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海德格尔关于康德先验想象力之根源地位的讨论

2018-03-08 01:45姚宇臣高海青
武陵学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知性根源海德格尔

姚宇臣,高海青

(1.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2.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420)

一、根源问题的缘起

超越论想象力①一直游走在康德认识论的“灰色地带”,《纯粹理性批判》从1781年首次出版,到1787年再版,康德对先验演绎部分进行了大规模的改写,同时也对1781年A版中想象力的描述做了大幅度的修改。在1787年B版中,想象力已不再是一个独立的认识能力,而是受知性统摄、归为知性能力的一种。在1927—1928年冬季学期讲解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课程中,海德格尔对超越论想象力做了专题研究,赋予了超越论想象力以中心地位。尽管有学者对海德格尔“暴力”解读康德《纯粹理性批判》提出了很多质疑,但不得不承认,海德格尔对想象力的研究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方向,他把认识论范式下的想象力研究放在了存在论的视野中,这不仅检验了他自己的基础存在论学说,还对后来的想象力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

《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是海德格尔研究超越论想象力的主要著作,在那里,他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观点,即“作为双枝干之根的超越论想象力”[1]130,也就是说,想象力是感性和知性共同的根源。实际上,根源问题可以追溯到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前言:“人类知识有两大主干,它们也许来自于某种共同的、但不为我们所知的根基,这就是感性和知性,通过前者,对象被给予我们,而通过后者,对象则被我们思维。”[2]21-22在A版中,康德还指出:“作为人类心灵基本能力的纯粹想象力,这种能力为一切先天知识奠定了基础。借助于这种纯粹想象力,我们把一方面即直观杂多和另一方面即纯粹统觉的必然统一性条件联结起来了。这两个极端,即感性和知性,必须借助于想象力的这一先验机能而必然地发生关联。”[2]130纯粹想象力为一切先天知识奠基,感性和理性要借助于想象力的先验机能才能必然发生关联。如康德暗示的那样,人类知识的主干也许来源于某种根基,这可以作为海德格尔想象力根源问题的发轫。作为人类知识能力的想象力是如何从康德式的先验想象力跨越到海德格尔的超越论想象力的?这要从“想象力”的三个层面的意义来理解。“‘想象力’概念不单单是一种心理学、人类学意义上的,作为一种心理、心智能力的‘感性生产能力’(das sinnliche Dichtungsvermögen),也不仅仅是一种先验哲学的,即既独立于感性经验,而又使得任何科学的经验认知成为可能的认识论意义上的‘先验构想力’(die transzendentale Einbildungskraft),而更是一种在存在论上‘渊源性’的‘奠基力量’或‘更为源初的’可能性。换句话说,它作为存在性的亲在(Dasein),即生存论意义上的人,在时间性之激发的存在论境域中,通过超越论图式化的时间模块程式自行成像。”[3]想象力不仅在知识论意义上构成一般经验可能性的诸种条件,而且从存在论意义上讲也是主体运用认识能力的基础。康德的“先验论想象力”也因此成了海德格尔的“超越论想象力”。但康德却没有明确说明想象力就是两者的根源,他在“第一批判”中始终坚持感性和知性二分,感性通过接受性使对象被给予,而作为自发性的规则,知性的作用是加工所得到的外部刺激和印象。想象力具有接受性和自发性,自身产生先验图式,使得范畴可以运用于直观之上,同时限制范畴所使用的感性条件。

亨里希在《主体性的统一体》中对海德格尔的“根源问题”提出了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反驳意见。他主要是根据知性、感性和想象力在人类认识形成中的不同作用,对海德格尔的“根源学说”进行了反驳。亨里希认为:“作为知识的客观内容的源泉,知性和感性与只有主观意义的超越论想象力不同。知性作为概念的能力,就像感性的直观能力一样,赋予了每个知识以特定的内容,而想象力仅仅被设定为实现这种知识的条件。”[4]32我们也确实有这种印象,即康德只是就效果和作用来谈论想象力,他只是描述了想象力如何进行综合,如何使得质料和形式的结合成为可能,由此我们如何形成知识,想象力只需要作为中介能力协调感性和知性就可以了。再者,想象力作为一种认识能力并不是一种独立的能力,它必然要有所司的对象。“作为中介的想象力不能自发形成,必须要有被中介物的存在。”[4]48因而我们不能离开中介物单独谈论想象力。可以说,亨里希主要是从想象力在认识论上的作用的角度对海德格尔做了反驳。

此外,海德格尔的根源学说还有一个始终无法回避的问题,即知性和感性如何回溯到想象力。“根源”这个词会让人联想到感性和知性从想象力中生长出来,因而感性和知性必然可以回溯到想象力这个根源。知性、感性和想象力这三种认识能力的本质都是人类的表象能力,想象力虽然是“灵魂的一种盲目的、尽管不可或缺的机能的结果”,但在康德的文本里,这种表象能力无法在事实层面分化出其他两种能力。新康德主义者卡西尔认为:“康德并不奉行想象力的单子论,而是坚持一个极端坚定的二分法,感性世界和智性世界的二分。所以康德的问题不是存在与时间的问题,而是存在与应然的问题,经验与理念的问题。”[5]对卡西尔而言,这个严格的二分法是康德学说不可动摇的前提。换句话说,我们无法用“单子—经验”的方法从想象力中离析出其他认识能力,我们也找不到想象力直接转化为感性和知性的路径。同时应指出,在《纯粹理性批判》B版中,康德把想象力归于知性之下,变成了知性能力的一种,不再如A版所述那样把想象力看作一种独立于感性和知性的认识能力,这使得想象力的归属成了一个谜,而归于知性管辖的想象力也就更不可能成为感性和知性的根源了。

想象力在某种程度上是晦暗不明的,这从它所引起的争议就能看出来。但萨利斯却认为想象力对我们而言并不是未知的,康德已经给出了足够清晰的表述,“即使康德说想象力是某种我们基本没有觉察到的东西,但文本却用实际行动(通过提出一个关于想象力的理论)表明想象力对我们并不是未知的”[6]79。看起来虽然康德“提出了某种根源问题的引子,但他显然没有把根源问题真正当作问题来处理”[6]76。萨利斯认为,根源的提法对康德的文本而言只是一个边缘问题,但是这个问题却可以突破感性和知性二分的维度,上升到理性。在这里,萨利斯更多地注意到了想象力这个“边缘问题”对于理性和自由问题的前瞻性。他甚至进一步认为,这个可以思维并且能够自己产生对象、使得感性和知性相互转化的根源,只能是先验统觉,而非想象力。想象力作为根源,在萨利斯看来是很牵强的。所以我们应该如何理解海德格尔所提出的想象力根源问题呢?答案似乎显而易见,要么这个问题和康德文本完全无关,纯粹只是借用了康德的术语,要么这个问题原本就建立在一种更为根源的基础上(它只和事实本身相关,而无关乎所谓文本)。

二、根源问题的存在论维度

正如亨里希所言,想象力虽然关乎知识的形成,但它不提供给知识以质料,也不负责形成知识的内容,而只是我们主观上的一种能力。如何使用想象力这种中介能力从而使得两种认识能力协同工作,形成经验,这就是康德对于想象力的基本描述。如果我们依然停留在康德的框架内,仅仅把想象力当作一种认识的基本能力(Grundkraft),那么想象力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成为根源的。既然已经明确了在康德的框架内想象力只是一种普通的认识能力,并没有成为根源的任何可能性,海德格尔为何坚持要把想象力当成感性和知性的根源?对我们而言,也许根源问题能够发掘出文本中新的问题,这个问题和人类知识的本质结构密切相关。海德格尔一开始就没有把想象力当成一种灵魂的基本能力,他明白地指出:“超越论想象力不能被认为是灵魂的基本能力,而认为其余灵魂能力都来自想象力,这个单子—经验的说法在解释超越的本质起源时根本就站不住脚。”[7]37所以海德格尔明确否定了把感性和知性简单回溯到想象力的做法,他不是在认识论的意义上将想象力作为感性和知性的根源,而是要努力揭示想象力的“超越”意义。那么想象力究竟在何种“超越”意义上作为根源?海德格尔独辟蹊径地将想象力理解成了一种为其他能力奠基的能力,这就是“超越论想象力”的要旨。“奠基的本质是将其(想象力)揭示为两枝干之根柢,那么这一奠基将会变得更加源初。但这并不只是意味着要把纯粹直观和纯粹思维回溯到超越想象力那般简单。”[1]131

这种奠基将想象力作为感性和知性“两枝干的根柢”,同时拒绝将直观和思维简单回溯到想象力。他指出,我们要跳脱作为现实、上手(vorhanden)能力的想象力,不能仅仅从存在物(ontisch)意义上理解想象力,更要从存在论(ontologisch)意义上理解想象力,这样才能把握它的超越结构。“超越论的想象力,因为它作为根柢而去‘形象(bilden)’,它自身不太可能只是一个被想象物(Eingebildetes),同理,它也不太可能被视为灵魂中的‘基本能力’。”[1]132作为中介的想象力不仅仅是“将两端(感性和知性)连接起来的外在纽带,它源初就是合一的,也就是说,它作为本己的能力形成/形象②了两个不同东西的统一,后者自身则与它之间有着一种本质结构上(ein wesenhafter struktureller Bezug)的关联”[1]130,我们不妨将这段话化为三个问题:想象力是如何作为根柢来“形成/形象”感性和知性二者的?感性、知性与想象力这种本质结构上的关联到底如何理解?想象力如何作为一种“本己的能力”形成了感性和知性的统一?

如上文所言,想象力首先是“将两端(感性和知性)连接起来的外在纽带”。作为一种盲目的综合能力,虽然我们鲜有关于超越论想象力的感知,但它却是最基本的综合能力。“一般的综合纯然是想象力的结果,亦即灵魂的一种盲目的、尽管不可或缺的机能的结果,没有这种机能,我们在任何地方都根本不会有知识,但我们却很少,甚至一次也没有意识到它。”[2]70海德格尔认同康德的观点,把综合看作是想象力的作用。“在知识的本质性构造中,有关综合的结构所展现的一切,显然一般都是通过想象力获得的。”[1]63为了达到一切现象的先天知识,康德指出我们必须要有三个前提:

为了达到一切现象的先天知识,必须首先给予我们的是纯粹直观的杂多;其次是通过想象力对这种杂多加以综合,但这也还没有给出知识。给这种纯粹综合提供统一性、并只是以这种必然的综合统一的表象为内容的那些概念,则为一个出现的对象的知识提供了第三种东西,而且是建立在知性上的。[2]70-71

这三个前提分别是纯粹直观的杂多,想象力对于杂多的综合,还有知性对于杂多综合的统一。在康德那里,想象力对直观杂多进行综合,所得到的产物被带到相应的概念之下,最终形成知识。想象力作为直观和思维的中介,按照知性概念设定的规则,将两者连接起来。

作为“根柢”的想象力不仅仅是康德意义上外在的中介,还要去“形象”感性和知性两者的统一性,要确立自己根柢的独立地位。海德格尔赋予了想象力作为中点的某种结构性地位,先天“嵌进”(Ineinfügung)于直观和知性。“这个中点是一个结构性的中点。在这一点上,纯粹的综合与纯粹反思的综合一道来相遇和契合。在直观与知性的粘—合(syn-haften)中,明确出纯粹综合的自一性(selbigkeit)。”[1]58直观和知性通过想象力这个根柢先天地粘合在一起,两者是一种先天的联合(Syn)关系,这种联合关系需要通过想象力“形象”出来。而“形象”的德文原词是“bilden”,也可以翻译成“建立”或者“形成”,这个形象的过程就是指想象力如何具体形成感性和知性在本质结构上的关联,这种具体形成过程通过某种图景显现出来,所以“形成”就等于作动词用的“形象”。感性和知性两者的关系“应当是源初的和具有合一性的,这一点在统一性被赋予‘综合’这一名称中自己昭示了出来”[1]54。所谓的“本质关联”就在于感性和知性都具备所谓“综合”的能力,各自形成合一的表象,而感性和知性的综合在想象力那里相遇和契合,想象力的纯粹综合先天地在直观和思维中体现出来。“想象力所进行的纯粹综合,就其在其中表像④出统一性而言,它就把自身带到了概念那里,而这概念则又给了它自身的统一性。这样,纯粹综合就是纯综观性地(synoptisch)在纯粹直观中,同时也是纯反思性地(reflektierend)在纯粹思维中作用。”[1]58具体来说,海德格尔认为纯粹直观虽然只有接受性,但是也在进行某种合一,即最宽泛意义上的综合。我们在某个瞬间(Augenblick)接受到的刺激,在这个瞬间来讲,必然是一个整体,是一种综观着的合一表象。“纯粹直观自身已经作为某种合一整体的表像,成为某种直观着的合一。”[1]55同时,海德格尔对作为“反思着的概念”的观念进行分析之后指出:“作为对纯粹统一性之表像的纯粹思维,在自身中就是源初的、给出统一性的,并且在这一意义上就是‘综合的’。”[1]55这从康德的文本中得到了佐证,纯粹思维的表达形式是判断,“判断是我们诸表象中的统一性的机能”[2]63,反思性是把不同的表象置于一个共同表象之下加以整理的统一性。具体而言,知性进行的综合形式主要是述谓的综合以及命题式综合两种。

a.述谓的综合:判断具有“统一的功能”,这也就是说,判断就是对概念的概述特性中合一的统一性进行表像。我们将这种合一的表像称为述谓的综合(Pradikätive Synthesis)。

b.命题式综合:这种述谓的综合与那种合一,即判断被描述为主词与谓词之间联结的合一,复有不尽相同。我们将后面的这种主谓词之间的综合称为命题式(Apophantische Synthesis)。[1]25

命题式综合是述谓式综合的一种亚型态,是指在进行判断之前要先区分主词和谓词,在此基础上,判断的统一功能由主词和谓词的联结表达出来。想象力的纯粹综合一方面纯综观性地作用在纯粹直观中,另一方面又纯反思性地作用于纯粹思维中,因而建立(bilden)起了感性和知性的统一性,想象力将直观和思维先天统一在一个统一的表象中。感性和知性的统一性要通过“综合”被揭示出来,“综合”又是想象力的结果,那么想象力就顺理成章成为感性和知性的根源了。温斯迟指出:“主体性(超越)本质结构的内在联系是通过超越想象力来建立的。”[4]38因此,我们可以认为,想象力将感性(直观)和知性(思维)先天统一在主体性(Subjektivität)这个图景当中,这就是三者的本质关联。

三、根源问题的词源学诠释

除了通过分析感性和知性两者的综合结构来建立二者与想象力的统一性,我们也不应该忽视海德格尔从词源学角度建立统一性的努力。最明显的文本主要有两处:

统一性(Einheit)自身应当是源初的和具有合一性 (dasursprünglich Einigende)的,这一点在统一性被赋予“综合”这一名称中自己昭示了出来。[1]54

源头(知性和感性)的双重性不是什么单纯的比肩并列,相反只有在这种由其结构所规定的两者合一(Einigung)中,某种有限的知识才会达到其本质性的存在。“只有从这种自身合一 (sie sich vereinigen)出发,知识才可能发生。”然而,这两者合一(Einigung)的统一性(Einheit),决不是什么由于要素冲突而产生的额外结果,相反,那使之成为合一(Einigende)的东西,即综合(Synthesis),一定才是使要素在其相互隶属和统一中得以生发的东西。[1]32

这两处文本都把综合(Synthesis)看作是使得知性和感性两者合一(Einigende)的东西。“综合”和“合一”不仅在中文里是近义词,在德文中也是如此,但这层关系需要通过回到想象力的德文原词才能得到明晰理解。“综合”是想象力(Einbildungskraft)的作用,想象力的德文原词是Einbildungskraft,Einbildung 的 ein 是德文的“一”,而 bildung是“形象”,作动词用,Kraft是“力量”,所以从字面意思上来讲想象力的本意就是“in eins bilden”,英文可以翻译为“build/form/shape-into-one(image)”,即把“多”化为“一”,获得一个最广泛的整体图象。这个说法在康德的文本中也得到了体现,“想象力应当把直观杂多纳入一个形象”[2]128,而海德格尔则放大了想象力的综合作用,他认为想象力的纯粹综合不仅仅纯综观性地(synoptisch)作用在纯粹直观中、把直观杂多纳入一个形象,同时也是纯反思性地(reflektierend)在纯粹思维中作用。“综合弥合了各自方面的缝隙,这就构成了纯粹知识的本质统一性。”[1]57想象力通过纯粹综合弥合直观和思维的缝隙,先天将感性和知性统一于主体性中,构成纯粹知识的统一性。同时,想象力(Einbildungskraft)的前缀(ein)“一”也先天呼应了“合一”(Ein-igende)和“统一性”(Ein-heit)。

所以无论从词源学上还是具体作用上讲,想象力都是一种源初的合一③力量[1]54。这种源初性通过回到德文原文得到了揭示。这种合一不是所有元素的外在叠加,而是先天嵌进感性和知性两者中。想象力的纯粹综合先天地参与了直观的“综观”(Synopsis),也先天地参与了知性的谓述式和命题式综合,换句话说,感性和知性的本质在于它们能够自发进行综合,两者通过综合功能与作为源初综合能力的想象力相关联起来,由此也就能确立想象力作为两者根源的地位。从奠基性的发问中我们获得了超越论想象力的本质结构,这种本质结构使得我们根本无须运用“灵魂”和“心灵”这些传统形而上学中的概念来定义想象力。在海德格尔那里,想象力无论如何都不能归为灵魂或心灵的一种能力,而只能从自身的结构中开展其自身,那种源初的“合一”亦得以呈现。超越论想象力的根源地位就在于它恰恰具备展示这种“合一”的能力,且使得这种“合一”本身超越了所有的认识能力,先天地为感性和知性奠基,从而“证明自身为超越之根,超越论演绎和图式化中的问题只有这样才可以获得透彻的了解”[1]132。

四、对根源问题的反驳

只有超越论想象力作为超越之根被确立起来,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人类知识的本质。海德格尔花大篇幅对各种综合合一进行了分析,这表明他仍然把根源问题放在康德的语境中来处理。但海德格尔的论证本身问题重重。他以综合功能的共通性将三种认识能力联系了起来,并煞费苦心地将想象力的综合能力阐释成了一种源初“合一”能力,为知性和感性的综合功能进行奠基,而这恰恰忽视了知性和感性本身的性质。同时康德本人也提出了综观这个说法,他认为内感官受到刺激,杂多在直观的纯形式中被给予,这就是综观(先天概观),综观并不需要想象力的参与。他指出:

有三个本源的来源(心灵的三种才能或能力),它们本身都包含有一切经验的可能性条件,并且本身都不能从任何别的内心能力中派生出来,那就是感官、想象力和统觉。在这上面就建立起了1)通过感官对杂多的先天概观;2)通过想象力对这种杂多的综合;最后,3)通过本源的统觉对这种综合进行综合的统一。[2]85

内感官却没有对直观中的杂多进行联结,直观中杂多的联结由先验想象力来完成。这就是所谓的“形象的综合”[2]128,想象力的综合需要在直观的纯形式——时空中进行,因而受到了限制。同时,作为纯粹思维的统觉必须添加在想象力之上,“以便使得后者的机能成为智性的”[2]129。通过本源的统觉我们还要对想象力的综合进行统一,否则,想象力只能按照杂多在直观中被给予的方式进行联结,将直观杂多纳入一个形象,这种“添加”(Hinzukommen)就恰恰证明了想象力的综合机能以统觉为前提,统觉使想象力成为了可能。“对诸表象的综合基于想象力,但想象力的综合统一(这是作判断所要求的)则基于统觉的统一。”[2]149因此,单纯就认识机能而言,想象力和感官、统觉一起,是心灵的三种独立才能或能力,三者共同作为经验形成的三个条件,缺一不可,所以想象力根本无法凌驾于其他两者之上,成为所谓的“根源”。

但海德格尔反对这种将三种能力等量齐观的做法。他认为:“‘传统的形而上学从单纯的概念’——即仅仅通过思维来认识存在物,单纯的思维就是主词和谓词的连接(判断),因而只是分析性的阐明和‘纯粹玩弄表像’。而真正的认识应当是和存在物自身‘合拍’。”[1]109知性的基本机能就是联结主谓词进行判断,因而只是分析性的,和存在物本身无关。想象力使思维与直观综合,由此就公开了其所遭遇的、作为对象的存在物,也就是说,只有想象力才是直接和存在物对象相关的认识能力。“在超越论想象力中形象出来的对象之境域——存在之领悟——才在根本上是使得像存在物层面上的真理与存在物层面上的假象(单纯的想象,blo er Einbildung)之间的区别成为可能的东西。”[1]131

超越论想象力形象出对象的境遇,“对象性或对象的视域,即存在者得以在其中作为对象显现它们自身的领域”[8],使得我们得到存在物的真理,这就凸显出超越论想象力的优先性。否则,判断只是单纯的主词和谓词的联结,因而是在“玩弄表像”,无法得到关于现象的知识。但是这和康德的原意大相径庭。康德认为:“乃至于统觉毋宁说是作为一切联结的根源而以范畴的名义指向一般直观的杂多的,是先于一切感性直观而指向一般客体的。”[2]102范畴本身非但不是单纯分析性的和“纯粹玩弄表像”,反而是在统觉的作用下、先天地与客体的纯形式关联起来的,也就是说,范畴先天地确定了对象的境域,这也是康德式的先验逻辑的要点。

赋予一个判断中的各种不同表象以统一性的那同一个机能,也赋予了一个直观中各种不同表象的单纯综合以统一性,这种统一性以普遍的方式来表达,就叫纯粹知性概念。所以同一个知性,正是通过同一些行动,在概念中曾借助于分析的统一完成了一个判断的逻辑形式,它也就借助于一般直观中杂多的综合统一,而把一种先验的内容带进它的表象之中,因此这些表象称之为纯粹知性概念,它们先天地指向客体,这是普通逻辑做不到的。[2]71

在康德那里,我们的思维与对象的先天联系是靠范畴建立起来的,而不是海德格尔所认为的是想象力。尽管海德格尔承认直观(感性)和思维(知性)之间存在着“缝隙(Fugen)”[1]55,但为了把知识重新定义为一种直观着的领受的知识,他有意弱化范畴的作用,于是武断认为这种缝隙中“先天存在着某种契合(fügen)”[1]55,而康德认为这种契合恰恰要靠思维(知性)来决定。本质上来讲,想象力只是负责具体“执行”这种契合,这种契合必然要以依照知性的规则来进行,想象力并非先天就能“契合”思维和直观的缝隙。

为了达到一切现象的先天知识,康德指出我们必须要有三个前提:即纯粹直观的杂多,想象力对于杂多的综合,还有知性对于杂多综合的统一。想象力不过是把表象杂多的纯综合带到了范畴之下,使得范畴可以从别处得到内容,这形成了具体经验。海德格尔以重新为人类知识奠基为鹄的,重点强调想象力如何实现从表象到对象的跨越。他将“唯一可以开出对象之真理”的想象力通过源初的综合机能固化为根源虽然的确有可取之处,但本质上来讲,对象境域已经由范畴预先确定下来,想象力只是在此基础上开启了对象境域。因而我们可以认为,放大想象力的开启作用,而无视作为前提的范畴,只能算是一种断章取义。

为何“这个可以思维的并且能够自己产生对象、使得感性和知性相互转化”的根源只能是想象力而非萨利斯所建议的先验统觉?想象力获得优先地位主要在于直接作用于杂多,将杂多带到范畴之下形成具体经验,而统觉恰恰是不能直接作用于杂多的。同时,想象力所形成的经验在本质上被海德格尔重新界定为一种有限性的知识:“关于存在物的、有限的、直观着领受的知识,存在物必须作为站在对面的东西被给予知识。”[1]111他在阐述有限性的知识时大玩文字游戏,存在物“Gegenstand”由“gegen-”(意为“对面”)和“stand”(意为“站立”)所组成,所以存在物必须要是一种站在我们对面的东西。康德本人在A版先验演绎中也提到了这个站在我们对面被思考的知识对象,他指出:“这种对象必须只被作为一般等于x的某物来思考,因为我们在我们的知识之外毕竟没有任何我们可以置于这个知识的对面与之相应的东西。”[2]119从海德格尔所谓为“形而上学重新奠基”的角度上来讲,“只有对于有限性的知识而言,才在根本上存在对象这样的东西”[1]27。有限知识的可能性的第二个条件是:“有某种通过给出判准来进行规整的东西,它必定事先就开启了对象物的境域并作为这样的东西得到知悉,境域是对象——在其能站到对面的意义上——的可能性条件。”[1]112由此可见,“这样的东西”无疑就是想象力,只有想象力能够开启对象物的境域,使得对象以“站在我们对面”的方式被开启。而“无限的知识,则不可能有任何它准许自身与之合拍的、依然的存在物与之对面而立。如此这般的‘与……合拍’,也许就已经是‘依赖于……’,所以就是有限性。”[1]27想象力使得主体和对象呈现出这种对面而立的合拍关系,同时又是一种被动领受的感性能力,奠定了人类有限性知识的基础。“有限性,对于形而上学奠基之疑难来说,有着根本性的意义。”[1]27因此从人类知识的有限性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把想象力作为感性和知性的根源,一点都不为过。但这已经和康德本人的观点无关了,毋宁说通过为形而上学重新奠基,海德格尔对于先验想象力进行了自己的阐发。所以海德格尔对于根源问题的探讨是遵循第二种路线,一方面他依然从康德的基本文本出发,如实保留了想象力的中介地位和综合功能。另外一方面海德格尔试图发掘想象力的新维度,探讨想象力如何为形而上学“重新奠基”,如何使作为有限性人类知识的对象以“站在我们对面的方式”被开启。通过对想象力综合功能的分析和对想象力德文词源的解释,海德格尔开启了想象力研究的新维度。但我们只能说它和想象力事实本身相关,而无关于康德所谓的文本。海德格尔对这个观点和相关论证进行讨论,也许看起来很有趣,“但却与第一批判的理论重构和想象力的概念构造并没有直接的关系”[4]37。

综上所述,海德格尔对于想象力的发挥,更多着眼于从人类知识的有限性角度对形而上学进行重新奠基。在康德的语境里,想象力是一种在感性和知性间居中协调的角色,不管想象力自身的性质如何模糊,它作为中介能力的作用是一定的。知性和感性只能借由综合功能勉强和想象力形成一个主体性意义上的“本质关联”,因此我们不能在康德文本的意义上认为想象力是两者的根源。但海德格尔认为人类知识是有限的,只有当对象与主体对面而立时,我们才能形成传统意义上关于对象的知识。他从认识的有限性本质出发,指出只有通过想象力的纯粹综合,人类才能形象出对象的境域,并在此基础上形成知识,因而我们可以认为想象力是一种本源的自我开显。海德格尔提出根源问题,确实在很多方面和康德的文本大相径庭,而且还肆意曲解了康德的本意。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完全否定海德格尔的尝试,他不局限于康德的文本,是因为哲思并不是复述与遵循那些沉睡于文本中的文字,而是复活那使一切哲学家所不得不付之于文字的实事本身,这亦是哲学家于始于终的命运。在此,不论成功与否,海德格尔对根源问题的阐述都是面向实事本身而对想象力做了一次系统化、主题化的尝试,考虑到之前想象力在康德文本中的边缘地位,这个尝试无疑是影响深远的。

注 释:

①因为康德从认识论的角度对想象力做出了解读,而海德格尔以更具渊源性的方式从存在论的角度对想象力做出了解读,所以Transcendental imagination在康德的语境下译为先验想象力比较合理,在海德格尔的语境下译为超越论想象力则比较合适。

②bilden在德文里有“形成”的意思,它的名词“Bild”又有“图像”的意思。

③对于Einbildungskraft/Einbildung的字面意思发挥,似乎在海德格尔以前的德国唯心主义中已然是一种传统。

④与邓晓芒不同,王庆节在《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中把vorstellung译成了“表像”,而不是“表象”。考虑到“表象”更为通行,我们只是在引文中保留了王庆节的“表像”这个译法,而除此之外,仍旧采纳“表象”的说法。

[1]海德格尔.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M].王庆节,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2]康德.纯粹理性批判[M].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3]王庆节.“先验想象力”抑或“超越论形象力”——海德格尔对康德先验想象力概念的解释和批判[J].现代哲学,2016(4):58-65.

[4]Matthias Wunsch.Einbildungskraft und Erfahrung bei Kant[M].Berlin:Walter de Gruyter,2007.

[5]Ernst Cassirer.Kantund das Problem Der Metaphysik[J].Kant-Studien,1931,36(1):1-26;1931,36(2):1-26.

[6]John Sallis.Spacings-of Reason and Imagination:In Texts of Kant,Fichte,Hegel[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7.

[7]Dieter Henrich.Überdie Einheit Der Subjektivität[J].Philosophische Rundschau,1955,3(1):28-69;1955,3(2):28-69.

[8]朱耀平.想象力、时间性与超越性——海德格尔对康德先验想象理论的存在论诠释[J].哲学分析,2011(5):84-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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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践哲学视域下海德格尔的“存在”
死亡是一种事件吗?——海德格尔与马里翁的死亡观比较
知性优雅
凑合是离婚的根源
从海德格尔的“形式指引”看《诗》《书》中的“帝”与“天”
露也露的知性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