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 宋嵩 刘大先 李丹 等
宋嵩(中国现代文学馆助理研究员):很荣幸主持这场对话。我们都知道,今年中国文学界的一件大事,就是第八次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的召开。“70后”和“80后”作家、评论家成为这次青创会的主力。如今,就连最年轻的“80后”作家也已经年届而立,在这个年龄节点上,对于自己、对于同代人,以及对于社会、时代、历史,都理应形成明晰、坚定的立场了。作为新科“鲁迅文学奖”得主,刘大先兄可以说是同代评论家里的佼佼者了。我们先听听他的观点。
刘大先(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获得者):首先感谢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评委会把理论评论的奖项颁发给我,我充满了由衷的感激之情。这种感激之情一方面源于自己的努力受到认可所自然产生的幸福感,因为我知道这极为珍贵的奖项竞争者强手如云,能够侥幸获得殊为不易,它所代表的信任与奖掖分量沉重;另一方面则更多来自对于同时获奖的诸多作品所体现出来的雅正品质的信服,我注意到理论评论奖的五部作品中既有宏观层面的全景式扫描,也有具体个案的深入挖掘;既有文学史及理论问题的正本清源,也有文学制度与传媒研究的前沿探索,而它们无一例外都指向于创作与批评的现实关切和本土思想资源的重新发现,这预示着文学研究范式在继承中发展与创新的可能性与方向。我想,在如今文学的空间日益受到各类新兴媒体文艺形式挤压的情境下,雅正品质的复归和倡导,无论对于创作还是评论而言,都是至关重要之事。“正而有美德者谓之雅”,所谓雅正,关乎长久以来我们对于文学体用的认知。
让我们回到鲁迅。鲁迅曾经在《小杂感》中写道:“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同样一个鲁迅,在《这也是生活》中写道:“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鲁迅,却又是并行不悖的鲁迅:既是个人的,又是社会的;既是现实的,又是理想的;既看透世间的冰冷与残酷,又没有放弃对于理解和关爱的追求。在这个过程之中,他所体现出来的精神上的焦虑、痛苦与爱恨纠结,他在左右失据、前后无援的无物之阵中承认自己的犹疑、缺陷与分裂,他富于勇气地横站于“两间余一卒”的彷徨之地……这些都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如果回到鲁迅写作时候的具体场景,我们的体会可能更加贴切:前者是处于1927年大革命的转折与低潮时期,后者则是鲁迅处于1936年去世的两个月前,他的失望和决绝如同他的希望和温情同样真实。在每一个关键性时刻,鲁迅的写作都不是缥缈无根的存在,而是立足于个人遭际与社会现实的变迁。他始终如一而又殚思竭虑地保持了个体与整体之间的张力与平衡,既强烈反抗蕴含了痼疾与沉疴的旧有制度与文化,又辩证地保持了断裂中的连续性,指出“外之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的主体建构之路。这在今天依然是一个正在行进而尚未完成的使命。
每一代人的世界观或有不同,同代人之间认识也有差异,歌谣文理,与世推移,他们都产生了自己的继承者与挑战者。作为一个后学者,我很荣幸能够与诸多不同代际的前辈站在一起。应该说,我这一代人正是在鲁迅以后一代又一代的知识分子所提供的遗产与养分中成长起来的,在种种扬弃与对话之中日益形成自己的观念,来面对当下的时代。毋庸讳言,我们生活在一个关于文学的共识已然断裂的时代,人们在不加辨析的多元主义话语中各执其词,莫衷一是,这当然是文学的民主与自由的显现,但同时也意味着某种坚定而高尚的价值观的涣散。在这样一个急剧变动而又生机勃勃的大时代,个体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必然要面对的是昨日之我和今日之我的交战,有无胆识突破既定思想的牢笼,如何冲决固有话语的网罗,而理论评论在这种文学语境中又应当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无疑值得每一个从业者深思。
一个有责任与担当的文学研究者应该对自己作为“历史中间物”的身份有着清醒和自觉,这会让我们摆脱关于写作不朽的虚妄和永世长存的幻想,而投身到当时当地的生活之中,从而导引我们将目光与情感始终锚定在时代、人民、社会与心灵之上,以鲁迅的名义回到鲁迅又走出鲁迅,将自己的批评与理论建基于历史的洞察和现实的实践之中,并指向未来的行动。这是雅正的新文学理想,它讲述民众的故事,修复内心的创伤,体贴灵魂的幽微,弥合民族的认同,进而建构文化的自信,重构我们的文学生活。虽然每个渺小的个体都如同风中微火,不能妄言能够为文学做出多大的贡献,只能以萤光之小黾勉自身,但如果偶尔光光相应,照亮他人,则善莫大焉。
宋嵩:鲁迅先生是所有以文学为志业的人永远的榜样。大先兄反复提到要“以鲁迅的名义回到鲁迅又走出鲁迅”,强调注意个体与整体之间的张力与平衡,以此来复归和倡导“雅正”的文学品质,这种宏阔的历史感与当下性兼具的视野,是成长中的青年一代最应该努力达到的目标。当然,大先兄刚才所谈的,是优秀的写作者和评论者所普遍具有的优秀素质。具体到“70后”这一代人的身份问题,以及这一代人与时代的关系,不知李丹兄有什么见解?
李丹(南京大学艺术学院副研究员):我出生于1978年,今年正好四十岁,十年一期,同代人已是恒河沙数。一粒麦子如何代表一季麦浪?遑论一块田地、一个四季?我们和世间的因缘,不过一期一会。而身为侍奉文学事业之人,却要在有限的肉身中为无尽的过去、无尽的未来尽无尽之责。对1978年后生人来说,少年时就像奥斯特洛夫斯基,以为自己将一生对抗冰冷刺骨的河水,而成年后却如同米哈尔科夫,一辈子为同一块土地写了三首国歌。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客舟中,过去和现在的对立虽如此严重,却也谈不上丰满,也谈不上骨感,怡红公子和呆霸王暗通款曲,呼保义与高太尉总能把酒言欢。活到四十岁的我们被劈成两半,却也还能缝缝补补,把自己勉勉强强成一整个儿的样子。
20世纪90年代,朱学勤在《思想史上的失踪者》一文中发明了一个概念——“六八年人”,说这些十八岁上下的少年是老三届中“较早发生对文化革命的怀疑,由此怀疑又开始启动思考,发展为青年学生中一种半公开半地下的民间思潮”。他们以旺盛的体力和贫弱的学力开始无功无利的思考,曾是“游弋于体制内外尚未除尽的‘余数’”,却又最终散落生根于学术体制,成了“思想史上的失踪者”。“六八年人”的思想经历当然谈不上含英咀华,他们出生于新中国“前三十年”的起点处,青春期所接受的最好的思想文化待遇,也只不过是十七年的积累。十八岁时的怀疑和省悟,尚不足以支持长达一生的精神追求,于是朱学勤到了四十三岁不由喟叹:“大多数人未老先衰,提前进入暮年。”
而出生于新中国“后四十年”起点处的一代,或许也可以称为“七八年人”?这一代人幸运地躲过了整个二十世纪,只能在动画片里呐喊“前进,达瓦里希!”却又在青春期一滴不漏地经历了所有二手时间,听着钢的琴走向成年。他们接受了完整的学院教育,而又巧逢思想自由的窗口期,关于革命的记忆和关于市场的记忆在这一代人身上无缝对接而无比兼容。他们的人生,怎么看都有点像一部《再见,列宁》——这部电影的德文名字是《民主德国在79平方米房间里的延续》,电影一开始展示的就是1978年东德首位宇航员飞入太空,而就在同一天,主人公亚历山大·科内尔的父亲叛逃西德。他的母亲克里斯蒂娜·科内尔满心伤痛,来自1978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终于在1989年彻底爆发,目睹儿子上街游行的克里斯蒂娜昏厥过去,变成了植物人。而待她八个月后醒来,世界早已地覆天翻,换了人间。过去熟悉的一切——从黄瓜罐头到电视节目——都不复存在。儿子面对的世界里到处是奶油巨乳、可口可乐和铃木汽车,母亲的想象里则仍然是老牌酸黄瓜、国营工厂和少先队员,这对母子奇怪地活成了两个时间,一个在柏林墙倒塌之后,一个在柏林墙倒塌之前,亚历山大编造过去和空许未来,克里斯蒂娜则被无尽地施予和善意地欺骗。
“七八年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点亚历山大,也有点克里斯蒂娜,他们注定是两种截然相反的遗产的同一继承者,也注定活在两种时间之中。就像卡尔维诺笔下分成两半的子爵,双方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一场撕咬,在灵魂的立场上白首相知犹按剑。阿列克谢耶维奇说:“在19世纪,全部俄罗斯文化都存在于贵族的庄园里,到了20世纪就产生于厨房了。”“七八年人”的思想既孕育在“厨房”也孕育在“庄园”,在他们成长的年代,往往是在晚饭时间看完《新闻联播》,然后就拿起《南方周末》。在所有人的脑海里,都是对南方沿海和美国的无尽想念。
只是到了2018年,“七八年人”虽然都还算齐整,却像所有活到四十岁的人一样,仿佛就不存在了,活得接近于无限透明。“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他们变成了为数众多的付账的人、加班的人、偷情的人、前列腺发炎的人,却又偏偏杳无踪影、无迹可寻。就像朱学勤在四十多岁时所质疑的那样,他们是“被专业吸干了?被功名掏空了?还是被某一档职称腌制在某一层书橱里?”
像所有的“70后”一样,“七八年人”韶华已去,盛年未至,社交媒体中缺少关于他们的问题,以他们的年龄却也还不需要追忆。历史只有中转站而没有终点站,“七八年人”如今就停在这中转站里,乐观一点说是“承上启下”,悲观一点说是化石式的“历史中间物”。但所谓万岁相迭,圣贤莫度,身为社会中段的我们是透明的也是灰色的,但我们仍然保存记忆,保存思想,既然总是无边落木、不尽长江,又何必黯然,何必神伤?
徐勇(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李丹兄说出生于1978年的人“韶华已去,盛年未至”,虽然“何必黯然,何必神伤”,但是多少有点怅惘的感觉。我则想顺着他的问题,谈谈“‘70后’能否确立起自己和自己一代人的身份”。在今天这样一个瞬息万变、常变常新的年代,“代际断裂”或者说代际之间的分野越来越明显。仅就文学写作而言,“90后”已表现出迥异于“80后”一代的精神气质,对于两代人的创作显然很难用“青春文学”一词加以囊括。时代的快速发展之下,代与代之间的鸿沟会随之放大,甚至“代内”的差异也日益凸显。但是另一方面,作为知识分子,我们实际上已经失去“代言”的资格,“一代人的表达”似乎已经成为神话。即是说,随着网络时代和全媒体时代的到来,表达的渠道越来越多,这个时代,“代言”似乎已经不再可能。传统媒体时代那种精英代言的模式,已然解体。这是一种代际和“代内”差异明显,且表达又极其多元混乱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作为“70后”的一分子,能否表达自身及其自己所属一代人的经验,如何表达,似乎已成为一个需要不断自问且要明乎其限度的问题摆在了我们面前。
当我们自问能否表达自身之前,我们首先面对的是,我们该以一种什么样的立场或身份表达自身?即是说,我们的身份和经历,在我们一代人的自身表达中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就“70后”而言,一个最大的问题可能是其夹缝中的经历。撇开个人身世的差异不论,这种夹缝状态表现在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就物质层面论,我们的成长期正好对应着物质的相对紧缺到物质相对丰裕阶段的转变,这在某种程度上,形塑了我们针对外部世界的态度:我们既没有极强的贪欲,也没有极强的进取心。我们不像兄长一代人那样经历过物质的匮乏期,他们那一代人在物质匮乏时期成长,社会一旦进入高速发展阶段,因匮乏而带来的逆向反弹——即对物质的控制欲——就会很强烈。我们也不像“80后”一代独生子女那样,能享受物质上的充分满足。世界之于我或者说我们一代人,似乎是无可无不可的中间状态。
就精神的层面而言,我们没有经历“文革”,“文革”对我们似乎是遥远的记忆,我们也没有遭遇理想坍塌后的失落或茫然,就像“60后”或“50后”。我们感受不到20世纪80年代那样高扬或高昂的时代精神,现代化的伟大承诺或想象对于我们也只是一种背景或远景。我们的成长阶段是在八九十年代的转型期。这是一个思想和观念极其混乱的时期,对于这一时期的状况,路内的“追随三部曲”有十分生动且鲜明的表现。也就是说,我们还没有建立或没来得及建立起自己的理想或信念,就在八九十年代那种理想落潮和社会混乱且浮躁的过渡时期遭遇挑战。可以说,成长时期的背景,某种程度上决定了我们“70后”一代人的精神特质或底色:我们既没有明确的目标,当然也就称不上失落或堕落。进取心既不足,叛逆性也不强。我们很大程度上是一批处于夹缝中的精神流浪汉。先天发育不足,后天营养不良。这就是我们“70后”一代精神成长的底色和基础。
但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塑造了我们一代人的务实精神和踏实的作风。我们虽不会敬奉高头讲章或把各种大词与宏大叙事挂在嘴边,但我们也不会轻易气馁或放弃。也就是说,我们是非常有韧性和耐力的一代。我们虽然不会用各种宏大的目标或高蹈的诉求武装自己,当然也不会被失落或迷茫压垮。这样一种中间状态或者夹缝状态,恰恰构成我们这一代人的优势和长处之所在。
短时间看,这种优势可能显不出山水,但就长远或长时间来看,却是显而易见的。也就是说,我们一代人登上历史或时代舞台的时间节点,可能要在整体上落后于更年轻的一代,但并不代表或意味着我们会被上一代和下一代所淹没。对于我们一代而言,这可能是一种挑战,但也是机遇之所在。即是说,我们一代人要沉得住气和稳得住神,而事实上,我们一代人也恰恰最为具备这一点。上一代人精神上的分裂和分化比我们这一代要更明显,下一代则更容易被紧张、高效或浮躁的时代所影响和塑造,我们作为夹缝中的存在,则可能具有前后两代人所不具备的笃定和淡定。我们知道我们的先天不足,但也知道自己的后天优势,只有沉稳或者说坚持下去,脚踏实地,徐徐进步,我们这一代应该会有大的作为。
但这里也存在一个严峻的、亟待解决的问题,即“70后”一代的身份认同问题。我们虽然相对比上一代要更不焦虑,比下一代更不浮躁,但也更为深陷身份认同的危机之中。夹缝中的存在状态决定了我们该以何种身份自我定位和自我期许。或者说,我们该如何处理自身与历史、与时代、与自我的关系?我们该如何塑造我们的身份?我们是一群经验主义者或务实主义者,经验的碎片化或者说个人化,决定了我们认同上的流动性和易变性。与物认同,与我们所倾注的事业的认同,某种程度上成为我们一代人身份认同的象征。我们把握不了世界,没有宏大的愿望或诉求,我们只能把握自己。即是说,我们这一代的价值或身份,往往需要我们自己赋予自身。物的局限性,决定了我们一代人的身份认同的局限性。因此,对于我们一代人而言,问题的关键似乎就在世界和自我之间建立起一种有效的关联。换言之,能否建立或建立起什么样的关联,某种程度上决定了我们这一代人的成就或未来。这是历史留给我们的债务,也是我们从中所能得到的最大的遗产。
时至今天,“一代人的表达”虽已近于神话,但作为一代人的某些共同的和相对稳定的经历,仍在左右着我们整体精神面貌的塑造。这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我们仍旧是一个有效的代际存在和代际划分。即是说,我们仍然需要重塑和重建我们的身份认同和精神状态。我们如不能明乎自身的限制,自然也不能发挥自身的优长。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既是历史的辩证法,也是我们一代人的辩证法。
宋嵩:我觉得徐勇兄对于自己这一代人优长与软肋的认识还是蛮清晰的。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的“夹缝状态”这个提法相当形象,这大概也是若干年前一批“70后”作家自称“中间代”的最主要原因。如何超越身份认同的局限性并跨越人生和创作上的瓶颈期,让“中间代”真正成为“中坚代”,不再“黯然”和“神伤”,是“70后”亟待化解的危机,也是“80后”很快也要面临的苦恼。下面,我们再来听听几位“80后”的意见。我建议,从各位同仁中最年轻的一位开始。
韩松刚(江苏省作家协会创研室):对于我们“80后”一代人而言,年龄大一些的已到了不惑之年,年纪轻一点儿的也几近而立之年。古人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但这代人,依然站立未稳,疑窦丛生。
这代人,是孤独的一代人。这代人,是计划生育的产物,独生子女是这代人特殊的标签,但孤独并不能定义这代人,尤其不能定义这代人中的写作者。哪一个作家不孤独呢?孤独并没有成就这代人,相反,让这代人迷失了方向,失去了自我。这代人是孤独的延伸。
这是背负“文学包袱”,丢弃“文学抱负”的一代人。文学之外的诱惑和羁绊太多,文学本身的追求变得窘迫而艰难。这代人的世故不少于之前的任何一代人,但对于文学纯真的热爱,与之前的任何一代人相比,却要少得多。热爱又厌恶文学,厌恶又热爱文学,这种矛盾冲突在这代人身上有着最为深刻的表征。
这代人最大的特点是刻板和乏味。就像有时候的我自己,内心深处,我讨厌这种刻板,也厌倦这种乏味,但时间久了,也好像喜欢上了这种音调已定的单调生活。而一个作家,一旦喜欢上了固定和机械,就意味着活力的丧失和创造力的衰退。机器向人类靠拢,我们向机器跃进。不进则退,进必有失。
这代人,是被时代捆绑的一代人,出生是被计划的,上学是被义务的,高考是被扩招的,工作是被招聘的,结婚是被介绍的,买房是被贷款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这种被“安排”的生活,反映到这代人的文学创作中,就是青春的感伤、无奈,以及荷尔蒙式的间歇式反叛。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抵制平庸,庸俗却纷至沓来;厌烦束缚,对体制又无所不往;逃避现实,却无时不沉迷于各种生活的诱惑。这是一代人的困境,更是人的困境。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人是一个谜。这个谜必须要解开,如果你把一生都献给了这个事业,不要说你浪费了自己的时间;我的事业就是解开这个谜,因为我渴望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真正的写作,也是解谜。真正的写作,是探索,是追问,是创造;探索人性的秘密,追问人生的意义,创造生命的价值。这代人,缺乏这种勇气,我们用自身的匮乏打败了自己。
20世纪80年代是文学理想的时代,但80一代则是产生文学幻觉的一代。这代人,生于文学的黄金时代,却在文学创作繁荣的当下,表现出一种思想的无力和精神的无能。这代人,承担着太多的责任和义务,但缺少一种文学的担当。这代人,习惯了忍气吞声,习惯了逆来顺受,习惯了左右逢源,或许还要习惯另一种生活,那就是一边哭泣一边追求。
这样的时代,理想变得可疑,价值趋于虚无。这是多么令人绝望的困局,而这代人深陷其中。
这代人,缺乏对生活、对真正的生活的真切关注,缺少从混乱、喧嚣之中捕捉宁静的能力。我们太过急切地表现自己的姿态,对抗的、妥协的、真实的、做作的,我们急于用丰沛的知识解释、围攻这个世界,一个迷宫般的存在,却发现只能屡屡碰壁、头破血流,这代人内心的焦虑与茫然史无前例。
这代人还没有自己真正的舞台,我们还是租客,是群演,但依然心甘情愿,因为这代人对从边缘走向中心的期盼,和前人一样,这代人中的有些人,终将成为新的文学权贵。时间轮回,人生百味。
写作,离不开这个时代。但写作,也终究还是个人的事情。“80后”一代的最大表征是零散、个人、独立,就是破除一代人的代际牢笼,成为一个个鲜活的自我。没有一个个独特的自我,这代人就显得毫无意义。“80后”一代是为“我”写作的一代,写我的青春、我的爱情、我的伤感、我的失败、我的龌龊、我的不堪,关于“我”的丑陋和善良的一切,等等,都要写。这代人,很少直接写时代,但写“我”不就是写这个时代吗?这代人,写“人”,写人的复杂、迷茫、彷徨,写人的堕落、腐朽、狼藉,写一个个具体的人,富裕的人、底层的人、悲伤的人、幸福的人,等等,而几乎不关心那些宏大的主体符号。这代人不为任何人代言。
这代人,写不出《红岩》《创业史》《青春之歌》,也写不出《活着》《白鹿原》《平凡的世界》,我们写出的不久即为人所忘记。这代人,不能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但几乎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写作于这代人来说,首先是自我满足,其次是自我满足,最后还是自我满足。不是内容的满足,是实验,是挑衅,是放纵。用写作时那片刻的欢愉和真诚,去填补文学之外的精神裂缝。这是多么迷人的写作自由。
文学是失败者的事业,是失败成就了文学。文学是失败之书、不安之书、痛苦之书。文学不是可口可乐,除了生理的刺激,对肉体并无多少益处。好的文学,带来的是肉身和灵魂的双重欢愉。因此,写作更像饮酒,每个人都有自己微醺的临界点,一个最佳的生命体验状态。但也不乏酒精过敏者,以另一种方式通往这一幽深的秘境。
恐怕没有哪一个时代,是如此让人感觉不安和焦虑。一方面,我们纵情享受着现代化和城市化带来的舒适和便捷,一方面也时刻警惕着全球一体化背后的陷阱和深渊;一方面,我们热切地沉迷于高科技带来的日新月异的刺激和愉悦,一方面又对这虚拟的感官世界充满了可悲的敌意。
瞧,这代人,幸福又可怜的一代人,精明又庸俗的一代人,叛逆又温顺的一代人。
宋嵩:韩松刚用充满诗意又不乏理性的语言概括了“80后”一代人的苦恼和困惑。的确,作为同代人,我也时常感受到他所说的那种不安和焦虑。对现状不满,却又很难找到突破的可能,甚至连寻求改变的想法都在旷日持久的“温水煮青蛙”式的生活中被消磨殆尽,这实在是一个值得我们警醒的处境。不知其他几位“80后”同仁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
金春平(山西财经大学文化传播学院副教授):代际的命名无疑是某种社会生活和历史意识的人文主义表征,这种表征赋予某种代际以标签式的“想象共同体”,而共同体的想象以隐秘的方式规约着覆盖其中的个体意识,由此确立并支配着某种代际与斑斓世界、时代生活乃至自我认知的深刻关联。“80后”的命名史一度承受着诸多期待与诟病的反转,自我、任性、小资、物化、消费、孤独、迷茫、流浪、怀旧等精神标志,借助于青春小说、流行音乐与校园电影,成为迥异于“70后”及其之前的代际生存的群体典型性,这种代际的整体话语即使在之后的代际命名中仍然有效,至少,支持“80后”代际命名的语汇库在后世再命名(“90后”“00后”)的逻辑中仍然具有延展性,也是在这类词汇意义的暗示与隐喻下,包括“80后”在内的“他者”继续理解、想象与阐释着后世的代际更迭、修辞升级以及代际症候,并在很长的历史时期经受着怀有革命历史主义、道德理想主义、民间伦理道义的父辈们的质疑或不解。
显然,这是命名及其共同体想象的危机后果。作为伴随着中国改革开放发展历程的“青春”一代,“成长”构成了这代人的典型精神特征。“成长”虽然意味着冲动、叛逆、偏执,但也意味着可塑、流动、包容,“80后”的性格一定意义上是在对社会转型和历史话语的呼应中获得清晰谱绘的现实依托——童年时代的革命历史教育强化着一代人对现代民族国家辉煌历史的政治想象,“四个现代化”的未来召唤催生着这代人对改造自我、创造历史和实现梦想的瑰丽神往,现代资本社会景观又借助美国日本及中国港台作品提供了一种缥缈但又切近的远方生活,而这一切在应试教育、父母期冀和校园规训之下,固化出一代人“唯有读书可以改变命运”的人生信条,“奋斗的青春最有意义”正是这一人生信条的生活行动践行——“80后”曾经的这种“整体性”精神诉求内在地呼应了新时期所高扬的启蒙主义与理想主义的历史余绪。
但是这代人的整体走向并未沿着预定的理想轨道顺利前行,烦冗而隐形的历史余音以悄然无息的方式对这一代际进行瓦解、分化乃至断裂,这种瓦解与反瓦解的瞬间性、动态性、对立性正凝结为这代人的“内在焦虑”,直至在而立之年与不惑之年之间便已有“未老先衰”的精神时间逝去的感慨。“80后”的代际焦虑实质是无声的“历史转型”与隐秘的“历史分裂”的文化精神现象的人文投射——资本消费意识的日常生活化与革命政治伦理教育所倡导的信仰高尚性相互挤兑,现代个体意识的普遍确信与传统道德伦理对身心制衡的自觉敬畏感彼此消弭,知识教育体制化的整体依赖性与人的自我价值评价多元化之间互为衰减,直至青春成长期的理想情怀与步入中年时期的世俗生活达成和解妥协。
同时,“80后”的精神焦虑还有着深刻而内在的与历史语境、生活之流、时代话语之间的“错位”的惴惴不安以及“追赶”的忧心忡忡。一方面以自我的努力跻身于历史现实生活,努力寻找各自与时代肌理关联的定格之点,在此构建属于自我价值的实现方式,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叩问时代、历史与自我的艰辛过程,也隐含着某种成功与抵达的难度;另一方面又不断在参照中发现着自我的多种可能性,并以积极的行动与自我的历史进行断裂,并进行具有鲜明代际经验的未来生活重构,这种“断裂”与“重构”同样蕴藏着人生赌注型的风险。“80后”的这种“代际焦虑”,既是历史价值意识形态在代际共时层面彼此胶着、抗衡和重组的一种“化人之镜”,也是负载着某种历史转型期的一代人以走出“过渡人”“矛盾人”“流动人”状态的方式改造时代生活话语的努力。
“80后”所正经历的整体分裂并不意味着沮丧与失望,而恰恰是希望与可能的契机,或者说,正是这代人在伴随着改革开放成长中所吸纳的意识形态、价值立场和生活体验的多元性,赋予他们对历时性的意识规约之下的本位意识进行反省或思辨的契机,从而最终确立起一种精神结构方式,并以此作为他们介入时代、参与历史、重构生活的行动权利。于是,后革命时代历史观念的认同转换为普罗性的家国民族情怀,现代物质合法性的认同导引出一代人的开拓创新精神,传统文化伦理的认同支配着“80后”对民间日常生活的赓续,同时,经受过现代化知识教育的“80后”也在时代开放的价值洗礼中萌生出独立思想的姿态,对市场资本消费主义、当代社会流行价值观、对社会机制运行方式的理性审视,培育出一代人源于知识经验和生活体验的人道主义、道德主义和人文主义。当然,这种独立思考的权力履行大多是以“卓越的专业实践”的姿态进行,但对于分化的“80后”而言,追求卓越的专业化精神,正是他们走出过渡状态而渐趋明朗的岗位意识复苏,这种复苏昭示着“80后”与日日更迭的社会生活之间的亲密,也暗含着一代人以岗位意识的自觉恪守践行着对某种信仰性、价值性、诗意性和精神性的捍卫。
宋嵩:春平兄关于“80后”一代将凭借“追求卓越的专业化精神”走出过渡状态的说法,给我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尽管徐勇兄在概括“70后”的优点时也特别强调了这代人的“务实精神和踏实的作风”,但是“追求卓越的专业化精神”在历史转型期所呈现出的姿态似乎更为果敢和决绝。当然,选择这一路径是否能真正获得“破茧成蝶”的效果,还有待时间的检验。以上几位发言的同仁,学术兴趣基本上都在中国当代文学领域,下面我们来听听现代文学学科出身的何亦聪兄的观点。
何亦聪(山西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国近一个世纪以来的文化观念和价值观念,始终处在不断地动摇和裂变之中,我们曾经批判“吃人的礼教”,曾经将儒家文化视为罪恶的渊薮,现在又在讲文化复兴——其实问题不在于我们持何种观点,而是在于这种“动摇”本身。有一次经历让我印象极其深刻,那是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课上,对六十多个大约1996、1997年出生的学生讲巴金的《激流三部曲》,我讲到小说《家》中的一段,这段文字描写的是高觉民、觉慧兄弟谈论他们大哥觉新与梅表姐的爱情悲剧,其中有这样的两句对话:
“那时候恐怕也说不上爱,他们两个不过年纪相当,性情投合罢了。所以分别以后大哥并不怎么难过。”觉民这样解释说。
“你真是!……难道在当时‘年纪相当,性情投合’八个字还不够吗?”觉慧反问道。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当我提到觉慧的这句反问的时候,六十几个学生竟几乎齐刷刷地在此基础上又追加了一个反问:“难道‘年纪相当,性情投合’八个字真的够吗?”我理解学生们的意思,他们指的是某种“现实考虑”,以一个成年人的眼光来看,这种“现实考虑”当然也无可厚非,而我所惊讶的是,即便是“五四”时期所确立的新文化、新价值,在今天的青年人头脑中也已完完全全被动摇了,更遑论儒家文化。
价值观发生动摇的根源在于现代社会的内在撕裂——循名难以责实,反过来说,循实也难以得名。这就会进而引起一种习俗主义的虚无态度:人们只针对特定的时代背景、历史条件、社会风气乃至身份、地位等具体因素去思考什么是正当的生活,他们就像柏拉图所说的洞穴中的囚徒,目中所见,不过是此时此刻映在洞壁上的影子。为什么我们要建立文化自信呢?这或许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经过了长期的动荡,我们的社会急待确立一个相对稳固的精神内核。
再进一步说,“自信”究竟从何而来呢?我想,我们必须避免两种态度:一种是因果式的,因为过去曾经自卑,所以现在必须自信;另一种是盲目等同的,“祖传的”就一定是“好的”,或者“我们固有的”就一定是“好的”。文化自信不能沦为一种简单的立场或姿态,而必须建立在实实在在的生命体悟和文化归属感上,在此,我想引述两个事例:
其一是来自王夫之的《噩梦》。《噩梦》成书于康熙二十一年,其时去南明永历皇帝之死已有足足二十年,作为一个遗民,王夫之所能设想到的种种“翻盘”的可能性都已尽数消逝,他年逾六旬,身体衰弱(就在《噩梦》书成之后不久,王夫之大病一场,险些丧命),所持守者,唯有儒学道统之一线,这个时候,他不禁发出浩然长叹:“呜呼!吾老矣,惟此心在天壤间,谁为授此者?”
其二是来自章学诚的《与史余村论学书》。章氏在近人所作的学术史中是与戴震齐名的大家,但是考其生平,既落魄于科场,又不得不为生计四处奔波,他一生所做的主要工作,不过是为一些地方州县修纂“州志”和“县志”,以此换取微薄的薪酬。史余村是章学诚的学生,出身贫寒却中了状元,又被任命为湖北乡试的主考官,此时章学诚给他写信,勉励他就算入了官场也莫忘治学之初心,其中有几句略述其艰难心路云:“仆困于世久矣!坎坷潦倒之中,几无生人之趣。然退而求其所好,则觉饥之可以为食,寒之可以为衣,其甚者直眇而可以能视,跛而可以能履,已乎!已乎!旦暮得此,所由以生,不啻鱼之于水,虎豹之于幽也。”
为什么要引述这样的两个事例呢?因为多年以来,正是王夫之与章学诚的这一声浩叹与一番剖白,在不断地激励着我、感动着我,帮助我度过人生的灰暗时期。如果设问,我们为什么要有文化自信,或者凭什么有文化自信,我想,这就是我的答案——当传统的知识、思想体系在现代技术理性的进攻下节节败退的时候,当文化一词本身已如艾伦·布卢姆所说变得“含糊不清”并渐渐成为“空洞无物的谈资”的时候,当儒学已完全从制度层面退出而必须转入“日用常行”的时候,所谓文化自信,或许更应来源于一种简洁而直指人心的力量。
刘芳坤(山西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刚才何亦聪主要从文化(特别是传统文化)角度切入,来考察当下“80后”“90后”的思想状态;我则要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人的文学”这一口号谈起。“人的文学”的提出总是与启蒙思潮的兴起紧密相关,而对“人的文学”的焦虑也总是与“代际神话”的建构和解构联系在一起。在中国文学的现代化进程当中,有两个这样的“神话”时代——“五四”和“八十年代”,也因之生成了两代知识分子,也因之形成了两次“人的文学”的呼唤,而在近十多年的“这一个”时代,“80后”无疑是现象级的代际问题、建构,甚至存在“神话”的可能(我在课堂上面对“90后”“00后”的时候已经深深感觉到了此种代际优越的建立)。
“人的文学”给人带来思想上的震撼,首先的缘由在于当时当境反抗的意义。周作人《人的文学》在进化论影响之下,强调人的生理属性乃是为个性解放、张扬自我之呼吁:“我们承认人是一种生物。他的生活现象,与别的动物并无不同,所以我们相信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应得完全满足。”在“本于天性”的潜台词之下,是对旧文学压抑人性的反抗。钱谷融先生在《论文学是人学》中指出:“对于人的描写,在文学中不仅是作为一种工具,一种手段,同时也是文学的目的所在,任务所在。”他倡导书写人的悲欢离合也是书写社会现实,其针对性和反抗意义一目了然。其次,在两次“人的文学”的倡导之前后,必然会诞生一批文学艺术价值兼具的文学作品,而且这些作品在社会上引起不凡的响应。前者如文学研究会、创造社同人的小说;后者如“百花文学”“伤痕文学”,等等。非常有趣的是,“80后”文学对于诸上思潮皆能有所回应,却又重新唤醒并翻牌了“人的文学”的理论紧迫性。
第一,“80后”因何需要“新启蒙”。在这一问题上,必要性可能来自于“80后”文学书写之中,“人”与“人世”“人生”的视角差异问题。在绝大多数的文学作品当中,闭锁是主要的状态,诚如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那个著名的“铁屋子”隐喻昭示的那样,闭锁曾经甚至是主动的一种选择。我曾经有过如下的论断:“当代青年无疑处在一个绚丽夺目的舞台之上,然而事实是很多人却在企图弃台而去。我们是否可以理解为是青年主体性长久没有建立,故而在其‘表演印象’长期没有建立的情况下生成了种种亚文化的景观。”儿时我们有一句口号是“时刻准备着”,但事实是时刻准备着放弃、退休、一个人的旅行。回顾钱谷融老师在20世纪50年代末期写下的“人学”,他仍然多有引介高尔基的观点,强调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相结合,问题在于“80后”这代人身上谈论人与“人世”问题的复杂性,即是前文所说,我们的人和人的生活的关系是什么?钱先生说:“人是生活的主人,是社会现实的主人,抓住了人,也就抓住了生活,抓住了社会现实。”那么,反观这代人以及这代人的代言作品,是否抓住了人,又是否抓住了生活?
第二,“80后”因何不需要“再启蒙”。启蒙的功效、悖论直至“生意”早已经在论者的考察范围之内了,这些宿世的因缘同样影响到在“80后”代际中重启“人的文学”。首先,群体意识的自觉已经让“80后思潮”越来越摆脱了碎片化的存在方式。其次,“80后”的个性与自我意识走向成熟,与之相对应是对“规训”的调整、适应、共生。从一定意义来讲,那种方兴未艾、先锋的面影已经模糊。最后,反而是启蒙语境本身的消解,恐怕绝大多数的“80后”不会有“为人生”或“为艺术”纠结,更不会产生“向彼此的私生活窥视”的渴望。在我看来,“80后”文学的一大特色在于鲁迅先生所谓“自省抒情”。
面对以上两点相反相成的问题,我们的关注点恐怕还是“怎么办”。针对近期“80后”的文学作品阅读,日常生活的对抗性和历史观的整体性已经摆在我们的预设,也就是必须以人与日常生活、人与历史观的两个观照中重提“人的文学”。当年在面对五四新文学的问题的时候,茅盾曾经尖锐地指出,作家应当避免“把悲剧性的冲突缩小到比较有限的范围之内”。从黑格尔到恩格斯,对作家历史观的要求都渗透着对社会总体情况的把握或曰对历史必然性的把握,这一特点为茅盾所代表的“社会剖析派”的小说创作所吸收。20世纪20年代的文坛多的是“描写社会生活之一角的小说”,这种小说又多以恋爱题材为主,而他推崇的是“描写广阔气魄深厚的作品”。同样,在如今,一个人就是一个时代,个人悲伤就是时代悲伤,这恐怕是逻辑最为通行的写作公式。我注意到此次青创会的发言,无论是杨庆祥、张二棍还是孙频,其论说当中的人与时代的关系,与其讨论“人的文学”倒不如说重新讨论“为人生的文学”。同时,我们也必须提前预警:“五四”启蒙之完成与未完成均交付了多姿多彩的文学作品,而同质化写作的敌人就在于对抗,首先对抗自己。
宋嵩:两位山西学者,一个谈“儒学”和“传统”,一个谈“五四”和“启蒙”,最终旨归都是为青年一代及其思想和创作将要往何处去做出富有学理性的预判。我们的讨论由鲁迅开始,在临近收尾时又回到了“五四”与“传统”,这充分证明“70后”“80后”在寻求身份认同、树立文化自信和迎接时代变革挑战的过程中已经逐步形成了历史感与总体性。刚才韩松刚详细列出了“80后”一代人的“亚健康”症状,现在我们又有了“处方”。只有“对症下药”,才有可能“药到病除”。
最后,我也谈一点自己的看法。“代际”问题(不只是在文学领域)之所以一直以来都存在争议,主要还是因为人为设定的色彩太明显,往往会在强调某方面共性的同时忽略了其他方面的差异性,有时这种忽略甚至是有意为之。就像刚才李丹兄所说的,出生于1978年的人被人为划定为“70后”,但倘若拿他们与出生于1971或1981年的人相比,差距孰大孰小是显而易见的。“七八年人”“被劈成两半”,像我这样出生在1985年的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在我看来,“80后”和“80后文学”内部也存在着极为显著的区别,而1985年恰好是一个分水岭。去年《齐鲁周刊》的首席编辑、同样出生于1985年的诗人和小说家吴永强(老四)策划了一个“85后”专题,专门拿出很大篇幅来对郑小驴、祁媛、魏思孝等几位“85后”代表作家进行专访,并冠以《“85后”作家的荣耀和忧伤》的标题;而他向我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如何看待“在‘80后’的大潮中,被遮蔽的‘85后’显然比其他代际的作家更被淹没”这一现象。在我看来,这个问题需要客观看待。首先,作家创作的成熟,需要有一定的社会经验作为基础。单纯写青春题材和校园生活固然有可能出现质量不错的作品,但眼界毕竟太狭隘,因此也很难达到境界的提升。23岁左右大学毕业步入社会,摸爬滚打四五年左右,成家,生子,品尝人间百味,到了而立之年应该会有拿得出手的作品问世了。“85后”在此前的被“遮蔽”“淹没”,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还没到瓜熟蒂落的时候。其次,其他代际作家的浮出水面,不只是这批作家自己努力的结果,而是由整个文学场的合力所造就的。评论的推动、刊物和出版社的操作、文学小圈子的互动、评奖活动的刺激与宣传、前辈作家评论家的提携与扶持,甚至某些难以预料的突发因素,都有可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机会不能只靠等待,更需要这一代人努力去争取。例如当年“中间代”的崛起,很大程度上是出版方策划、推动的成果。在“85后”日渐成熟的同时,如果能有“铁葫芦”这样有眼光、有能力和有魄力的出版方站出来,“黄金期”的到来并不是梦。
学者赵园曾在《艰难的选择》中指出:在现代文学史上,“不但明确地意识到对象的作为青年,注目其为青年所固有的特征,而且以‘青年’作为一种社会力量来观察与描绘”,主要出现于“现代文学史的首尾两端——‘五四’时期,与抗日战争时期以及战后”。其原因主要在于,这“首尾两端”是“突进或转折”的历史时期,易于“首先在青年的文学形象中反映出来”。现在,这种“突进或转折”再一次降临21世纪的中国社会,而它的降临与“80后”一代的成长和成熟几乎是同步的。这也就意味着,“80后”必须将自己“作为一种社会力量来观察与描绘”。那么问题来了:我们究竟是要像波德莱尔笔下的画家居伊那样,“如天空之于鸟,水之于鱼,人群是他的领域”,“他的激情和他的事业,就是和群众结为一体”,去从中体会或巨大或“小小的”快乐,还是如本雅明笔下巴黎街头迈着乌龟一样的步伐终日闲逛的游荡者那样,拒绝如行人一般被人群推来搡去,要求保留“一臂间隔的空间”?我想,保持距离乃至“格格不入”地去审视我们的时代和生活,才是一个头脑清醒的“80后”文学从业者的题中应有之意。就像韩松刚所说:“这样的时代,理想变得可疑,价值趋于虚无。这是多么令人绝望的困局,而这代人深陷其中。”而以零散、个人、独立为主要表征的一代人倘若陷于其中而无法自拔,从中脱身的难度系数势必会大大提高。因此,我们应该力争成为阿甘本所说的那种“同时代的人”:“真正同时代的人,真正属于其时代的人,是那些既不完美地与时代契合,也不调整自己以适应时代要求的人……正是通过这种断裂与时代错误,他们才比其他人更有能力去感知和把握他们自己的时代。”而“与时代过分契合的人,在各方面都紧系于时代的人,并非同时代人——这恰恰是因为他们与时代的关系过分紧密而无法看见时代;他们不能把自己的凝视紧紧保持在时代之上”。
也正因为如此,在广大“70后”“80后”日益成为向“中产化”进军的主力的今天,借助文学的形式重提卢卡奇对“生活”与“生存”的区分便有了格外重要的意义。需要我们去凝视、审视以及格格不入保持距离的,是被动的生存行为;向“五四”以来新文学现实主义的优良传统回归,重新确立总体性和人民性,一代人建构“有价值的生活”也因此有了最为坚实的保障。
201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