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盘
很多评论家和读者都指出我小说的“荒诞性、神秘性”。但我写作时从没去思考过荒诞,也没刻意去探讨人内心的隐秘。只是觉得那样创作很顺手,很过瘾。从长篇小说《王痞子的欲望》到中篇小说《错乱》《洞的消失》《达达失踪》《挖宝》《去吧,罗西》等等,都体现了我个人创作的喜好,也形成了一个时期的“风格”。我通过夸张变形探寻变形的社会、人性的本质以及人们内心隐秘的创伤。那几年无论什么样的题材,到我这里,我都能将其“扭曲”打碎,正面题材反过来写,温暖主题浇塑成冰柱。总之是一脑子批判,一肚子怒火。我有个教中文的亲戚调侃我说:“我怎么从你的小说中就看不到光亮和温情?你作品里就没几个好人。”当时我只是一笑,没有在意。我身边也有朋友说:“你的小说我看不懂。”我同样也没在意。
几年前的样子,有位作家善意提醒我说:“你的小说好多地方用力过猛。”我回想了一下,我写作过程中的确有意无意将人物推到极致,迫使他们没有抵抗的余地。用力过猛,就像抓坏蛋,不小心弄死了对方,失掉活口审讯获取线索抓大鱼的机会。还比如炒菜,火力太大,将菜炒焦炒煳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尽量掌握好用力分寸,将人物和细节弄得稍“柔和”些,收敛起内心的“凶猛”,甚至停下来给人物以出路。效果的确好多了,曾经“大扫荡”扫掉的东西逐渐凸显出来,我的小说获得了新生命。但是习惯成自然,当我不注意不强调的时候,我过猛的力量时不时会使出来。我琢磨了一段时间,我尝试用写实主义写法来抵消一部分荒谬风格的力量。多次写作后,效果也比较明显。我甚至喜欢上了写实主义。我接着写了一批很写实的小说。
也许我骨子里就是个偏好“荒诞”的人,写一段时间现实主义题材后,腻了,还是觉得荒诞性更过瘾,更能满足自己创作需求。又回过头来写“荒唐”事件。写一段时间“荒唐”題材,又腻了。我在原谅自己“朝三暮四”后发现,我需要在“荒诞”和“写实”间来回倒腾转换,这是我的“宿命”。一年之中我发表的小说,两种“风格”同时存在。2017年我发表的小说中,《红岩》第一期的《大雁楼》、《山花》第九期的《第九座山》、《广西文学》第十二期的《金色蘑菇》等是“荒诞”小说,而《当代》第四期的《抓捕路霸江自善》、《解放军文艺》第二期的《田野》、《民族文学》第八期的《重返梅山》等等又是非常写实的现实主义作品。再比如,2018年,《红岩》第一期刊发的《神鼻》、《青年作家》第一期的《秘密计划》仍然是有荒诞成分的作品,而同样于第一期刊发在《作品》的《血丝玉镯》则是现实主义作品。我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地将作品分类:荒诞作品归为 A面,现实主义小说称作 B面,装扮成有文化的“两面性”。
我写作喜欢“批次”,一口气写两三篇,然后再回头修改,再一批投出去。所以容易出现扎堆刊发的现象。对于我这种“不良”习惯,还望广大读者给予原谅。
下面我想谈谈《滇池》本期刊发的三个短篇。
不难看出,《高倍望远镜》《陌生来电》《地下》有 A面和 B面成分,尽管不是那么典型。三个短篇中《地下》最早写成。当时就想写一个中篇,想写写埋在地下的苦难,通过出生即死的婴儿写一对小夫妻农民工在城里的挣扎与困苦。不知为啥,中魔似的,才写到三千多字,突然就没话可写了,感觉原来的设想已经完成。放下来等了段时间,一家城区内刊约稿,我投过去。刊出来后,广西师大文学院一位老师对我说:“《地下》短小的篇幅包含了中篇的容量。”听后,我经不住笑了。我原本就是用来写中篇的嘛。但也有读者说了,“这是中篇小说的题材,你写成短篇真是可惜了。”关于三四千字的小说,目前处于比较尴尬的境地,因为篇幅太小,许多刊物都不愿接收。让我兴奋的是,《滇池》很大度地接纳了它。同样令人欣慰的是,今年《上海文学》第一期搞了个短篇小说特辑,篇幅都在四千字以内,最短的才两千字。按我的创作习惯一口气就能写过三四千字的,为啥《地下》只写到三千多字就结束了呢?我仔细回忆后想起来,当时我正在重读鲁迅、孙犁、汪曾祺的小说,这几位代表性作家作品篇幅都不长。这就是答案。
《陌生来电》原名《我出狱了,快来接我》,责编包倬建议改成现在这个名字,改后挺好的。2015年杜鹃花开时节,我跟几位朋友去郊县高山上赏花。我们跟随当地向导从山路爬行,我们不时行进在那边还没修好就废弃的公路上,公路已杂草丛生,洪水冲毁。返回走的也是同一条道。我们快下到山脚时,一辆越野车冲上来了。我们告诉他们,向前无路。对方不听,继续向前。太阳落山,我们在返回城里路上,其中一位朋友说:“你们猜那辆越野车结局会怎么样?”我们都没回答。有好几处,任何车都过不去的,包括坦克。多日之后,甚至两个月后,这个朋友有一天还在提起:“你们猜那辆越野车结局会怎么样?”这一下触动了我的灵感。一个陌生的来电使叶万勇多了一份牵挂,并且欲罢不能。打电话的陌生人是谁?不管是谁,既然他已出狱,就已成为社会正常人的一分子。他一定很孤独,需要关怀需要温暖。叶万勇两次去寻找陌生人未果,他的举动似乎“反常”怪异,自作多情。但在我看来,他的举动叫人感动。这个世界就是因为有对他处的关注、对不相干人的关怀,才有大爱才有温暖。小说最后,叶万勇跟太太偶遇亲眼见到他固执开着越野车上山的人。“也不知道后来那辆越野车怎么样了?”一个中年妇女说,“前面根本就没有了路啊。”叶万勇寻陌生人未果,他仍然有成就感。这个成就感就是:爱他人爱世界。《陌生来电》是个温暖型小说。这两三年我写过好几个温暖型小说,想改变一下我在一些读者心中的“坏形象”。《陌生来电》不到五千字,同样有着不轻易被刊物接纳的命运。有两回我分别跟两家刊物编辑说,我投给你一个三五千字的小说行吗?对方客气地说,你给我万字小说或者中篇吧。虽然不是全部,但一些刊物在有意无意地拒绝小篇幅的小说。这大概也是近十年来短小说不繁荣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篇幅短小的小说特别难写。看过鲁迅汪曾祺孙犁他们
的作品后,我只有一个念头:放弃写作,你不是这块料。
写作路上总会出现许多意外和有趣的事。下笔写《高倍望远镜》前,我准备写另外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我早两年就在“灵感笔记”里记下。这个故事是什么呢?上世纪 90年代初,桂林朱紫巷发生一起灭门案,二十七八年了,至今仍未破,成为悬案。据公安部门人说,硬是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这个当年震惊桂林城的大案,如今不提及许多市民都忘记。但是,有那么三五个市民不仅没忘还时常在一起讨论。他们非公安人员,却业余侦破二十七八年。我想以他们为原型写一个小说,但一直没找到好的突破口。我设想过主人公是目击者,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寻找那个凶手;也设想过他是目击者,却不报告公安,自己接近凶手,观看凶手的日常生活;还设想过,主人公就是一个关注此案并且私下寻找线索而不能自拔的普通市民。三种故事我都没有特别的突破口。当我选择好奇并且略为变态地“观看凶手日常生活”这个故事,打开电脑敲键盘时,一瞬间改变主意,写了一个几乎没有完整构思过的《高倍望远镜》,这太神奇了。《高倍望远镜》写得特别顺利,人物故事潮水般向我涌来,我不得不专心迎接。这个故事很明晰,抢银行者逍遥法外最终成为“精神病”,目击者被当做嫌疑在看守所待了三十年。故事很荒唐,我想从这个荒唐的故事中看见人性里不能逾越的地方。
作家都不太爱谈自己的小说,自己要表达的东西都隐藏其中了,再谈就是多余。我期望读者能读出跟我想法不一样的东西来。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