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晞
《博医会报》(TheChinaMedicalMissionaryJournal)是一份英文医学刊物,1887年创刊于上海,早期是在华医学传教士学术团体博医会(The Medical Missionary Association of China)的会刊,集医学传教、医院报告与世界医学发展报道于一体。1907年《博医会报》转型为纯学术期刊,成为在华西医传播西医科学、发布临床医学研究成果最重要的媒体,堪称中国出版史上第一份科学学术期刊。*关于《博医会报》的创办及其相关研究,可参阅高晞:《〈博医会报〉与中国医学现代化的进程》,中国博医会编:《博医会报》,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重印版序”。1932年博医会与华人西医学术团体中华医学会合并,《博医会报》与中华医学会会刊《中华医学杂志》的英文版合并,更名为TheChineseMedicalJournal。该英文刊物延续至今,是国内唯一横跨两个世纪、在海内外发行的英文科学刊物。蕴藏着数百万字早期档案式的学会纪要、遍布全国的教会医院报告和最新临床医学论文的《博医会报》,是中国近现代史和医学史研究的基本史料,大凡涉及近代西方科技在华传播、医学与宗教、中国医学的现代性等诸问题的研究,首先会从中爬梳史料,发现问题。*由王吉民和伍连德合作撰写的英文版《中国医史》(K. ChiminWong and Wu Lien-Teh, History of Chinese Medicine Being a Chronicle of Medical Happenings in China from Ancient Times to the Present Period, Shanghai: Signature of Herbert D. Lamson, 1932)堪称中国近现医学史的经典作品,为海内外学者广泛引用,《博医会报》就是该书的基本史源之一。
这份由外籍医生主导的西方科学期刊,曾经有过一个远大计划——编辑出版一份中文的医学刊物,采用浅文理的汉语表述,开拓西医中文化传播的新途径,构建西医科学知识传播与交流的新范式。它一度成为博医会工作的重点,历任博医会主席几乎都参与其间。然而,此项计划最终成为一桩遗憾的未竟之业。
本文首先由细节和流程考察着手,叙述《博医会报》中文版创办的构想、计划全过程以及多种合作模式。创设中文刊物是西人探索西医知识中文化迈出的重要一步,其创办过程举步维艰,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受制于西方医生在传播西医知识上的保留意识,另一方面又遭遇华人西医的突然崛起,西方医生在华的学术空间受到挤压,最终丧失学术话语权。科学期刊是科学思想交流和成果展示的平台,在科学知识的建构中握有重大话语权,《博医会报》中文版从筹建至最终流产凸现了西方医生对科学知识传播中文化的认知局限,以及中外医生间的语言转换与权力格局的演化。
用中文向中国人传播西医科学知识,应始于中文媒体初创之时。1815年米怜(William Milne,1785-1822)和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的《察世俗每月统纪传》内涉及简单的医学知识,之后的《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1833,广州)、《六合丛谈》(1857,上海)都刊载了类似的医学知识。1868年林乐知(Young J. Allen,1836-1907)在上海创办《教会新报》,其中所刊医学知识已较前几份杂志专业而详细,其作者均为在医院工作的医学传教士。1872年丁韪良(William A. P. Martin,1827-1916)在北京办《中西闻见录》,刊发大量的医学专业文章。*高晞:《德贞传——一个英国传教士与晚清医学近代化》,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34-144页。
第一份中文的医学期刊是《西医新报》(WesternHealingGazette),1880年由广州博济医局发行,*“Western Healing Gazette,” The Chinese Recorder, Vol.11, November-December, 1880, p.477.主编嘉约翰(John Glasgow Kerr,1824-1901)被视为医学中文杂志的先驱。*王吉民:《谈中国最早第一种医药期刊〈西医新报〉》,《医史杂志》1952年第1期,第29页。陈垣认为《西医新报》“吾恐中国之医学杂志亦以是为始祖也”。陈垣:《光华医事卫生杂志发刊词》,《光华医事卫生杂志》1910年第1期,转引自陈智超、曾庆瑛编:《陈垣学术文化随笔》,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第74页。他曾表示:“早有办中文办医学杂志的计划,今年终于得以实施。先试行季刊,若有成效,则可多出几期。”*J. Kerr, Report to the Medical Missionary Society in China for the Year 1880, Canton: The Medical Missionary Society in China, 1881, p.20.但因可供翻译的文献匮乏、具体执行者工作不力,《西医新报》仅维持了两年8期即告停刊。
1886年在华医学传教士蕴酿设立行业共同体——博医会,上海同仁医院英国医生文恒理(Henry W. Boone,1839-1925)以“不要忘记我们是在为中国人服务”为理由,设计了一份中文医学杂志作为会刊:
我们要出版一份中文的医学季刊,印在中国的纸张上,分发给每个中国医学生、医学助理和外国医务人员。我们要鼓励他们为这本中文期刊写文章,让读者分享他们的观点和经验。*W. H. Boone, “To the Editor of Recorder,” The Chinese Recorder, Vol.17, No.10, 1886, p.400.
然而,1887年博医会成立时还是决定办一份英文杂志而非计划中的中文刊物。是年3月英文版《博医会报》在上海出版时,还是考虑到了中国读者和作者,预想每期“附列中文医论一则或二则,以备参考”,也希望“中国有学西医之士,相与有成。无论内外各科,务抉精义著为宏文,以光简册”。*《中国行医传教会启》,China Medical Missionary Journal(后简称CMMJ), Vol.1, No.1, 1887, p.41.《博医会报》第1期上确有两篇中文文章,一篇是圣公会虹口救主堂牧师、上海圣约翰书院创始人之一颜永京翻译的博医会成立启事《中国行医传教会启》,另一篇是上海同仁医院、文恒理的中国同事吴虹玉撰写的《博医会报》中文序《医道可辅传道说》,两篇均非医学文章。之后在《博医会报》长达45年的历程中,再未刊登过中文文章。
翌年,福州医学传教士惠亨通(H. T. Whiney)倡议博医会出版中文季刊,形式与内容可仿《西医新报》,并建议由文恒理负责编辑。*H. T. Whitney, “A Quarterly Medical in Chinese,” CMMJ, Vol.2, No.2, 1888, p.59.文恒理附议:一份优秀的中文医杂志是非常重要和必要的,尤其是于那些对中国感兴趣、又想传播西方医学科学的人来说,“不失为一项有效措施”。*H. W. Boone, “A Chinese Medical Journal,” CMMJ, Vol.2, No.3, 1888, pp.114-115.不过,文恒理显然已改变原先以中国读者为重的办刊宗旨,转而劝说传教士关注中文和中文媒体在西学传播中的作用,以期推动中文刊物面世。而他自己则以公务繁忙为由,委拒编辑一职,并提出此工作要由学过中文又懂医学知识的人来担当,将皮球踢回正在翻译解剖学教科书的惠亨通。惠亨通和文恒理是博医会中极个别中文出色的医生,若他们都无法胜任此职,中文版的《博医会报》一时不可能办成。
机会在1889年出现。美国传教士傅兰雅(John Fryer,1839-1928)向博医会发出邀请,希望博医会会员能为其主编的中文刊物《格致汇编》(TheChineseScientificandIndustrialMagazine)提供医学文章。*“Notes and Items,” CMMJ, Vol.3, No.4, 1889, p.178.《格致汇编》是晚清第一份完全以传播、普及科学技术知识为宗旨的中文期刊,*赵中亚:《〈格致汇编〉与中国近代科学的启蒙》,博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历史学系,2009年。关于《格致汇编》的研究还可见王扬宗:《〈格致汇编〉与西方近代科技知识在清末的传播》,《中国科技史料》1996年第1期;王强:《〈格致汇编〉的编者与作者群体》,硕士学位论文,西北大学,2008年。王韬赞其“辩论精博,考核详审。于理物、象数能举其大务,求其通实,足以开西学之声,而受华儒之后效”。*天南豚叟王韬:《格致汇编序》,《格致汇编》1890年春季卷。作为传教士推进用中文传播西学的重要途径之一,它开启了中国人了解西方科学的一扇大门,为近代科学技术在中国的普及做出了重要贡献,得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广泛关注。亦因其开创了由中国人传播科学知识的先例,《格致汇编》被传教士视为近代中文科技报刊的典范,增添了他们对用中文传授科学的信心。*F. L. P. H., “The Chinese Scientific and Industrial Magazine,” CMMJ, Vol.4, No.4, 1890, p.283.
由刊物的编辑特点考察,《格致汇编》对医药卫生知识保持一贯的重视,医学文章和医学小知识在其中占有一定的篇幅,早期主要作者是江南制造局的中国翻译舒高第,他为《格致汇编》贡献了《论脉》(4篇)、《论舌》和《论呼吸气》(2篇)等译文。此外,宁波的西医玛高温(D. J. MacGowan,1814-1893)撰写了戒烟小常识,*玛高温:《有益之树易地迁栽》,《格致汇编》1876年第1卷;《救服鸦片烟毒方法启》《戒吸鸦片烟方法启》,《格致汇编》1877年第12卷。主办者之一徐寿亦作《医学论》一篇,探讨中西医汇通之理。*徐雪村:《医学论》,《格致汇编》1876年第3卷。1878—1882年,傅兰雅翻译的《化学卫生论》在《格致汇编》连载,计24期。它被认为是“最早冠以‘卫生’之名而与近代卫生密切相关的著作”。*余新忠:《晚清“卫生”概念演变探略》,黄爱平、黄兴涛主编:《西学与清代文化》,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554-579页。
在科技类项目中,傅兰雅对医药卫生知识的偏爱显而易见,他本人曾翻译多部医学著作,与医学传教士也有着良好的私人关系和学术互动。早在20年前傅兰雅与嘉约翰就建立了友情,1867年傅兰雅订阅了嘉约翰在广州创办的中文杂志《广州新报》,*傅兰雅:《给嘉约翰信》,戴吉礼主编:《傅兰雅档案》第1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82-283页。1869年与嘉约翰就科技术语统一的问题有过通信。*傅兰雅:《给嘉约翰博士的信:讨论需要一套中国科学术语》,戴吉礼主编:《傅兰雅档案》第1卷,第118-119页。1887年嘉约翰担任主席的博医会成立之后,傅兰雅关注博医会和《博医会报》亦在情理之中。傅兰雅向博医会表示,可提供部分版面给其成员发表医学文章,以解决《格致汇编》稿源匮乏的困境。*S. A. H., “The Chinese Scientific and Industrial Magazine,” CMMJ, Vol.4, No.3, 1890, p.217.博医会将傅兰雅的邀请视为重要契机,认为在自己的中文刊物出版之前,不妨借体《格致汇编》,权作博医会的中文医刊。*“Notes and Items,” p.178.
1890年在博医会大会上,嘉约翰和惠亨通联名提议,将此事列为正式事宜通告会员,鼓励会员向其投稿。博医会还投桃报李,接纳傅兰雅为荣誉会员,以表彰他在医学领域的贡献。*H. W. Boone, Percy Mathews, “Association Business Meetings,” CMMJ, Vol.4, No.3, 1890, p.230.1891年,文恒理卸任博医会主席,在其告别辞中还再三提到与《格致汇编》的合作,希望博医会成员支持傅兰雅。*H. W. Boone, “Valedictory,” CMMJ, Vol.5, No.1, 1891, pp.26-27.
博医会成员正式给《格致汇编》供稿要到一年之后,1891年嘉约翰提供了博济医局医生尹端模笔译的《医理略述》,分春、夏、秋、冬4卷连载。*《医理略述》,岭南尹端模译,嘉约翰校正,《格致汇编》1891年春、夏、秋、冬卷。该文译自英国医学名著《药物学与治疗学》(MateriaMedicaandTherapeutics,1884年出版),尹端模翻译了其中“治疗学”部分,“是书名为医理,盖专论医治之理”。译者虽未取其中的药物学部分,但是与治疗相关的药物还是“无不备载”。*《医理略述》,岭南尹端模译,羊城博济医局藏版,光绪十八年新镌,“例言”。《格致汇编》1891年春季卷刊出第一章小引“论据理治法之本”,夏、秋季卷刊登第三章“论消化胃部”,第四章“论呕吐”刊于秋、冬卷,第五章“论消化小肠上迴部”刊于冬季卷。该文分别从康健、病理两方面论述健康的生理功能和疾病的症状与病因,从而提出治疗方法与药物应用。1892年《医理略述》在广州由博济医局出版,全书分2卷15章,《格致汇编》刊发内容实质不到全书的1/3,估计是为了支持傅兰雅的医学专栏,嘉约翰将尹端模正在翻译尚未完成的书稿送至上海刊登。
由博医会提供的稿子还有芝罘内地会传教士稻惟德(A.W. Douthwaite,1848-1899)医生口译、王德言笔述的《医药略论》,*参见《格致汇编》1891年秋季卷。稻惟德,1893年当选为博医会主席。该文是1890年博医会大会论文《医学传教士使用的本地药》的译稿,*A. W. Douthwaite, M. D., “The Use of Native Drugs by Medical Missionaries, with Discussion,” CMMJ, Vol.4, No.3, 1890, pp.100-105.介绍了西医可使用的本地中草药及其几种常见药方的制作和使用方法。《格致汇编》最后一次复刊只存在三年(1890—1892),共计出版12卷,期间博医会成员发表的文章计有12篇。
《格致汇编》与博医会的合作方式是多样的。在双方的合作中,傅兰雅显然更为积极主动,1891年《格致汇编》夏季卷介绍伦敦会医生马根西(John K. Mackenzie,1851-1888)的医疗事迹,秋季卷刊发嘉约翰的《割症全书》的序言。1892年2月26日上海同仁医院医生、博医会会员礼敦根(Duncan Reid)在文友辅仁会作了题为《人与微生物争战论》的演讲,他在回顾科学家对细菌学的探索历史之后,着重介绍了法国科学家巴斯德开创微生物学的科学历程,讲解了微生物学的基本概念和内容,向听众阐释了微生物学研究在临床应用和传染病预防与控制中的意义,堪称当时的医学前沿。傅兰雅很看重此次演讲,将之翻译刊载于该年的春季卷。*《人与微生物争战论》(The Struggle with Microbes, Sketch of Lecture Given by Dr. Duncan Reid at Shanghai),《格致汇编》1892年春季卷。有关微生物研究的进展,1891年《博医会报》曾介绍欧洲医学刊上发表的德国科学家科赫的最新研究成果。同年,《格致汇编》编译《医肺痨等病新说》,译介巴斯德和科赫在细菌学的最新研究成果。*《医肺痨等病新说》,《格致汇编》1891年春季卷。
两刊合作互动的另一种形式是由江南制造局的译官将《博医会报》上推荐的医学新知识编译成中文刊于《格致汇编》,而《博医会报》则转载《格致汇编》的英文标题,并对每期内容作适当的点评。比如江南制造局译官翻译的《脉表诊病论》《居宅卫生论》和《泰西本草撮要》等医学类文章,博医会就表现出极大兴趣。*“The Chinese Scientific and Industrial Magazine, Vol.V, No.1,” CMMJ, Vol.4, No.1, 1890, p.43.《博医会报》对其他科技类文章也多有关注,比如《格致汇编》1890年秋季卷刊发的《彗星无关灾说》《论栽树以防炎灾》和《拟垂重机器省力不费时新法图说》。对于《格致汇编》所探讨的“科学与宗教”“科学与迷信”问题,《博医会报》给予高度评价,“讨论科学与宗教的关系,我们坚信真正的科学和真正的宗教是一个盾的两面,所有对中国人进行教育的努力都应在科学的准则下展开”,*F. L. P. H., “The Chinese Scientific and Industrial Magazine,” CMMJ, Vol.4, No.4, 1890, p.283.而中国这块充满迷信的土地上,“需要科学的力量来滋润”。*F. L. P. H., “The Chinese Scientific and Industrial Magazine,” CMMJ, Vol.5, No.3, 1891, pp.170-171.
与傅兰雅关心新(西)医学进展的角度不同,博医会成员对西医中文化的专业问题更为关注。如何用中文正确表述药物学名称和术语,涉及对专业知识的理解和学科体系的构建,《博医会报》曾发文指出江南制造局译著的《泰西本草撮要》过于散漫,术语应扼要简洁,以适合中文表述。该文以“沛离拉西散比路司”翻译“CissampelosPareira”为例,指出该词译有八个音节,超出翻译所能容纳的极限;又指出译文中所列“松香类”,不如“香类”更合适。文中还提出规范的术语翻译要慎重考虑,并希望博医会成员能够提供新颖的文章,以替代这些不规范的译文。*S. A. H., “The Chinese Scientific and Industrial Magazine,” CMMJ, Vol.4, No.3, 1890, p.217.博医会最早意识到统一学术名词在科学知识传播中的重要意义,并对掌握学科话语权有明确的主张,《格致汇编》不仅为其提供了一个中文操练的平台,同时创造了博医会与其他传教士就医学术语交流的可能。借助一个受众群体和影响力远大于《博医会报》的中文媒体,博医会成员表达出他们试图掌控西医知识中文传播话语权的渴望。
借体《格致汇编》,博医会是想培养一批能用中文传播西医知识的作者,出现在《格致汇编》上的中国作者让其看到了希望,“欣喜该期中有三篇文章是中国作者撰写,这意味着这里有一个对科学感兴趣且乐意讨论科学问题的群体。毫无疑问的是,这份出色的科学杂志会使这样的人群在中国越来越壮大”。*F. L. P. H., “The Chinese Scientific and Industrial Magazine,” CMMJ, Vol.4, No.4, 1890, p.283.在博医会前后两任主席的努力推动下,两刊合作互动,共享学术与读者资源,扩大科学知识在中国社会的传播与影响。这样的努力是有效果的,1899年,章太炎著《菌说》承认受到礼敦根《人与微生物争战论》一文影响就是明证。*章太炎:《菌说》,朱维铮、姜义华编注:《章太炎选集注释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51页。
《博医会报》关于《格致汇编》的报道共计6次,分别为1889年第4期,1890年第1、3、4期,1891年第3期,1893年第1期。最后一次是报道傅兰雅赴美参加世博会,《格致汇编》停刊的消息。随着中文期刊合作伙伴的停刊,《博医会报》暂时中止了对中文写作的关注。
1896年一封汕头医生的来信再次将《博医会报》中文刊创办事宜提到日程上。信中谈到全国已有众多教会医院培养华人医学生,仅广州博济医局就有百余名实习生,他很担心中国毕业生的“知识会生锈”,因为他们脑海留存着有限的几例临床案例,身揣几本从学校带出来的旧书;有些学生回家乡后,有可能会重新淹没在传统的医学知识体系中。他力主出版中文医刊帮学生梳理各类疾病本质,随时将不断更新的医学知识、治疗方法和药品输送到中国学生面前。*P. B. Cousland, “A Medical Missionary Journal in Chinese,” CMMJ, Vol.10, No.4, 1896, p.281.
写信者是苏格兰长老会的高似兰(P. B. Cousland,1860-1930)医生,毕业于近代医学发源地爱丁堡大学医学院。高似兰1883年来华,1890年被选为博医会名词委员会委员,*S. A. Hunter, “Medical Nomenclature,” CMMJ, Vol.4, No 3, 1890, pp.148-157.负责起草中文医学术语标准草案,制定西医中文化的学术标准与规范。高似兰对出版中文医刊之事思虑良久,并草拟了具体可操作的方案:
1.语言采用浅文理(Easy Wen-li)。 2.先发季刊,然后再发月刊。3.设主编一名,10-20名的供稿者或助理编辑,每人负责相当的版面。4.文章由博医会成员提供,亦可翻译海外医学期刊论文。有选择地报告学科最新进展,内容可涉及:眼、耳、皮肤、细菌学、妇产科、外科、内科、药物学和治疗学、生理学、化学和生物学等领域。5.新的或非常用的术语以英文或拉丁文标识在括号里。6.外国人名按音译,其原名标在括号里。*Cousland, “A Medical Missionary Journal in Chinese,”p.282.
中文医刊的设计宗旨再次回归到以读者为核心的层面,高似兰是有明确对象和学术诉求的,他专门为中国医学生设计的这份医学刊物,既可作为医学教科书的延伸读本,又可引领中国医学生进入科学研究的轨道。这是博医会由医学传教向医学科学传播转向的另一种表述,这种转向意味着知识传播的专业化、中文化和现代化(以浅文理替代古典汉语)。
高似兰由衷地希望这份中文医刊能将分散各地的中国医学助手和实习生联合起来,沟通彼此的信息,互帮互助,拓展他们学习和研究的兴趣。他鼓励中国助手和学生提供原创的优秀文章,“培养人们更多追求精确的科学成就的愿望”。*Cousland, “A Medical Missionary Journal in Chinese,”p.282.他的倡议获得已晋升为博医会主席的惠亨通的认同,他指出博医会要将关注点落在西医中文化和本土化之上,1897年的重点工作是编辑中英医学词典和出版中文医刊。*“President's Address,” CMMJ, Vol.11, No.1, 1897, pp.2-3.高似兰一直努力将此事推向实际可操作层面,他建议《博医会报》从医学校聘请医学教授,专职从事中文编辑并兼作翻译。*Philip B. Cousland, “Medical Education,” CMMJ, Vol.11, No.3-4, 1897, p.214.1897年底,《博医会报》宣称中文医刊已在筹划和集资中,工作似乎进展到执行层面,美梦即将成真。*“Editorial,” CMMJ, Vol.11, No.3-4, 1897, p.259.然而,第二年新一期的《博医会报》上却无任何相关消息,之后长达10年,博医会的例次会议记录都未曾提及此事。出版中文版的呼声在1897年底达到高潮之后戛然而止。
自1897年至1907年的10年间,博医会集中精力组织医学教科书的翻译和英汉医学词典的编写,成立博医会出版委员会,确立惠亨通修订的《全体阐微》为医学教科书,高似兰则移居日本全力以赴进行英汉医学辞典的编著。1907年博医会报告称:“有11本标准中文医学书已推向市场,一部医学词汇和医学辞典正在印刷中,3、4本医学书已抵印刷厂,还有部分医学著作在翻译中。”*“Editorial,”p.259.
1907年初济南共和医道学堂校长聂会东(James B. Neal,1855-1925)向博医会“推荐启动出版标准中文教科书系列,同时运行一本可操作的中文医刊”。*Neal, “From the Publication Committee to Editors China Medical Missionary Journal,” CMMJ, Vol.21, No.2, 1907, p.85.此提议在上海会议上被确认,*“Editorial, A Chinese Editor for the Association,” China Medical Journal(CMMJ在1907年第3期后更名为China Medical Journal,简称CMJ), Vol.21, No.3, 1907, p.133.中文医刊再次回到博医会成员的视野中。博医会动员高似兰回上海负责主编中文医刊,博医会提供经费。同年召开的博医会大会确定由高似兰领导的出版委员会负责施行中文教科书和中文医刊的计划,学会安排一名中文编辑秘书长。*“Editorial, A Great Gift to China,” CMJ, Vol.21, No.3, 1907, p.219.
但事情并未如想像的那样顺利。1910年博医会全国大会召开,会员们敦促博医会重视中文杂志的出版事宜。*“Triennial Conference-Publication Committee Report,” CMJ, Vol.24, No.2, 1910, p.151.主席师图尔(George A. Stuart,1859-1911)表示,“毕业于我们医学校的中国学生,除了有限的医学教科书外,缺乏大量的医学阅读物。一份简单的医学刊物,医学文摘风格,主要专注于诊断学和治疗学,一定会大受中国医生的欢迎,也是令人期待的”。不过,他强调需征求所有博医会成员的意见。*“Triennial Conference-President Letter,” CMJ, Vol.24, No.2, 1910, pp.135-137.1910年博医会大会经过全体成员讨论同意创建一份中文医刊,预计翌年出版。*“Editorial, Impression of the Conference,” CMJ, Vol.24, No.2, 1910, p.154.
1911年1月,博医会询问已卸任主席师图尔是否能承担编辑工作。师图尔允诺并制定了新的中文版计划:季刊,浅文理,文章学术性不要太强,偏大众化。内容包括案例报告和医学知识介绍,选择成果出色的诊断、治疗、手术及常见病例作介绍,译文以《博医会报》的文章为主,兼及国外的其他医学期刊。他通过《博医会报》向各分会医生征稿,并将消息扩展到“所有接受过西医学教育的中国医生、公立医院和私人诊所,还有医学校的高年级学生,了解他们的兴趣和合作意愿”。*“Medical Journal in Chinese by Geo. A. Stuart,” CMJ, Vol.25, No.1, 1911, p.54.
师图尔对此信心十足,新刊第1期计划在1911年3月出版,资费确定不超过二元(包括邮费)。一个月后,博医会内部的信息反馈显示,师图尔的计划获得博医会成员的精神支持,但很少有人愿意出手相助,有会员建议与北京协和医院合作编辑杂志。师图尔有些气馁,表示没有作者提供稿源就无法办杂志。他强调一定要有中国医生参与。*“Executive Committee,” CMJ, Vol.25, No.2, 1911, p.122.他还曾建议邀请对医学和卫生学感兴趣的华人学者参与发表一些短小的文章,相信这样可取悦中国政府和上流社会的绅士们,获得社会支持。*“Medical Journal in Chinese by Geo. A. Stuart,” p.54.执委会坚持要将杂志办下去,确定中文版名称与英文版相同,要求师图尔继续筹备,尽早推出第1期,并安排专人负责广告设计与制作。*“Executive Committee,” CMJ, Vol.25, No.2, 1911, p.122.
1911年5月3日,师图尔表示因健康原因休假,这明显是推脱之辞,却给执委会提供了一个完美的托词:“由于环境的原因,中文期刊将无限期推迟。”*“Executive Committee,” CMJ, Vol.25, No.4, 1911, p.246.半年的筹划与协调,结果并未如师图尔设想的那般顺利,但究竟是什么原因致使踌躇满志的师图尔最终放弃中文杂志,如今已不得而知。
1912年5月,博医会秘书长笪达文(C. J. Davenport,1863-1926)宣布,中文医学期刊很快就在广州和北京出版,他兴奋地表示下一期的《博医会报》订户可获得随赠的中文刊物。笪达文设想将北京和广州的杂志合并为一体,由博医会统一管理和运行,定为永久性刊物。正如英文版满足在华外国医生的需求一样,中文版将适应中国医生和助手的需要。*“Medical Journal in Chinese,” CMJ, Vol.26, No.3, 1912, p.194.
1913年1月博医会在北京举行博医会双年会议,主席高似兰建议中文医刊在中心地区出版,比如上海。若一时找不到主编,可委托金陵大学医学校运作,并从医学校聘请兼职编辑。*“President's Letter,” CMJ, Vol.27, No.2, 1913, p.79.博医会财务部报告显示,已为中文期刊聘请了一名正式职员,应付款和订阅数都有所增加。*“Treasurer's Report,” CMJ, Vol.27, No.2, 1913, p.81.中文医刊似乎进入操作阶段,箭已在弦上。然而1914年的记录显示,高似兰面临了上一任主席师图尔同样的窘境,没有作者供稿,甚至《博医会报》的英文稿源都有问题。*“Our Journal, CMJ,” Vol.27, No.4, 1913, pp.251-253.而他主持的出版委员会工作繁重,没有新人加入,现有翻译者已不可能再做额外的工作。*“Publication Committee,” CMJ, Vol.28, No.1, 1914, pp.46-47.
《博医会报》刊发的关于中文版的最后消息是在1915年4月,博医会主席梅滕更(David Duncan Main,1856-1934)应执行委员会的要求对济南、北京、汉口和南京地区的医院和学校进行考察,讨论教学语言问题,他坚信中文医刊是中国医学生接触医学最新进展的媒介。*“The President's Letter,” CMJ, Vol.29, No.2, 1915, p.128.之后就杳无音讯。
博医会上层一再承诺中文刊物即将面世,其实是博医会成员渴望中文杂志出版的急切心态的映现,然而再怎样“怀着感激的心情热情地欢呼它们的出版”,*“The President's Letter,” CMJ, Vol.29, No.2, 1915, p.128.博医会蕴酿几十年的中文医刊终未能破茧成蝶,来到汉语世界。
无论对博医会还是中国的中文医刊市场,1907年是个分界岭。1907年博医会大会做出两项重大决定:第一,去除《博医会报》英文名称中的“Missionary”(传教士)一词,削减期刊的宗教内容,强化医学知识的传播与科学信息的交流,更名为TheChinaMedicalJournal。博医会希望《博医会报》能比肩海外同类医学期刊,如TheBritishMedicalJournal(《英国医学杂志》)和TheNewYorkMedicalJournal《纽约医学杂志》,转型为一份纯粹的科学学术刊物。*高晞:《〈博医会报〉与中国医学现代化的进程》,第16-24页。第二,确定中文会名和刊名。
1907年博医会执委会决定将机构学术化和本土化、传播汉语化,决心和动作都不算小。以半个世纪医学传教工作之积累,博医会完全可以开创出一片新天地,引领并主导西医知识汉语传播的导向。然而徘徊犹豫并缺乏执行力的博医会出版委员会,最终未能获得博医会全体同仁的支持从而在1907年前后推出《博医会报》中文版,导致传教士错失主导西医知识汉语传播的最佳时期。
反观中国社会,1907年前华人翻译的医书和创办的医刊寥若星辰。1907年,中国医药学学会在日本成立,《医药学报》在日本出版。是年,还有其他两种中文医学刊物在日本问世,即中国医药学社的《医学新报》和中国国民卫生会的《卫生世界》,均系留日学生主办。辛亥革命前,留日学生创办的中文医刊有7种;*王吉民:《中国医药期刊目录》,《中华医学杂志》,1934年第1期,第54-65页。从1908年开始,丁福保转译自日语的医书大规模推向市场,至1910年已有47部医学译、著作出版。*据牛亚华、冯立昇《丁福保与近代中日医学交流》(《中国科科技史料》2004年第4期)的数据统计。1910年丁福保创办《中西医学报》,中文医学进入丁福保和留日学生转译日文医书的时代。此时,中国医学书刊市场的格局已发生变化,博医会曾经的优势正在丧失,日译医学作品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远远超过了博医会和益智书会的中文医学出版物,而由中医界主办的中医和中西医学杂志也异军突起。到1911年,市场上有19种中文医学刊物,其中中医主持8种,留日学生有6种(包括丁福保的《中西医学报》),中国本土西医自办5种,其中与博医会相关的有1种即东莞权约翰(John E.Kuehne)创办的《医学知新报》。中医刊物在中文医学刊物市场形成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20世纪初,中国中文刊物市场景象万千,在言论自由的语境下,各方精英轮番登场,争抢话语空间。面对群雄纷争的学术期刊市场,曾经独大的博医会反而缺乏竞争力,在中文医刊出版市场爆发前,未能及时推出其蕴酿已久的中文医刊。在1910年博医会全国大会上,有危机意识的会员预感中文媒体市场会出现话语权失控的局面,“目前在上海有三份医学刊物,由留学日本的人创办,他们完全采纳日本术语,这些术语通常是不适当或不相称的,只会妨碍准确的中文术语的确立”。*“Triennial Conference-Publication Committee Report,” CMJ, Vol.24, No.2, 1910, p.151.此时,再次被提到议事日程的中文杂志,担负着一份新责任,即在中文医学世界争取话语空间,保持博医会的学术影响力和权威地位。这是对突然活跃的医学知识汉语传播局面所能作出的应急措施。博医会耗费近20年的时间,使在华各教派和驻守各地区的医生放弃各自的医学译文习惯,归聚在博医会领导下,统一医学译文,规整医学术语。*1887年博医会成立的主要议题之一是统一医学术语。参见高晞:《德贞传——一个英国传教士与晚清医学近代化》,第358-365页。然而,西方标准的话语体系尚在建设之中,留日学生就已大举进入,借取日语译文转译为汉文术语,扰乱英美医生们正在建立的医学术语标准体系,并侵犯到博医会在此领域刚确立的权威性。1911年师图尔的中文医刊计划明确规定“采纳的医学术语必须根据博医会出版的《医学词汇表》。编辑会根据该表调整文章的用词,希望各位理解”,*“Medical Journal in Chinese by Geo. A. Stuart,” p.54.意欲以该会统一规范的学术术语抵挡正在形成影响的日本转译术语。
1910年博医会大会就出版中文医刊的重要性达成共识,但最后决定,“它只能在所有重要的教科书出版任务完成之后,才能启动”。中文医刊迟迟不能面市,博医会承认前进中存在着障碍。*“Triennial Conference-Publication Committee Report,” CMJ, Vol.24, No.2, 1910, p.151.那么,是什么力量阻碍博医会中文刊的出版?上述研究显示,对中文医刊感兴趣的是两类人,一类是正在从事中文翻译和医学术语规范工作的医学传教士;另一类是历届博医会主席,这样的组合竟推动不了一本中文医刊出版。若从《博医会报》中文版定位的历史演变,或许可求得解答。中文版筹备之初是希望中国医生参与撰稿以扩大医学传教的声音,19世纪末高似兰和惠亨通重提中文医刊,以毕业的中国学生为读者对象,权充教材的校外延伸,以作知识补充与更新。作为西医中文化的早期倡导者和实践者,他们最早意识到“中国医学生是我们在中国工作的主要目标”,*“President's Address,” CMMJ, Vol.11, No.1, 1897, pp.2-3.因而积极推动中文医刊出版。及至1910年,博医会高层预见“中国医生在医学职业领域担当重要位置的日子为期不远了,……教会的医院和诊所将会由本地医生管理”。*“Editorial,” CMMJ, Vol.11, No.1, 1897,pp.64-65.该年新出台的博医会法则第一则第二条规定:准备中文医学文献,通过教学将医学科学知识传授给中国人。*“Constitution and By-laws of the China Medical Missionary Association,” CMJ, Vol.24, No.2, 1910, p.154.《博医会报》的中文版被设计为教会医校的教辅材料,供不懂英文的医学生及时更新医学知识,并希望借此在中国与日本医学模式争夺话语权。此时,中文医刊作为西医知识中文传输的重要媒体尚在计划中,却已与教会医学教育紧密联系在了一起。读者由社会转为校内,内容由科普而专业。这自然增加了刊物编纂难度,对编辑和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聂会东代表负责筹备中文医刊工作的出版委员会向大会提出:需要对出版中文医刊的可行性进行讨论,或者考虑以其他方式出版,并要求博医会会员们推荐会说英语并乐意从事此项工作的中国学生。*“Triennal Conférence,” CMJ, Vol.24, No.2, 1910, p.131.高似兰也曾建议从金陵大学医学校招聘中国学生担当编辑人员。
于是,讨论中文医刊就不可避免地要考虑其与教学和学校的关系,思考西医中文化的知识传播和学科建构的问题。在西医东传的一百年间,教会医院和医学校一直将中国学生作为医院助手培训,是否要在中国发展医学教育、是否培养中国本土的医生、是否要用中文讲解科学,是博医会成员争论不休的问题。其根本在于,是否将或可能将西医知识完整地教授给中国学生,在博医会始终存在着分歧。博医会内部的思想分歧直接影响到中文医刊的命运,这便是博医会高层担心的障碍所在。当中国社会以其他力量推进西医中文化,尤其是中国学者和学生绕过传教士的通道,借助日本的译本和术语,传播西医科学,建构中国的新医学体系时,大部分埋头在医院和教堂工作的传教士并未关注到正在发生变化的中国医疗环境,还坚持其培训中国助手的观念。《博医会报》的编辑提醒他们认清即将到来的变革,要求传教士医生停下工作,认真思考:“我们是否该着手培养标准的医生,使他们获得专业的肯定?”*“Editorial,” CMMJ, Vol.11, No.1, 1897, pp.64-65.
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培养合格的医生,应该用中文还是西文。1915年博医会主席梅滕更应执行委员会的要求考察了济南、北京、汉口和南京地区医院和学校的教学语言问题,他的结论是不要反对中文教育。*“Report by President of C. M. M. A. of His Visit to Medical Schools,” CMJ, Vol.28, No.5, 1914, p.345.他认为中文教学与中文参考文献不仅决定了教会医学校教育的方向,而且关乎教会学校在中国社会的生存。他相信对不懂英文的中国医学生而言,中文医刊是他们接触医学最新进展的媒介。梅滕更甚至认为中文杂志是维持博医会神经系统不可或缺的部分。*“The President's Letter,” CMJ, Vol.29, No.2, 1915, p.128.但这只是梅滕更个人的观点,他的全国调查显示,多数教会医校和医学传教士坚持西文教学,以医学知识的专业性和中文术语不能准确解释科学内涵和医学技术为借口,回避医学传播的中文化。
博医会上层的想法并没有获得博医会全体成员的认同,这是无法忽略的事实。早在1910年博医会全体会员所讨论确立的工作方向是向医学科学化和学科专业化方向前行,重点推进中国医学教育的标准化、医院工作的统一化等工作,明确中文医刊要缓一步,等上述工作完成后再出版,*“Editorial, Impression of the Conference,” CMJ, Vol.24, No.2, 1910, p.154.这其实已注定了中文医刊会胎死腹中的命运。1915年后,博医会将重心放在英文版的《博医会报》,强化其学术与科学特征,确保其在西语期刊中的领导地位和话语权,基本放弃了自办中文刊的打算。
部分坚持中文传播的医学传教士以另一种方式尝试运作中文医刊。博医会地方分会成员依托本地资源和所在医院与医校优势,创办地方性的中文医学刊物,满足学生获取新知识的需求。1907年东莞的权约翰医生编辑发行《西医知新报》,《博医会报》称其为“姐妹刊物”,并希望博医会会员们向其投稿。*“Editorial, A Chinese Medical Journal,” CMMJ, Vol.21, No.1, 1907, p.36.1912年5月《中华医报》(ChinaMedicalJournal)在广州面世,由广东公医院发行、广东康乐岭南医学校编辑,“以增进我华人医学知识为已任”,*《中华医报启事》,《中华医报》1914年第14期,第1页。曾被博医会视为广州分会刊物。*“Medical Journal in Chinese,” CMJ, Vol.26, No.3, 1912, p.194.
1921年全中文《齐鲁医刊》在济南创刊,该刊为齐鲁大学医科教职员自创,孟合理(P. L. McAll,1869-1937)任主编。这批志同道合的中西医生有着一个共同的目标:以汉文“树立中国医学之基础”,“盖因其时科学的医学我国尚属幼稚,书籍刊物,均无甚寥寥,倘欲知医学之进步及新近之发明,非精通西文者不能。齐鲁大学素主以汉文教授,盖在树立中国医学之基础,今汉文医籍既供不应求,因有本刊之产生”。*《齐鲁医刊启事》,《中华医学杂志》1932年第1期,第184页。
《齐鲁医刊》与《博医会报》之间的关系既非合作亦非姐妹刊物,但独立运作的《齐鲁医刊》的编辑与撰稿者大部分都是博医会会员,《博医会报》会定期刊登《齐鲁医刊》的内容,并明确其读者对象是中国医生和医学生,对其的评价亦是由最初的“不预评论”,至后来的“这是份有价值的医学刊物,各大医校院中不通或粗通英文的中国医学助手都该订阅”,*“The Tsinan Medical Journal Review,” CMJ, Vol.38, No.1, 1924,p.77.乃至高度评价其“对中国医生而言,是以他们的语言出版的最优秀的学术期刊,提供了临床治疗上有用而有助的论文”。*“The Tsinan Medical Journal Review,” CMJ, Vol.38, No.12, 1924,p.1054.
1912年,《博医会报》上出现一位华人作者——F. C. Yen(颜福庆),*F. C. Yen, “Customer Surgeon's Report on the Health of Changsha for the Six Months Ended 30th September, 1911,” CMJ, Vol.26, No.5, 1912, pp.358-362.他与首期的两位华人作者有着特殊的关联,吴虹玉是其舅舅,颜永京是其伯父,颜福庆是《博医会报》第三位华人作者。颜福庆1905年毕业于圣约翰书院医学堂,1909年获得耶鲁大学医学博士学位,1913年他作为唯一的华人代表参加博医会年度大会,并被补选为博医会医学课程委员会委员。*“Conference Minutes,” CMJ, Vol.27, No.2, 1913, p.58.1915年博医会成立公共卫生理事会,颜福庆被选为六名理事之一。*“Record of Proceedings,” CMJ, Vol.29, No.2, 1915, pp.104-105.1914年另外一名华人作者伍连德(Wu Lien-teh)在《博医会报》亮相。*Wu Lien-the, “Memorandum on Medical Education in China,” CMJ, Vol.27, No.1, 1914, pp.105-120.1911年因在东北领导各国医生抗击鼠疫并获得成功,伍连德声名鹊起,受到西方医学界和博医会成员的尊重。1915年2月,颜福庆和伍连德借鉴博医会的理念并仿照其规则,倡议成立华人医生的学术共同体——中华医学会(The National Medical Association of China),*“Editorial,” CMJ, Vol.30, No.2, 1916, p.111.一年后中华医学会宣布正式成立,伍连德为第一任会长。参照博医会的模式,中华医学会创办中英双语刊物《中华医学杂志》(TheNationalMedicalJournalofChina),以中文提出中国医学发展的设想与意见,用英文引介世界最新的医学发展成就,并发表中国医生临床研究的学术论文,使不懂英文和中文的中国医生都能获取所需信息与知识,从而迅速在中国医学界确立其学术权威地位,掌握话语权。
博医会的反应是积极的,他们恭喜中国同事能获得成功。*“The National Medical Journal of China, November 1915, Editor, Wu Lien Teh, M. A., M. D. China Commercial Press, Shanghai,” CMJ, Vol.30, No.1, 1916, p.66.博医会还主张与中华医学会、《中华医学杂志》合作建立双语学校,成立文献中心,翻译外文书籍和论文,出版中文医学期刊,帮助创建中文医学词汇的标准,通过各种途径推动医学教育的发展。*“The President's Letter,” CMJ, Vol.9, No.2, 1915, p.128.1923年《博医会报》考虑与其他杂志合作以谋求生存,但他们发现《中华医学杂志》已自力更生发展壮大为一份纯粹的中国医学刊物。《博医会报》无奈地承认,合并的主动权在《中华医学杂志》,但《中华医学杂志》无意与《博医会报》合并。*“Report of Editor of Journal,” CMJ, Vol.37, No.3, 1923, pp.271-275.
一旦接受科学的医学教育的中国西医成长起来,中国的医生可以用自己的语言创办医学刊物,那么医学传教士担当医学知识传播者的重要角色就会被取代,这是合乎逻辑的。更何况,《博医会报》从未走出编辑短缺、稿源匮乏和资金拮据的困境。*“Report of Editor of Journal,” CMJ, Vol.37, No.3, 1923, pp.271-275.1932年中华医学会与博医会宣布合并,“从此代表中国唯一之医学团体”。*《医学会合并》,《中华医学杂志》1932年第3期,第493页。《中华医学杂志》拆分为中英文双刊,《博医会报》并入《中华医学杂志》英文版,刊名改为TheChineseMedicalJournal。*《本志之新生命》,《中华医学杂志》1932年第1期,第185页。同时,《中华医学杂志》总干事林宗扬与《齐鲁医刊》协商,建议其与《中华医学杂志》中文版合并。*《齐鲁医刊启事》,《中华医学杂志》1932年第1期,第184页。1932年1月,与博医会相关的两份医学刊物都被《中华医学杂志》纳入囊中,中文版《中华医学杂志》内页保留《齐鲁医刊》并延续原期刊的卷数。《博医会报》表示合并将开启中国医学研究的新纪元,*“Address by Dr. H. H. Morris, Ex-President, China Medical Association,” The Chinese Medical Journal, Vol.66, 1932, p.1122.颜福庆也代表中华医学会对新加入的博医会发表“欢迎辞”,相信这是中国现代医学进步的新开端。*F. C. Yen, “Presidential Addresses,” The Chinese Medical Journal, Vol.66, 1932, p.1115.
《博医会报》最初想借吴虹玉和颜永京的力量,开启医学传教士用中文传播医学知识的梦想之门;之后吸纳他们的后辈颜福庆为第一位华人会员,改良博医会的纯西方血统,以期在西医知识中文化传播的道路上迈出关键一步。他们决未料到,颜福庆和他的中国同道们会是《博医会报》的终结者,并使《博医会报》的中文版成为永远停留在档案中的未竟事业。
作为西医中文化计划之一的《博医会报》中文版,由诸多著名医学传教士提议和设计,并获得数任博医会主席的支持,经历精心而漫长的筹划和反复论证过程,但最终未破茧成蝶。这样的结局很难进入历史学家的视野,那么,还原这个事件的意义和价值何在?为何博医会编译的教科书和医学辞典都能面市,而中文医刊却遭遇难产?编辑、稿源和翻译人才的匮乏甚至资金拮据固然是解释的理由,但当时大部分期刊都会面临这样的问题。
倘若由科学期刊史角度探讨此问题,会发现这样的结果是必然且合乎逻辑的。科学期刊是近代科学发展的产物,源自17-18世纪欧洲科学家之间悄然兴起的信函交流,其目的是互递新思想、新发现与新发明。1664年英国皇家学会设立通信委员会,以通信时间为依据确定科学家发明和发现的先后顺序,这些信件或在科学沙龙公开朗读,或印刷成册在科学家学会内部发行。19世纪后这种通信形式的科学交流逐步演变为定期出版的刊物,成为科学家原创成果发表与科学思想交流的平台。*David A. Kronick, A History of Scientific and Technical Periodicals—The Origins and Development of the Scientific and Technological Press, 1665-1790, New York: The Scarecrow Press, Inc., 1962, p.36.作为中国科技期刊的早期代表,英文版《博医会报》是西方医学科学在华传播的知识产品,其编辑主旨、发表的论文以及期刊格式向华人医生示范了什么是科学标准和原创思想,在中国近代医学科学知识建构中拥有绝对话语权。
科学原创(创新)和思想对话是科学期刊存在的两大基本要素。问题是,由外国医生主办的中文科学期刊是否具备同样的功能,并达到与英文期刊相当的标准?他们是否有能力以中文发表原创科学论文、有胸怀与中国学生和医生展开平等的学术对话?由中文版计划和定位的历史演变考察,从最初借中国医生扩大医学传教的声音,到成为教会医学院的教辅材料,其功能始终只有一个——介绍新知识,虽然其内容由科普向专业知识演进,读者对象也相应地由普通大众转向华人医学生。博医会从未设想过其中文医刊可以如英文版一样,为中国医学家或医生提供一个科学思想与成果交流的平台,西方医生对科学传播中文化的认知局限或保留意识,让中文医刊永远处在待机状态。
1915年中英双语版《中华医学杂志》创刊,主编伍连德提出五点编辑思想:“一、以中西两文编辑,凡有重要问题互相翻译,新得旧知不虞阂隔。二、各杂志多工词藻,竞尚高深非淹达之士类难尽解,本杂志则惟就通常浅文字,务使稍具普通学识者即可一目了然。三、中国医学凝滞,全系执拗中医为其魔障,有此杂志日为浸润而陶铸之期可风气渐开,得以提携而共进。四、年来各省痨病瘟疫蔓延不绝,均由防范无方,今假杂志针而警告之,自可辅助警官,俾知施行而设备。五、同业籍以交换知识,互相观摩,共跻民国于健康。”*伍连德:《医学杂志之关系》,《中华医学杂志》1915年第1卷第1期,第1页。科学期刊所承载的科学创新和新智交流的功能,只有接受过近代科学教育的人才有可能理解。由华人科学家主导的中英双语科学刊物的出版,意味着科学知识传播的语系全面转型,中国医学科学知识体系的建构进入中文化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