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红艳, 孙 妮
(安徽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艾赫达夫·苏维夫(Ahdaf Soueif, 1960—)是当代著名的埃及裔英国移民女作家,也是跨文化写作的杰出代表。自身的移民英国经历使她感受到东方与西方之间的文化差异以及存在的矛盾,因此,她的作品涉及东西方文化的碰撞和交流。《爱的地图》是苏维夫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于1999年获布克奖最终候选名单提名。小说讲述了一个家族相隔近一个世纪的两段跨文化恋情,涉及英国、埃及和美国,连接东西方两种不同文化。小说以宏观的政治和民族问题为主线与背景,探讨了民族问题,如殖民与后殖民历史、穆斯林女性身份问题,以及民族与世界的关系问题。《爱的地图》诠释了苏维夫对民族历史文化的思考和对民族未来的探索。
苏维夫将小说的历史背景设置为埃及两段不同历史时期,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末。《爱的地图》中两段跨越百年的恋情见证了埃及历史的变迁,见证了埃及从殖民时期的英国统治到后殖民时期的美国控制,由此“揭示了新老殖民主义的发展轨迹及其内在连续性”[1]184。西方权力的殖民控制表现出不同的形式,由早期的军事控制发展到经济文化统治。在殖民地时期,英国利用其军事力量占领整个埃及,并通过设立的殖民机构进行统治。在20世纪的后几十年里,美国凭借强大的经济实力,控制着埃及的经济和文化。虽然殖民形式不同,但霸权实质相同。从女主人公阿玛勒的描述中可窥见殖民的连续性,“我阅读安娜的描述,我阅读早已离开埃及的英国人的回忆录和报道,我想到了今天美国大使馆和机构的官员们,坐在他们烟色玻璃窗紧闭的轿车里驶过开罗,只有当他们在有武器保护的安全情况下才打开车门”[2]70。不管是英国的统治还是美国的控制,埃及始终处于他者的地位,被视为落后危险的国家。
苏维夫通过对殖民和后殖民历史的故事性叙述,对帝国历史进行反写,即不同于殖民者的民族书写,以达到解构殖民话语的目的。“历史反书写的空间并不在于对事实的改写,而在于对事实不同的价值判断”[3]242,因而可以通过反书写挑战殖民帝国叙述的霸权。小说以揭开尘封于一个木箱中的秘密开始,并以此为线索展开故事的叙述。木箱中最为重要的是伊莎贝尔曾祖母安娜的信件和日记,这些日记和书信记录了殖民的真实历史和实质。20世纪初,失去丈夫的安娜从英国来到当时的英属殖民地埃及,试图寻找丈夫死前迷惘的原因。在来埃及之前,安娜从身边亲友的言论中了解到丈夫所参加的对苏丹战争的实质。安娜的公公查尔斯先生对安娜说:“我告诉他(安娜的丈夫)这是一场非正义的战争。这是一场由政治家们设计出来的战争……”[2]30查尔斯的话语是对帝国主义殖民霸权的内部挑战。来自殖民者却不同于真正殖民者的抵抗声音更能衬托出殖民统治的残酷和不道德。苏维夫将真实的历史事件作为背景穿插在故事之中,并通过来自殖民者内部的反殖民声音,从不同于霸权主义者话语的角度重塑被殖民历史。来到埃及之后,安娜通过对同伴和埃及社会的观察,以中立的视角记录了殖民者的傲慢与偏见。以克莱默爵士为首的英国殖民者的傲慢心态在小说中被完全表露出来。如他们在谈话中说道:“这个国家(埃及)在克莱默爵士的领导下运行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埃及人民比以往都幸福富足。”[2]96这是典型的西方殖民者思维。殖民化给殖民地带来的种种“发展”并非是为当地人民造福,而是为了宗主国的殖民者[4]。安娜在写给查尔斯先生的信中描述了殖民者给埃及带来的混乱。苏维夫通过安娜这一来自帝国中心却未以帝国霸权话语发声的女性声音,颠覆了帝国殖民历史,挑战着殖民话语。深入了解埃及之后,安娜又以中立的视角审视埃及的文化和民族问题。在殖民者叙述的历史中,本土人失去了自己的身份,成为没有发言权的他者。“法侬认为,殖民主义的后果是对本土人进行去人性化,这一过程奇妙地在西方人道主义价值中找到了合法性。”[5]苏维夫则通过安娜与埃及人的接触还原了埃及人抵抗殖民主义的努力,如记录她的丈夫——爱国主义律师谢里夫如何与英国人谈判和抵抗,塑造了埃及人独立的民族身份。安排阿玛勒解读安娜的日记和信件,苏维夫赋予埃及人自己的声音,从埃及人的视角看待历史、探索历史,以消解帝国殖民话语。
《爱的地图》中对帝国历史的反书写是苏维夫对民族发展的思考。民族的发展离不开对民族历史的思考,从历史中获取发展的力量。作为有过前殖民历史的殖民地国家,应摆脱殖民话语控制,书写自己民族的历史。
小说中女性的声音和位置被前景化于埃及的历史和政治背景之中。通过故事情节发展,三位拥有不同文化背景的女性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三位女主人公都意志坚强,敢于自由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有学者指出:“她的女性角色倾向于试图表达、掌控或收回她们的叙述。”[6]苏维夫通过塑造独立自主、勇于发出自己声音的阿拉伯新女性形象,消解来自殖民者的歧视目光。作为民族形象的一部分,穆斯林女性形象的新书写有助于民族形象和文化的构建。
穆斯林女性形象是苏维夫关注的重要话题。穆斯林女性在西方文化和西方女性主义话语中一直以他者身份存在。她们被描绘为温顺的、带着面纱的、被压迫的以及不受教育的形象,成为历史中沉默的群体。正如安娜日记中记录的:“我听机构的女士谈论她们偶尔拜访穆斯林女性闺房时的无聊,谈论如何在问候之后,所有的女士们都静静地坐着,啜饮着咖啡直到离开。”[2]236在西方人的话语中穆斯林妇女的形象被刻板化了,而苏维夫通过安娜的经历,对这一刻板化形象进行了颠覆和重新书写。安娜在亲自拜访过穆斯林妇女闺房之后表达了自己的心声:“我认为陪伴和交谈十分惬意,并不像流行看法所以为的那样是沉闷难耐的。”[2]237安娜所看到的闺房是女性自由交谈、表达自我观点的惬意场所,女士们也是具有思想的独立女性。这与西方对阿拉伯女性的偏见产生鲜明对比。来到埃及之前,安娜对埃及女性的印象来自于西方人的文字描述和画作描绘,如弗雷德里克·刘易斯的绘画,使安娜对穆斯林女性产生了曲解想象。苏维夫安排安娜深入埃及生活,目的在于借助安娜的眼睛对穆斯林女性进行真实的刻画,让穆斯林女性走出绘画中的刻板形象。
在小说的三位女主人公中,苏维夫塑造的阿拉伯穆斯林女性形象代表阿玛勒是小说的中心人物。“阿玛勒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作为促进者,她承接过去和现在,和伊莎贝尔成为朋友,将历史碎片拼在一起。”[7]阿玛勒通过解读安娜的信件和日记来还原历史,并发表自己对民族历史文化的看法。和苏维夫以及大多数移民知识分子相同,阿玛勒拥有双重文化背景,也正是这两种文化的异质性,使“她们困在两种文化的中间,即阿拉伯文化和英国文化之中”[8]。刚回埃及的阿玛勒受限于西方文化对她的影响,对本民族产生疏离感。她害怕与伊莎贝尔谈论自己的民族,认为话题肯定是原教旨主义、面纱、一夫多妻制等。此时的阿玛勒对民族文化和民族未来缺乏信心。在对民族历史文化了解的过程中,阿玛勒逐渐构建起自己作为穆斯林女性的文化身份。阿玛勒带伊莎贝尔游览埃及清真寺等富有埃及文化的名胜古迹,让伊莎贝尔了解真正的埃及,这是阿玛勒肯定民族文化、认同自身文化身份的过程。从英国回到埃及,再从开罗的公寓来到祖辈的村庄,阿玛勒的生活轨迹预示着她回归了民族和民族文化。她对穆斯林女性身份和现状的看法起了重大变化,从以西方文化的角度审视穆斯林女性转变为倾听本土女性自己的声音。她摆脱了个人感情生活的困惑,投身于民族和社会事务之中。阿玛勒想:“如果她现在有任何的责任,那就是对于她的土地和人民的责任。”[2]297阿玛勒自我身份的建构来自于对民族历史与传统的深入了解。
通过塑造这个阿拉伯穆斯林新女性形象,苏维夫希望为东方女性树立一个榜样,颠覆其在西方文化中作为东方他者的刻板印象,从而建构自己的文化身份,在西方殖民者的注视下说出自己的声音。穆斯林女性作为民族的一部分应构建自己的文化身份。小说表明,“阿拉伯穆斯林女性主义可以从伊斯兰文化和文明中找到滋养的源泉”[9]。
民族发展需要抵制霸权文化的控制,肯定民族自身文化,但不能自封自闭于本民族文化。以爱为题的《爱的地图》表达了苏维夫对文化融合的期待。来自不同文化的男女通过相互了解和理解走在一起,正如两种文化也需要互相理解和包容。苏维夫通过自己的写作试图弥合东西方文化之间的差异,在东西方文化间搭建沟通的桥梁。
首先,为了体现文化交融的主题,苏维夫创造了“第三空间”进行故事叙述,“按照霍米·巴巴的观点,‘第三空间’——另一种构建间质空间的形式——是一个存在于书写之中的‘充满矛盾的’‘混杂’空间”[3]64。在“第三空间”中,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得到协调和理解。《爱的地图》中很多关于埃及历史现状和问题的探讨都是通过安娜的信件与日记传达出来。安娜不再是以一位来自帝国身份高贵的女性的口吻描述在埃及的所见所闻,而是站在两个文化的中间进行描述。她既表达对埃及文化的欣赏,比如学习编织带有阿拉伯特色文化含义的挂毯,以及表达对具有争议的穆斯林女性面纱的赞赏,“使人得到最大解放的,是这条面纱。当我戴上它时,我可以尽情地看,而别人却无法回看我”[2]196,也在书信中传递了对自己文化的珍惜。当安娜无法回国与亲友相聚时,她在信中多次提及圣诞节,并在无法欢庆圣诞节时为自己做圣诞蛋糕。圣诞节作为西方传统节日,象征了西方文化。安娜对两种文化的态度传递了苏维夫对文化的态度,即不同文化有其不同特色和传统,不能完全拒绝其他文化,应汲取各种文化的长处,取长补短。苏维夫通过安娜的叙述表达对埃及文化的肯定,但并不完全否定西方文化,体现了跨文化的沟通。
其次,语言是民族和民族文化的载体,不同语言之间的交流是不同文化的交流。苏维夫采用英文作为自己的写作语言,一方面是为了自己能够以客观的视角叙述故事,另一方面是通过用英文叙述埃及历史,达到两种文化交流的目的。在一次采访中,苏维夫在谈到文化互释时说道:“在《爱的地图》中,主人公不断地尝试将阿拉伯语译成英语。不仅仅是翻译短语,而是把阿拉伯语的动态性和它的作用翻译到英语中去。所以,问题是如何打开一扇窗与另一种文化沟通。语言是否可行?”[10]小说中不同语言的交流成为文化沟通的途径。安娜和伊莎贝尔通过学习阿拉伯语更深刻地了解埃及文化和社会。以英语为写作语言的同时,小说运用了很多埃及语言表达,如人物的阿拉伯姓名、称谓及日常表达方式,使小说富有民族情感和特色。此外,法语在小说中也是文化交流的媒介。当安娜和埃及丈夫谢里夫互相不熟悉时,双方使用法语作为中间语言进行交流。
另外,小说采用多重视角叙述,从不同角度讲述故事,目的在于实现文化的交融。小说以四位拥有不同文化背景的女性——安娜和莱伊拉、伊莎贝尔和阿玛勒的角度叙述故事,实现跨文化交流的目的。她们在两种文化之间进行交流,跨越了文化、民族和时空的界限,相互理解,相互支持。不同文化视角的叙述使不同文化在交流中互相影响。安娜和莱伊拉初次见面的场景通过两人不同的视角描述出来,从而实现文化对话。阿玛勒在与伊莎贝尔的交流中不知不觉地从伊莎贝尔的文化立场思考民族问题,“我能听见伊莎贝尔的声音:他(阿玛勒住处的门卫)的糖尿病没能阻止他使她(门卫的妻子,一位埃及下层女性)怀孕。当他的身体健康时,他可曾半夜醒来哄孩子?”[2]77她们之间的交流意味着不同文化背景的民族可通过交流和沟通互相了解,相互汲取文化精华。这打破了后殖民语境中中心与边缘的二元对立结构,客观书写了东西方的关系处理问题。正如有学者指出的:《爱的地图》不是极端的民族主义书写,而是强调一种文化的交流和融合。苏维夫对民族的书写没有简单地进行本土论述,即陷入极端的民族主义立场,而是“主张对西方文化批判的吸收,对自身文化批判的继承”[1]187。
苏维夫对民族历史文化及其未来发展的思考贯穿整部小说。帝国殖民历史影响着埃及的现在和未来发展,穆斯林女性的形象也是民族文化中的一重要部分。通过对殖民历史的再现和重写,苏维夫认为民族独立必须摆脱帝国主义的影响,对穆斯林女性形象的新书写也表达了其维护民族文化的立场。小说一方面表达了对帝国主义霸权话语的抵抗与颠覆,另一方面传达了文化交流与融合的愿景。在当今后殖民主义时期,民族发展既需要保持本民族文化传统,摆脱来自帝国的文化霸权控制,也需要与其他文化相互交流融合,不断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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