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平
康有为于一八九九年在加拿大西部港市维多利亚创立保皇会之后,他所领导的爱国进步的改良运动迅速兴起于全球华人社会,但他和该地邻近的温哥华市保皇会领袖的冲突又是这一运动在一九。九年左右走向衰落的主要原因。康氏在此期间的活动及其诗文与维多利亚附近的文岛密切相关,但该岛这一中文名称或相关英文名称却并不见于任何中外地图或地名辞典。
根据康有为在一八九九年夏秋之问所作组诗《文岛杂咏十九首》,他因戊戌变法失败而亡命海外,在当年初从日本首访加拿大直到从英国重返加拿大,连续遭受日、美、英国政府拒绝提供帮助的挫折,“流离已久,忧病头风”。但他终于得到加拿大华侨帮助,于当年七月二十日在维多利亚创立保皇会,随后就在附近海域乘船“日游一岛”。康氏并在其中的文岛将一渔家房屋加以装潢,改名寥天室,前后两次居住近一月之久。但在同时的康氏诗文中,他又提及曾经游览魏四岛,或魏家洲,并称:“岛为中国人魏四买而耕之。”基于这一记载,康有为次女康同璧之子罗荣邦通过研究,证实魏四即华人移民魏鼎高,并因后者儿子出生证所载诞生地为维多利亚北部海域的煤岛(coal Island),认为该地即为文岛。罗氏并称康有为曾在日本遭遇清朝政府的八次暗杀,侥幸逃生,所以在一八九九年夏秋之问为了安全起见,避居文岛(Jung-pang Lo,Kang Yu-wei:A Biography and a Symposinm.Tucson,AZ:The 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1967)。但是,罗荣邦的研究未能说明为何康有为在当时公开发表的诗文中使用文岛的名称代替煤岛或魏四岛,而且又故意将文岛描绘为其居住的寥天室所在之处,而将魏四岛仅称为其偶尔游览之地。
实际上,康有为在一八九九年九月十七日在寥天室所作祭祀戊戌六君子的诗文中,又将文岛称为未洁岛。在康氏家乡南海县的方言中,“未洁”(meiji)与“魏四”(meisei)以及“文”(man)与“煤”(mui)的发音都有相近之处,而且“煤”与“未洁”在含义上也相通,所以可以确定他公开发表的诗文特意将煤岛或魏四岛另称为文岛或未洁岛。康氏特别喜欢在诗文中以文岛来代称煤岛,也反映了他以文人雅士自命的情趣。
我在渥太华的国家档案馆曾发现数份加拿大警察关于康有为在一九00年活动的逐日报告,将这些报告与康氏的记载相对照,可以为揭开文岛之谜提供更为确凿的证据。据康有为的记述,他于一八九九年九月十九日,即当年农历中秋,曾在文岛会见从南海县故乡苏村而来的同乡苏熠,谈及戊戌变法失败之后清朝政府迫害康氏家人,牵连同村乡亲的不幸往事。康氏为此所写的诗歌称:“飘零远客二万里,垂白鬓丝四十春。回首银河共明月,最难文岛宿乡亲。”显然,他在四十不惑之年被迫远离故乡,与同乡苏熠在万里之外相见,曾在中秋明月之下感慨畅谈,然后主客共同留宿文岛。根据当时保护康有为安全的一位加拿大警察的每日報告,他与康氏在九月十九日白天在海上划船游弋之时,确实有一些华人访客到来,他在次日也曾在Coal Island(即煤岛)陪同后者(M.W.Fyffe,Report to the officer commanding the North—West M0unted Police in VanCOUver,September 21,1899,RG 18,vol.170,file No.339-348,Library and Archives Canada,Ottawa)。因此,文岛或未洁岛无疑即为煤岛或魏四岛。康氏实际是刻意在公开发表的诗文中使用这两个杜撰的中文地名来隐瞒他居于外界所知的煤岛或魏四岛这一事实,避免清朝政府的注意,防止再遭暗杀。
当时每日跟随、保护康有为的一位加拿大警察的报告确实显示康氏对于清朝政府的暗杀深具戒心。他除了白天处于这名加拿大警察的陪同保护下,每晚另有两个华人保镖贴身护卫。当他在九月二十六日听到中国在美使馆计划追捕他的消息后,深感不安,坚持让随同保护的加拿大警察到维多利亚探听虚实,结果证明是子虚乌有的传言(M.W.Fyffe,Report to the officer commanding the North-West Mounted Police in vancouver Septerober 30,1899,出处同上)。由于文岛居民稀少,并孤悬于维多利亚北部海域,为康有为提供了相对安全与安宁的休养环境。
文岛的主人魏鼎高是来自广东省的客家移民,也是维多利亚一座客家庙宇谭公庙的守护人。他在一八九七年左右使用该庙宇农历新年所得的三百加元香火钱作为首期付款,以一千五百加元的总价格购买了该岛,特别是岛上的三百六十英亩土地。此后,魏鼎高和妻子移居该岛,他们的子女也先后在此出生。但他另外又拥有一条帆船(schooner),用以从事渔业及从该岛到维多利亚贩卖柴木的生意(Interview of Ngai Ou Sow,in Charles P.Sedgwick File,No.1995-018,University of Victoria Archives)。康有为大约即使用这条帆船在一九00年夏秋之问在文岛周围的海域游弋。康氏《文岛杂咏十九首》及同时的诗文生动地描写了他在夕阳之下和微醉之时乘船环游松柏覆盖、幽寂安静的文岛,平日观赏岛上居民采果、养猪、宰羊和打鱼的休闲生活,以及每日坐卧于海边石矶之上,目睹潮水涨落,耳闻无边寂寥中偶尔传来的鸦声。康氏还在中午时分下海游泳,但寒冷的海水使他觉得如同身处当地夏日仍然覆盖山巅的白雪所融化的冰水之中。他甚至身穿短衣,在邻近的岛屿持枪打猎,以至于在山路迷失。魏鼎高和其他岛上的居民每日为他送来美味的石斑鱼、新鲜椰菜或瓜果。但在这种悠然平静的生活中,康有为反而加深了对于囚禁瀛台的光绪皇帝、远在香港的家人及危机日深的祖国的怀念。他在一首诗中写道:“思君念母客万里,忧国怀人又九秋。最是痛心当八月,经年须发白盈头。”
康有为在文岛的生活实际并不完全如他诗歌中所描绘的那般悠游自在。他在岛上继续读书写作不辍,并积极推动保皇会及其政治改革运动从加拿大西部的唐人街向全球华人社会扩展。据一位访客透露,康氏在文岛所居寥天室实际是加拿大西部典型木屋的上层房间,其中仅有一个木柱支撑的床铺和一张粗糙的松木桌子,但桌上堆满中文书籍。他还向陪同他生活在岛上的秘书学习英文,同时每日忙于写作(“Watching the Exile”,Daily Colonist,October 19,1899,p.6)。正是在文岛隐居期间,康有为完成了保皇会的政治纲领文件,即《保皇会序例》,后来又将其扩充为《保救大清皇帝公司序例》。这一纲领性的文件将列强在中国的侵略与华侨惨遭白人种族歧视的境遇相联系,号召海内外华人为“忠君、爱国、救种”而奋斗。这种忠君爱国、改革图强及要求种族自救、反对民族歧视相结合的政治口号使得保皇会在加拿大和全球华人社会中赢得强烈的支持和迅速的发展。endprint
康有为还从文岛发动各地新建的保皇会,在一八九九年八月四日为光绪皇帝举办祝寿庆典,乘机要求恢复他的政治权力及其变法运动。他的诗文自称曾亲临维多利亚中华会馆“率邦人恭祝圣寿”。但是,我根据加拿大警察报告及维多利亚报纸报道当地中华会馆祝寿庆典所做的研究,证明他在光绪生日当天及前后数日都在文岛附近乘坐帆船游弋于海上。康氏亲自为光绪皇帝生日所主办的庆典,实际上仅仅限于他和文岛居民草草举行的一个简单仪式,如他所自述:“逋臣既避暑于文岛,在海波四面中,与渔人二三,席者设棚,北望行礼。波光浩荡,思望南海瀛台之在波中,载悲载喜,载笑载忧。”
但是,康有为确实在文岛隐居期问,开始为营救光绪皇帝策划和发动了保皇会最为激烈的军事行动,即在一九oo年义和团变乱期间发动的号称“庚子勤王”的武装起义。他在一八九九年十月初从文岛向在美国的华侨发出筹款号召,而加拿大保皇会领袖则承诺提供筹款人的活动经费。为了就近主持这一重大军事行动,康氏在十月十一日离开加拿大前往香港。在离开文岛之际,他曾试图绕行该岛一周告别,但因在沙滩不慎跌倒,未能如愿,“怅然不忍离去”,故而赋诗一首如下:
岛树别离行一周,沙滩跌倒不能游。兴阑缘尽从兹去,
归棹回头独倚舟。
文岛幽居占月余,风烟草树不无疏。天涯走遍佳山水,
比似寥天总不如。
康有为对于文岛的喜爱与眷念,不仅是因为他在近一月的幽居中对该岛的风景和草木都变得极为熟悉并产生了深厚感情,也是因为他所领导的改革运动在戊戌政变后连番失利,却从他隐居此岛前后的活动中起死回生,开始走向全球性扩张。所以,该岛成为他的海外政治改革运动的发祥地之一。
“庚子勤王”武装起义在一九00年七月以全盘失败而告终。但在此后,康氏通过维多利亚的保皇会在一九0二年首先建立了一个“商务会”,以发起跨国实业公司的新计划来联合全球华侨、推动海内外华人改良运动,取得了极大成功。因此,他在一九0四年十一月至一九0五年二月对加拿大的第三次访问及此后的首次美国之旅,将其领导的海内外华人改良运动推向顶峰,一度超过革命党在华侨社会中的影响。饶有意味的是,康氏在此次访加期间,再次于一九0四年末回到文岛,避居于他钟爱的寥天室。他在此完成了《欧洲十一国游记》的编写,并在该书自序中称自己效法神农尝百草,通过考察欧洲的文明来分别其优劣和适用性,“制以为方,采以为药,使中国服食”,以便自救。他在文岛深思熟虑后,为中国自救所开的药方便是在寥天室写就的题为《物质救国论》的长篇论文。该文声称现代欧洲各国强盛的原因就在于发展“工艺、汽电、炮舰与兵而已”,而中国的“救国急药”也在于发展这些物质力量。
康有为在文岛寥天室写就的《物质救国论》实际是为保皇会在此后发展跨国公司实业提出的新的纲领性文件。按照这一计划,该组织迅速在亚洲、非洲、大洋洲,特别是南北美洲发展了一百五十个以上的分部,并动员全球华侨投资、发展了从香港到纽约和墨西哥的公司和银行,形成了超过百万元资产的商业帝国。同时,保皇会通过与上海商务总会等组织的联系和合作,在一九0五年发起海内外华人抵制美货及美国民族歧视政策的运动,取得了全球性影响。所以,他将一九0五年到一九0七年的诗作编为《寥天室集》,并在该书的序言中比喻他在此地隐居之后畅游美国、墨西哥并回访欧洲的世界之旅,如同鹏鸟振翅高飞,扶摇直上九万里,“入与寥天”。
但是,康有为在一九0四年末隐居文岛的原因仍与他对自身的安全考虑有关。他在当年十二月六日从维多利亚寄给洛杉矶保皇会领袖谭良的一封信中便提到“美中有反对党”,即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人,害怕前往美国会遭遇在一九0一年被暗杀的威廉·麦金利总统(William McKinley)同样的命运。所以,他特意委托谭良购买防弹的“铜甲”等防身器具(方志钦主编、蔡惠尧助编:《康梁与保皇会——谭良在美国所藏资料汇编》)。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保皇会所面对的真正挑战并非反清的革命党,而是康氏所领导的改良运动在一九0八年之后出现的内讧及其他挫折。保皇会已经在一九0七年十月改名为“宪政会”,光绪皇帝在次年的逝世是对这一推行君主立宪的改良派组织的沉重打击。但是,真正致命的打击还是由于温哥华保皇会的主要领导人叶恩于一九0五年开始管理该组织在香港的商务公司后,很快就因一连串的商务活动失利与康有为产生矛盾。在一九0九年初,双方因为争夺由叶恩等在广西发起的振华公司,已经进入公开冲突。特别是在当年五月,曾与叶恩等合伙为振华公司招股的刘士骥在广州遭到暗杀之后,双方公开互相指责。其时已经到达欧洲的康氏也仍然受到这一谋杀案的牵连,使得宪政会遭遇空前的危机。
但是,根据康有为次女康同璧的记载,她的父亲竟然在此关键时刻,于一九0九年的六月中旬至七月中旬间从英国利物浦专程前往美洲,到达维多利亚,可他在此地的主要活动仅限于再次“卜居”文岛,然后迅速回到欧洲[康同璧:《康南海先生年谱续编》,楼宇烈整理:《康南海自编年谱》(外二种),中华书局一九九二年版]。我在一篇近作中首先对于康有为是否曾在一九0九年中期最后一次访问加拿大提出疑问,原因即在于这次旅行不仅出现在康氏与温哥华宪政会主要领袖冲突最为激烈的时刻,而且在他漫游欧洲的旅程之中突然發生,时问短暂,加拿大报纸也无报道。特别重要的是,康氏仅为再访文岛而专程从欧洲长途旅行来到美洲也不符合常理。
但是,康同璧所记载的康有为这次旅行发生于她和未婚夫罗昌与康氏同在欧洲期间(《康同璧自传》未刊稿,第十一章,张启祯、张启礽家藏),不容轻易否定。现有的一九0九年间欧洲与美洲之间旅客的资料库也不够完整准确,难以否定或肯定康同璧关于康有为这次旅行的记载。所以,笔者推测如果康有为在一九0九年中期确实从英国利物浦前往文岛,他的突然、短暂和急促的长途旅行的主要目的应该是在当时宪政会面临空前危机的时刻,来到保皇会发起之地维多利亚,争取当地华侨领袖的支持,以便与温哥华持敌对态度的宪政会领袖对抗。基于这一目的,他的旅行应该尽量保持秘密,所以再次避居维多利亚附近的文岛,在此也可以避免遭到温哥华敌手的暗算。在此之后,维多利亚的宪政会领袖果然力挺康有为,与温哥华的宪政会领袖展开针锋相对的公开辩论,并由此引发该组织在美洲、亚洲和大洋洲的其他分部介入这场争执,导致全球华人改良运动的衰落。这些事实似乎也说明了文岛确实在一九0九年夏天再次成为康有为活动的重要舞台,见证了他海外改良运动的衰落。
今日的文岛仅以其英文原名Coal Island载于加拿大地图,位于从维多利亚到温哥华轮渡航道起点苏尔兹海湾(Swartz Bay)附近的东部海域,仍是一个私人公司拥有的小岛。它与近代中国及全球华人历史曾经发生的密切联系尚待进一步探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