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心树
米心树一直在两条岸边挽留水
十年无效
米心树的祖辈沉陷,成为阴沉木
成为水的腓骨
细小,发黑,从淤泥里起身
继续挽留水
这一年电站截流,那卡
在这段干涸的河床
拾得一捆干柴,引不燃
状如沉默的炭。死过一次的炭
那些活着的米心树
还在每一个石缝间,挽留
那一段过去的水
渐渐干枯,自设灵位,于两条岸
河心洲之光
我不知道缓缓的流水,与我的语速有什么关系
我说话减慢,渐渐近乎口吃
甚至,一个黄昏,没有一句话
我看见有一些阳光的反光,从河面上起来
幻化成几个十字,而后消散
我突然想说话,张大嘴巴
竟然没有声音
诘问的能力,没有了
一个黄昏,我都没有找到,能将几个词语连缀起来的
那一条射线。我闭嘴
世界不需要我的命名,独卧河心洲
把最后几点弹跳的光的碎片,收进眼皮内
河心洲之石
石头用流水洗脸,还是长满了青苔
我怀疑那不是青苔,更像是黑泥
嵌满小水生动物的残骸
我甚至看到了小贝壳,被挽留在石头上
我像这些来历不明的幽微之物
慢慢喜欢上一块狭路相逢的石头
搬到河心洲上,用细沙慢慢拭擦
直到露出它脸上深深的罅隙来
这是一块有肺部的石头
我喜欢它被镂空的部分
那些无缘无故的消失和放弃
让一块石头活在我的怀里,轻轻喘息
与卑微的我,在封闭的村庄
相互换气,相互透过对方的胸廓
小贝壳的光芒
山坪塘明晃晃像是小湖泊的时候
就是小贝壳大量喝水的时候
缓缓流淌着细水的沟渠里
小贝壳迟疑一下,又前进一下
当父亲嫌弃水量太小
又打开一个放水孔
沟渠便开始涌动起来
有一些小贝壳翻出地面,躺在砂砾上
阳光一晒,便微微张开两瓣
无声地渴水
将小贝壳放在掌心反复摩挲的那卡
内心温润而愉悦,没人知道
这竟与她生物课本里的大海
产生了神秘关联。仿佛
那些小贝壳里微微发黑的嫩肉
与珠子一样
有沉静的光芒。仿佛那卡
需要处子之心,才能看见它
枞树林完成了那卡的一切想象
那卡喜欢雨后天晴生树菇
黄色的树菇
一柄柄撑开小伞躲避阳光的树菇
那卡喜欢老树下的松脂
状如琥珀的松脂
可以做成天灯的松脂
那卡最喜欢秋天的暮色中
静坐林中
听风起时,整个林子的啸叫
这一片枞树林
美用颜色来完成,温暖
用香气来完成
而辽阔和坦荡,用声音来完成
那株最好的麦草有点甜
那株最好的麦草,有点甜
嚼不烂,混合着枯草返青的气息
仿佛整个村庄的音乐都与舌头有关
我得将自己的味蕾释放到灿烂的程度
这是一株老草,被寒风蹂躏过
而又被大雪抚慰过
它将自身的芒刺一点点地拔去
将头颅上的粒子一枚枚地抖落
它将自身的水分逼出来,只剩下
保持身份的那一点,甜味
一株麦草挑起的音乐穿透村庄
一株麦草伸了伸脖子,等着我的剪刀
我小心翼翼,生怕撕裂它的每一点纤维
仿佛那些细小的草芥
是从我脑颅中的控音区,取下去的
我一段一段地剪下它们,剩下的
像是刑場用剩的草缨,恰好可以插到我的后背
而最好的那一段麦草,长不盈寸
插到唢呐上,像是完成了仪式的最后彩排
我就垂首低眉,等着一株麦草挑起的音乐
穿透我的肺和腮,然后把村庄也彻底穿透
一株麦草终于站到了唢呐的顶端
一株麦草终于站到了唢呐的顶端
铜碟为它而滑动,枣木为它而通透
黄铜,翻卷前唇,为它而吐纳
一株麦草向所有重于它的事物发出了口谕
人来了,神来了
村庄用静穆聆听
一株麦草,就在自己的分毫之间
说话,生灵听见了,亡灵听见了
乞丐也竖起了耳朵
麦草始终如一像个落草英雄
麦草始终如一,在自己的高度和分寸里
像个规制者
而它的音乐变幻多端,只需要十只手指
就可以令村庄恣肆起来
脆弱的麦草,令我无限自由,令村庄
无限接近旷荡
啰尔调,娇阿依,盘歌
这些对神灵的称颂,无需汉字
对卑微生灵的期许,也无需鸟语
一株麦草从不模仿嚎叫
只哭泣。它哭丧,还哭嫁
它悲也哭,喜也哭,它始终如一
在自己的流量和气度里发音,像落草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