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欲的轻盈和迷惑的沉重
——90后作家杨知寒小说片谈

2018-03-11 15:45甘肃杨红
名作欣赏 2018年34期
关键词:小说

甘肃 | 杨红

90后作家已成功登上中国当代文坛,并已产生不小的影响力,这已成不争的事实。出生于1994年的黑龙江回族女作家杨知寒(本名杨艾琳),就是一个较有研究价值的个案。她的创作始于大学一年级,起步于网络文学写作,先后完成长篇小说《沈清寻》《寂寞年生人》等作品并得以出版,可谓崭露头角。其短篇小说集《作茧》(北方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2016年获黑龙江省少数民族文学奖一等奖,同年进入鲁迅文学院深造,后来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这使她信心大增,小说创作更为自觉而渐入佳境。

欲望是叙事的常态,更是现实的变异

对于一个刚刚走过青春期,或者仍然处于青春期的青年作家来说,写欲望和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私人化写作兴起之后,以性描写为焦点的欲望叙事便不会在小说中遮遮掩掩。正因为人类无法扼杀欲望,所以必须面对欲望。不过,就文学写作而言,欲望涉及如何叙述的问题。为欲望而欲望,于己不利,于人不利,于社会也不利,只有将欲望的表述上升到一种文化和创造层面上,设置为某种隐秘内心的精神探索,欲望叙事才会彰显意义。毫无疑问,文学已处于多元化发展时期,欲望作为人的一种基本属性而成为文学叙事的内容,应该作为一种常态而受到正视,而非大惊小怪地施之以伦理道德上的束缚。杨知寒的短篇小说,欲望叙事构成其重要的内容,读她的小说,剖析她的欲望叙事是一道绕不过去的课题。

20世纪90年代初,有首流行歌曲名叫《女孩的心思你别猜》,因为“你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读杨知寒的一些小说,就会涌起这种感觉。这种猜不透的女孩心思是否还在流行,这无关紧要。杨知寒把一种猜不透的心思贯注在小说创作中,有可能既表现一种生活常态,又在尽力剖析当下女孩内心的一道道精神轨迹,从中的确可显示出杨知寒小说创作的早熟来。

《驿》这个短篇,讲述了一个青春期别样的迷茫、同性与异性爱情心理混乱的故事。小说叙述感受细腻,叙事视角纵横交错却不显紊乱,心理手法运用自如而直剖人心,年轻人的情感际遇发人深省。小说的整体节奏紧凑,不拖沓。文字表面和心理流动看似流萤般的轻盈、顺畅,然而读后却让人涌起诸多沉重感,而且升起时代之殇的感觉。叙述在“我”和“杨沫”两个年轻女性之间展开,她俩之间的关系和心理,作者都做了极其微妙的处理,其实不仅是微妙,更有变化,其中隐忍着诸多无奈、茫然和悲伤。“可我明明说了很多男人的坏话,宣扬了很多女人间相爱的好处,事到如今她还是她,我还是我。变化在于她比早前喝醉了的那个杨沫眼底沉出更多疲惫。我一直在等待她彻底崩盘的那一天,我想把杨沫从男人的世界里挖出来,和一个更值得的人埋在一起——”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流露?读者是无法猜透的。

同性之间隐秘的心理和若隐若现的吸引,却是建立在对异性的性崩盘的基础之上。“三年前,我和男友分手了,因他对女人欲求的理解只停留在性,而我还傻里傻气地抱有一点执着,第一次是贵重的,给了第一次的男人是不容易放得下的。破解这魔咒的方式也很简单,和一个德国人萍水相逢的一天两夜,轻易断送了我的女性时代。”这或许就是作者提供给我们的答案之一,让男女之间正常的性,最终化作了一道可有可无的“情绪”。同时,作者还提出了另一种爱情中的悖论:“被爱者惧怕而且憎恨爱者,这也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爱者总是想把他的所爱者剥得连灵魂都裸露出来。”如此摆脱不了的情感轮回,让人的存在平添了几分惨切的纠缠,而这一切仅仅是作为人世过客的“驿”站罢了,无尽的路还在前方。这篇小说的颓废感是明显的,给杨知寒其他写欲望的小说定了一个前因和基调。

“纵欲”这一内容在《殉色者》中有了较好的推进。这是一个“从肉体到灵魂的疲乏”的故事。初读起来有些不适,小说中的很多东西那么熟悉,人是那么虚伪,一切都像在演戏,而且是上演了很多场的那种把戏。但是,无论是有过经历的陈玉,还是初尝人世的周暧,无论是成功又老成的画家程一,还是有些说不清味道的诗人山山,他们的行为又像镜子般照亮了现实中的人心。无论程一多么会哄女孩子,如何装深沉,也无论陈玉怎么无奈,怎样叹逝青春不再,也不管周暧如何因空虚而为自己找借口,因虚荣而贴近程一,甚至是寻找某种满足,我都觉得小说所叙述与人间的美是有着巨大隔膜的。阴暗的内心、无聊的消遣、出轨的借口,黏附于整篇小说的叙事脉络之上。或许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如此,但优秀的小说家是应该迎生活之难而上的,而非刻意铺陈与粉饰(比如周暧与程一之间存在很多理想化成分)。

由此,我们甚至可以说这是另一种类型的“纵欲”,多少带有一些率性的轻盈,而非纯粹简单的肉欲刺激。这也正是杨知寒小说值得探讨的原因之一,因为她还不够成熟,还知道小说中的一些顾忌,同时也为小说注入了多义性的思考,这种多义性或许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镜像。两性或同性之间的占有欲、无条件之爱和被拒绝的感觉等,关爱、接触、欣赏等,这些都涉及卡伦·荷妮在《我们时代的病态人格》一书中所说的“病态关爱需求中的性欲作用”①。无疑,这种“病态”正是剥去欲望叙事表皮之下的现实变异,同时也是剖析杨知寒一些小说的基础。

茫然和迷惑永远是小说叙事的动力

“纵欲”俨然成为杨知寒小说写作的一个重要切入点,这符合年轻人的特点,也符合一定时期的社会语境,其中蕴含着生命、爱情、家庭、伦理与性之间纠缠不清的永恒的关系。然而,看似轻盈的“纵欲”又绝非杨知寒小说的全部内涵,与很多小说家写欲望一样,其意图并非只系于欲望本身。老黑格尔在谈雕刻艺术时提到“在肉体中自为存在的精神性”这一概念,认为雕刻的内容“不能是单纯的精神性,即不能是只和身体发生关系,只满足于内省自己的内心生活。只有在自己的另一体,即在肉体中自为存在的那种精神性才能表现于雕刻里”②。什么叫“自为存在的精神性”呢?就是不能只沉浸于自己的内心生活,这只能算是单纯内在主体性的表现,作品的内容还要根据它的客观性,也即客观外在形体的自由表现,才更有可能达成某种恰当的表现方式。如此抽象的理论演绎完全可以具象化到杨知寒的小说叙事中。她对现实的观照,对历史和人生的另类欲望叙事,或者说仅仅是对人的存在的茫然和迷惑,就足够撑起她叙事的框架和激起她叙事的动力。

对世界和人生的茫然、迷惑,不能简单地将其说成是杨知寒写作的担当与责任,正如她在一篇网络公众号“创作谈”推文中所言:“更多时候写作像另一个自我的内心宣泄,自平常生活里跳脱出来坐在你对面,说跟你聊点什么”,而非“对这世界的好奇”。这种想聊点什么的动因,即“人与人心,有时天高海深,实在不能说认得自己”,可能是内在的写作动机。作为小说外在的形式,杨知寒“表述欲望其实不浅,甚至颇有野心”,所以她“偏好题材”而“逢迎故事”。然而,这又并非杨知寒小说叙事特征的全部。为了填补对这世界好奇心缺乏的不足,她对痛楚“着迷”,乐于走进“更深幽极端的境地”,故而选材“多在暗处”。写作的情境于杨知寒而言,“既叫人眩惑又叫人满足,一样适用于人际关系,最轻盈的一交会。故事始终在我生活里充当这样的角色,它们在需要时被召唤,在完成时自成肉身,与我无关”。这个时候,我们才明白,写欲望和性只是杨知寒小说中“欲”的一小部分,写作本身成为她的一次次“纵欲”,而且她“在邀请更多人同我耽溺,这轻盈的迷惑”。

可以说写作是杨知寒生命中的一种本能状态,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她并不关心宏大叙事的高蹈,而只在乎消除属于她个人内心的“茫然和迷惑”。由此,从杨知寒的诸多短篇小说来看,故事类型是庞杂而率性的。我们不妨在下文中费点笔墨,菜单式地来领略她的故事。

《淤青》属暴力题材。各式各样的家庭暴力,夫妻之间的、情人之间的、父女之间的,都被作者极端地呈现出来。显然这是作者的有意为之,将一种病态的社会人际关系聚集一起,并将之发挥到极致。触目惊心之余,令人深思,发人深省。

《杀人者生》将背景置于20世纪80年代,体现了一个90后作家虚构故事的能力。故事扣人心弦,简洁却符合情理。最重要的是,对亲情、爱情和家庭,带有温情的理解。对孙辉的死,和对周爱弟的生,寄托了作者理想主义的关怀。其中,对李桂和的刻画是最为成功的,真实、可信,她的爱情和对家庭的责任,没有一点虚构做作的成分。

《灵感》从写自己的写作状态入手,接下来“我”穿行于故事内外,分不清作者和故事之间的界限。看似思维混乱,但充满想象力。

《病毒之春》——“大人们的智慧不足以参透孩子的谜。”以某年SARS病毒肆虐为背景,讲述了主人公童年遭遇心理创伤后矛盾挣扎的故事,同时也是一个关于儿童和成人之间关系隔膜的故事。内心开掘深邃,视角独特,叙述细微,颇值得一读。

《故事大王》最能体现杨知寒的叙事技巧与能力。讲的是小学时期的一些零碎故事,说了我、季老师、郑旺、陈键、孟文静等一系人物的往事,亦真亦幻,亦实亦虚,但都离不开人情冷暖和世道变迁,其中又隐含着很多人生思考和对岁月逝去的无奈叹息。

《米虫》带着点小小怨气和寓言质地,写了一对夫妻家庭生活的情感变故,同时也写出了一个年轻主妇对第三者和丈夫移情的态度。一如杨知寒的其他小说,笔调有些诡异,氛围有些惊悚,在整体冷色调的文字中,又时常不失幽默和调侃。这篇小说对现代年轻男女的情爱和家庭婚姻生活,有入木三分的刻画,私密但又足显其公共性。

《黄桃罐头》十分独特而又内涵丰富,讲述了一个底层女人江红玉和她姐姐的不同人生轨迹。故事节奏有序而紧凑,叙事笔调同样是冷峻而有克制的;刻画人物极致而符合常理;人物类型常见却独特,出场人物性格鲜明。这充分体现了作者小说叙事的功力。

从上观之,的确,我们不能简单地对杨知寒的小说创作进行某一方面或某几方面的归类。她的创作仍处于一个变动不居的动态过程之中。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她写作“纵欲”轻盈的一种表现。然而,她在多方面题材的选取和手法运用的尝试上,都体现出了较为强劲的潜力和实力,也正在逐渐形成属于她的叙事风格。最值得称道的是,她的小说对人的存在所生发出来的多重茫然与迷惑,其沉重感和厚重感已初露端倪,远远超越了以轻松阅读为主的网络写作的范畴。由是,整体来看,90后作家杨知寒的小说创作正楔夹于纵欲的轻盈与迷惑的沉重之间,尽管有诸多不足,但却有足够打动人心的叙述。

①〔美〕卡伦·荷妮:《我们时代的病态人格》,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版,第99—108页。

②〔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上册),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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