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翊君
《国家宝藏》火了。很难归纳这档节目的类型与形态,文化内核、综艺外壳、纪录语言综合表达,把那些高深的文物变成一个个易于理解的故事。人们终于看到了一个不是鉴定宝贝真假,而是挖掘文物精神价值的节目。更重要的是,这个节目还很有趣
在B站打开《国家宝藏》的第一秒钟,从右至左涌来的弹幕铺满了整个屏幕。网友似乎都在热闹地解释一件事——自己来观看节目的原因,比如:语文老师安利、历史老师安利、政治老师安利,甚至还有数学、化学等等老师的安利。
时下的网络流行词语“安利”,被年轻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定义为“强烈推荐”,它通过屏幕,叠加在充满传统文化元素的舞台背景前。节目开场的音乐由雄浑转向悠扬,“001号讲解员”张国立有句固定的出场词,“我们是一个年轻的节目。我们有多年轻呢?也就是上下五千年。”弹幕中立刻体现了一致情绪的反馈——“泪目”“哭了”“壮哉”。
从2017年12月3日开播之后,节目已经推出四集,包括导演于蕾在内的主创团队面对33283人评价之下的豆瓣9.2分,感到把握住了年轻观众的审美,如同预期。这是个在制作时多次被人认为沉闷到难做的主题,最终联合了九大国家级重点博物馆,以每期一家博物馆推出3件文物,由明星和与国宝相关的素人作为守护人,展示其前世今生的方式来呈现。
前有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文化节目《中国诗词大会》《朗读者》《见字如面》在这两年先后“咬”开了传统文化的荧幕市场。“综艺清流”这样的评价,被从年初使用到了年尾。于蕾把这档正好赶上热潮的大型文博节目定位成要集文化内核、综艺外壳、纪录语言一体的表达,更希望能够抓住各个年龄层的观众。
民族自豪感的心理和大众化的节目方向之下,几乎未见差评的效果,或许在更多层面反映着这个社会的集体意识。
“捆绑”明星
流量明星王凯出现在第一集,作为国宝各种釉彩大瓶守护人,在台上扮演乾隆演绎了相关的故事。梁家辉一字一句说着普通话,扮作78岁的司马光,回忆父亲司马池以命澄清假石鼓的往事。这些都成了网友反复谈论的焦点。
“捆绑”明星,是于蕾两年前构思节目时就设想过的,这主要是出于综艺平台的考虑。可事实上,让明星走进博物馆拍摄,以及面对从庞大史料中提取出的改编剧本,对这个呈现形态,于蕾当初心里是没底的。
在博物馆里的拍摄,明星和其团队人员加上摄制组的工作人员与设备,得让博物馆调动库管、院办等各个部门协调人员,还需要清场,再让一些文物出库。于蕾觉得这个过程是必须的,“明星自己站在那儿,只有他带着观众去看了,观众才能感受到。他也是零认知的文物小白,好多网友说,就是为了追王凯才看的第一集,但是看完之后就一直在追这个节目,这个目的就达到了。”于蕾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最先答应成为国宝守护人的是演员刘涛。来了之后,她看见递到手里的剧本像一集电视剧本一样厚。准备录像的那天,她忽然有些焦虑,担心自己录不好。而段奕宏最初并不想来,他说自己并不知道一个演员在这儿能干吗。直到播出之前,他们都不太清楚节目的完整形态。
其实,这些剧本是由文学总撰稿于新玲带着团队完成的,这是一个操作过四川卫视一档历史体验真人秀《我们穿越吧》的编剧团队,与做撰稿出身的于蕾一拍即合。节目组同时设置了专家组,有常设专家和博物馆专家,每个剧本要交由专家验证。
司马光和石鼓的片段,在网上有零星对于戏剧夸张成分的争议。于新玲和于蕾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司马池受微宗之命寻找石鼓,而找来的第十块石鼓被怀疑是假的,这些确有史料记载。但当时司马光的故事是按年份推算的,因为司马池任凤阳府尹时,司马光大约七八岁,跟砸缸故事发生的时间差不多,就将两个故事糅合在了一起,想塑造出一种父子的传承。
“所有的历史都是片面的深刻,基于一个史料或者某一件文物,然后绝大多数人由此达成了一个共识的历史,就是我们讲给大家听的。所以前世传奇这一部分,字幕打上了‘基于史实合理虚构。”这是于蕾和节目组专家的观点。
在節目播出前的一周左右,节目会把这样的8分钟舞台短剧成片拿到相应的博物馆,博物馆的专家再看是否有硬伤。在第一集呈现的故宫三个文物片段里,专家便提出过关于年代和台词等细节的准确性问题,节目依此做过修改。
用明星演绎的前世传奇,来吸引观众对之后出场的志愿者、文物发现者等跟文物相关的“今生”素人发生兴趣,是于蕾设想的重点,“就是要告诉你,这个文物活在今天”。
故事感和价值表达
其实,博物馆也在发愁如何吸引民众,这是于蕾和执行总导演汤浩在走访各家博物馆之后看见的切实需求。然而,初听节目的创意时,博物馆为难于金贵的国宝要一遍遍被翻出来拍摄,而且,那样的形式还不易传达学术上精准的表述。
于蕾最先找到的是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那是2016年年底。因为时间的各种不凑巧,等见上面,已经2017年三四月份。于蕾告诉单霁翔对于九个博物馆的选择和节目模式,基于他们最初的考虑,是想以东南西北中各选一家博物馆,形成九宫格,能把博物馆绘成一个中国版图,甚至已经物色了新疆的文物和故事。
于蕾兴奋地讲完点子,单霁翔接话道,2010年时,几大部委公布了一项中央与地方共建的国家级重点博物馆的项目,首批有8家,这期可以做这8家,之后做做民族地区博物馆、墓葬博物馆。于蕾一想,正好可以做到2020年紫禁城六百年。于是就这么定下了首期的博物馆选择。
随后,节目组的大批团队成员轮流到八大博物馆调研,让每家博物馆提供10件文物。回去之后,团队在办公室墙上挂满了90件文物的图片和资料,挑选之后再回去与博物馆一一商量。
博物馆的考量角度和节目组的选择方向并不太一样。博物馆希望推出制作工艺最精美的那些文物,最后几乎每家都给出了一件青铜器,而节目则需要不同年代的文物,获取不同的故事感和价值表达。
“我们之前的这一类偏综艺的节目都是收藏类的,就是鉴定文物真假和判断价钱,那是一个特别物化的层面。”于蕾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这个节目里,永远谈不到真假和物質价值,我们谈的就是精神层面的表达。而且要让观众认知,不是金的、玉的才有价值,它摆在博物馆里最大的价值是它背后的人文精神。”
在辽宁省博物馆提供的10件文物里,节目组其中一个选择是鎏金木芯马镫,就是马鞍两边用来踏脚的工具。之后,节目组却接到了博物馆打来的一个长达一个多小时的电话,希望节目组不要选择这件文物上节目,因为马镫原品的内部是木芯,不易保存,已经变形,只剩下表面的铜片,而馆内展出的是带有铜片原品和木芯复制品的组合,如果要展现原件,并不好看。
于蕾想要的是马镫的民族故事,“它最大的价值代表了我们民族一个历史的转折,或者是我们一个文化最鼎盛的见证。这是全世界最早的双马镫,而且通过草原丝绸之路传到欧洲,才有了欧洲的骑士时代。这个是民众想不到的,也是我们节目想表达的。”
另一方面,在每家博物馆的文物之间也有不少权衡。
最初,上海博物馆的书画所专家建议节目组,一定要选择《高逸图》,是现存的唐代的一幅画,展现竹林七贤,名字是徽宗所起。之后几位青铜专家和瓷器专家一起讨论时,觉得如果几件文物中只能定下一件的话,都意向选择《高逸图》。
之后,南京博物院向节目组推荐时,提出了竹林七贤砖画像,并且也是作为唯一的首选。“完全同题材,但是南博的年头要早,是六朝时期的,而且是因为有砖画像,才判断出来《高逸图》是画的竹林七贤,因为《高逸图》是个残品,上边只有4个人。”
于蕾在博物院看到了实物,红砖一个个拼接,砖的侧面呈现出拼图一样的画,是烧制而成的。烧制之前,就已经确定好,是完整的一面墙。节目组开始犹豫,本想两件都要,后来于蕾觉得,“我们国家的文明是如此灿烂伟大,这次一共就选27件,要展现特别丰厚的层面,还是定了南博的这一件。”
而在上博,节目组最初也没想过要找一件缂丝作品,本意是想在辽宁博物馆寻找,“因为辽博当时是跟故宫用书画交换了一批皇家缂丝,很多人都认为辽博的缂丝馆藏量很大,东西也很好。但是辽博的缂丝专家客观地说,你们要是讲故事,可能得找有名有姓的作品,这样的作品最好是南宋的,而我们的馆藏有两幅,但你要说尺幅最大的是上博的那件。”
于蕾就给上博馆长打电话,一问,确实是有件从来没有展出过的,因为缂丝非常金贵,不符合展出条件。节目组立刻定下了这件。
普及阳春白雪
做过4年春晚总撰稿、总体设计的于蕾,经验在“棚综”——在摄影棚内拍摄的综艺节目。两年前央视有个节目创新人才培训项目,要在全台找6个团队,于蕾就拉上汤浩报了名。之后,他们去英国学习交流了40多天,想看看当地的节目制作水平,结果被带着去了趟伦敦博物馆,看见那里就像游乐场一样,还有孩子在上课。
回国后,他们提交的节目方案被列为综艺频道全台的重点项目。那时,他们定的范围很大,是整个传统文化,还没有精确到文博。
于蕾咬着创新,就想着能从“棚综”变成一个纯外拍的节目,觉得这样是个大胆的尝试,但忽略了这个领域他们并不熟悉。“之前心态比较简单,就是为了追求一个形式变化。其实,在我们最擅长的领域做内容上的创新,就是把演播室用到极致,同时把纪录片的元素和气质添加进来。”于蕾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纪录片的表达方式相对小众。”于蕾希望是个大众文化普及节目,“我们要吸引的不是天天看博物馆的历史粉丝,而是平时觉得文博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人。其实是一个开蒙的想法。让老百姓比较有接受度,而讲的内容又能是有点阳春白雪的东西。”
在那之后,于蕾的同事汤浩去了趟故宫的书画展,一位女讲解员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她是带着我,然后还带着一群孩子,给我们一起讲解了书画展和一个佛造像展。讲解的方式特别生动,姿态也非常低,就一下觉得这个讲故事的方式是不是能够成为一个角度。”汤浩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2017年6月,在北京、上海、广州做的多次节目推介中,节目组收到最多的反馈,是在问这个节目跟哪个比较像,要求举出个类似的先例,但于蕾实在找不出。
节目播出之后,第二次开博物馆馆长会。一位馆长在遇到于蕾时说,他们也开始探讨,确实是应该变成大众化的表达去讲给大家。比如他们在聊字画的时候会说“粉本”如何如何,习惯于严谨的学术性语言,他们以为大家也会了解这些浅显的知识点,后来才发现并不是这样,得用最普通的话语体系才能吸引到更多的人。
于蕾觉得目前的效果基本实现了团队的初衷,“让一个看似沉闷冷门的主题引起更多人的关注,然后确实也有更多人开始走进博物馆,有了关注和讨论。我们可能只是打开文物的一个小窗口,让大家开始喜欢这些东西,可能还会有更多同行觉得这个领域值得被开发,有更好的节目形态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