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乔 叶
上焦作师范那年,我14岁。那时学校还在焦作市的西北角,紧靠着山。老姨家的闫河村离学校不远,大约三四千米。每到周末,我不回家的时候,就会去老姨家。
老姨是奶奶的亲妹妹,有的地方叫姨婆。奶奶3个亲妹妹,闫河这个老姨和她长得最像,性情也最近。7岁那年我突发重度胸膜炎,在焦作市矿务局医院住了三个月,医院离老姨家也很近,老姨经常送吃送喝,那时候我就知道:她很亲。
在老姨家的周末过得很单纯,除了一起做吃做喝,别无杂事。她喜欢包饺子,因我那时候不吃肉,她就给我包素的。包得小小巧巧,精致可爱。我们一边包饺子一边闲话,主要是她讲我听。她讲小时候如何和我奶奶玩耍:“逢五逢十有集,俺爷没事儿就会驾着马车带俺们去逛一圈,扯花布,扯头绳,再各人一碗羊杂碎,配一个烧饼……那时候的吃食,香。”
她讲和老姨夫相亲时如何胆怯:“不敢看他,一眼也不敢。成亲了,都有孩儿了,我问他,你相中我啥了?他说:相中你一双大眼,太会瞪人!”
她的眼睛确实很大,皮肤也白,是我三个老姨中最漂亮的一个。
也讲她的三个儿子:老大怎么出息,老二和我一样是个左撇子,老三刚结婚,和媳妇三天两头斗嘴呢……说着就给我看她腿上凸出来的青色血管:“医生说是静脉曲张。唉,一身毛病,恐怕活不长了。”然后就给我看她的寿衣,一整套,是她早就准备好的。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她一样一样给我展示讲解,喜滋滋地问:“好看不好看?你看这做工,外头可买不着的。慢工出细活儿。”我傻傻地说:“其实,等你穿的时候,你自己也看不见。”她的眼睛立马瞪起来:“咋看不见?我自己试了可多回呢。没事儿我就试,没事儿我就试!我穿给你看看吧?”
她常来我家看我奶奶,每年小住一两回,每回住上八九十来天。姊妹两个摘豆角,做棉衣,穿竹帘,或者在大门口说着家常话。街坊邻居见了都问候她:“哟,他老姨串亲戚来啦?姊妹俩长得真像。”她笑眯眯地应答:“是姊妹咋能不像?”
她最后一次来我家住,是我奶奶去世的时候。父母早逝,奶奶是我们最后一个至亲。这样的大事没有长辈领着是不行的,她就来了。她前前后后跑着,招呼着迎来送往、茶水酒席、收礼回礼。不时拉着我们哪个姊妹,说烟发得太多了,孝布扯得太宽了,为我们俭省着,生怕我们吃了亏。偶尔闲下来一会儿,她就到奶奶灵前哭一会儿,口中喃喃道:“我的姐啊……”
我见她最后一面时,她已经有些老年痴呆,在二儿子家。我拉着她的手,报上我的姓名,她的泪水顿时盈满眼眶。我们就那么哭着,哭了很久。后来我就再也没去看过她。直到今年春节,我回老家去看大哥,他说老姨去世了。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走在路上。茫然地看着路边的村庄和行人,我想着老姨的样子。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她了。我最惭愧也最无耻的亏欠是:她在我这里只是付出,从没有得到过什么。
能给她什么呢?什么也给不了。也许,说到底,我能做的,就是铭记着她的亲爱,再把自己的亲爱传给我的后辈,让这苍凉人世,有着最朴素也最永恒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