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人性之光

肖毛，祖籍河北乐亭，1969年生于哈尔滨。爱猫且如猫一般独来独往，故以肖毛为笔名，本名常福庆。至2009年底，撰文234多万字，译作200多万字。曾经在《中国图书商报》等报纸开设专栏，接受《新京报》等报纸的采访，专门为多家出版社和报刊撰写书评。后专事翻译，至2017年底，已出版译作有《小燕鸥》《佛兰德斯的狗》《小猫杜威2：杜威的九生九世》《我所知道的野生动物》《恐怖隧道》《山羊兹拉特及其他故事》等。

你应该知道，丘吉尔的猫之爱是何等炽烈。你也应该知道，爱猫者不仅仅丘吉尔一人。

猫是自由的象征。古罗马的自由女神像脚下，原本有一只热爱自由的猫，只是后来被人遗忘了。不管怎样，自九千五百年前的埃及人将家猫请进门以来，猫一直在我们身边，俯视我们，就像丘吉尔所说。

所以，古往今来的自由追求者和艺术家往往更爱猫，正如美国恐怖小说家H.P.洛夫克拉夫特在散文《猫与狗》中剖析的那样：

“狗与猫相比，谁更可爱？这是个大问题，以前我却从未想过。我不是特别讨厌狗，……对于猫，我却怀有特别的敬意与深情，自儿时起便是如此。在猫的完美无瑕和傲世自信之中，我看到了理想美的象征，以及经过客观思考的宇宙本身表现的超然自逸。在猫的寂然莫测的神态之中，蕴藏着一切有待我探索的奇迹与魅力。狗可以煽动廉价浅薄的情感，猫却可以激发最深邃的想像力源泉，以及人类内心的宇宙感知力。善于冥想的埃及人，连同坡、戈蒂耶、波德莱尔、斯温伯恩等富有想象力的后来者，全都由衷地崇拜柔韧的猫，这可不是偶然的事。……缺乏想象力的城乡氓庶皆以狗为贵，感觉敏锐的诗人、君子与哲学家却皆为猫折腰——只要我们对世俗观念加以思考，很快就会明白个中缘故。普通人凡事讲求实用，只会根据骊黄牝牡判断事物好坏，智者却更注重骊黄牝牡之外。君子与思想家更加关注猫与狗的家世，而无法忽视的是，狗与肮脏的狼、狐、豺、郊狼、澳洲犬和非洲猎犬同属一路货色，猫则可以自豪地与丛林之主并辔而行，高傲的狮子、灵敏的花豹、王者无敌的老虎、体态优美的金钱豹与美洲豹，都是猫的近亲。……狗是农人及农人之宠，猫乃君子及君子之宠。……猫为美之鉴赏者而生，美则是勘不破猜不透的宇宙之中的生命原力，唯有美之鉴赏者才能喜爱各种形式的美，对当前的虚伪情感与观念嗤之以鼻。……猫不为自命不凡且围绕使命打转的劳力者而生，而是为顿悟人生、富于想象的诗人而生，而诗人明白，万事皆浮云，一猫解千愁。尽管如此，在更宽容的时代，业余爱好者、艺术鉴赏家或者颓废派艺术家这类人却可以有用武之地，因而成为缤纷灿烂的异教徒时代的规划师与急先锋。猫为追逐自主、快乐、荣耀、恋情与冒险的人而不是循规蹈矩者而生，猫为夜间在古沙场独唱的竖琴师而生，或者为出手捍卫美好与荣誉的勇士而生……。猫为懂得生命在于游戏而非做工者而生，猫为懂得生命在于悠闲而非忙碌者而生，……这就是猫，文雅、庄严、精明、高贵，宛如沐浴着辉光的神像，端坐在黄金与象牙打造的穹顶之下，丝绸与黄金制成的理想宝座之上，显得纯洁而又美丽，永远散发着懵懂的凡夫俗子难以体会理解的优雅，看起来桀骜不驯、不可征服、神秘莫测、穷奢极欲、冷若冰霜，却堪称艺术家的永恒伴侣、完美的典范、诗歌的兄弟。”

不错，也有人憎恨猫，正如其憎恨自由。更有人对猫爱恨交加，因为他不配得到猫之爱，比如那个叫布封的法国人。他在《自然史》第六卷中说：

“猫乃不忠家兽也，养猫只为对抗另一种令吾等不胜其扰却无力驱除之家兽，众兽皆爱者却与吾等持不同观点，因其纯以养猫为乐也。此种动物虽则温和，少而活泼，但生性狡诈，一意孤行，年齿愈长，意志愈坚，教化愈久，心思愈隐。彼等天生喜窃，纵教化有力，亦不改盗贼之性，仅可令其貌似恭驯，媚态万千，实则与盗贼同样机诈百出，以胡闹或劫掠为乐。捕猎时，猫恰似一切无赖，懂得将意图深藏不露，观时待变，伺机而动，旋即兔脱惩罚，远离干系，直至风声已过，可以安然而返。……猫虽与我等同居一室，却不能认为其已彻底驯服。猫通常不会屈从威武，只会享受充分自由，因其全凭心意行事，如其欲别觅新居，纵九牛之力，亦不可留。”

英國科幻小说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在《隐形人》中说，天才科学家发明了一种隐身药水，首先给他的猫试用。试验成功以后，那只猫被驱赶到大街上，人们听得见猫叫，却什么也看不见，除了猫的脚爪与神秘的明眸。为什么猫的明眸不会隐失？因为那是永恒的智慧之光。在睿智的古埃及人看来，猫乃智慧象征，可爱但更可敬。希腊史学家普鲁塔克写过一篇《欧西里斯与伊西斯》，其中有这样的叙述：

“叉铃（西丝塔摇铃）亦可表明生命在于运动，但似乎亦有唤起昏昏欲睡者并激发其活力之功效。据云怪物堤丰可被叉铃驱逐，这表明可以借助运动释放并激发遭受死亡抑制之生命力。叉铃上部为环形，其间装有四根可摇动之物，此部分表示生死皆为月球掌控，但一切皆可借助火、土、水、风四要素加以运动与转变。叉铃之环形顶部塑有人面猫像，叉铃底部（即四根可摇动之物下方）塑有双面头像（此面为伊西斯，彼面为奈芙蒂斯）；双面象征生与死即四要素之运动与转变，而猫乃月之象征，因其毛色斑驳，善于夜行，多子多孙。传说猫初胎产子一，二胎产子二，三胎产子三，余皆类推，直至一胎七子，凡二十八，而此数恰与月相变化天数吻合。此说或不可尽信，然猫之瞳孔似可随月之盈亏而增减大小或粗细，故人面猫之面部乃智慧象征，亦为推断月相盈亏之依据。”

米兰·昆德拉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上帝思考的时候呢？发笑的应该是猫。其实，不是人类驯化了猫，而是猫驯化了人类。美国小说家福克纳在《掠夺者》第六章中说：

“地球上有一段时间占统治地位的生物是猫。为了设法克服饥荒、瘟疫、战争、不义、蠢行、贪婪——总之是文明政体造成的种种致命痛苦，他们枉费了多年时间，然后把那些最聪明的猫哲学家召集起来，商讨对策。大家经过长时间商讨，一致认为，困境和问题本身是无法解决的，唯一可行的方案就是撒爪不管，脱袍让位，从劣等生物中选出一种来，这种生物既要乐观得相信世间困境可以解决，又要愚蠢得永远也不会吸取教训。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所以猫才跟你生活在一起，吃住全靠你，却不为你效举爪之劳，对你也不怀爱戴之情；总之，你的猫之所以那样看待你，原因就在于此。”endprint

不要自以为猫的主人，不，猫只是允许被爱而已，假如我们值得他去爱。更不要以为猫只会养尊处优，关键时刻，猫也会挺身而出，帮助我们，甚至为爱而战。纳粹对英国发动闪电战期间，英国某村有寡妇与幼子同住，家有一猫，其名曰猫。因家无余粮，寡妇本拟杀猫，猫却于当日清晨出猎，拖回野兔一只，全家同享。自此，猫每周皆带回几只野兔，直至战争结束。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皆有战士猫，如英国政府曾于一战时选派五百猫勇士，送入战壕，用以预报毒气。1944年，纳粹以V1导弹空袭。英国萨里郡有猫曰比利，可听出V1导弹与普通飞机区别，前者飞越房屋四分钟之前，比利即匿于壁炉后，为家人示警。所以英国人更爱猫，卢邵瀞容等著《猫的故事》则总结说：

“猫类对于人生，确有极大的益处。秉农山先生有一次在中国科学社演讲动物学与人生的关系，说到英国人之所以能成为活泼有为的民族，因为常常有好牛肉吃的缘故，英国遍地皆有紫云英，好做牛的饲料；紫云英所以遍地皆是，由于传粉的蜜蜂多；蜂多，由于鼠少；鼠少，由于猫多。英国人有养猫的习惯，几乎没有一家不养猫的。因为养猫竟造成了一个伟大的民族，恐怕你想不到有这样的关联吧！”

英国朝臣亨利·怀亚特爵士（1460～1537）因支持亨利·都铎而被理查三世关入伦敦塔，忍饥挨饿，骨瘦如柴，直至一只猫走进地牢，与其相亲相爱，为其捕杀鸽子，请狱卒褪毛并烧烤。1485年，亨利·都铎（亨利七世）即位后不久，亨利·怀亚特爵士出狱，那只救命猫却悄然隐居，但他从此善待生命中所遇每只猫，无论行至何处，身边皆有猫为伴。时至今日，英国梅德斯通市圣玛丽与万圣教堂内仍有为他所立纪念碑，全文曰：“理查三世在位期间，他沦入伦敦塔地牢，饱受折磨，却为一只猫养活，幸免于难。”

百余年后，同样感人的事件，再次发生于另一个亨利身上。1601年，英国贵族亨利·里奥谢思利（1573～1624），南安普顿伯爵三世，莎士比亚知音与资助人，因支持埃塞克斯伯爵推翻伊麗莎白女王一世，被判处死刑，不久转为终身监禁，服刑地为伦敦塔。亨利有黑白花猫，名曰特丽克西，独居豪宅，愀然不乐。亨利不在，生又何欢？特丽克西辗转难安，遂飘然离家，独行街巷，蹿房越脊，穿过烟囱，进入牢房，重会亨利，与之相伴。光阴荏苒，两载已过，伊丽莎白女王驾崩，詹姆斯一世登基，亨利获释，携特丽克西同返豪宅。不久以后，亨利约请画家约翰·克里茨（1551～1642）为他与爱猫创作肖像画，从画中可见，亨利身着华服，毅然而立；特丽克西蹲坐其后，黑衣如铁，颈爪欺雪，面露怒容，宛丝金刚。人生如电，转瞬即逝。有猫若此，夫复何求？倘若无猫，生又何欢？

猫眼蕴藏着波德莱尔为之惊叹的时间秘密，猫的心中则蕴藏着人类缺少的一切美德，所以总有人爱猫，只要我们追求自由，只要我们心中有爱。我相信，人性起初是黑暗的。在黑暗中，我们渴求光，而猫乃人性之光，时刻将我们的内心照亮。

人之初，性本恶，惟有猫会令我们向善、勇敢、坚强。所以请不要伤害猫，这是我永远的希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