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西语片丁话a音节

和丽昆，刘 岩

（中央民族大学 a.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b.少数民族语言研究院，北京 100081）

藏缅语中a音节是一种常见的音节类型，藏语［1］、傈僳语［2］、彝语［3］、西夏语［4］、哈尼语［5］、基诺语［6］等亲属语言中都存在a音节，这类音节不具有独立成词的能力，主要作为前缀或配音音节。文献中a音节的音位多归纳为/a/，也包括元音和谐引起的非［a］元音变体，如羌语中有［ʔu－］三种变体［7］（下文参考文献同）。a音节主要有构形、构词和配音三种功能［8］。不同语言中a音节的分布很不一致，有前置型和后置型两种，藏缅语中以前置型为主。从来源和演化路径看，藏缅语a音节中除了少部分以外，大都是不同来源、不同演化方式、不同层次产生的。如：藏缅语中相似性很高的亲属称谓前缀a，有学者认为可能是人称代词的遗存［9］，“包括藏语的ʔa－以及’－在内，都只同藏－缅语名词和动词词根的一个代词成分*a－有关系……我们进一步断言*a－是同*ŋa（第一人称）和*naŋ（第二人称）对应的藏－缅语的第三人称代词名词”［10］，认为a音节是藏缅语中一种古老的音节形式。有些语言中的a音节与原始藏缅语的前置辅音有关，共时上还能看到辅音脱落产生a音节，如达让语［11］。而有的语言a音节来源于实词的语义虚化，如哈尼语。藏缅语a音节的历史来源复杂，语言间语音特征、功能类型各有差异，对藏缅语族更多语言的a音节进行全面的描写研究有助于了解其类型特征和历史来源。同时，已有文献多重语法描述，较少讨论a音节音位及变体形式，音高性质或语音与语义、语法的关系等。

纳西语属于汉藏语系藏缅语族彝语支［12］，分为东、西部两个方言［13］。片丁纳西话［14］属于西部方言，其a音节特征与其他藏缅语相比，语音、语法方面既有共同特征也有一些自身鲜明的特点。本文从a音节的音位形式、音高及性质、语义语法功能三个方面对片丁纳西话的a音节展开描写和讨论。

一、 a音节的音段形式

纳西语a音节的语音变体在方言中最多有四种，现有的描写对其处理的方法各不相同。东部方言永宁摩梭话有［ɑ］［æ］［e］［ɤ］四个变体，被归纳为/ə/或/ɑ/音位［15－16］。西部方言次恩丁话和木里水田话有［ɑ］和［æ］两种变体，前者被归纳为/ə/［17］，后者被归纳为 /ɑ/和 /æ/两个音位［18］。大具话也有两种形式/ɑ/和/a/，都被给予了音位地位［19］。俄亚拖地话和大研镇话都只有一种形式，分别为/ɑ/［20］和 /ə/［13］。

片丁纳西话中，a音节既可以在句中表语气时使用，也可以在构词时使用。其元音音质不稳定，根据后接音节元音和辅音的不同，a音节的实际语音形式有以下几种不同的读音：

表1 带卷舌元音的舌面辅音对元音和谐的影响

表2 片丁纳西话a音节的音位与实际音值

所以，纳西语a音节的音位条件变体如表2所示。从以上语言事实可知：（1）片丁纳西话a音节的元音音质不稳定，与后接音节的元音、辅音有关。（2）基本受元音的语音和谐律控制，主要为元音前后舌位的和谐，［æ］与前元音和谐，［ɑ］与后元音和谐；其次是圆唇和谐，［ɑ］与圆唇和谐，［æ］与非圆唇和谐。（3）这种和谐律正在被逐渐打破。影响的因素包括后接音节卷舌元音与舌面辅音相连、舌尖元音前、借词借入、音节合音等。（4）片丁纳西话a音节的音位可归纳为一个音位/ɑ/，而其有两个变体［ɑ］和［æ］。

二、 a音节的音高形式及性质

片丁纳西话的四个声调高平（55）、中平（33）、低平（11）和中升（35）都可以出现在a音节中，如：苦荞”、蔓菁”、“沼泽”、“天呀（表不耐烦，责备）”。虽然a音节的元音易受后接音节的影响而有不同音位变体，但声调却相对稳定，不受后接音节声调的影响而发生语流音变。如：

从出现概率上看，a音节的声调中高平调（55）和中平调（33）很多，低平调（11）极少，目前只发现一个例词。升调（35）则只出现在叹词中，如：“啊（表责备或恍然大悟）”、“啧啧（表不满）”等。这个a音节的升调一般要伴随语调明显拖长。

片丁纳西话的a音节在使用中，一定的声调常被用于表达特定的语义语法内涵。

1.高平调的a音节常用于表示疑问前缀、远指、昵称等。a音节表达疑问的语义时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在句中做黏着性语气词使用，只能放在动词、形容词前表示疑问语气；另一种是构词，构成疑问代词。其中，充当表疑问语气的前缀时，无论后接音节是什么声调，都只用高平调（55），如去吗？”漂亮吗？”

a音节在代词和方位名词中表示远指时也都用高平调（见表3）。

表3 a音节在代词和方位名词中表远指

有时，不带a音节的代词在具体的语境下也可表示近指，而带a前缀的代词表示远指。如：“这支笔不是我的，那支笔才是我的。”

a音节表昵称时也用高平调。片丁纳西话中人名至多3个音节，起首常常是一个单音节前缀。前缀有两种，一种是乳名前缀；另一种是a音节昵称前缀，表示长辈对晚辈的爱称，也有小孩用来自称，其亲昵程度比前缀更高。昵称都与乳名有联系，构成形式一般为“乳名末尾音节”，如乳名为“立秋”，昵称一般都用阿秋”。

2.中平调的a音节常用于构成疑问代词和亲属称谓词，也表先前。a音节充当疑问前缀时使用高平调，当与代词连用构成疑问代词时改用中平调，如“谁”、“什么”。同样表达疑问语义，中平调成为疑问代词成词的一个标志。

亲属称谓中a音节的声调有两类（见表4）：一类为中平调，如兄长”、幺姐，幺哥”、祖父”、祖母”母亲”；另一类为上文提到的高平调。也就是说，具有相同功能的a音节具有不同的声调，亲属语言的亲属称谓中同样存在相同的情况，目前还不能给出明确的解释。

表4 纳西语中含a音节的亲属称谓

3.升调被用于表示程度和语气的加强。升调（35）除了作为固定的字调以外，常被用于叹词和表程度加强，如重叠式形容词。从时长上看，升调时长要远长于其他声调。从历史来源来看，这个调被认为是后起的，一是源于高平漂浮调与非高调（33，11）音节的声调合音；二是在句中常使用高平漂浮调表示加强语气使非高平调变为升调［21］。叹词构词使用升调属于后一类型。

加强语气的功能可以体现在重叠式构词的前缀a音节上。升调后可接单音节也可接都为低平调的重叠音节，构成35+11+11的声调模式。如：“哎呀呀（责备，悔恨）”、啊呀（冷得发抖）”。后音节重叠式的声调模式（11+11）不符合纳西语带低平调音节重叠式的变调规则。通常，带低平调的动词重叠时声调为33+11模式，如看”变为看看，观察”。［22］

加强语气的功能也可以体现在由a音节构成的重叠式的尾音节上。a音节在少数几个形容词前表示程度加深，也与后面重叠的形容词形成固定的声调搭配模式：（1）表“非常”义时用33+55+33，如非常小”、非常短”、非常细”；而不是a音节时，后两个音节只是简单地重复，如很薄的”。（2）表“极端”义时用33+55+35，如极小的”极短的”极细的”。

三、 a音节的语义语法功能

藏缅语的a音节具有构形、构词和配音三种功能。较为常见的构形功能主要为改变词性、表人称、表使动、表互动态、表疑问、表趋向、程度加深等；构词功能主要为表示年长、亲昵（爱称）、方位等。［23］片丁纳西话中a音节构形功能只有表是非疑问和程度加深两种，表疑问时可出现在大部分动词和形容词之前，表程度加深时只能出现在几个特定的表少量的形容词前。构词功能与亲属语言中的构词功能类似，无明显的差异。目前搜集到的含a音节的词汇中，a音节与后接语素构成双音节词。

（一）构形功能

表疑问是a音节在纳西语中最主要的语法功能。纳西口语中是非疑问句的构成是在动词或形容词前添加疑问前缀；有时疑问句中还伴随着疑问句尾词的出现，疑问句尾词是否出现不改变句义，如喜欢吗？”

a音节的另一个语法功能是表示程度加深，这只能出现在特定的表少量的形容词之前。常用的形容词是细”、短”。而其他同样表少量的形容词“少”、近”、薄”以及其他表大量的形容词/dɯ¹¹/“大”、“粗”、“长”都不能带a前缀。说明a音节这一功能并不强。

（二）构词功能

纳西语亲属称谓前缀只出现在较自己年长的亲属称谓词根前，表示亲密的关系，如“哥哥”、姐姐”；不出现在平辈或晚辈亲属称谓上，如“弟弟”、/gu³³me³³/“妹妹”。与汉语相比，纳西语的亲属称谓语义场，区别性义素没有那么多，如汉语中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在有的纳西语方言中只区分性别；“爷爷”和“外公”在丽江坝区方言［25］中为“奶奶”和“外婆”为而片丁纳西话亲属称谓语义场则明显受到了汉语亲属称谓语义场的影响，不仅区分性别，还区分直系和旁系。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四个称谓，除了词根尚不肯定外，其余三个词根都为汉语借词。

亲属称谓的引称“属格代词+词根”结构中a前缀都要省略。如“妈妈”的第一、第二、第三人称的引称形式分别为我妈”、/你妈他妈”。三音节带a前缀亲属称谓可省略也可不省略，如：“我的祖父”可以是也可以是前者是比较正式的用法。

构词功能中，a音节表远指、先前和长辈（亲属称谓）的语义特征，可以统一在时空连续统中找到其理据。我们知道人类的时间观念基本都是由空间观念隐喻而来的，时间上的“过去”由空间上的“远处”隐喻而来；而血缘关系的“长辈”则是由时间上的“远处”进一步隐喻而来的。a音节表远指、先前和长辈的语义功能都可以看作是其时空指称功能，即表在时空连续统“近－远”中向远端变化的语义特征。①此处对a前缀的语义分析得益于与柳俊博士的交流（2016），在此致谢。

四、 结论

片丁纳西话中a音节是一个常见的音节形式。其性质和特点可归纳如下：

（1）a音节音位可归纳为ɑ，有两个变体［ɑ］和［æ］。a音节元音有两个或以上变体的情况在其他藏缅语中也有出现。以大多数语言趋同度很高的亲属称谓前缀为例，在木雅语［26］里有［a］和［æ］两种，如“舅舅”姐姐”“哥 哥”叔 叔”“舅 舅”，a元音只出现在词根为a的音节之前。而羌语亲属称谓中a音节发生元音和谐产生［ʔa-］［ʔi-］［ʔu－］三个变体，如［ʔapa］“祖父”、［ʔimi］“大娘”、［ʔudu］“大娘”，a元音完全逆同化为词根中的元音。另外，白马语有和两种［27］，哈尼语豪尼话有a和ɔ两种。永宁纳西语、羌语虽然有变体，但是产生的变体和条件都不一致，有各自的演变方式。另一些语言中，a音节在描写时没有音位变体，如彝语、基诺语、俄亚纳西语等。对a音节音素类型研究还有待于不同语言的深入描写。

（2）元音音质不稳定，基本受语音和谐律的控制，也有少数情况与后接音节的辅音音质有关。首先是舌面元音舌位前后的和谐，［æ］与前元音和谐，［ɑ］与后元音和谐；其次是圆唇和谐，［æ］与非圆唇和谐，［ɑ］和［o］与圆唇和谐。但这种和谐律正被逐渐打破。影响因素包括后接音节的音段性质（舌面辅音声母配舌面卷舌元音韵母）、后接音节的元音性质（舌尖元音）、借词、音节合音等。

（3）a音节上出现的声调有四个，但只有高平（55）、中平（33）和低平（11）三个平调是基本声调。高平调和中平调出现概率高，很活跃，能产性高；低平调出现极少，很不活跃。而中升调（35）的分布是不自由的，只出现在叹词中，需伴随一定的夸张语调，整个叹词需后加小停顿而独立成句。其调值可以根据规则推导出：a音节构成叹词时就为中升调。所以，中升调在a音节上是派生调。

（4）a音节声调稳定，不受后接音节声调的影响，基本不发生连读变调，这是由于声调负载着一定的语义和语法功能，这使其不会像元音一样依从后接音节发生逆同化。高平调常用于表示疑问前缀、远指、昵称；中平调常用于构成疑问代词，表先前；升调用于加强程度或语气。

（5）片丁纳西话a音节有构形和构词功能。构形功能体现为表疑问和程度加深；构词功能体现在构成叹词、疑问代词、远指代词、表示先前的时间名词、表示亲密关系的人名和亲属称谓等方面。

（6）与其他藏缅语相比，片丁纳西话a音节构形、构词功能受限较多，只在特定的词汇和搭配中体现出来，总体说来构词、构形功能并不强。

总之，a音节是藏缅语乃至汉藏语的一种特殊的音节类型，对片丁纳西话a音节的微观研究，可以为了解汉藏语a音节特征和性质提供更多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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