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吉安,江西靖安人,1943年2月生。毕业于江西师范学院中文系。1967年进入上饶市委宣传部,1980年为《星火》编辑,历任小说组副组长、编辑部主任、主编,后为《创作评谭》主编。1997年辞职南下,先后担任《人在旅途》主编、《大地》編辑部主任。1987年评为副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在《十月》《百花洲》《安徽文学》《雨花》《福建文学》《星火》《人民日报》《解放日报》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100多万字,出版有《都市里的村庄》(报告文学)、《窗外的自己》(散文)。现居深圳。
我们往昔的记忆,仿佛一座广大无边的殿堂,蒐集起的人生影像是庞杂、错乱,也是丰盈的。在茨威格笔下,那个给作家写信的陌生女人,说自己的回忆“就像是一个被打了封条的地窖,堆满了潮湿发霉的人和事,上面还结着蛛网和时光的尘埃”。其实吧,在岁月流逝的河床,那些沿途留存的一路鸡毛,诸如水滴、蛛网、卵石、砂土、金粒,是人生的库藏,是这辈子永不复返的过去了的生命。
柏拉图在《泰阿泰德》一书里说,苏格拉底与泰阿泰德论及人的记忆时,把记忆女神“谟涅摩绪涅”尊称为“诸缪斯(希腊神话中文艺美术音乐等女神)之母”。他说的是文艺创作问题,就个人回忆而言,把那些流走的尘土、金砂剪辑成影像资料,是不是会像一部老电影片子的重放,在日子的银幕上折射出社会生活变化的速率,呈现我们流逝岁月的容颜?
街角的太平水桶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镇子里离赣江较远的街巷,间隔一定的距离,在不起眼的所在陆续添置了一些贮藏清水的大木桶。这种消防桶,桶壁上有斗大的“太平”二字,在当时绝对是高大上的消防器材。
在我家不远的后街,有户人家的门洞里有一口井,井边直直站立的就是圆形太平桶。矮而胖,笨笨的,黑色的隶书体“太平”,看上去让人沉稳,放心。它守在那里,我在上学路上从没有正眼看过它。直到有一天,听到男生叫又矮又胖的女生“太平水桶”的时候,开始注意它了。我佩服那位男同胞语言运用的创造力。上中学、大学以后,才明白把胖子比作太平水桶,在当时是一种流行语。对不起了,丰腴壮美的小女生们。
不知道为什么称消防桶为太平桶。在故宫,有一种铜、铁铸造的大缸叫太平缸,贮备的是消防用水,那是为护卫庙堂而设的。街角的太平水桶,在没有自来水和消防车的年代,无疑是城镇草民们的“守夜人”。
一个冬日傍晚,后街对过的一条巷道突发火灾,前街后巷的民众纷纷跑去救火。有人迅速打开太平桶,装满一桶桶的水,或提或挑着水桶赶到现场,四五个消防队员把四五支高压射水枪分别插入四五只水桶,四五支水柱一起飞向房顶压制火龙。从太平桶到火灾地,有两条运输线,一条传递空桶,一条运送装满水的实桶。井台上,好几个人不断地从井里打水,不断地把水倒进空桶,不断地倒满太平桶……不久,祝融束手就擒。从太平桶到发火处有一条小河流淌,灯影和人影在“上善若水”中明明灭灭地晃悠。
后来,城里安装自来水,每只太平桶的上方装上了水龙头。后来,镇消防队添置了威武的消防车。后来,太平桶就不见了。
井边的那只太平水桶拆除之前,我去看了。我记得它最后的样子:旧旧的,矮而胖,笨重敦实。木桶下沿有绿莹莹的苔藓,一支蕨类植物从木板缝中伸出腰肢迎风乱摆,是扯旗放炮向这个世界诀别吗?
上世纪60年代初,我去南昌读书,在瓦子角、羊子巷、万寿宫还看见过太平水桶,那时候还没有拆除,蛮亲切,增加了我与省城的认同感。
半个世纪以后,当我坐在这座海滨城市高楼的顶层告诉晚辈们,太平桶还在为我们保太平的时候,晚辈嗤笑,谓我是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我请他们开门去电梯口看看,他们有所省悟地问是不是红色箱笼里的消火栓?
我回答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应该叫——太平栓。
渡船的双脚或独脚
赣江中游的千年古镇樟树,有人烟的时候就有摆渡。清道光年间,在大码头上建了一座望津楼,四角翘翘的,在岁月更迭里送往迎来。把河西与河东拉扯在一起的是方头大渡船,船的样子仿如电影《赤壁》里的战舰。船楼两侧斗大的“义渡”二字,高张的是“慈善”的良知与道德。渡船用厚实的樟木板打造,上的是桐油。白帆有点旧,灰灰的,还有大补丁。三四个分工明确的撑船佬,全身黝黑,壮实而憨厚。
说起过渡,我在娘肚子里就过了多次。日寇侵犯靖安,父亲带着身怀六甲的母亲沿赣江西岸奔逃。日本鬼子来了,他们急匆匆从樟树镇过渡到河东。日寇在东线,父母又逃往西岸。父母走走停停,捱到吉安县大巷口生下了我。我尚未满月,日机突然轰炸县城,父母抱着我夺命狂奔,返回樟树落脚谋生。
新政权建立,天下太平,那年我6岁。早晨,父母携带筛子等工具,带着我过渡到河西,在西岸的沙滩上筛沙子,捡鹅卵石,将沙、石分别垒积成方,卖给公家。我一个人在河边玩,研究什么船走得快。哈,我兴奋地告诉父母:渡船没有小划子跑得快,是它两只脚特别细。父母奇怪了,船哪里有脚?我认真反驳说没有脚船怎样会走?告诉他们,没有两只也有一只。指着长长的船舵把手说,看喔,那只脚不是蛮瘦的么?
我读中学的时候,乘船过河有了全新的内涵,是去郊游,是去农村锻炼。
对岸那片田野,早春时节,紫云英从水边铺展到天边。三四月,金灿灿的油菜花热热闹闹地开,从天边倾泻到了河岸。镇里人的眼眸子,从紫色转换成了金黄。十月里,成片的柑橘林挂满“大红袍”,半城都是橘子的香甜味。白雪把田舍包裹成童话世界,严冬就到了。学校一年组织一两回踏青,让学生享受大自然。支农时节,劳动之余就在田间玩闹。也有悲催的事。1961年严寒的1月,全班匆匆过河,赶到铁路建筑工地,白天冒着纷飞的雪片与民工一起修路,晚间睡在农具间的禾草堆里。还有三天就是大年,晚上,渡船迈动双腿涉水爬山把我接回家,放在床上,床头是我的高三语文课本。刚翻开书,一声“起床!开工啰!”把少年的梦击得粉碎。
不知何时,渡船装上了柴油发动机,开船时“突突”的吵闹声很响,我会莞尔一笑:这家伙的两只脚机械化了,脾气也大了啰!endprint
我喜欢在两个时节过渡。夏天的下午,划水过河,在瓜田里吃瓜,傍晚搭渡船归来。瓜是打子瓜,小小的,瓜农一般只要瓜子不要瓜肉,免费吃瓜的游戏规则是你必须把子吐在瓜皮壳里,放在田埂上就OK了。问题是刚摘的西瓜一点都不好吃,一股太陽味,烫嘴。我们把瓜放在河水里“冰镇”,这样一来,返家的时候,已是满江渔火了。
秋后,对岸农村社队搭义渡到镇里交粮,农民用箩担挑着稻谷下船,我跟在后面,在跳板下,台阶上,把洒落的谷粒扫拢来,去米粉店换取刚榨出来冒着热气的米粉吃,那味道好极了。
离开古城外出求学、谋生之后,只要回到镇上,我会去望津楼看看,看渡船在两岸摆一道流动的风景。多年来,我在江边重温旧情,看笨笨的方头大渡船如何往来成了春夏。有时聊发少年狂,与四十多名乘客和自行车、独轮车、箩担同船过渡,在河面上形成别人眼里的风景。
那年,我买到一本《边城》,在赣江的渡船上翻看,仿佛看到湘西小溪的渡头。我相信,翠翠至今还在茶峒讨营生,一边为过往客人摆渡,一边苦苦等待出走的心上人回到她的渡头。外国小说,我偏爱杜拉斯的《情人》,痴迷于两个异国青年男女,在渡船上邂逅而生发情愫的曲折,故事俗,叙述铺陈却意味隽永。前些年我去越南旅行,特想乘坐沙堤至西贡的轮渡,希望有机会成为法国女孩与中国富家子弟邂逅以后,那段大胆爱情的见证人。中国的诗歌典籍,如果不探讨“渡”的宗教旨趣、禅机意味的话,从《诗经》“一苇杭之”,到唐诗宋词“荒城临古渡”“月迷津渡”,墨客骚人在移动的具象中,乐于呈现羁旅的凄美与壮阔。
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古镇成为县城,后来又改为市。好消息来了,大码头上游几十米远的地方开始建公路桥。几年后,大桥通车,长虹卧波,两岸人兴高采烈。又几年后,码头上突然空空荡荡,大渡船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小划子也很少见到了,只有望津楼还在原地,孤独无语地守在斜阳里。消失的还有岸边的店铺,对岸四时更迭的美景。无节操的房地产开发,把对岸田野搞得支离破碎。
渡口被桥梁所取代,渡船让位于机动车,一种文明的出现以另一种文明的消失为代价,是社会进步的必然,亦是无可奈何的失落。对千年古渡口与渡船的悄然谢幕,长居古镇的弟妹们没有感觉,我偶尔回来偏偏会自作多情,你骂我矫情也可以,没办法,一片惆怅扩散为半江烟雾,几缕忧伤织成了流水漫淌。
星空下的竹床
暮色尚未降临,镇里人的头等大事是摆竹床。家家户户把竹床、竹板、躺椅等寝具从屋内搬到屋外,在门前、小巷、街边、院落,在空旷通风的地方,成行成片挤挤挨挨地排列开去。男人们打来井水或河水,女人们把水泼洒在竹床和地面降温。暑热蒸腾下,残照消融时,一幅镇上人在街头集体乘凉露宿的风情画,就要在夜幕下徐徐展开。
上世纪80年代以前,我生活过的几个市镇里,夏夜的画风是这样子的:粗茶淡饭过后,首先射向乘凉场地的是小孩子。然后,男人打着赤膊,摇着蒲扇,趿着木板拖鞋,女人洗完碗筷,穿着宽大的短衫短裤陆续登场。或一家人,或一堆人,或许仅有两个人,在竹床上或躺或坐,聊天,充当“路透社”广播员。星空下的竹床阵式,成了中国式的“派对”,也是邻里之间的社交平台。
邻里们露宿街头的气氛热闹、嘈杂而融洽。白日里都忙,现在空闲下来互相打个招呼吧。即便平时有些争吵、嫌隙、矛盾,在同一片夜色里,在偶尔的蝉声蟋蟀声中,把身体放倒在竹床上,睡吧睡吧,各人做各人的梦去吧。
文艺的是,坐在竹床上数星星,望新月,看天街上的人打着流星的灯笼在走。秋夜里,还可以“卧看牵牛织女星”哦!
恐怖的是,夜空下,有讲述妖魔鬼怪的声音在滚动。小时候,最想听又最怕听的就是鬼的故事。听说有人讲鬼,在竹床间打闹、追逐的小孩立马蹑手蹑脚拢过去,屏住呼吸,瞪大眼睛来听。听到自以为恐怖之处,一声尖叫,有的往竹床下钻,有的拱进大人怀里,就有一片片哄笑声腾起。
现在回忆起来,确实怕怕的,光听名字就蛮吓人的,“半夜过阴兵”“千里赶僵尸”……我至今不想读蒲松龄的“聊斋”,大概从小听多了无名氏讲述的鬼怪志异故事,产生了审鬼疲劳吧?
对我来说,竹床也是课桌。趴在竹床上做作业,听高年级同学海阔天空谈他们自以为晓得的世界,更痴迷于大人讲古说书。户外乘凉场,也是说书场。我断续听过楚汉相争,唐兴宋亡,七侠五义,火烧红莲寺……正史野史民间传说地方掌故章回小说,杂七杂八真真假假的文史故事一箩筐。
睡竹床的烦恼也是有的,诸如:新竹床夹肉;老年人易患腰腿毛病;睡上去辗转反侧会嘎吱嘎吱乱响,破坏宁静……
这是夏天的故事,仅仅属于没有电风扇、空调、电视、电脑的时代,更不是高楼大厦遮天蔽日、商品房层层叠叠、邻居老死不相往来的时代。
斗转星移,人在物非。在时代进步中,一路向前走,身后的风物就渐渐远去,远得无可追寻。
有一段话,据说是宫崎骏得奖片《千与千寻》里的,我查了查没有找到。重看此片,看到一节列车在水面奔驰,有人上上下下,我就想起这段话:“人生就是一列开往坟墓的列车,路途上会有很多站,很难有人可以自始至终陪着走完。当陪你的人要下车时,即使不舍也该心存感激,然后挥手道别。”他说的是人。对那些比我们先到站而消逝的物件,对那些陪伴我们走过一段人生的风情,是不是也该心存感激,致以敬礼呢?
为它们唱支忧郁而抒情的挽歌吧,对我们的“曾经”表达留恋,向创造昔日文明的人们表示谢意——
温柔的歌声已消逝,
乐音仍在记忆里萦回;
紫罗兰花虽然枯死,
意识中尚存留着芳菲。
(雪莱:《给——》)
2017年4月于深圳华明楼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