颜丽蕊
(安徽新华学院 日语系,合肥 230088)
津岛佑子(1947—2016)是当代日本文坛最具国际影响力的多产作家之一,曾获得多项日本纯文学奖项。其代表作《太过野蛮的》(讲谈社,2009)是连载于《群像》2006年九月号至2008年五月号的长篇小说。小说以1930年代和2005年两个时间段的台北为背景,主要讲述生活于1930年代的台湾日本女性美霞和生活于2000年代的美霞侄女莉莉各自经历的故事,最后两人在似梦的时空中相见。小说中,离婚后再嫁的美霞在1930年代随夫赴台,在当时的殖民地台北居住了一段时间,后因病去世。美霞的外甥女莉莉是生活在2005年的50多岁的日本女性,她以获得姨妈美霞遗留的情书和日记为契机,到访自己出生十几年前就去世的姨妈美霞曾经生活过的台北,展开了一段难忘的经历。小说以并行同构的形式,在叙述莉莉台北之旅的同时,穿插美霞记录在书信和日记里的1930年代以台北为主的生活经历,两个时空在小说文本中交替出现,形成了独特的叙事特色。小说《太过野蛮的》不仅延续和保留了津岛佑子文学作品的一些常见要素,比如父亲的不在、母女的不和、丈夫缺席的育儿、子女的死亡等,还将小说女性人物放置于殖民与男权两大势力压迫之下的局促时空,突显女性被挤压的生存空间。
小说《太过野蛮的》关注日本对台殖民期间遭受性别压迫和种族压迫的两种群体——经受男权势力压制的随夫赴台的日本家庭妇女与遭受日本殖民者压迫的台湾土著人,将性别政治与殖民两种场阈的压迫在台湾殖民地空间中,随着两位女主人公的记忆叙述、体验与想象而交织在一起叙述。故事进展过程中,“雾社事件”反复出现在两位女主人公的梦境和想象的时空中,这一事件在叙事中发挥着重要的隐喻作用。台湾在1930年代发生了名为“雾社事件”的原住民抗日群起事件,从日本镇压下逃往深山的原住民最终大部分自杀。而美霞沦为男权制度下的生育机器,数次的流产摧残了她的健康,剥夺了她的生命。原住民的自杀事件与美霞的死亡形成一股合流——在日本殖民地的空间上,帝国主义与性别压抑胶着在一起,帝国主义霸权下受蹂躏的被殖民者和男权统治下作为牺牲品的女性均为被压迫群体,共同的从属地位让女性和殖民地人民遭到肆意贬损。这两大群体面临着非常相似的问题:争取独立的人格和群体身份,获得政治权力和经济机遇,寻找新的思考方式、言说方式和创作方式,摆脱压迫者意识形态的控制[1]。
后殖民主义(postcolonialism)是当下学术研究中最有影响力、扩展最迅速的领域之一[2]。后殖民以时间为指标,同时又是一种视角,它不再只限于被外来政权统治的地区,而是统合不同模式的权力压迫结构——只要是不同权力结构中的压迫关系都可以包含在后殖民范围内。后殖民主义文学旨在全球范围内的殖民统治结束后,对殖民主义及其相关事物进行批判和反思,是当今世界文学批评和实践的热点之一[3]12。小说《太过野蛮的》具备后殖民主义文学的属性,是对殖民关系做批判性考察的文学作品,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抵制殖民关系视角的文字[4]。小说关注处于种族、阶级、性别互动下的女性生存状况和权力结构关系,旨在揭露遭受夫权制的女性以及帝国主义扼制下的殖民地人民的创伤经历,揭露性别政治和殖民罪恶,在标榜“文明”的当今时代,再现“野蛮”标记下的个人创伤记忆和历史记忆,具有深刻的时代意义和启示意义。
在津岛佑子的小说中,通过性欲、性交、妊娠、生产描写“女性”固有的感觉与机能,并视其为一种“自然”的力量,女主人公大多被知性、自我意识、感情或体面所束缚,孤立且缺乏与他者的一体感[5]。津岛佑子的小说女主人公大多是都市知性女性,她们的性与爱都脱离于阴森和民间性,表现出知性的表情。其作为机能的性——“性欲、性交、妊娠、生产”表现出一种包括流产(《谢肉祭》)、宫外孕(《猬集着生物的家》)、想象妊娠(《宠儿》)所暗含的女性的性机能的衰弱与阉割[6]。小说《太过野蛮的》女主人公美霞的性机能的衰弱与她的知性和细腻的感情有关。美霞接受过良好的大学教育,通过介绍认识了在台北高等学校教授法语的专攻法国社会学的年轻学者小泉明彦,于是来到当时日本统治下的台湾,对于陌生的异域环境的不适感、孤独辛劳的婚后生活不断剥削她的身体和精神,多愁善感的她在婚后经历了多次流产。不可否认的是,美霞这种性的衰弱与其所在的恶劣生存空间紧密相关,被压迫的生存环境是导致她悲剧的根本原因。殖民地台湾艰苦的生活条件、繁重的家务摧残了美霞年轻的身体,紧张的家庭关系、孤独的身份处境更加重了美霞的精神负担,导致她营养不良和神经衰弱而一次次流产,最终在赴台四年后罹患疟疾去世。懦弱的美霞屈从于男权制家庭,造就了悲戚而死的苦难结局,她的悲剧结局不仅是个人的悲剧,同时象征了特殊历史背景下宗主国日本女性群体的悲剧人生。美霞的死暗喻并使人联想到被日本殖民的台湾女性,“在殖民战争这种极端的政治形态中,女性的身体在民族战争中是战场的一部分,侵犯民族主权或自主性与强暴女体之间,占领土地与占领妇女子宫之间似乎可以画上一个等号”[3]101。虽然美霞的身份是日本殖民者,但是仍然逃脱不了男权的迫害,其悲剧命运与台湾当地备受殖民之苦的民众一起,以不同模式的权力压迫结构在殖民的浪潮中统合为对于压迫的深深控诉。
凯特·米利特在《性政治》中探讨了性别政治。她指出,政治是指一群人用于支配另一群人的权力结构和组合,“政治”一词很适合定义种族、种性、阶级以及性别等群体间的关系和互动。小说《太过野蛮的》的性别政治体现为男女二元对立的空间表征:在父权社会中,性别主义决定了男女两性在社会空间的相对位置,确定男性为中心、女性处边缘的空间等级秩序[7]。小说中的男女关系表现出明显的男尊女卑的二元对立关系。婚后美霞的丈夫明彦一心忙于学术,对妻子的生活起居并不关心,单纯享受妻子的照顾,甚至在美霞怀孕和流产恢复期间也未给予足够的关心,多次长期抛下孕期中的美霞赴日本开会研修。虽然明彦“不想要孩子,对孩子也没兴趣。就连怀孕、流产那样令人郁闷的语汇也不太想听”[8]218,但是他不仅不采取避孕措施,还将育儿和家务完全抛给美霞,导致美霞先后两次怀孕(一次流产、一次丧子),严重损害了美霞的身体和精神健康。“明彦最想要的是能让他对工作集中的家中秩序与寂静,以及能够诚实且有效率地协助自己工作的助手。”[8]218于是不顾美霞日渐虚弱的身体和繁重的家务压力,让其协助自己的翻译工作。他不仅忽视妻子的真实感受,而且让美霞一味听从自己的安排。自私的明彦支配、控制着妻子的生活,享受母亲对自己的经济支持和关切,希望周围所有的女性以他为中心。占据中心地位的明彦和不断被压迫的妻子美霞的生存空间体现出小说性别上极不平衡的空间等级秩序。
性别政治以空间为主要媒介。家园在殖民语境下有了特殊的意义,成为社会空间的一个隐喻,它在内部与外部、文明与野蛮之间竖起了一道坚固的防护盾,成为宗主国日本女性形式上的保护之地,以殖民主义父权社会实现维系自己血统纯洁性的目的。然而,家园在承担保护功能的同时,也对女性起到了禁锢作用,使得女性与外界的交流成为一种障碍,可以成为禁锢女性的监狱[9]108。小说中,美霞的活动范围极其有限,基本上局限于家园、丈夫明彦的学校、夫人茶话会地点三处,后期由于家务、辅助丈夫翻译以及身体原因,基本上退守家庭,丧失了自己的社交圈。她的丈夫以台北当地食物不安全和治安恶劣为借口,限制其与当地人接触,将美霞局限于家庭内部空间。在外在叙事形式方面,小说巧妙地运用后殖民女性主义文学偏爱的文类选择——自传体,借助书信与日记来展现美霞的故事,这种个人生活写作的书写手法兼有人物传记的真实与小说的虚构[10],“反映出女性在殖民体制下进行书写的性别困境。由于男权话语在殖民体系中的霸权地位,它不允许异质性的话语形态冲击自己的中心位置,女性在这种话语压制机制下,无法建构起自己独立的话语体系,失去了自己的言说权”[9]121。《太过野蛮的》在对美霞故事讲述时的书信体和日记的运用使故事在虚构中获得一种真实感,以美霞个人和家庭的小历史浓缩与见证了日本殖民台湾这段人类社会的大历史。
事实上,对于以美霞为代表的殖民地女性来说,支配性的形象和强制性的观念不仅来自于异族文化,更多地存在于本国的父权文化中。这些女性生活悲剧的很多原因不仅仅来自父权和帝国主义的直接压迫,还来自将这些偏见内化到自己心中后所带来的人性扭曲,女性仍会扮演女性的压迫者。她们实际上成为了父权的帮凶,这种女性之间的互相压迫加重了性别政治下女性的压力。女主人公美霞的婆婆就扮演了父权文化中的压迫者角色。美霞的婆婆封建、强势而傲慢,轻视和排斥有过婚史的美霞,多次阻挠两人的婚事,婚后仍不断用计,试图拆散他们的婚姻,甚至在美霞流产休养期间试图促成儿子与其他女性的婚事。美霞的丈夫明彦又是一个对母亲言听计从、没骨气的男子,经济上长期依赖母亲,曾经因为母亲的反对而险些放弃与美霞的婚约,这些都导致婚后的美霞在紧张的婆媳关系下艰难度日,且不断累积精神上的负担。女主人公身上集中了巨大的压迫和屈辱,最终在生活的磨难中丢失了自己,在思想上失去了抗争的勇气,成为霸权文化的牺牲品。
《太过野蛮的》关注殖民语境下人们之间的交际困境,“在殖民体制下,社会被建构成殖民者/被殖民者、主人/奴仆、男人/女人、权威/非权威等二元的对立结构,这使得人们之间的合理交往成为不可能,殖民者成了缺乏他者认可的孤独存在,男性则在对女性的强制性压制中获得暂时性的满足”[9]80。美霞就处于非常微妙的境地。相对于男性能通过对女性的压制获得暂时性的满足,女性却不得不处于一种双重困境,即男性的附庸和殖民罪恶的承载者。一方面,她们在家庭中被置于边缘地位,成为男性世界的附庸和欲望的对象;另一方面,作为殖民者中的一员,她们又在向台湾殖民地人民施加着宗主国带来的权威。日本女性殖民者受到日本男性和父权结构的压迫,但她也承担着殖民体系带来的权威和罪恶。可以说,她们承担着“奴隶+主人”的双重角色,使她们有占据权力中心的冲动,又有一种被置于附庸地位的压抑。这种分裂的双重角色使她们更容易实现换位思考,进而以一种“移情者”的角色去体验被殖民者的心理状态。美霞喜爱台湾当地的食物,对台湾的历史和习俗感兴趣,主动学习台语,研究台湾问题,关心雾社事件:常常问起雾社事件当事人的现状,甚至揣测雾社事件当事人的心态。作为宗主国女性,她具有殖民者的身份,但在殖民体系中又处于被压制的地位。以美霞为代表的日本女性殖民者们对台湾被殖民者享有权威,但是对日本男性则处于卑从位置。处于矛盾状态下的她们既无法实现与日本帝国男性的平等对话,又无法实现与同处弱势地位的被殖民者的有效交流,最终导致精神上无法疏解的压力与困顿,这是其悲剧命运的深层次原因。
然而,另一位女主人公莉莉对台湾当地人的态度与美霞夫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和反转。以美霞夫妇为代表的身处台湾的日本殖民者群体是孤立于台湾当地人的存在,他们普遍嫌恶台湾当地人的不卫生,认为他们粗俗野蛮,总以优越感和高高在上的姿态面对他们。虽然美霞对殖民地台湾比丈夫明彦在心理上多了一层关切,但囿于殖民者身份,实际上没有迈向交流。莉莉则对台湾人相当亲和,她积极参与当地的活动,融入当地人的生活,正是这种姿态使她结识了台湾友人,还认识了当地土著妇女。莉莉的收获不止这些,青年台湾友人带领莉莉最终走出丧子的创伤,两位坚强的台湾土著女性促使她坚定地继续自己独立自主的新女性之路。莉莉最终走出创伤,走向新生,暗示了一条性别政治和身份建构的新出口:只有经济和精神上的完全独立,才能使女性真正走出性别政治下被动的悲剧命运,只有彼此的独立与进步,才能够建立宗主国和原被殖民地新时期的新型关系。
津岛佑子擅长在不断变换的空间中描写人物的创伤与身份认同。关于空间,津岛佑子曾经谈到:“我在书写的过程中感悟到:有距离的话,一定会横亘着时间,有时间的话,期间也将会发生某种交替,所谓的移动就是如此。这种移动的妙趣在我书写作品的过程中使我感到非常有魅力。”她认为“所谓的移动也是人类根源性的欲求”[11]。津岛佑子的小说在各种时空之间自由穿梭,在交错的梦幻与现实中、多变的时空中展开叙事,其空间书写叙事特色下的个体或群体的创伤与身份认同主题在她的小说世界里呈现出并行同构的态势,身份追寻与建构的过程同步于创伤治愈的过程。《太过野蛮的》也体现出这一时空叙事特色。
在叙事时间方面,小说叙述在不同的时间内交错展开, 叙事时距变化大是在叙事时间上的特色。在《太过野蛮的》文本中,1930年代和2005年两个不同时间段的故事在台北这个相同的地点发生重叠。两个时空在章次间交替出现,在不断变化的时空连续运动中展开情节的叙述,使小说呈现出一种内在的跳跃性和张力。在叙述空间方面,小说中通过搬家、旅行、移民以及非现实的空间想象等,展现出人物群体丰富的物质空间和心理空间。物质空间从乡村、城市和战场空间入手,不同层面地呈现人物生存环境的恶劣;心理空间从创伤性心理入手,通过想象、幻觉、梦境等非现实心理空间的导入,描写丧子、离异、无根性、暴力对女性人物心理的创伤性影响。比如,经历过丧子之痛的美霞和莉莉都时常在非现实的时空中回忆去世的孩子,这种创伤记忆加深读者对她们创伤的理解。又比如,美霞因婚姻,以搬家和移民的形式跨越家乡、东京和台北三个不同的空间,也因丧子而多次往返于日本与台北,小说多次描写美霞家在台北居所的恶劣生存环境,与其性别政治下的生存空间的恶劣形成对应,展现移居和移民的空间变换所导致的困难及其艰难的生存境遇,并影射出男权、殖民主义和霸权主义是造成个人与国家社会动荡的重要原因之一。
津岛佑子对身份认同问题的创作,暗含对于因自己的特殊经历所带来的女性作家身份认同的努力,孤儿、单身母亲、土著女性等少数边缘群体或受创伤群体的身份认同问题在津岛佑子作品中成为关注的焦点。身份认同是西方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概念,在当代西方文学批评越来越强调文化与制度批判的背景下,身份认同也日益成为女权主义、后殖民等文学批评流派的主要内容[12]。《太过野蛮的》描绘了因丧子、离异、战争、殖民、移民等多层面原因产生的身份危机,人物往往处于自我与他者、中心与边缘、宗主国与殖民地等一系列二元对立关系之中,拥有复杂多样的主体意识和含混杂糅的身份认同。小说以旅行、集体团结等为媒介,以情感为纽带,为遭遇身份认同危机的人们提供了重新认知自我的机会,在唤醒情感、塑造情感认同、推动社会团结、建构公共情感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曾有过丧子创伤经历的女主人公莉莉的台湾之旅是一次主动出发的,试图探寻亲人生活经历、寻找血缘共同体的旅行。旅行者莉莉从日常生活的羁绊中游离出来,以“观光客”、异国人的视角在凝视台湾异文化的同时,在内心对自我、社会与文化进行再认同,处于自我与他者、中心与边缘、元宗主国与元殖民地等一系列二元对立关系之中,主体意识复杂多样。莉莉在与台湾当地人的交往中加深了对殖民时期日本所犯罪恶的认识,被台湾土著女性的坚强和勇敢打动,结下了深厚的“姐妹情谊”。她深入到台湾当地土著人文化中,结识了与自己一样有丧子经历的台湾土著百岁老人Mutokutoku老婆婆。她们都长期独居生活,通过照片等怀念死去的亲人。相似的创伤经历使她们彼此亲切交谈,老婆婆为莉莉带来馒头和点心,还带莉莉到存放丈夫遗物的房间参观。这种温暖的情谊突破了种族和国籍的界限,达到一种女性之间的“姐妹情谊”的团结。莉莉感动于老婆婆柔软而坚强的内心,也对日本殖民时期对台湾土著人的迫害进行了反省。后来在与友善的台湾男性杨先生的交往中,通过诉说自身的创伤经历,最终达到与过去经历的和解,走出心灵创伤的阴霾,经历了客观地理解与正视自己历史的心路历程。台北之旅一方面使莉莉身处不同的文化环境中,使其身份意识不断加强,为重建自己的主体意识和民族文化身份认同提供了有力契机;另一方面莉莉与杨先生和台湾土著人的友善关系,象征了建构一个超越性别与族群界限的和谐统一的世界的可能性。
团结是一种情感,是任何社会体系的“粘合剂”,被唤起“群体团结”可以调动人们的情感能量,从而建构集体身份[13]。在台日本人通过日本人之间的集团活动来重申自己的文化身份,从互动参与中感受共同的成员身份。然而,“在群体内部的团结每每发展成群体间的不和”[14]。日本殖民者文化身份的确认往往伴随对于殖民地台湾不同文化的排斥。美霞的丈夫加入日本籍学者的学会组织,对于台湾及当地人表现出傲慢、排斥、贬低的姿态,是典型的日本男性殖民者居高临下的态度。移民台北的女主人公美霞参加丈夫所在学校老师的太太们的联谊会和爱国妇人会,她们通过这种日本女性的小集体内部活动重申自己的宗主国女性身份。美霞对于台湾所发生的一系列抗争表现出关切的姿态,但是囿于殖民者身份,实际上与台湾当地人处于无交集、无交流的状态,最终局限于传统家庭,默认其对自己的压榨和剥削。思想觉悟的限制最终导致美霞走向悲剧之死。虽然美霞和莉莉同为有过失败婚姻和丧子创伤的日本女性,但是莉莉选择挣脱不幸婚姻的束缚,主动建构自我,通过与当地台湾土著女性建立“姐妹情谊”、与当地台湾青年建立友谊而重新认识自我身份,对日本殖民历史进行反省,并通过倾诉走出心灵创伤,告别过去,走向新的人生。莉莉平等的姿态与美霞夫妇是不同的,这种姿态最终使她实现了与原殖民地台湾友人的群体团结,这种团结不是狭隘的,不是建立在压迫台湾人的基础之上,而是建立在尊重台湾人的前提下,是突破民族界限的一种广博的团结。
在《太过野蛮的》中,殖民地外部环境使得女主人公美霞所处的压迫呈现复杂的隐喻色彩,而屈从于性别政治压迫的美霞的悲剧收场与通过离婚实现自立、走出不幸婚姻的性别压迫的莉莉,她们的不同选择蕴含了作者对身处性别政治下的女性出路的探讨。小说女性人物的身份危机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呈现混杂的样态,两位女主人公的身份建构体现出局限性与广博性的差异,这种开拓与提升暗示了一种新型的超越性别和族群界限的和谐统一的世界之建构的可能性。
《太过野蛮的》揭示女性人物受到的压迫、性别空间上的侵略,挖掘人物遭受空间压迫背后的根源。作者津岛佑子通过小说人物在性别、阶级、民族“空间表征”的规训下的表现,对性别主义、民族主义和权力阶级的话语提出质疑与解构。小说从性别政治、身份认同出发,揭示女性人物受挤压的生存空间和创伤人物的身份认同的修整与构建,通过搬家、旅行、移居等途径以及非现实空间的想象,跨越多重时空叙事,对自我身份的建构性与历史的多元时空进行书写。小说所体现的身份认同交织着性别、阶级、殖民的多声部,体现出压制与抵抗之间的张力。对于身份认同的独特艺术呈现不仅丰富和深化了小说的思想意义,同时提升了小说的社会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