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兴 海
(江南大学,江苏 无锡 214122)
对于是否真有一个夏的王朝一直有讨论,甚而至于今天仍然争论不休*李瑞超《近十年〈夏本纪〉研究综述》(《戏剧之家》2015年第3期)认为,夏王朝存在的真实性考辨在《夏本纪》研究中争议最大的是夏王朝的存在问题。现今,学术界对这一问题的基本共识是:在没有确切文献和考古材料能推翻《夏本纪》中有关夏王朝、夏史记载的前提下,仍然相信夏王朝的存在。但是,有关夏王朝真实性考证的研究成果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推断性的,文献资料与考古成果的简单对应不足以支撑夏王朝、夏代、夏文化的最终确立。与夏王朝存在的真实性问题紧密相关的便是《夏本纪》能否作为信史的问题,即对《夏本纪》可信性考辨,多从文献梳理和材料来源角度进行研究。以上问题研究主要立足于宏观,近十年对《夏本纪》的深入研究更多着眼于文本中的具体历史事件、人物。,司马迁为什么坚定地认为夏是一个独立的真实的朝代,为什么立《夏本纪》,把夏同商、周、秦、汉等同,而不是设立大禹个人的传记,如同《项羽本纪》《高祖本纪》《吕太后本纪》那样?本文通过对《史记·夏本纪》的文本,以及“太史公曰”、《太史公自序》《报任安书》等文本的研究,从《史记·夏本纪》与《尚书》文本关系的研究对此问题加以说明。此探究把文本作为研究的基础和前提,回到具体的文字现象,回到文本本身,试图回到原初理解,无论是就其基本范畴、观点、命题,还是其体系和结论,都追求文本的原始意义。
“夏本纪”是《夏本纪》的标题。它是一个词组,偏正词组,“夏”为主,回答“谁的”,“本纪”回答“什么”的问题。《集解》:“本者,系其本系,故曰本;纪者,理也,统理众事,系之年月,名之曰纪。”本是根本,比喻,《说文解字》:“木下曰本。”纪是纲纪。“夏本纪”的标题,表达的是“这一篇是夏王朝的本根源头以及发展脉络,大事统理”。“夏本纪”既是《夏本纪》一篇的标题,同时它又是导引,指示着全篇文本的指向。它是认识《夏本纪》的非常重要的文本。
《夏本纪》紧随《五帝本纪》之后,是“本纪”之第二篇,但是《五帝本纪》不是以朝代命名,而是以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的综合性的个人名的方式命名。到《夏本纪》是《史记》篇名命名的转变,标志着司马迁所认定的重大的社会变迁。以“夏”的朝代名来命名,便成为朝代史的第一篇,此而后方连贯有《殷本纪》《周本纪》《秦本纪》,夏、商、周、秦、汉一以贯之成三千年中国文化史。取名为“夏本纪”,其文本的意义即揭示夏是中国第一个王朝的历史,是对于中国社会历史最为巨大的革命的描述, 蕴涵着司马迁关于“朝代”内涵的思考,对于国家政治的理解,因而具有开创性。
司马迁所要构建的历史就是国家的政治制度史,凭借自己理解的最为可靠的文献来建构历史。司马迁注意到五帝、大禹作为一个政治体的出现,其中的不同,于是用篇名的区别来说明历史意义上的重大区别。
《史记·夏本纪》关于“朝代”史的描述没有可借鉴的地方。因为司马迁之前文献记载的中国不是按照朝代的,如《尚书》《左传》以帝王为线索,如《国语》以国别记述事件,而朝代的概念自《夏本纪》开始,标志着关于中国历史记述的新体例、新篇章,这是司马迁独立思考的新成果,因而具有特殊重要的地位。
将夏王朝作为一篇本纪,显然是因为司马迁注意到夏王朝的建立使得中国历史进程发生根本性转变,带来了新型的政治架构,为最高领导人的推举与选择方式开了新路。它不仅仅是改朝换代,不仅仅是换一个君主那样简单,而是自夏开始确立了君主更迭的政治制度。从此之后,中国的政治制度就转变成为如何保证家天下的政治格局。想要实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司马迁,在《史记》第一篇的《五帝本纪》中发现并记载中国社会的基本政治模式。从黄帝到尧、舜,社会政治结构最核心的最高领导人选拔制度是“禅让制”,在几个轮次中是前后一致的,最高领导人的选拔是当权的最高领导人通过实践考验来选拔接班人。但是,巨变从大禹开始,最高领导人是从自己家庭成员中选拔的。这一制度延续了几千年。虽然司马迁无法预知汉代之后的朝代更迭将如何发生,但是他敏感地预见到改朝换代之后政权的更迭是家族式的,如同大禹传递给夏启一样的。司马迁将这一中国历史上最为重大的发现通过《夏本纪》的文本来表现。
司马迁为了实现自己的历史观而利用《尚书》文本。比如关于伐有扈的记载:“《甘誓》起首就说:‘大战于甘,乃召六卿。王曰……’未说明哪国与有扈大战,召六卿时也不知是何王,所以弄得传说不一。《书序》和《史记》《白虎通》都说启伐有扈。……《史记·夏本纪》说启伐有扈,作甘誓。”[1]200司马迁采用的是《甘誓》的描述:大禹传位于其子启,夏之同姓诸侯有扈氏不服,起而反抗。夏侯启举兵讨伐,将战于甘,诰戒将领。史官记之,命曰《甘誓》。而《淮南子·齐俗训》记述的有扈氏却是代表正义,与《甘誓》不同,“昔有扈氏为义而亡”,高诱注:“有扈氏,夏启之庶兄也,以尧、舜传贤,禹独传子,故伐启,启亡之。”高氏揭示了新旧制度之争是此次战争之起因,这也是司马迁采用这一文本的原因。
对于故事的主角,也有其他不同的记载,比如《墨子·明鬼篇》《庄子·人间世》《吕览·召类篇》《说苑·正理篇》皆以为禹攻有扈,而不是夏启。司马迁有可能看到这些文献,但是他之取舍,乃价值取向认定是夏启讨伐有扈氏。其所以这样选择,司马迁认为这正是社会巨变之开端。
《史记》各篇都是独立的文本,都是交互为用,浑然一体,政治指向也是一致的。
首先,看“太史公曰”。“太史公曰”是一种特殊的文本。《史记》130篇每篇都有“太史公曰”,130篇每一篇都可以看作是两个文本的集合,其中一个是传文,一个是“太史公曰”,即所谓“赞”。
“太史公曰”从“君子曰”承继而来,“君子曰”在《左传》《国语》《战国策》中都出现过,而以《左传》为多,或引经据典以臧否人事;或引述当世通行语言以作评论,它是古代史官实录精神和传统的一脉相承,是中国的史学家为了保持史学记载的独立性而首创。司马迁借用此种形式“成一家之言”,表达自己的所言所是,实现“言志”的需求。
“太史公曰”成为各篇文本的组成部分,但是又是独立的一段话,独立于传文。“太史公曰”与“传文”各是一个文本,各自封闭、独立循环,但是“太史公曰”回顾、说明、补充“传文”,而“传文”独立于“太史公曰”。130篇“太史公曰”承担着特殊的任务,或说明文献源自,或介绍作者本人对所记述事件的态度,或补充史料,或插入另外的情节,等等。总之是作者说的话,是为了另立而保持传文的公正性、准确性,使其不受作者个人的观点影响而特别设计的。
《夏本纪》的“太史公曰”则是对《夏本纪》文字的回顾与总结,资料性极强,其谓:“禹为姒姓,其后分封,用国为姓,故有夏后氏、有扈氏、有男氏、斟鄩氏、彤城氏、褒氏、费氏、杞氏、缯氏、辛氏、冥氏、斟戈氏。孔子正夏时,学者多传《夏小正》云。自虞、夏时,贡赋备矣。或言禹会诸侯江南,计功而崩,因葬焉,命曰会稽。会稽者,会计也。”[2]89
“太史公曰”所表达可概括为五点:其一,说明禹的姓是姒姓。姓者女之所生,姒姓与姬姓、姜姓都是古老的姓,说明它的渊源有自。其二,说明夏后代的延续,子弟分封为多姓。其三,孔子所指的夏时就是《夏小正》,这是对历法的贡献。其四,对夏代实行的贡赋制度给予极高的评价,认为自从虞夏的时候,贡赋制度完备了。贡赋制度是古代中国的一项基本的经济政治制度。有了这套制度,中央与地方建立了贡赋关系以维持和平之治,贡赋不只是简单的物物交换,政治上的象征意义更多。要通过上贡的新式缴税。包括土地分配、粮食生产、实物税、地租与劳役等等内容,实现中央与地方权利与义务的交换,地方交出贡赋,换取中央政府下放的部分权力,然后得到中央的承认。司马迁显然意识到这是中国历史上最为重大的变革,它的伟大意义在于确立了中国政治格局的经济基础。其五,解释大禹汇聚天下诸侯于会稽,死于此,因而此地名为会稽。这个地方具有历史意义。司马迁因为到过会籍,探过禹穴,所以特别地提到会稽。
其次,和《夏本纪》紧密相关的是《太史公自序》。《太史公自序》是序,序也是一种特殊的文本,它有着特别的任务。《太史公自序》中有关《夏本纪》的话,是另外的一个对《夏本纪》予以说明的文本。《太史公自序》关于为什么要写《夏本纪》是这样说的:“维禹之功,九州攸同,光唐虞际,德流苗裔;夏桀淫骄,乃放鸣条。作《夏本纪》第二。”[2]3301
显然,《太史公自序》关注的是《夏本纪》在全书中的地位,指出为夏立本纪,是由于大禹的功劳使得天下一统——大一统是全书的主调。大禹光扬了唐尧虞舜的事业,这是上承;其恩泽流被后裔,这是下及。再指出:夏的失败是因为夏桀的淫骄,被流放而毁灭了夏的基业。相比较而言,《夏本纪》篇末的“赞语”对于《太史公自序》则有补充的作用。
不管是《太史公自序》还是“太史公曰”,其主旨都是描述大禹取得政权的过程,意在说明夏王朝的正当与合法性,说明大禹如何取得民心,如何得到民众的拥戴。而这些,则说明司马迁朦胧的意识之中已经对政权合法性问题予以突出的关注。
第三,《夏本纪》不只是与《史记》的《太史公自序》相关,而且与《史记》一些篇目亦如互文,司马迁用“互见法”以加强《夏本纪》的叙事。比如,《夏本纪》之前的《五帝本纪》已经提示了禹取得天下的合理性,其谓:“唯禹之功为大,披九山,通九泽,决九河,定九州,各以其职来贡,不失厥宜。方五千里,至于荒服。南抚交址、北发,西戎、析枝、渠廋、氐、羌,北山戎、发、息慎,东长、鸟夷,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于是禹乃兴九招之乐,致异物,凤皇来翔。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大禹成为天下“明德”的开始,是弘扬内心善良光明德性的典范,《礼记·大学》之“明德”当出于此:“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再如《史记·匈奴传》同样提到禹,其事迹指向是一致的,将大禹的成功归结于政治的成功。周秉钧指出:
禹贡:《说文》:“贡,献功也。”“贡”冠以“禹”,记禹功也。《史记·匈奴传》赞云:“尧虽贤,兴事业不成。得禹而九州岛宁。”水土既平,万民乐业,怀帝之德,念禹之功,史官记之,以章厥功,命曰《禹贡》。[3]45-46
再如《大宛列传》也与《夏本纪》通过对《尚书》的描述而发生联系:“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2]3179此处的《尚书》就是《夏本纪》所引用的《禹贡》。此处也说明了:司马迁认定《尚书》文本对“九州山川”的描述是最为真切的,也就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以《尚书》为文本。
与《夏本纪》关系非常重要,然而又不是《史记》篇目的是《报任安书》。《报任安书》是《夏本纪》之外的另一个文本,这是司马迁的私人信件,自然直抒胸臆、毫无遮隐,应该是认识司马迁思想最为重要的文本。《报任安书》和《史记》文本有一个距离,它是站在远处,从一个更高的地方回看,或者说是俯瞰《史记》,既有回顾,也在发明自己的寄托,要探析《夏本纪》文本,不能不借助于《报任安书》。此一书信说《史记》的取材是“网罗天下放失旧闻”,《夏本纪》取材于《尚书》正好与之对应;《报任安书》历数历史上历经磨难而成功的人士却没有大禹,然而《夏本纪》中的大禹在父亲鲧治水失败后迎难而上,大禹“治水”的成功,正好对应于书信所说的“倜傥非常之人”;洪荒时代,大禹平水患,定九州,这是人类史上出现的改造自然的最早的范例。治水是与天奋斗,对应于“究天人之际”;《夏本纪》中的“通古今之变”正是发明了中国古代社会变迁的轨迹,揭示了君主更替的政治制度在大禹和启之间发生了中国历史上最为重要的变革,遂“成一家之言”。
中国的历史学家注重揭示两个问题,其一是一个朝代是怎么来的,其二是君主的更迭是如何发生的。司马迁对于朝代更迭与君主变迁的系统揭示,为后代的历史学家所遵从。司马迁将自己的这一关注贯穿在《史记》各个篇目的文本中,尤其在记述历朝历代的时候,对怎么实现改朝换代的描述,十分注重解释旧的政权失去民心,新的朝代革故鼎新的合法性。比如对于轩辕黄帝之政权得来,《五帝本纪》关于黄帝的记述主要突出了天之所赐,天意的取得在于祭祀,不厌其烦地记述其前往各地的祭祀,不同方式的祭祀。而对于秦政权合法性问题的解释, 则通过蒯通之口,解释道:“秦之纲绝而维弛,山东大扰,异姓并起,英俊乌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2]2629捷足有先登者,于是其他围猎者均敛手而退。蒯通的解释是:秦汉之际的改朝换代首先是秦王朝失去了合法性,然后天下群雄角逐,捷足者先登取得天下。这个时候其他人便退出角逐。后来的中国历朝历代的变迁基本都遵循蒯通的这一揭示。但是对于秦为什么用残暴的手段取得天下,司马迁似乎无法解释,遇到了难题,便请出了“天”,意谓“天意如此”,又能何为:“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2]760
《史记·夏本纪》不是司马迁凭空创造的,而是来自于《尚书》,《史记·夏本纪》和《尚书》都是文本,它们都具有文本的两个特点,第一个是时空的间隔,从《尚书》到《史记》有着时间上的间隔,从《史记》到今天的解读同样有着时间上的间隔。第二是这两个文本都缺少直观,作为文本来说,都是典型的文本,因为都需要解读。它们对于当时的人来说不是文本,但是现在已经成为文本。
由《尚书》文本到《史记·夏本纪》文本是一种写作,也是一种转换,是文字编排形式的改变,其中渗透着司马迁的理解,他的历史观、价值观。司马迁之所以选择《尚书》作为文本,是由于他的选择,这个选择与他的学习有关,“年十岁则诵古文”,是他父亲选择的结果,也是他老师的选择结果。《史记·夏本纪》有自己的结构,使用着自己的范畴、观点、命题,有着独特的体系和结论。当它传布开来以后,得到广泛的传布,经过历代人们的解读,不同的解读形成不同的解释文本。
《夏本纪》几乎全录《尚书》之《禹贡》《皋陶谟》《甘誓》,但是司马迁重新整理了之后,与《尚书》已经完全成为两个文本。第一,《尚书》各篇独立成文本,虽然各自有时间段落,但是互不统属。第二,《夏本纪》重新排列《尚书》篇章顺序,成自己的系列。原来《尚书》排列篇目的顺序是:《尧典》《皋陶谟》《禹贡》《甘誓》。而《夏本纪》之《禹贡》内容则在《皋陶谟》之前。第三,《夏本纪》有了新的主旨,如上所述,主旨从文本中引出。而《尚书》各篇自成一主旨,互不连属。比如《夏本纪》之文本从《尚书》中引出,然而与同样从《尚书》中引出的《五帝本纪》《殷本纪》都不同。第四,《夏本纪》之夏是独立的朝代,遂成《史记》朝代系列之夏、商、周、秦、汉。
《汉书·地理志》也收录《禹贡》全文,但是与《史记》所收有差别,《汉书》所录与通行本一致,而《夏本纪》与通行本略有差别,这说明司马迁在使用《尚书》时所依据的《尚书》,其所依据的文本来源有不同,因此或者有所选择。《尚书》篇目是后人拼凑起来的,但是《夏本纪》引用的《皋陶谟》和《尧典》这两篇例外,却是同一源头:
蒋善国《尚书综述》指出:《皋陶谟》和《尧典》是根据同一史料编成的,只是《皋陶谟》以皋陶事作中心,《尧典》以尧、舜事作中心,因此虽是两篇,而词义相同的地方很多(徐按蒋书一共列举了十二条),其中第二条指出,《皋陶谟》用“谟”名篇,与《尧典》用“典”名篇,都是后人的称谓,不是当时史官所记。[1]170
《夏本纪》之引述《尚书》有时与《史记》其他篇不同,如《夏本纪》全文征引《禹贡》,而《河渠书》只是选择性地摘录《禹贡》经文部分章节内容加以征引。这都与《夏本纪》所要表达的主旨相关。
《尚书》文本是档案文献,大体上依照历史先后顺序,《史记》文本主要是按照朝代顺序排列的,但是应该注意到,《尚书》与《史记》文本并不是在词语上一一对应的关系。
《夏本纪》录用《尚书·尧典》,《五帝本纪》同样取材于《尧典》,但是,《夏本纪》的文本有所不同的是,《夏本纪》内容几乎全自于《尚书》,而不像《五帝本纪》那样除《尚书》之外同时还录用了其他文本。即是说,《夏本纪》是与《尚书》文本关系最密切者。
司马迁建构了自己的历史体系,通过朝代架构,贯穿独特的历史哲学、历史主义,对《尚书》文本的选择和解读服从于其体系和历史哲学。
使用《尚书》文本具体方法,有直接使用,有改用。宋人王观国谓司马迁出于求异思维而改用《尚书》文本:“大率司马迁好异而恶与人同,观《史记》用《尚书》《战国策》《国语》《世本》《左氏传》之文,多改其正文。”[4]13
司马迁改易今文《尚书》经文的方法颇多,诸如:以训诂字代经,以简明的文句翻译原文艰奥之句,甚至对原文进行一定的改写,从而造成两个文本在笔画繁简、遣词造句以及语法结构上有一些区别,但两个文本的许多句子和语段意思基本上是相同的。如《虞夏书·尧典》中尧叙述民众受水害之苦的“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数语分别在《五帝本纪》和《夏本纪》中被征引。为了避免繁复,司马迁会在保持语段意思大致不变的基础上对两见的字句稍加改易。
台湾学者古国顺对《史记·夏本纪》如何使用《尚书》文本有仔细的发明,其谓史记引述尚书之方式有六种,具体到《夏本纪》之方法有:(一)迻录原文:(1)今本字句悉同者:《禹贡》:冀州,既载壶口,治梁及岐;至于衡漳;九河既道,雷夏既泽;桑土既蚕;潍淄其道;岱甽丝枲,铅松怪石;峄阳孤桐,泗滨浮磬;《甘誓》:乃召六卿;有扈氏威武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剿绝其命等,《夏本纪》引同。(2)今视之为异文,然《尚书》经后人篡改,其实同文者。《禹贡》:“岛夷皮服”,《夏本纪》引岛作鸟。又,“织皮昆仑”,《夏本纪》昆崘作昆仑。(3)今视之为异文然《史记》经后人误改,其实同文者。如《禹贡》:“至于大别”,《夏本纪》至作入,入疑至之误。《夏本纪》凡入河入海,字皆作入,至某山某地则作至,与《禹贡》同,此独作入者,盖传抄者误也。又“加右碣石入于河”,《夏本纪》引河作海,字本作河也。(二)摘要剪裁:摘取主要章节或字句加以贯穿者,为摘要剪裁之法。如:摘取原文重要字句者。《皋陶谟》:“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罔昼夜略略,罔水行舟。”《史记》摘录为:“惟慢游是好,毋水行舟。”(三)训诂文字:史记引述尚书,于艰奥之文字,每以浅近而意义相当,或意近通用之另一字以代经,亦有从同音或音近之字假借者,为训诂字句例。(1)以意义相当之字为训者。《皋陶谟》“谟明弼谐”,《夏本纪》作“谋明辅和”;“载采采”作“始事事”;“底可绩”作“致可绩行”;“达于河”作“通于河”;“九江孔殷”作“九江甚中”;“云土梦作乂”作“云土梦为治”;“底柱”作“砥柱”。(2)音同或音近之字为训者,《皋陶谟》:“敕天之命”,《夏本纪》作“陟天之命”。(四)翻译文句改写原文:敷衍原文者:如《禹贡》:“禹敷土”,《夏本纪》改为:“禹乃遂与益、后稷奉帝命,命诸侯百姓,兴人徒以傅土。”此兼采《孟子·滕文公篇》,并增“命诸侯百姓兴人徒”八字为文也。(五)增插注释:(1)补足上下文意者:如皋陶谟:“懋迁有无化居”,夏本纪既译为“调有余相给”,又增“以均诸侯”四字为目的语。“方祗厥叙,方施象刑”,夏本纪既译为“于是敬禹之德,令民皆则禹”,又增“不如言,刑从之”六字,以明用刑辅德之意。(2)补充史事者:如禹贡:“禹敷土,随山刊本,奠高山大川”,此为全文之总帽,而文甚简质;夏本纪引此文,于其上,增“禹为人敏给,克勤,其德不违,其仁可亲,其言可法,声为律,身为度,称以出,亹亹穆穆,为纲为纪”一节,此采五帝德以补述禹之德也。于其下,则增“禹伤先人父鲧功之不成受诛”至“山川之便利”一节,此采五帝德、论语诸书以补述禹之功也。“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之理想。[5]3-15
钱玉蓉《〈史记〉引〈书〉同义语料研究》一文则从同义语料的角度对《史记》引用《尚书》情况予以研究,涉及《夏本纪》者计有以下3种情况:(1)翻译之文与经文未必是一一对应,以保持经文文义基本不变为前提,翻译过程中字词会有所增减。翻译过程中增加字词的有:“桑土既蚕,是降丘宅土。”(《虞夏书·禹贡》)“桑土既蚕,于是民得下丘居土。”(《史记·夏本纪》)(2)以训诂字代经、翻译经文在某种程度上是种经义解释,反映了司马迁对今文《尚书》较低层次的“消化”,用精练的语言概括经文大意而另造词句的引述方式,其对经文较高层次的“消化”。如:“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绣。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 (《虞夏书·皋陶谟》)“余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作文绣服色,女明之。”(《史记·夏本纪》)将经文的 42 字概述为 12 字,以“君德诚施皆清矣”概述“若不在时”。将“山龙华虫”以下至“作服”概述为“作文绣服色”,引述之文在形式上就比原有的简化,但是经文大意还是保持一致的。(3)《禹贡》中表示地名的“昆崘”,《夏本纪》引述作“昆仑”,词的音义完全相同,而单独的“昆”与“昆”“崘”与“仑”则不是狭义的异体字。[6]18
《史记》采用《尚书》除以上列举古说、钱说所指出之外,司马迁还根据自己的理解取用《尚书》文本。比如,按照中华书局本的分段,《史记·夏本纪》的第一段:“夏禹,名曰文命。禹之父曰鲧,鲧之父曰帝颛顼,颛顼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黄帝。禹者,黄帝之玄孙而帝颛顼之孙也。禹之曾大父昌意及父鲧皆不得在帝位,为人臣。”[2]49此一段内容自《尧典》来,除第一句外,均为概括《尧典》有关鲧的世系事迹,又承接《五帝本纪》以成一体系,构建心目中的大中华体系。是司马迁根据自己的理解编写的大禹与黄帝根系的世系图,这一世系图完全来自于司马迁关于中华民族“大一统”的思想。司马迁的史学主张使他冷静地复述历史事件,弥合各民族、各派系之不同,而不是通过历史叙述挑起民族分裂来撕裂国家。
再如,司马迁欲将大禹刻画成一位实干的巨匠,而不是口头的思想家,于是让他的事迹在具体的地理空间当中展开。不同的地理空间,可能有非常不同的自然条件,约束着生活在当地的人群只能选择特定的生产与生活方式,并进而产生大不相同的对于征服自然的想象。山—水的变量分布与人们的生产、生活发生最为直接的关系。所以,《夏本纪》主要是强调大禹的治水、划分九州、夏时制等。如果与《五帝本纪》对黄帝的描写对照来看,就知道黄帝的事迹虚的多,而大禹的记载实的多,黄帝祭祀的种类、场面多,而大禹行走得多,强调了黄帝的“师兵自卫”,而记载大禹的制度建设,更多的杂有司马迁理想中的天子,并设计了诸侯大臣的行为和道德规范。
为了突出大禹的事迹,《夏本纪》对《尚书》文本的改变服从于主题,周秉钧所发明《夏本纪》使用《尚书》文本时之变化举例如下:“《史记》于‘娶’字上有‘禹曰予’三字。言婚事仅用四日,复往治水。”[3]40
再如,中华书局标点本《史记·夏本纪》的第二段自《尚书·尧典》来:“帝曰:‘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佥曰:‘于!鲧哉。’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岳曰:‘异哉!试可,乃已。’帝曰:‘往,钦哉!’九载,绩用弗成。”
《史记》引用之后改为:
当帝尧之时,鸿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其忧。尧求能治水者,群臣四岳皆曰鲧可。尧曰:“鲧为人负命毁族,不可。”四岳曰:“等之未有贤于鲧者,愿帝试之。”于是尧听四岳,用鲧治水。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2]50
导语不同,承接不同,文字之简洁繁难不同。此处简括《尧典》文字,又加一表示时间的状语“当帝尧之时”,完全服从于《夏本纪》之主旨。
《尚书》文本一旦经过修改进入《史记》,就改变了原有的独立身份,变成了《史记》的组成部分,成了被赋予特殊使命的文字。其所体现的是作者整体意图和要求,由具体的专题目标和指向来体现。这些都影响到《史记》中文本的意义和价值。《尚书》文本到《史记》文本的转变是其基本功能的转变,是多向解读到定向解读的转变。
大禹所处的洪荒时代,权力依附于江河湖海的水流,水溢泛滥则无民众的生存之道,有水方有植被,有植被方有农业,有农业方有臣民。比如《夏本纪》:“禹乃遂与益、后稷奉帝命,命诸侯百姓兴人徒以傅土,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禹伤先人父鲧功之不成受诛,乃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薄衣食,致孝于鬼神。卑宫室,致费于沟淢。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左准绳,右规矩,载四时,以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令益予众庶稻,可种卑湿。命后稷予众庶难得之食。食少,调有余相给,以均诸侯。禹乃行相地宜所有以贡,及山川之便利。”一段对治水的整体规划、施行步骤、策略方法都未谈及,可见司马迁不是以水利专家而是以政治家的身份来看待大禹的。“过家门而不入”乃是其重视民情民意。依靠和借助属下和百姓的力量,对地产民生作了详细的准确的了解,也明晓了百姓的需求愿望。《夏本纪》成为后面各篇“本纪”的范例,大禹成为由禅让制向世袭制转变时期的关键帝王,成为直接走到历史前台来直接用言行作表现自我的君王。
司马迁所建构的历史是政治斗争史,而《夏本纪》的特殊点在于集中描述了与大自然的斗争,大禹正是在父亲与大自然斗争失败之后接任的,他的胜利使得他登上了政治斗争的顶峰,从而获得政权。《夏本纪》建构了“全国”的地域概念和政治观念。
与此相对应的是,凡是《尚书》未加记载的,《史记》都需要独立创造,所以记载简略。高燮对此解释说:“自古创业之功,莫大于大禹,而中兴之功莫盛于少康,太史公述《夏本纪》载禹治水一事独详,是也。自启以至中康,事皆从略。自中康以下凡十三帝,其中惟孔甲时载刘累豢龙一事,此外诸帝皆一事不载,固史裁应尔,不足为子长病。惟少康为古来间出之英君,亦有夏一代之肖子,当寒促弑相,后缗方娠,逃归有仍,乃生少康,有田一成,有众一旅,艰难万端,卒复旧绩。其践位也,夏统中绝已三十九年。而《史记》载笔,但曰‘帝相崩,子弟少康立,帝少康崩,子帝予立(按即帝抒)’,似不知有少康之事者何耶?至若孔甲时,天降雌雄二龙,孔甲不能食,诸说诞渺离奇,不足深信,而顾特载之则又何耶?夫少康之事例当载而不载,孔甲之事不必载而载之,此子长之疏也。”[7]127-128
《尚书》所无者,往往是《史记》缺失而致遗憾者,黄震指出:“《夏纪》多概括《禹谟》《禹贡》之书。少康中兴,《书》所缺者亦缺。自仲康、帝相、少康,直以世次相承,若守文无事者。意者少康之事,迁时已无所考欤!若禹后于舜者也,谓皆黄帝子孙,舜去帝七世,而禹反四世。又舜帝族也,而侧微至此,皆事之不可晓者。”*黄震《黄氏日抄》卷四十六《读史一》第一页,四库全书。
《史记·夏本纪》之文本取自于《尚书》,反转来又影响到《尚书》相关几篇的《书序》,马雍指出,《史记》中关于引用《尚书》部分所做的说明文字,后来被采入《尚书》成为“序”,即“书序”:“《史记》中关于各篇《尚书》的写作缘由或历史背景都做了详略不等的提要,他们可能采自当时今文《尚书》家和古文《尚书》家的现有说法。后来,这些说法经过发展成为定型的《书序》正式附在《尚书》后面。《书序》的内容大部分与《史记》里的提要相同,甚至一字不差,但小部分已经有所变动,与《史记》的说法颇不一致。由此可见,当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定型的《书序》还没有出现;《书序》必然出现在《史记》以后,当然更不会是孔子所做的了。”[8]15-16古国顺《史记述尚书研究》观点与此稍有不同,谓:“史记述唐虞三代史事,多据尚书为说,其仅述各篇行事大意者,文辞多与书序多同。……此有三种可能性:一曰史记袭书序,二曰书序袭史记,三曰二者同源:即先秦时有类似书序之文,为书序及史记所共袭。无论如何,而书序与史记之关系最为密切,则无可疑。”[5]381-382
具体而言,《史记·夏本纪》的几处叙述被后人引入《尚书》而成为《书序》,共有五例。其一,如《夏本纪》:“皋陶作士以理民。帝舜朝,禹、伯夷、皋陶相与语帝前。皋陶述其谋曰:‘信其道德,谋明辅和。’……帝拜曰:‘然,往钦哉!’”《书序》则采用为:“皋陶矢厥谟,禹成厥功,帝舜申之。作《大禹》《皋陶谟》《益稷》。”其二,再如《夏本纪》:“禹乃遂与益、后稷奉帝命,命诸侯百姓兴人徒以傅土,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禹伤先人父鲧功之不成受诛,乃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薄衣食,致孝于鬼神。卑宫室,致费于沟淢。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左准绳,右规矩,载四时,以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令益予众庶稻,可种卑湿。命后稷予众庶难得之食。食少,调有余相给,以均诸侯。禹乃行相地宜所有以贡,及山川之便利。”《书序》作:“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其三,《夏本纪》:“有扈氏不服,启伐之,大战于甘,将战,作《甘誓》。”《书序》则作:“启与有扈氏战于甘之野,作《甘誓》。”其四,《夏本纪》:“帝太康失国,昆弟五人须于洛汭,作《五子之歌》。”《书序》则作:“太康失邦,昆弟五人,须于洛汭。作《五子之歌》。”其第五例,《夏本纪》:“帝中康时,羲和湎淫,废乱时日,胤往证之,作《胤征》。”《书序》作:“羲和湎淫,废乱时日,胤往证之,作《胤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