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丛
(长江师范学院 马克思主义美学与批评理论研究中心,重庆 408100)
自从弗洛伊德创立精神分析学后,精神分析的思想和方法逐渐融入到人文科学中,成为20世纪人文科学建构的基本元素。正如布卢姆所言,弗洛伊德的概念“早已开始融入我们的文化,而现在实际上已成为当代知识分子唯一西方神话”[1]。在西方马克思主义批评理论建构中,精神分析也被直接作为基本资源融入其中。詹姆逊的马克思主义批评理论就是其中之一。纵观詹姆逊的思想结构,他以马克思主义为主导,全面吸收了20世纪极为重要的思想观念和方法,如精神分析学、形式主义、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等各种营养元素。精神分析理论是其思想建构的基本元素和方法论。他的批评理论从精神分析理论中受益颇多,他曾称赞“显然,现今最有影响和精心制作的阐释系统是精神分析学的,它的确是自称有别于自伟大的早期基督教会领袖著作和中世纪关于《圣经》四种意义系统展开的阐释学,而成为一种仅有的新的振兴原创性的阐释学”[2]56。以马克思主义思想为基础的精神分析阐释学,成为詹姆逊思想体系中别具一格的单元。
精神分析理论对詹姆逊产生影响始于其留学欧洲时期。对此,詹姆逊并不否认,他说:“我在学生时代就可以说流利的法语和德语,并接触到法德两种思想传统。”[3]5众所周知,詹姆逊受到德语传统中黑格尔、海德格尔的重要影响。但是,作为德语世界影响广泛的理论家弗洛伊德,却较少为人提及。在法语传统中,詹姆逊受到拉康、德勒兹、高塔里等人的精神分析学影响,还受到阿尔都塞等人的法国马克思主义传统的渗透。而这些理论家的理论都与精神分析息息相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从弗洛伊德理论中,詹姆逊吸收到无意识概念和精神分析的方法。无意识是精神分析的核心概念,詹姆逊创造性地将无意识中的压抑与反抗和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分析联系在一起,提出了政治无意识概念。在他看来,弗洛伊德对欲望、幻想的阐释可以进一步用于分析意识形态,分析文化产品中的社会象征性行为,揭示其背后隐藏的政治经济因素和阶级对抗问题。政治无意识理论要把握表层的意识形态结构与深层的被压抑的历史语境之间的关系,揭示表面统一的形式下的断裂和缝隙所表现的意识形态压抑。詹姆逊还直接吸收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法,并且将其运用到文化艺术分析中。他认为,弗洛伊德的释梦方法为解读分析叙事作品提供了途径,是叙事分析的真正开路先锋。借助释梦的方法,批评者可以阐释叙事作品的多重含义,把握作品的文化意蕴。当然,詹姆逊对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法也并没有全盘接受,而是将其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方法结合起来。他援引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分析方法,对弗洛伊德的方法加以历史化。亦即通过将家庭看作社会历史建构的产物,把欲望置于特定的语境之中,使其具有历史性。在资本主义的语境中,精神分析的历史语境分析具有特殊的适用性。詹姆逊指出:“当你开始捉摸资本主义起始以来精神上的破裂的程度时,以其在经验上系统的量化和理性化,精神分析的可能性条件便可见了。”[2]56将精神分析学与资本主义的理性化和工具化历程联系在一起。在此基础上,詹姆逊通过对巴尔扎克、吉辛和康拉德等人小说的阐释,以精神分析的方法,揭示了前资本主义时期和资本主义时期不同历史阶段叙事作品中所蕴含的意识形态的异质和矛盾因素。
“当我们现在转向法国传统的时候,可以明显地看出,它具有过更加实体的特征。法国确实变成了现象学的哲学基地,并且由于拉康的缘故变成了弗洛伊德以及实用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基地。”[4]由于拉康的创造性贡献,法国很多思想家都沾染上了精神分析的色彩。拉康是后弗洛伊德时期复兴精神分析的理论大师,他提出了“回到弗洛伊德”的口号,用哲学、人类学和现代语言学等资源对弗洛伊德的思想进行了创造性解读,将精神分析理论引入到了新的阶段。拉康重新阐释精神分析学的核心概念“无意识”。他提出两个关于无意识的著名论断:其一,无意识具有类似于语言的结构;其二,无意识是他者的话语。拉康把无意识与语言关联起来具有重要意义。“人类学的自然和文化的双元结构正在被一个人类状况的三元概念所取代——自然、社会和文化。很可能这三元中的最后一个会被归结于语言,也就是说归结于那个根本上区别了人类社会和自然社会的因素。”[5]文化最后要归结于语言,意味着无意识是文化的产物。这就把弗洛伊德的个人无意识推及到文化无意识的深度。
拉康精神分析理论对詹姆逊产生了巨大影响。首先,在无意识与文化的关联阐释上,詹姆逊的理论体现出明显的拉康色彩。在詹姆逊那里,无意识不是生理现象,而是一种集体的心理现象,是历史塑造的,体现在文化文本中。被压制的无意识通过文本的象征行为体现出来,对象征行为的解读就自然会深入历史语境中。这种解读就涉及到詹姆逊“政治无意识”的概念了。詹姆逊对弗洛伊德和拉康精神分析理论的吸收,最明显的标志就是“政治无意识”概念的提出。政治无意识就是对弗洛伊德的生物性无意识概念和拉康的结构无意识概念的综合。政治无意识是为了把握表层的文化或意识形态结构与深层的被压抑的历史具体情境之间的关系。在詹姆逊看来,文本是一种社会寓言,充满着被压制和埋没的政治无意识。文学批评的任务就在于分析叙事中那些未说出的东西。政治无意识这个概念的提出对于詹姆逊意义重大。“沿着辩证思维的道路,詹姆逊又融合精神分析和后结构主义的方法,进一步完善他的思想,写出了《政治无意识》(1981)一书。这是他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奠定了他在批评理论界的地位。”[6]因此可以通过透视政治无意识这个概念,直接解读詹姆逊的学术思想。其次,拉康关于人类主体的心理结构划分(想象界、象征界、现实界)、镜像理论等思想也直接在詹姆逊的思想结构中留下了痕迹,对詹姆逊的后现代思想构成了影响。詹姆逊的三种阐释视阈文本、社会、历史的划分也明显与拉康的心理结构的划分有着相似性。
德勒兹、高塔里是精神分析在后现代语境中极为重要的代表。他们的合著《反俄狄浦斯》毁誉参半。詹姆逊认为《反俄狄浦斯》在某种程度上确切地表述了20世纪60年代人的存在状态,马克思主义批评理论应该吸纳这种话语。詹姆逊把德勒兹、高塔里的精神分析思想吸纳进自己的理论建构中。以后结构主义为理论框架,通过快感、欲望和政治之间关系的阐释,詹姆逊完成了后现代语境中的精神分析与马克思主义批评话语的架构。
在后结构主义的话语中,快感问题并不是生理问题,而是一个伦理问题,一个政治问题。快感是与欲望不同的,二者具有不同的意义。福柯提出,当我们以道德代理人的方式来塑造自己的时候,快感就成为一个伦理问题,是人与其自身关系的实践。欲望则是出于主体性建构的核心,是社会无意识结构的一部分。人就是一个欲望的主体。在福柯那里,快感和欲望已经开始分野。罗兰·巴特的《文之悦》也研究了文本快感的结构因素,突出了文本的超越性,阐释了快感的理论价值。以福柯和巴特为代表的后结构主义指出了快感具有的政治承诺,把快感内涵的政治问题凸现出来,就直接影响了詹姆逊的理论话语。詹姆逊提出的“快感:是一个政治问题”[2]135,即是这个理论的语境。
德勒兹、高塔里也意识到快感问题的政治价值。他们将其转换为欲望问题,运用资本主义精神分裂的分析学来阐释。精神分裂分析学发现了一些无意识材料,而无意识又构成了欲望的机器。精神分裂分析可以对无意识、欲望与社会机器之间的关系进行解读。俄狄浦斯情结不是某种精神危机,而是社会强加给无意识欲望的一种结构,一种导向。但是,从精神分裂理论来看,俄狄浦斯情结不能被简约化为结构,它自身是由超出或低于“想象”“象征”的“现实”所构成,保持着越界的力量。由此,欲望是一种现实的、生产性的、肯定性的力量。自由的欲望之流会最终超越资本主义的限制,从而具有社会解放的意义。
詹姆逊对精神分裂的分析学进行了批评分析。他指出,这是一种新的解释学,被解释的对象被转换为寓言,而寓言的叙事则是与现实相抗争的、被压抑的欲望自身的叙事。同时,他也对精神分裂分析学的非历史化和集体幻觉的观点提出了批判,从总体化和历史化的角度对德勒兹和高塔里的思想进行了吸收、容纳,这集中体现在对文本形式与欲望关系的解读上。德勒兹、高塔里认为文学具有内在的精神分裂。欲望是一种自由之流,文本如果把其俄狄浦斯情结化,就是用文本形式检查和抑制欲望的自由流动,给文本力比多之上多出了一种意识形态的机制,导致出现力比多僵化的局面。在《侵略的寓言》中,詹姆逊发展了德勒兹关于文本形式生产的分子和克分子两个层次区分的学说。他认为,分子是局部欲望的此时此地性,是个别句子的生产时间、个别单词或个别笔划的震惊;克分子则是表达了巨大的、抽象的空的想象的形式,通过这些可以控制分子层面的东西。现代主义以来,个人风格和单个词的叙事体系或类型结构出现了一条鸿沟。精神分析可以使人们从个人风格的分子式的阅读转向克分子式的阅读,从而弥补这条鸿沟。
德勒兹与高塔里关于历史分期的思想,詹姆逊也加以吸收并做出了独特的阐释。“我要说明的只是他们那种在形式上类似柏拉图式神话般的历史的‘叙述’模式。从前,在造化之前,世界上只有某种原始的流,一切都没有形态,只在一条赫拉克勒斯式的河流中呈现一种异质的流动,在这条河中只有向前流动,没有返回,也找不到任何规划或物种或家族的类似。当这种原始的流开始被组织起来的时候,出现了人的生命和人类社会。这就是德勒兹和高塔里所谓的‘规范形成’时期(coding)。”[3]279-280这就是“原始规范时期”。 其后是大帝国建立的时代,此时形成了神圣的法典、官僚体系、巨大的财富和国家权力以及剩余物资。这个时代在原始规范上又加上了大量的规范,变成一个等级森严的体系,这就是“过量规范”形成时期。在“过量规范”时期之后接着出现了第三个历史时期,即“规范解体”时期。“摧毁一切神圣的残余,把世界从错误和迷信中解放出来,使它成为一个可以被科学说明、衡量,挣脱了一切旧式的、神秘的、神圣的价值客体。”[3]281这三个时期分别对应着原始社会、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后来人们越来越无法忍受生活在这样一个“不断向外延伸的灰色世界里,生活在这样一个新的散文世界里,生活在这样一个规范体的、被剥光了的宇宙里,因此,他们开始寻求一种新的、补偿的途径,但他们只能从个人的角度去努力……力图重建那古老的规范,但是他们又无法返回到过去的整个社会体制中,他们再创造的只是局部的”[3]281-282。这个再创造阶段即为“规范重建时期”。但是结果人们采取一种更为极端的反叛形式,要消灭所有的规范,再次恢复一切规范和科学产生之前的那个原始流的时代。这些人即是“患精神分裂症的人、‘欲望的真正英雄’、反叛一切社会形态的极端分子、否定一切的人。他们确实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尼采式的超人”[3]282。不仅如此,詹姆逊还把这种历史分期运用于文化分析,认为规范解体的时代是现实主义,规范重建的时代是现代主义,而患精神分裂症要求回归到原始流时代的理想正恰如其分地代表了后现代主义一切新的特点。
当然,詹姆逊对德勒兹和高塔里的精神分析思想进行了批判性吸收。詹姆逊对无意识欲望机器的多重解读,对欲望叙事的意识形态属性的借用,对精神分裂解放性的认可,对文本形式压抑性的认知,都是在后结构主义政治诗学的框架内接受的。从欲望叙事、意识形态的角度,詹姆逊对德勒兹、高塔里的精神分析理论的非历史化、集体幻觉等因素提出了批判。由此可见,詹姆逊对德勒兹、高塔里的精神分析思想的接受也是在马克思主义的大框架内进行的。这是其内在逻辑。
在后现代的语境中,人们对精神分析的认识发生了巨大变化。精神分析不是一门单独的精神病治疗、解读心理的实用学科,而是一门阐释学,一种独特的阐释体系,以此可以窥视不同的意义。对此,霍兰德指出:“后现代精神分析堪称是其他一切学科的基础,它是释义本身的艺术。”[7]精神分析作为一种阐释体系已经融入到一切学科中去了,詹姆逊也是从这个意义上吸收精神分析的。“关于精神分析解释和精神分析批评的地位的论证,当前仍然是迫切的、至关重要的问题,即使它的基本术语已经完全被修正过了。……但是今天,精神分析如此广泛地被人接受,竟致使它失去了令人震惊的能力,失去了具有疗效的冲击或陌生化的能力,虽然在后现代时期‘无意识’本身的真实存在受到了广泛的怀疑。最终,精神分析作为一种根据和一种看似非形而上学的形而上学,在我们全都自称放弃了其他各种‘最后决定的事例’的情形下,似乎已开始作为每个人求助的解释的代码而发生作用。”[8]詹姆逊也充分认识到,在当代精神分析似乎已经成为每个人求助的解释代码,是一种离不开的阐释体系。通过政治无意识概念的创造,詹姆逊创造了精神分析的马克思主义政治解释学。
政治无意识源于法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阿尔都塞。阿尔都塞批判了苏联马克思主义以表现性因果律对上层建筑和经济基础的简单联系的分析。他从结构主义理论重新定位上层建筑同经济基础的关系,认为马克思主义是主张结构性因果的。换言之,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属于结构体的二元素,而不是决定论。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之间的关系不再是一元决定论而是多元决定论。阿尔都塞用结构性因果律代替了表现性因果律,这样上层建筑就不只是被动地反映经济基础,而是具有了“相对自主性”。“阿尔都塞的结构,与所有马克思主义一样,必须坚持社会结构内部各种因素的相互联系,只不过他是通过这些因素的结构差异和相互间的距离将其关联起来的,而非指其终极同一性,……因此,阿尔都塞的结果因果律正如与它相对立的‘表现性因果律’一样从根本上说都是中介实践。”[9]31-32。詹姆逊认为,这个中介实践就是“符码转换”。就詹姆逊而言,阿尔都塞理论真正价值在于,历史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存在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关系中,是事物背后的场域。由此,詹姆逊提出了“政治无意识”的概念,并将其作为文本阐释的基本方法。这种方法先将历史文本化,“政治无意识将它叙事化”[9]35,由此开始文本阐释。“一切文学,不管多虚弱,都必定渗透着我们称之为的政治无意识,一切文学都可以解作对群体命运的象征性沉思”[9]39。文学是“社会象征行为”,政治阐释就蕴含在象征性解读中。在文学批评中,政治无意识的解读方法能够使批评家们透过被压抑和历史现实文本的表面去探索如何祛除作为社会象征性行为的文化制品伪装的途径。詹姆逊指出,文学文本建立起了复杂的“遏制策略”,对历史现实的回避或拒绝认可呈现出种种矛盾。批评家可以通过文本中的象征的阐释,揭示文本是如何达到意识形态目标的。借助精神分析的模式,我们就有可能深入探讨文本中的历史现实。
在《政治无意识》中,詹姆逊将精神分析阐释理论应用到了对巴尔扎克、辛吉和康拉德作品阐释中。在对康拉德的解释中,詹姆逊指出康拉德对文本叙事重视是出于对意识形态的考虑,可以被“解作19世纪后期遭受物化后果的资产阶级所采取的普遍遏制策略的一部分”[9]207,“是作为对物化的抗议和申辩而出现的,结果为愈加主体化和心理化的世界的永久存在提供了一件有力的意识形态工具”[9]208。康拉德的文本风格不是“审美化的策略”的产物,而是“资产阶级文化革命的后期,……旧社会结构的居民”“据此在文化上和心理上重新得到训练以适应市场体制的生活”[9]222的体现。在此意义上,康拉德的文本“既看作意识形态又看作乌托邦”。这样,詹姆逊就通过马克思主义的“中介”或“调和”等准则,重新恢复了中介这一概念的活力。同时把物化、生产方式、异化等概念也在文本阐释中复活,建构起了马克思主义的阐释学。
总之,詹姆逊为建构总体化的马克思主义阐释学体系,综合吸收了来源不同的理论体系的成分,从精神分析与马克思主义结合的角度解释了文本中以无意识形态存在的意识形态,从而让人们深入文本内部,扩大了文本阐释的范围。当然,詹姆逊提出的某些论点也被人批评,有人指出他的某些观点仿佛坠入了一种循环往复的本体论中;他关于文本与历史的关系的解释学循环论的阐释也为人诟病。但是,我们看到不管如何吸收不同理论体系中的成分,但他清醒地站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来建构自己的阐释学体系,这也恰恰体现出詹姆逊理论的巨大包容性和宽容的学术精神,使他的马克思主义政治阐释学充满了活力。
[1]哈罗德·布卢姆.弗洛伊德及其后继者[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10.
[2]詹姆逊.快感:文化与政治[M].王逢振,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3]詹姆逊.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M].张旭东,译.北京:三联书店,1997.
[4]詹姆逊.马克思主义与形式[M].李自修,译.天津: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5.
[5]拉康.拉康选集[M].禇孝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290.
[6]王逢振.詹姆逊及其学术思想的发展[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6):41-42.
[7]诺曼·N·霍兰德.后现代精神分析[M].潘国庆,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294.
[8]詹姆逊.时间的种子[M].王逢振,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7:118.
[9]詹姆逊.政治无意识[M].王逢振,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