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记（组诗）

王彦山，1983年生，山东邹城人，现居江西。诗歌发表在《诗刊》《中国作家》《钟山》《天涯》等刊，入选《2009：文学中国》等选本。参加诗刊社第30届青春诗会，并出版诗集《一江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获三月三诗歌奖、中国新锐诗人奖等奖项。

给女儿剪趾甲

昨晚睡觉前，发现女儿的脚趾甲很长

七岁的她自己已经会用剪刀

我还是坚持给她剪

握着她粉嫩的微凉的小脚丫

我小心翼翼地给她剪着

左撇子的手略显笨拙

想起之前多是妻子为她剪

等我想起时，她的趾甲已经那么长了

想想这一生，给孩子剪不了几次趾甲

她就长成了一个小人儿

想想小时候，母亲总是在做针线活的时候

嚓嚓两下子就顺便给我剪了趾甲

而我还从没给母亲剪过一次

这么想时，忍不住在女儿的脚丫上

狠狠亲了两口

看王子今跳舞

星期日的赣江

比星期六的流速更快

江畔的一间舞蹈房里

四条小鱼在练习游泳

她们奋力摆动着小小的鳍

一江春水，是她们在呼吸

年轻的舞蹈老师在江边

做着扩胸运动，引领着

四尾小鱼向江水更深处漫溯

她们就要挣脱流水的意志

成为流水本身，向上游进发

而其中一条，在停歇的夜晚

睡在我的怀里

三十四岁感怀

我曾有过短暂的学徒经历

初中毕业，跟着大姐夫

在我们当地最大的酒店

当学徒工，杀鸡宰鱼

前砍后剁中间切

给盘子做点缀，一直到

给灶上的师傅打下手

一嗓子：走菜！传菜生翩跹而至

业余时逛书店，看菜谱，读三毛

身在鲁平南平原，胸怀一个撒哈拉

后来，离开家乡，去异地读书

写诗，领到人生第一笔稿费

记得是十六块，跑到镇上的集市上

称了十六块钱的萨琪玛，多年过去

再也没吃到那种味道

大一时学习散打，寒假在老家

每天早晨带着狼狗在野外跑二十里

在水柱下马步冲拳

毕业留校，在鄱阳湖畔的一座小镇上

骑一辆燃油助力车，经常跑十多里山地

去一个农家买土鸡蛋，那个大姐

每次都会顺手拔几棵自家种的青菜塞我车筐

那时玩摄影，留长长的卷发

那股弥散在发间的药水味

至今不散

此刻，当我跳上拥挤的公交

跨过一条大河去上班，在电脑前

坐下，时光的摄像机自动对焦

对准我们：初春的阳光里，你挺着大肚子

到镇上吃一碗汤粉，再散步回到学校的路上

两个人的身影，在渐黑的长镜头里

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我喜欢

春天近晚的时辰

在这座城市的一家咖啡馆

临窗的位子坐下，和自己

静静地待一会儿，有时是一杯

意大利特浓咖啡，有时是几杯

冰镇的新鲜啤酒，黄昏的光线

在玻璃杯中变幻，这个不知冷热的城市

也变得生动起来，想起远方的友人

拿起手机，那些熟悉的号码，看一会儿

再放下。落雨了，我起身

理了理风衣的帽子，走进

一场士兵般銜枚疾走的豪雨中

蜗牛记

女儿有个癖好

就是抓蜗牛

为此，她的班主任在期末评语里

还专门记了一笔

想想我这几年

也像个蜗牛

给自己做了个壳

钻进去

偶尔伸出两根天线般的触角

探知外面世界的冷暖

大多数时候

就那么一动不动

在鹰的眼睛里

可夏天肥厚的叶子上

已留下我蜿蜒的足迹

雨

下了一夜之后

又下了一白天

我在练琴，女儿在看书

有时女儿练琴，我看书

出差多日的妻子即将归来

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这座水煮过的城市

在瓦罐汤里煨过，在米粉里拌过

依然湿哒哒的，黏稠如一条

从我小时候裤裆下溜过的鲶鱼

我的手指在琴弦上滑动

鱼缸里的热带鱼

不解音律，我的手指发烫

手机在床头一明一灭

女儿玩起了轮滑，敲门声响起

一阵雷声炸响在城市上空

在

一天的工作结束以后

我喜欢背上照相机，慢慢走在街头

估摸着光和影，一次次按下快门

有时是江边一对放飞孔明灯的恋人

有时是挑着一担蔬菜在街边叫卖的妇人

有时是长着天使一样的一对眼睛的孩子

我拍下他们，然后匆匆逃离现场

像个流窜作案的惯犯，我盗取了某种endprint

不可言说之物，就像昨夜

我沿着江的吩咐回家，江面波平如镜

一轮满月升起在城市上空

我在按快门，可镜头是空的

我知道某种事物永在流逝

我知道此在，而我不在

暮春记

转眼已是暮春

樟树叶由浅绿转为苍翠

旧友见到女儿也慨然

于她的加速度生长

那仰而望山俯而听泉的日子

被我们远远甩在身后

我每天准时刷牙

和沸腾的生活保持着

礼貌的距离，一种力量

在暗中，慢慢磨损着我

像派克钢笔磨损着单位的信笺

耐克跑鞋磨损着塑胶跑道，胶片

磨损着一个时代的暗房，夜里

我磨损着一个词，女儿磨牙的声音

磨损着雨夜，当一阵又一阵清丽的鸟鸣

再次磨损着天空，我已为陈迹

向晚录

不容易啊，当我们在地球上

活过一日，仿佛又赚了一天

白瓷盘在吊灯下罩着圣洁的光晕

一家人的晚餐开始了——

永远是父亲的酒杯，端坐桌子中央

当蛙声升起，地球啊，不倦地转动自身

父亲脸上的阴影加深了

此〓刻

周六的早晨

王子今在画画

我在练琴

洗衣机在洗王子今的校服

王子今的铅笔在纸上

发出“沙沙”的声音

琴弦发烫，我的左手三根指头

隐隐地疼，洗衣机转动着

以工业时代电的意志

我抬头望了眼窗外

对面楼顶的铁皮晃出刺眼的光

几里地外的赣江反射着

公元2017年夏天的太陽

照亮两岸

豫章路

九点以后还在落雨的周日

豫章路上的人流和车流

拥堵起来，往来不绝者

多是学生和陪伴的家长

在学校和培训机构之间穿梭

我在一家琴行的大堂坐下

陷于一段古人的对话，在这座不知冷热的城市

试图觅得春秋要义

我喝了口冰咖啡

自身的沁凉加深，想想

独坐在落地玻璃前的此君

幽独，非一日之功

这两年且有加重的迹象

在小女上舞蹈课的间隙

他大口大口地吞冰，如一口向着豫章路

无限敞开的露天的井

一口北方原野上冬天废弃的老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