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丹
(浙江财经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杭州 310018)
常山县位于浙西山区,西邻江西省玉山县,境内方言属于吴语处衢片。历史上由于移民、战乱等原因,常山方言较为混杂,多达十几种,本文的考察对象是常山县城天马镇所使用的常山方言。已有不少学者对“框式状语”这一特殊的语法现象进行了研究。曹志耘等认为:“普通话、北方话动词的修饰性成分都放在动词之前,而南方的一些方言包括处衢方言则有将修饰成分放在动词之后的情况。”[1]432邓思颖“把位于动词之前和动词之后的副词分别称为‘前置副词’和‘后置副词’”[2]。汪化云等认为:“所谓‘框式状语’指的是出现于谓语中心前后的两个同义副词构成的、共同修饰谓语中心的状语。”[3]172已有研究多是对框式状语进行定性,证实框式的后置成分是状语而非补语或其他成分。
常山方言的框式状语的使用较为发达。曹志耘等分析了处衢方言中动词的三类后置成分:一是表示追加、继续的“添”和“凑”;二是表示重复的“过”[1]432-433,亦表示重复、重新;三是表示领先、优先的“先”和“起”。借鉴此观点,将常山方言中的框式状语分为四大类,其中第四类表示程度加深,即“死……死”为补充部分。本文主要描述常山方言的框式状语的语义及语法功能,并在此基础上展开历时与共时比较,以明确其现今共存的多种同义结构所代表的不同历史层次。
1.表示追加、继续
常山方言中“再……凑”“再……添”皆表示“动作的追加和继续”这一语义,两种构式在语法功能上并无差异。
(1)句子的谓语中心。进入框式状语的谓语成分主要是动词性短语和性质形容词性短语。
[例1]我再吃(一)瓯凑/添。(我再吃一碗)
[例2]尔再嬉记凑/添,等记我叫尔归。(你再玩一下,等下我叫你回去)
谓语中心不能是光杆的动词或形容词,即没有“再吃凑”“再嬉凑”“再矮凑”的说法,在动词或形容词后加上数(量)词,则表示动作的追加、状态的持续、程度的增加。动作的追加不同于动作的重复,“追加”侧重于量的变化,而“重复”无此强调;“追加”也并不仅仅指量的“增加”,指的是在一定程度上的再度深化,“多”便“更多”,“少”便“更少”,强调的是量的变化。
[例3]买样多,价钿无法再少沿嗯凑/添咁?(买这么多,价格不能再少点吗?)
(2)句子的主观量。汪化云等认为:“框式状语与其中的前置状语或后置状语的意义、功能完全相同,省略‘再……凑’中任何一个状语,句子的意义都不变。因此,其表意可以看作是前后两个状语的同义叠置,即:1+1=1。”[3]174
但“再……凑”在一定语境下还具有威胁、恐吓语气。
[例4]尔再讲记凑嘚,我要跟老师讲罢。(你再说话,我要跟老师说了)
[例5]尔再横记凑嘚,我要打尔罢。(你再不讲理,我要打你了)
只有前置或后置成分的“再……”“……凑”构式也可以用于表达威胁、恐吓语气,但“再……凑”这样一前一后共同修饰中心语的框式构式,使威胁语气更为强烈,感情色彩更为浓重。认知语言学认为,语符的数量与句子所蕴含的信息成正比,语符越多,表达的信息也越多。框式结构中两个状语前后同义叠置,赋予句子更多的主观量,故而表达的情感更强烈,由此可说是“1+1>1”。
(3)两种构式的比较。常山方言中的“添”和“凑”作为后置状语并无明显差异,“再……添”构式与“再……凑”构式在用法和意义上完全一致,稍有区别的是,“再……添”所表达出来的语气会稍弱些。这也是在日常使用中,人们常用“再……凑”表达威胁、恐吓语气的原因。从读音角度分析,后置状语“凑”在常山话中念为[],阴去;而“添”念为[],阴平,因而从语流上分析,“添”所表达的语气弱于“凑”。传递信息是语言最基本的社会功能,人类在运用语言符号对现实进行再编码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更贴近自身体验的语符。因此,人们在表达威胁、恐吓这种较强烈的情绪时,偏向于使用语气较重的“凑”。
2.表示重复、重新
常山方言中表示“重复、重新”的有“再……过”“重(新)……过”两种构式,它们在语法功能上基本一致。
(1)句子的谓语中心。两种构式的谓语中心只能是动词性成分,可以是光杆动词,如[例6]、[例8],也可以是动词加上(数)量词,如[例7]、[例9],也可以是少数双音节动词,如“打扫、休息”。
(2)语义功能。两种构式在语义上表示重复之前的某一动作、重新进行之前做过的某一事。由于说话人对之前自己或他人做某事的结果不满意,故而主观上要求自己或他人重新再做一次,体现在外部行为上便是该动作的重复。曹志耘等认为,在处衢方言中,后置成分“添”“凑”也常用来表示重新进行一次该动作[1]433,常山方言符合这一用法。
“再……凑/添”表示对某一动作的追加,本身具有“重复”的语义成分,故也可以用于表示某一动作的重复进行。其区别在于,“再……过”“重(新)……过”强调对“上文所说理由”的否定性;而“再……添/凑”没有或只有少许否定成分,因为它们本身表示“追加”,重复动作之前并不否定之前的动作。比较[例6]与[例10],[例6]中说话人彻底否定了之前在外面吃的那个动作(虽然从生理上来说不能被彻底否定),因而要求回家重新吃一次;[例10]中说话人并不否定之前在外面吃的那个动作,承认自己已有饱感,只是其程度还未达到自己的主观要求,希望“再吃一点”。
(3)两种构式的比较。两种构式在语义及语法功能上基本一致,只存在语用上的差异。同样表达说话人主观上要求自己或他人重新进行某一动作,情感色彩却是“重(新)……过”更为浓重。[例6]在表明“自己没吃饱,想回家重新吃过”的想法时,包含委屈了的情绪,但[例8]又增加了对“在外头吃饱”这一事实的不满;[例9]在要求的基础上,又有着“听灵清”的郁闷。“重(新)……过”构式所表达的主观情绪更为多样化,不仅表现所修饰的谓语中心的情感,也作为纽带,关联表达上句所描绘的具体语境的情感。因此,在实际应用中,“重(新)……过”一般用于较为轻松、无拘束的场合,或是听话人与说话人关系较为亲近时。
3.表示领先、优先
常山方言中表示动作领先、顺序上优先的后置状语主要是“先”和“起”两个。曹志耘等的研究只涉及“先……起”构式[1]433,另外,应还有“先……先”构式。
[例11]女农先走起/先,男农等记。(女人先走,男人等下走)
[例12]尔快要来弗及罢,尔先跑去起/先,我大家农慢慢走。(你快要来不及了,你先跑过去,我们慢慢走)
[例13]尔作业先做去起/先,我去帮尔倒茶。(你作业先做着,我去帮你倒水)
(1)句子的谓语中心。“先……先/起”中的谓语成分既可以是光杆动词、双音节动词、动宾短语,或是动词性词组“V记”,也可以是“V去”的中补短语,皆表示动作的领先或顺序的优先。
(2)语义功能。一般成分进入“先……起/先”,表示动作的领先或顺序的优先,但“V去”词组若是进入,会使整个句子在语义上有所不同。“先V先/起”表示动作还未进行前,对事件作安排或商讨,“先V去先/起”也可以表达这一语义,如[例12];但同时也用于表示事情、状态的继续,如[例13]相当于“先做着”,强调某种状态的持续,而非“领先”。
4.表示程度的加深
常山方言中有丰富的程度副词用于表达程度,框式状语“死……死”表示程度的加深[4]。该构式在形式上是两个程度副词“死”一前一后包围中间的谓语成分,“死……死”之间不能进入光杆动词,一般要在动词前加上“会”,即副词“死”修饰的不是动词,而是助动词“会”。
[例14]渠爸爸死会骂人死,我弗去寻渠嬉嘞!(他爸爸太会骂人了,我才不去找他玩)
[例15]渠天光死会睏死,到黄昏就弗睏罢嘞!(他白天太会睡了,到晚上就不睡了)
单音节、多音节性质形容词可以进入“死……死”,但本身已有表示程度的状态形容词不能进入。
[例16]天公死热死,我弗想出去。(天气太热了,我不想出门)
[例17]生得死难看死,葛劳还要样会扮。(长得这么难看,还要这么爱打扮)
“死”作为形容词本身带有不好的意味,在常山方言中语法化作副词使用后也具有贬义色彩,进入“死……死”构式的大部分是贬义词,而中性词、动词进入后则会被赋予负面情绪,如[例15]、[例16]。
汪化云等认为,玉山方言中“死……死”中的前置状语读得重,所以其表义重心应该在前[3]179-180。但常山方言中“死……死”的语义重点应该在后。同样从语音角度分析,前一个“死”读作[sə45],阴平;后一个“死”读作[sə52],阴上。因此,从声调上看,后一个“死”并未弱化,相反是全降调,用力较强,为整个句子的焦点和重心,表达相应语义。
1.历时分析
四类框式状语,皆为前置状语与后置状语同时出现,在日常使用中,它们也可以省略前置状语或后置状语,省略后语义不变。如表示追加、继续的“我再吃一瓯凑/添”,可以说“我再吃一碗”“我吃一碗凑”“我吃一碗添”。其余三类以此类推,分别可以说“再讲一遍”“重(新)讲遍”“讲遍过”;“尔走先”“尔走起”“尔先走”;“难看死”“死难看”。
根据曹志耘的调查,既有“你去先”,又有“你先去先”,还有“你先去”的方言点有43个,其中浙江包括绍兴、淳安、寿昌旧、汤溪旧、宣平旧、遂昌、庆元7个方言点;既有“吃一碗添”,也有“再吃一碗添”,还有“再吃一碗”的方言点有42个,浙江包括淳安、建德、寿昌旧、汤溪旧、龙泉、景宁吴6个方言点[5]。但现今常山方言中,三种说法并存。随着时间的推移及推广普通话工作的深入开展,语言现象不断发生变化,某些受普通话影响而产生的新的、只存在于少数群体中的语法现象,其使用范围正在不断扩大。
此外,以上表达同一语义的三种说法并不处于一个历史层次。以“再……添”为例,曹志耘等认为,在表示追加、继续时,“……添”构式是方言固有的说法,是最早的层次;“再……添”构式是方言与普通话“杂交”的形式,是第二层次;“再……”构式则是后起的与普通话相同的说法,属第三层次[1]432。由此可以推断,另一个同义构式“……凑”“再……凑”“再……”的历史层次与之相同,曹志耘等也认为,“你去起”“你先去起”“你先去”,与以上所说的“添”情况相似[1]433。不难发现,只出现后置状语的结构一般是方言所固有的、处于最早的历史层次,吴方言保留了较多古汉语的色彩。众所周知,状语后置现象在文言文中非常普遍,常山方言保留了这一用法,即第一层次;新中国成立后,受推广普通话工作的影响,普通话常见的前置状语进入方言,普通话与方言的糅合产生了框式状语,前置状语、后置状语同时出现,即第二层次;由于普通话的深入影响,一些方言色彩浓重的语言现象逐渐消失,不断向共同语言靠近,只出现前置状语,即第三层次。这是基于历史事实的分析,近代汉语中便有框式状语。
[例18]我再读一遍添[6]。
[例19]多时不会,益发亲热得很,就坐下说了几句寒温的话。(兰皋主人《绮楼重梦》第6回)
黄伯荣等指出,语法的“稳固性”是指在历史发展过程中,语法的变化相对来说缓慢得多[7]。许多语法手段和语法格式能历经千年而不变,因而汉语方言中也形成了鲜明的新旧语法现象共存的格局,常山方言中对同一语义的多种表达便是最好的体现。由此也可以说,常山方言的框式状语在历史层次上是属于方言与通语融合后所产生的一种新的语法形式,它相当于一座桥梁,连接了汉语方言与现代汉语,其本质上也是古代汉语、近代汉语与现代汉语融合的见证。
2.共时比较
常山县周边的吴语处衢方言,衢州话、开化华埠话、江山话皆有“死”作前置状语和后置状语表示程度加深的用法,但“死……死”这种框式状语现象只有江山话有。从地理角度看,玉山县西北高、东南低,东面大面积与常山县、江山市接壤,历来三县交流频繁,近年来有“三山”艺术节等跨省活动,而开化县与玉山县地理接壤面积相对较小,加上地形因素,往来受限。故虽同属吴语处衢片,各地方言亦存在不小差异。
从更大范围看,汉语方言中也有前后都是程度副词的框式状语,但部分前后不是同一个程度副词。安徽绩溪有“太多很了”用法[8];安徽绩溪荆州方言(属吴语)有“太贵很了”用法[9];安徽庐江(属江淮官话)也有“太A很了”用法;贵州贵阳方言(属西南官话)也有“太好狠了”用法,“太”和“狠”意义相近,词性相同,故也是框式状语[10];浙江嵊州长乐话有“忒葛……猛”用法[11];浙江金华东阳话也有“忒葛……猛”用法[12];浙江金华武义话有“忒……猛”“似嫌……猛”用法[13];贵州独山方言还有“很V很”用法,表示“特别能”等意义[14]。
据考察,少数民族语言中也有框式状语,云南昆格语、阿昌语、水语、壮语、仫佬语、毛南语、侗语、黎语、莫语、邦朵拉祜语中皆有框式状语现象[15],这些发现具有地理语言学意义。可见,南方民族语言的框式副词状语基本受汉语影响的结果,又有不同的发展,呈现与汉语方言不同的现象,表现不同的搭配。
总之,常山方言的框式状语十分丰富,能充当后置状语的有“凑、添、过、先、起、死”6个,可以构成框式状语结构。从目前看,其在汉语方言中形式最多。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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