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洁茹��
1
这周六下午好吗?吕贝卡说,我们的读书会。
什么读书会?我说。
还不是上次茶聚。吕贝卡说,你说的,我们得有个读书会。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吧,我说。
一年半,吕贝卡说。
当时大家都没有反应啊。我说,她们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我只知道她们每周五晚上的牌局仍然有,还持续得挺好。
你不要再看不起人家打牌了好吗?!吕贝卡在电话里咆哮起来,都说了你好几遍了!人家有人家的生活方式,你有什么资格管人家!
我没看不起啊。我说,我也没管别人啊,我陈述个事实不行吗?
要你管!吕贝卡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管?我说,我空是吧。
你提什么读书会嘛。吕贝卡缓和了一下,说,你不觉得你和书都已经不合时宜了吗?
我一时冲动。我说,我道个歉吧。
嗯。吕贝卡说,你有什么想法,私下里跟我讲讲就好,你公开讲出来不是自取其辱吗?大家也不好意思当面取笑你。
我到底怎么了嘛。我说,我就是提了一句我们有个读书会多好,大家都是有文化有追求的妇女,又有多余的时间,读点书不是比打牌好?
你又管人家打牌!吕贝卡吼。
我就是打个比方。我说,我也可以说成打麻将的,小孩上学去了,佣人把阳台都擦了三遍了,大家实在没事干,就得打麻将?
你这个神经病。吕贝卡说。
打麻将有意思吗?我说。
你不理解。吕贝卡说。
我不理解。我说。
打麻将到底有什么意思嘛。我又补了一句。
你就没有想过打麻将这个事件的背后?吕贝卡说,不仅仅是那点乐趣,也是一个社交啊,大家可以吃吃东西聊聊天,平日里带小孩管老公都很辛苦的。
我想过的。我说,所以我不管。各人有各人的世界。
不管就不要说。吕贝卡说。
我以后再也不说了。我说。
周洁茹
读书会
四个闲女人就是一个小社会。我说,我烦了。
吕贝卡在电话那头笑,好啦好啦,这不,我专门给你组织了一个读书会。
我不要。我说,要读书各自在家读,爱读什么读什么,会什么会。
就是为了你组织的!吕贝卡说,我这是一片真心。
我自己根本就不读书的。我说,我就是脱口而出啊读书会,我讲话都不经过大脑的。
其实我想得很仔细。吕贝卡说,我们有个读书会挺好的。
装吧就。我说,三代贫农,这一代暴了富,组个读书会就贵族了?
你知道你已经一个朋友都没有了吗?吕贝卡说,我是心平气和,你别把我也丢了。
我说的是我自己。我低声下气说。吕贝卡确实已经是我最后一个朋友。
好吧,星期六下午三点,我家会所的阅读室。吕贝卡坚定地说,到时见。
第一期读《简·爱》。她最后补充了一句。
挂了电话,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简还爱。什么世界。
2
星期六下午两点,我还在未圆湖喂鱼,我约了住中文大学的同学吃食堂。
我就是太喜欢未圆湖了,至于那个湖为什么要叫未圆湖,我是不知道的。但是我想过圆的意思,我曾经去过一个圆的展览,说明书上说亚洲人的圆是顿悟、虚无、空、圆满的意思,这些意思不是一个意思,所以我还是不明白到底是哪个意思。我只记得我读过一本书,书里有个谁,他的圆是一定要画圆的,画得不圆,死也死得不痛快。至于这个人物叫什么,书名又是什么,我阅后即忘,能想起来个圆已经好不容易。有人说的,读书少,还爱思考。说的就是我这种人。
插图/戴未央
我的同学比上次见到瘦太多了,可是气色也好多了。当年从美国到香港的这一群,她是唯一还跟我有联络的,是的我已经把所有的人都丢了,新认识的,以前认识的,而且我再也不想认识任何人了。
卖保险啊。她说。
你一个数学博士卖保险?我说,你就找不到工作了?
我找得到工作?她反问我。
而且博士怎么不能卖保险?她又说,我们组里全是女博士,拖家带口的女博士,就差一個文学博士了。
我说,文学博士招你们啦?要不是跟你十几年,我要翻脸了。
她说,你没觉得咱俩的船早翻了吗?
我说,啊?又为了什么事嘛?
她说,你在朋友圈说的,你把人分成两种,一种是卖保险的,一种是不卖保险的。
又不是说你嘛。我又低声下气了。
而且卖保险好啊。我说,有了收入,家庭地位就有了,而且收入比老公还高,家庭地位就比老公还高了。
我的同学哼了一声。
你怎么不问问我要不要买保险?我小心翼翼地说,既然你现在是一个卖保险的了。
我的同学又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们的客户会在香港么?
我闭了嘴。
我吃了一口沙嗲牛肉公仔面,全香港的公仔面,中大食堂的最价廉物美。我的同学坐在对面,只要了一杯冻奶茶。
还记得不?当年咱们学校只有一间小食堂卖泰国炒面,五块九毛九,真好吃啊,我说。
有吗?我不记得了。我的同学皱着眉。
而且你觉得你还会去吃五块九毛九的面吗?她又说。
我停了一下,说,你老公教授了吧。
早就是了,她说。
我说你也可以不卖保险嘛。
她说我卖保险跟我老公有关系吗?
没关系,我赶紧说。
而且我挺喜欢我现在的工作的。她说,至少现在孩子们的学费补习费都是我在付了。
这个时候,她接到了她老公打来的电话,她冲着电话不耐烦地说,修什么修,买个新的好了,我等会儿去沙田看看。endprint
你看。她挂了电话说,就是家里买个小电风扇,也是我作主的。
我注意到我的同学指甲修过了,头发烫过了,嘴唇涂过了。就是出来见我,她也是一个标准职业妇女的样子。
我不自觉地把自己的手藏了起来,我的手指都裂开了,一定是碗洗多了。而且我一定要去给自己买一支口红了,我的上一支口红还是从美国带到香港的,已经有七八年了。
还能用吧?我想了一下。化妆品的保质期肯定是比保养品的保质期长的,而且我也确实需要一罐什么霜涂一涂了。尽管我不怎么出门,也好久没有从镜子里看看自己了,但是她们都有,我也得有点什么才跟得上她们。
我这么胡思乱想着,我的同学站了起来,说,走,咱们去沙田。
我就不去了吧。我说,人多的地方我心慌。
你就是个抑郁症!我的同学说。
我承认我抑郁症,然后我把她送到了车站,看着她入了闸。我回到未圆湖,湖里空空荡荡,连枯败的荷叶都没有一枝。我在想我从沙田跑到大学,送了我住大学的同学去沙田,然后我一个人待在大学,一潭不圆的湖水的旁边,我干什么呢?
我的同学以前也是像我这么迷茫的,刚到香港的时候,我们可以坐在未圆湖一天,什么都不干的一天,天都黑了,如今她去沙田用她自己挣的钱买电风扇了。我甚至幻想了一个场面,她把她挣到的一大摞金黄色港纸,甩到她的教授丈夫脸上,她的声音都高了八度。
有的教授也真是的,既然有的妻子是生了孩子要照顾孩子而不能够去挣自己的个人价值,就要摆脸色给这个妻子看吗?也是背井离乡同甘共苦一路走来的,日子好起来了倒要逼着妻子去实现家庭价值之外的价值,被钱甩脸就满意了?只要是钱。这个教授是金牛座吧?中国出去美国再回去中国做教授的教授都是金牛座吧。
喂!我是自己要出去卖保险的!我的同学生气地说,我老公没怎么我好吧,我是自己要进取的,而且我老公根本就不是金牛座!你老公才金牛座你全家金牛座!
我觉得我再这么坐下去,我真的要出现幻觉了,还是彩色的。而且湖里也没有鱼,乌龟都没有一只,而且我连喂鱼的面包都没有带一片。
吕贝卡的电话追了过来,已经是两点半,我赶紧跳上了一辆的士。
3
的士开到吕贝卡家的豪宅大门口,门卫把的士拦了下来。
会所!司机坚定地说。
访客必须登记!门卫也坚定地说。
司机坚持,以前可以开到会所的。
那是以前。门卫说,现在必须下车登记。
我说我下车,我可以走过去。司机不情愿地收钱,司机比我不高兴多了。
反正也是早了十分钟,我想。要不我就去凉茶店买一杯五花茶吧。
我正在喝凉茶的时候,吕贝卡走进来了。
我们约的是会所吧?我说。
是啊,吕贝卡说,但我知道你不到点是不会去的,而你早到只能选择这儿的这个凉茶店。
我是不是不合时宜?我说,所有的人都要迟到,你准一个点,你就是一个神经病?
是。吕贝卡说,但是我理解你,好了,我们现在走过去吧,正好三点。
一个人都没有。
除了,一张椅子上已经坐着一个女住客,麻利的脸,正在填一堆表,我怀疑是保险表单,我现在看到什么都觉得是保险的单据。
为什么是《简·爱》?坐了下来,我问吕贝卡。
为什么不是《简·爱》?吕贝卡说。可是我还没读,我没空,你读了没?
我也没读,我说。我从包里拿出我的那本《简·爱》。
趁着你约的人都还没来,你赶快读几页,我说。
吕贝卡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旁边椅子上坐着的女人也抬起头,鄙夷地看了我们两个两眼。
我只好打开手机,随便看点什么,反正她没读,我也没读,大家都没读。
三点零五分了,还是没有人。
有的话是不要说出来的。吕贝卡说,我事先提醒你一下。
我又说什么了嘛?我说。
你有一次茶聚当着大家的面问李太太的眼睛怎么突然大了,是不是割双眼皮了。
是啊。我说,我问了,怎么了?
人家不想说出来,就是不想说出来,你不明白吗?她要想说她自己早就先说了。吕贝卡说。
明白了。我忍气吞声地说。
而且人家根本就不是割眼皮好吧。吕贝卡说,那叫开眼角。
有什么差别呢?我说,在我这儿,隆胸跟隆鼻都是一样的。
反正除了读书,别的你什么都不要说!吕贝卡说。
我注意到坐着的女人站了起来,往服务台走去,我的目光追随着她。
她很快就回来了,坐回到她的那堆单据里面,落座前投来一个白眼,我不由打了个冷战。
管理员马上就过来了,我看着管理员向我们走来,她的制服和我住的楼的管理员制服一模一样,黑色的,坚挺的,小西装裙。
每次我回家她们就要奔跑过来给我开门,有跟的黑皮鞋,跑起来步子都是碎的,我只好说谢谢。
我跟吕贝卡抱怨过,我说我就是想自己开门,即使我付了管理费,我过年的时候给每个管理员都发两次红包因为我不认脸,但是我要自己开门。
吕贝卡鄙夷地看着我。
直到有一个半夜我听到了两个交接班的管理员在讨论有个谁为主人开门的动作慢了一点被投诉了。對,她们使用的词是“主人”。对,这里是香港,2017年。
她会被解雇的,正要下班的管理员说。
不至于吧。正要上班的管理员说,最多被警告。
你什么都不懂。正要下班的管理员说,她会被解雇的!
她解释过了,她正在接一个电话,所以她没有及时看到。正要上班的管理员说,她都跟我解释了一百遍。
有什么用?正要下班的管理员说,反正她被投诉了。endprint
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管理员。我只好让她们为我开门,我还可以训练一下我的广东话,“唔该”。七年八年只会一句“唔该”,肯定是训练得太少了。除了我,再没有多一个人说“唔该”,大家直进直出,如果管理员手脚慢了,大家就摆出冷脸,如果管理员手脚快了,也是冷脸,我就看不到一张热脸,还有“唔该”,说了又不会死,广东话又是大家的母语。
我有时候在路上碰到她们,三个四个女生,最多二十岁,走得飞快,大概是因为午餐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而且只有走到最后面的邨屋,那儿的茶餐厅才有五十块以下的午餐。
4
除了读书,别的你什么都不要说!吕贝卡说。
有个管理员向你走过来了。我说。
为什么?吕贝卡说。
管理员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并且蹲到了她的沙发旁边,她只好转过了脸。
什么事?吕贝卡说。
管理员谦卑地低着头,很细声地说,对不起太太,有其他住户投诉您跟朋友讲话的声音太大了。请小声一点,请。
吕贝卡说知道了。管理员很高兴地离开了。
我还以为吕贝卡会跳起来的,可是她没有,她说她知道了。
我倒要跳起来了。我的声音怎么大了?我讲国语我的声音就大了?我决定跟吕贝卡讲英语。
这个时候有个人向我们走过来了,她穿着黑色的衣服,衬得脸特别白。
我很想问一下她抹的什么,怎么可以这么白。
吕贝卡用眼神阻止了我。
我忍住了。
她们很夸张地拥抱了一下,吕贝卡介绍说这是赵太太,赵太太坐了下来,冲着我笑了一下。非常亲切的笑容,我马上就给她打了个五分。
吕贝卡也从她的包包里抽出一本《简·爱》,还是繁体的。
我从台湾的网站上订的。吕贝卡说,我先是去了诚品,居然没有耶。
赵太太习惯看繁体还是简体啊?吕贝卡说,我们也有简体的。
都行。赵太太说,我什么都能看。
这个时候钱太太也来了,钱太太说哎呀我要去一下洗手间,吕贝卡就和钱太太一起去洗手间了。
我和赵太太面对面坐着,我一直没有等到赵太太给我打回一个五分。我只好说,你看这四周围书架上放满了精装本,金光一片还全是英文的,根本就没有人看嘛,装吧就。
赵太太点头,说,就是。
我又给赵太太打了一个五分。
这叫什么阅读室?我又说,有几个人在读书?茶几上摆齐了《壹周刊》《三周刊》《东周刊》《西周刊》它就是个阅读室了?
赵太太又点头。我觉得我快把赵太太打成一百分了。
吕贝卡和钱太太回来了,吕贝卡警惕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又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啊。我说,我就说读书来着。
她是没说什么。赵太太附和我。真的。赵太太又说。
5
管理员又朝我们走过来。
我用下巴向吕贝卡示意这一点。
吕贝卡还没等管理员蹲下来就站了起来。又怎么啦?吕贝卡说,我们已经很小声了。
对不起太太,管理员说,有其他住户投诉你们是在私人补习,我们这儿是不允许私教的。
你觉得我们是在补习什么呢?吕贝卡平静地说。
我不知道啊。管理员惊慌起来,我不知道的啊,因为有投诉我才过来的啊。我们这儿是不允许私教的,管理员又说了一遍。
我们像是在补习吗?钱太太突然说,我们都这么老了。钱太太说完,响亮地笑了一声。我给钱太太打了个两分。
我自己忍住了什么都没说。我想的是,幸好没跟吕贝卡讲英文,要不现在铁定了被诬陷成补习英文。
我们只是读读书。吕贝卡说,我们会很安静的。
我很吃惊,我还以为吕贝卡会把那一句我们只是读读书吼出来。她为什么总在电话里冲着我吼呢?管理员转身离开了。
我们还读吗?我说。
为什么不读?吕贝卡说,好不容易凑在一起。
可是被投诉啊。我说,还不如去我家会所呢,至少没有人会投诉你,还投诉两次。
埋在单据堆里面的女人频频抬头,往我们的方向射来各种线。
你以为没有?赵太太冷笑,你那是没试过,你去试一下,你会被投诉到生无可恋的。
是没试过。我说,但我不想试。
你家邻居又投诉你了?吕贝卡对赵太太说,这次又为着什么事啊?
我家佣人的鞋!钱太太强压住了声线。又转过头耐心地向我解释,我们住的这个屋苑,我家和邻居家就是那种,靠在一起的房型,我们的大门都是并排的,中间一堵墙,那堵墙,邻居也是早早用尺划分好了分界线的,她一半,我一半。我家佣人就是太粗了,进门的时候鞋忘拿进来了,鞋头还过了界。
这一个印尼的吧?吕贝卡补充,印尼的就会粗一点。
以前在新加坡做过。赵太太说,所以做菜好一点,也会讲普通话。
比前面那个好用吧?吕贝卡又说。
这个刚来几天,我再看看,赵太太说。
鞋呢?我说。
什么鞋?吕贝卡说。
我说她家佣人的鞋。
对哦,鞋。赵太太突然激动,邻居居然去投诉哦,管理员马上电话就上来了,跟我讲,屋苑有规定的,鞋子不可以放在门外的哦,尤其要注意佣人的鞋,因为门外面也是公众地方哦。我马上就让佣人把鞋拿回来了,我还说了佣人几句。赵太太说,其实我也知道,她的鞋在门外面根本就没待几秒,她就是先进来放个菜。
我想起来我也投诉过邻居佣人的鞋,因为那天早上我只是把一袋垃圾放到了门外,还靠着我自己的门,在我回厨房拿另外一袋垃圾準备一起扔的时候管理员就电话我了。垃圾要放到垃圾房的哦孙太太,管理员说,我们屋苑有规定的哦。我百口莫辩。我只好说这才三秒啊。管理员说两秒都不可以哦孙太太。所以到了下午我一见邻居家佣人的鞋又甩到了外面,我马上也拨打了管理处的电话。我注意到管理员亲自跑了上来,邻居家的鞋进了屋了,邻居家门口摆了几个月的门垫也只好按照规定进了屋。不作死就不会死,我是这么安慰自己的。所以我没有就赵太太佣人的鞋发表更多的意见,我选择翻几页《简·爱》。endprint
“你以为我穷,低微,不漂亮,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和你一样有灵魂,有一颗完整的心!”
我那个邻居更奇葩。钱太太说,广东话普通话都一流的,我可是都听过,尤其是半夜骂佣人的时候,骂得可麻溜了,可是她投诉我从来都是用广东话的。你说你有什么嘛,往前三代,全是偷渡来的。
对吧?钱太太突然对住我说。
我吃了一惊。我,我我我查一下书,我说。
哦,对了。吕贝卡手指着我,说,都忘了介绍,这位是孙太太,孙太太就是住在那个天赋豪宅一号的。
我不高兴地看着吕贝卡,除了我住在哪儿,我这个人就没有什么可被介绍的吗?
知道知道。赵太太热情地说,你们楼海景不错的。
对面又开了个新楼盘吧。钱太太说,我上个星期刚刚去看过,这个新楼是黄河实业的,质量不错的。
我不知道啊。我说,我没钱买新楼,所以我不关心的,而且我家没海景啊,可能因为是整个屋苑最小的房型吧。
突然都沉默了。我注意到吕贝卡的脸虽然是微笑的,嘴唇的形状倒好像在说,你是不作不死吧?
“要是上帝赐予我一点姿色和充足的财富,我会使你难以离开我就如同我现在难以离开你一样。”
我只好低下头,多看了一句。
6
你家邻居又投诉你了?吕贝卡说,这次又为着什么事啊?这次她是对着钱太太说的。
她投诉我家关门的声音太响了!钱太太说。
门都是一样的啊。赵太太说,大家关门的声音都是一样的。
是啊。钱太太说,所以管理处说要上来给我家调一调大门的音量,我真是很吃惊啊。
可以调的吗?赵太太说,我都不知道的哎,我家也要调一下。
这个时候几个小孩冲进了阅读室,吵吵闹闹地,挤在饮水机前面,你一杯,我一杯。
我往单据女人那边很快地投了一眼,单据女人果然腾地一下站了起來,往服务台走去了。
可以调。钱太太说,但是我就是不给他们调!
小孩被管理员礼貌地带了出去。
今天这个日子不顺啊。我说,你们阅读室不太平。
哪天都不太平。吕贝卡说,没有这朵奇葩,就会有那朵奇葩,天天都开花的我们这儿,就是一个奇葩花园。赵太太抿着嘴笑了。
还读不读嘛,我说。
读!我去拿杯咖啡。吕贝卡说,你要不要?
不要,我说。
我去拿杯茶。钱太太说。
有茶的么?吕贝卡说。
只有茶包。钱太太说,被投诉得太厉害了,现在只有茶包了。
吕贝卡端着咖啡,摇着头说,现在的咖啡难喝死了,都是冲的。
以前的咖啡机呢?孙太太说。
被投诉啊。钱太太说,咖啡机拿走了。
为什么啊?我说,不是越投诉东西越好么?
哎呀。钱太太说,是主人们投诉佣人们都跑来会所喝咖啡,把咖啡都喝光了。
佣人们喝得了几口咖啡?吕贝卡说,给佣人喝点咖啡会死啊。
就是,赵太太说。
他们有权利呗,他们付了钱啊,钱太太说。
我们也付了钱啊。吕贝卡说,又不是只有他们付管理费。
我说这个很挣扎的,我每年填税表的时候我就想了,我为什么要把我辛辛苦苦挣的钱交出来,去养那些不愿意工作只会拿综合援助的人。
钱太太喝了一口茶,吕贝卡喝了一口咖啡。
还要养他们的公屋,我又说,我自己佣人都没有。
你太偏激了嘛,赵太太说。
我交的税肯定比你多!吕贝卡忍不住了。
哪儿的中产阶级都是负担最重的,赵太太说。钱太太不说话。
我是中产偏下。我说,最下。
赵太太温和地笑了一声,钱太太不笑。
你够了啊,吕贝卡说,今天是干什么来了?读书会啊。
读书读书,赵太太附合。
这样啊。吕贝卡说,我们每人读一段,轮流,应该可以读个十页左右吧,然后我们回家以后再把全本书都看完,下个星期同样的时间大家再来讨论。
我没有空啊,钱太太说,我好忙的,而且下个星期我还有事。
我可以来,赵太太说,我没问题。我又给赵太太打了一个五分,钱太太,我没给她分。
你呢?吕贝卡对我说,你来不来?
我说我OK啊。实际上我想的是,我再也不来了。
那好。吕贝卡说,我们每个人也可以先谈一谈对《简·爱》这本书的个人的想法。
我埋着头。
我看过电影的。赵太太说,拍过好几个版的,每一个版本都好打动我。
“你以为我穷”,赵太太突然念了出来。
“我低微”,吕贝卡加了进去。
“我不漂亮”,钱太太终于也加入了。
“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她们异口同声地念着。要是我也能和她们一起就好了,可是我没有,我死命地埋着我的头。
7
在洗手间洗手的时候吕贝卡告诉我说赵太太曾经是一个演员。
我恍然大悟。我说我怎么觉得她很面熟呢,原来她演过这个,演过那个。
那又怎么样。吕贝卡说,她早就过气了。
我惊讶地看着吕贝卡,我说可是她是你的朋友啊。
只能算是认识吧。吕贝卡说,她们这种名人,女作家啊女艺人啊,即使是过了气的,还自我感觉好得很,出入都要戴墨镜的,以为还有人记得她们。
我说香港太多这种过了气的隐居的名人吧。
是啊。吕贝卡说,也不知道她们难受不难受,一下子从山顶上落到了山脚底下,还不如从来没有到过山顶呢。
她也没戴墨镜啊,我说。
吕贝卡哼了一声。
那位钱太太也是过气名人?我说。
不。吕贝卡简短地说,她就是有钱。
咱不念了行不?我说,我怕再被投诉。
怕什么?吕贝卡说,这就是本地文化,话语权啊,以我为第一唯一考虑文化啊。你七年八年不会广东话没什么,投诉文化到现在还没理解透,还融入不了,你就真的有点问题了。
我们一出洗手间就看见管理员又往我们坐椅的方向去了。
这次又是什么嘛?吕贝卡嘟哝了一句。
对不起太太,管理员说,有其他住户投诉你们是在读书,我们这儿是不允许读书的。
什么?我说,你们不给读书的?
不可以读出声音的。管理员解释说,我们有规定的,只可以不读出声音地读,你们读书的声音会影响到其他住户的。
我不过就是想读个书!吕贝卡终于咆哮了出来。她站在阅读室的正中央,每根头发都竖起来了,就像一头发怒的母熊。
赵太太和钱太太都吃惊地抬起了头,吕贝卡的这副面貌,肯定是她们从来没有见过的。
我不过就是想读个书!吕贝卡又咆哮了一遍,歇斯底里,眼珠子都红了。我注意到管理员偏过头,对住对讲机很细声地说,阅读室,对的,我们需要两个保安员,不对,要三个,对,现在,就现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