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欢,郑庆杰
(赣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江西 赣州 341000)
随着市场经济的扩展与深化,中国基层农村社区中的国家权力的退隐,以及乡村传统价值的衰颓,中国农村社区出现了很大的自由空间,这相当于形成了一个“真空域”。在这个真空域中出现了多元文化的不断碰撞。正是这种多元文化的出现,使得农村变得整合能力不那么强了,不再是一个中心的状态或“一神统治”的局面,而是呈现一种“多中心的”、多元的面貌,相互之间少了等级,多了一些平等。尤其是长老权威的边缘化,老人的逐渐老去、精力不在,中青年越来越变得活跃,在村中成为新的顶梁柱,他们普遍受到中国改革开放新思潮的影响,选择更多元。这样的局面产生虽然有利于农村自主治理与发展的发生,但是其如何完成村庄合作与整合,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的研究趋向。
关于合作的核心议题就是集体如何克服搭便车困境,其中有两种解决路径:一种是通过私有化或公有来解决[1-2];一种就是小集团、激励性手段[3]。然而合作并不是从来就有,也并不只是通过强制性手段或路径来达成 ,其也有一定的演化路径与生成过程[4]。除了上述两种路径外还有奥斯托罗姆提出的多元可能的路径:不同区域可以通过自我组织协商达成合作,然后形成自己的模式化的合作路径[2]。这其中强调的就是合作的自我演化路径。
而在演化过程中,不可忽视的就是区域的历史与文化规范对合作的影响与作用。关于社会文化因素与合作行为的研究,帕特南强调的是社会资本对于合作的重要性。他在研究意大利南北方的合作过程,印证了合作的文化环境对个体理念的影响,进而对合作的行动产生重要作用[5]195。其提出的社会资本与合作的研究,相对于奥尔森等人的建立在个体经济理性上的合作研究,更符合中国文化的语境。针对社会资本一般指代的是人们之间的信任、义务与期望、信息网络以及规范等[5-6]。而对于乡村社会资本可分为三个层次或方面:一是村庄居民共有的信任、价值、精神信仰;二是人与人社会关系与社会网络;三是村庄集体层面的规则、制度等[7]。有些学者强调组织网络在农村自主合作起到的基础性作用[8];也有学者突出群体规范对自发合作的重要性[9]。故此本研究试图从微观层面(村民)共享价值出发,继续探究价值观念与合作的关系。
对于共享观念与合作关系,道格拉斯对原始部落研究之后,提出共享的观念在群体行动中的重要作用[10]。她的研究有一定的启发。然而在中国农村,伴随着城镇化的推进,其传统的共享价值观念正不断的衰落,但是并没有完全解体。这正如道格拉斯认为涂尔干在研究欧洲社会从机械团结走向分工团结时,忽视了共享的观念在其中仍起到的重要作用[11]。因此,本研究从共享的价值理性出发,探究其作为一种资本在村庄合作互动与达成的过程,还起着怎样的作用,如何发挥作用。
显然,在中国不同区域的社会资本体现是不同的,如上所述一些学者大多是从网络、规范与组织方面去探讨社会资本与合作行动之间的关系。而在一些地区既没有一定的组织存在,也没有较强的制度、规范的约束,仅存的是一些传统的理念留存在人们的脑海中或一些传统的仪式存在日常生活中。在这样的农村社区中,其共享观念在人们的合作中如何存在和发挥作用,正是本文试图解决的问题。鉴于此,本研究选择河村为田野调查点,以其自发组织合作中的社会互动为分析单位,着力探究村民共享观念在其中的运作机制。
河村位于河南省南部,属于汝南县管辖,距离县城约3公里,该村属于自然村,有两个生产队,100多户,人口有500多人,人均土地1.2亩。
近年来,随着河村村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家家逐渐盖起楼房,用上各种家用电器设备(如热水器),享用自来水供应服务等便利。与此同时,村庄也面临着雨水与生活污水难以处理、排放等问题。引发此问题的主要原因如下。首先,家中厕所逐渐从屋外向屋内转变,使得原有的旧式厕所废弃或拆除,其也就难以起到蓄积生活污水的作用。其次,村民生活用水从依靠自家打的井转向依赖自来水的提供,这样使得原有各家户的压井及其旁边蓄水池被拆除,家家户户院子里铺上水泥层地面;另外还有新修的一条水泥主干道(之前的雨水与废水一部分顺着主干道流向低洼的河沟)的地势增高,使其无法再起到蓄水、排水作用,所有这些造成雨水与生活废水蓄积在各家的院子里而无法流出。由此村庄产生一个共同的需求就是建立与新的生活方式相适应的新的排水系统,解决排水问题。2016年8月的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使得大量雨水聚集在村中各个道路和村民的院子里,雨水蓄积深度最深可达50厘米,其中FM(男,50多岁)和GM(女,50多岁)两家因居住在主干道旁,受灾最严重,出行受阻,这时候两家首先出面提出要修建排水工程。这样修建排水道的集体行动开始了自我组织模式。此排水道行动是由17户(涉及人口有70余人)自发组织、自筹资金完成,属于小群体行动。
1.村庄结构背景。河村属于同姓村,仅有几户其他姓氏。据村民BG(男,村中辈分最长)介绍:村子原来是因有五位兄弟逃荒到这里,然后在这里定居生活,故称为“五门”。村民大都是这五位兄弟的后代,但是经过一系列战争、运动,这里的祠堂、宗族、家谱等都不存在,各宗支关系相对疏离,仅有的是各个小亲族(同祖)的关系相对比较密切。这17户都属于同姓的宗族关系,但他们之间已无宗族的联络,更多体现是地缘上的近邻关系,有时会体现同姓的关联(比如和其他姓氏类比时)。可以说这属于一个分散型的村庄结构类型[12]。
2. 行动主体的分层与介绍。首先是经济分层(分层标准以物质资产为主,如房屋、车辆等)。上层:ML*此处家户名字处理,主要以男性为代表。在河村仍体现的是传统父权制习俗的延续,在村中涉及家庭事务一般是找男性户主协商,所以村民一般称男性户主为“当家的或掌柜的”。,男,50多岁,圈中的“经济精英”,其儿子LX在杭州开办工厂,有一辆宝马车;GY,男,40多岁,经济相对富足,有两辆小车、一辆大货车,在县城边又盖了一座房子。中层:LS兄弟,男,两人30多岁,属于“精英人物”;DY与RS,男,40多岁,均是货车司机;MS,举家刚从新疆搬回,正在家里盖起两层楼房;还有SL、XM等。下层:FM,男,在家打零工,50多岁,妻子偏瘫,村中少有的仍住着瓦房,两个儿子已婚,很少在家;XW,男,50岁左右,居住旧式瓦房(未翻修),在家打零工,有一儿子未婚,是村中有名的“混子”,勉强糊口,颇不为人看起。
其次是社会声望分层(分层标准以社会交往频度与网络密度为准)。社交面广,村中比较活跃:LS兄弟,一位是有手艺,会修车,时常打些零工;另一位经常和村委打交道,做些包工类工作。二人朋友多,经常带三五朋友在家中小聚,家中也是打牌等娱乐的地方。中等程度:GY、DY、RS均从事货车运输业务,运输圈主要集中在周围县市等地区,村中打零工的人员常跟随他们一起从事搬卸物资的工作,所以他们的社会交往相对较为广泛。次等:XM、ML、XS等,SL、XJ、JH、MS,这几户中男性常年在外务工,基本是女性和孩子在家。最次是FM、XW。
最后是居住地的分类(以居住空间在农村或城市为标准)。仅在村中居住的有:LS兄弟、DY、MS、JH、XJ、XM等;在村中也在城市内居住(“两栖”式),两处皆有房子或常年在外居住:ML、MS、GY。
根据韦伯社会分层的三个标准进行如上分层,但由于村庄内传统权威的边缘化,而干部的政治权威日益削弱,所以新的合法化权威尚未成型。在此仅从经济、社会声望角度进行分析。从分层和居住地情况可以发现:流动的背景下,开放的村庄开始出现分层现象,并且其中有些居民的生活重心开始从村庄向外转移,一种多元的局面正不断形成。
合作的发生是以共同需要与共同利益为基础,但是一旦进入合作的运作过程,就面临着合作的互动、协商,也即是组织的路径问题。而在合作互动中,共享观念作为一种资本,在实践的场域中被运作,而观察其运作的方式应把生产的客观结构与具体的实施条件结合起来,从而探索其可持续的倾向性(也就是一种惯习)[13]213-237。关于此项修排水道的实践过程,本研究分别以三个阶段的场域(寻找代理、筹集资金、协商过程)为立足点,观察各个行动主体(组织者、参与者、博弈者等)之间的互动情况,并分析其共有价值观念的展现及其运作方式(见下图)。
在当下,因为村干部管理的不到位,使国家权力在基层村庄未能更好发挥。另外,还有礼法下的长老权威力量的丧失,老年人逐渐被边缘化。如此政治、宗族力量在村庄内逐渐缩小,反而使得居民的自主能力得到发挥。
1.委托者的“惯习”。面对“水患”困境,FM和GM(这两家受灾最严重)两人首先找到LS兄弟出面组织行动,在他们眼中,LS兄弟二人“现在又没有什么事,爱管事又能主事”。他们作为“精英人物”,热心村中事务,便接受这样的“委托”。在干部权威和老人权威削弱情况下,这样的社交能人自然要承担起组织者的角色。而这样的寻找代理的自组织模式显然不同于奥斯特罗姆所说的个体之间平等自主的协商,相互的委托治理,而体现的却是传统权威模式的延续。村庄经历了从传统的宗族家长制模式,到人民公社的干部家长制模式,这样的组织观念存在人们的脑海中并支配着现实的行动。
2.组织者的“名誉认同”。对于FM和GM的“委托”,LS兄弟认为:“这是看得起咱,是做好事,以后俺孙、后代都知道这条排水道是他爷爷修的。”这种给后代树立榜样、做好事积福的思维逻辑,显然是共同体模式下个人被嵌入家族伦理的一种延续。LS兄弟的牵头组织,类似于布尔迪尔笔下的卡比亚人社会的名誉机制的作用,所不同的是卡比亚人通过对挑衅的反击或名誉点的维护来维持着共同遵守的规范[13]13-30。而对于河村,LS兄弟是在熟人社会下一种荣誉感与认同体现,借用这样一种共识与认同来获得一种组织者的合法性。即使私下LS兄弟说:“这还不是大家都要用,你看,咱自己不也要用吗?”但是这种包含自利的个体理性的思维逻辑也需要隐藏在公开情境中的“名誉感”之下,这样才能获取集体的认同与理解。另外其还展现了乡村内伦理本位的思维,即从家庭伦理本位思考,个人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伦理式的。正是在一种荣誉感和共同利益的驱使下,LS兄弟作为组织者开始筹集资金:秉着公平公开、自愿的原则,每户初次出资1000元,多退少补。
在传统的农村社区是农业劳作为主的、乡村的、封闭半封闭的熟人社会,人与人之间是共同体式关系,是以血缘和地缘为主的社会关系,村庄的利益和自身的利益取向通常是一致的,每个村庄里的人有自我的认同:我是这个村庄的一份子,我有责任出一把力,有种精神的归属感。改革开放之后,伴随着社会的流动,城乡二元结构以及传统地缘关系的松动,农民走进城市务工、生活,此时农村已经不再是孤立封闭的村庄,农民的视野和利益诉求早已经超出村庄范围,地缘关系下的乡土认同遭到削弱,自我的身份归属也出现了矛盾。
1.流动中的认同困境。筹集资金的过程中,作为参与者ML与其儿子LX打电话商量:“咱们可能不住家里了(他们家在杭州有一套房子),还出这钱干啥。”LX回应:“那总是老家,以后终归还是回去的,咋在乎这点钱,这个钱得出。”在他人眼里“这LX比他爹看的长远,看得开”。同样的境况,对于RC(男,30多岁,厨师)来说却是另一种选择。他在县城有一套房子,并已经住在那里,其妻子说:“以后就在县城住了,这里的房子以后住的少了,就不出钱了。”RC一想也是,故最后没出资。然而这对于RC的母亲却是一番打击,因为她还居住在村里。对于此,她只能气愤地说几句“管他的呢,我一个老婆子能够用多少水,大不了就往地上倒,太阳一晒也就干了”。
LX的参与与RC的不参与,显然并不是资金多少的问题,而是其认同感的强、弱和有、无。而认同感在LX与其父亲身上的体现,也说明了年龄与认同之间没有直接的关联。社区认同本属于价值理性的范畴,但是在流动的村庄内,面对经济理性的不断凸显,这两种理性也在个体身上展现一种竞争状态。所以在流动的时代,对于是否参与村庄建设,认同和归属也可以说是一项重要的抉择标准。
2.家的认同归属性。XH(40多岁,男,其妻子去世,二婚,经常不在家,住在其二婚的妻子家里,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均已经结婚,并都有孩子,其儿子在外地工作)本属于居住在这条排水道上的居民,但是他并未参与。在集资时LS兄弟跟他通电话,XH期间回来一次,后来也没有什么回音。他的邻居说:“你看看这XH整天不着家,不知道那边多好了,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小孩考虑,LY(XH的儿子,在外面工作)结婚了小孩也有了,总不是得回来的吗,到以后回来了,家里的水怎么排。”这里体现的是长远的利益,也体现乡土的认同,落叶归根的普遍心态。
集资完成之后,开始了各项施工,机器刚开动,矛盾开始出现:MS、ML两户申请加入,这意味着排水道的管道长度要增加,之前的规划要重新调整,由此引发了一场博弈。
1.无权威的组织者。RS对MS和ML的再加入不满意,几家出现利益矛盾之后,找LS兄弟主持协商。面对这样的局面,被委托的组织代理却没有权威,又由于大家都是邻居,面子上多有不便,只能说“你们不同意,咱们大家再商量”。传统的村中矛盾的调节是由礼治下的长老或乡绅来主持,其具有一定的权威,进行各打五十大板后,是十分有效的,双方常就“和解”,连孔子也是“无讼”的代表[14]。而如今村庄内传统价值观的削弱,旧权威日渐衰微,新的权威并未形成,这反而为个体之间的互动、博弈提供机会,这可以算作多个决策中心的自主协商,和奥斯特罗姆说的行动主体类似。LS兄弟即使作为一种代理角色,在面对矛盾时只能选择看着他们争论。
2. 共同的“后代想象”。众人在场的情景下,两家进行协商,YL(MS的妻子,40多岁)首先说:“人老几辈都在这土地上生活,可以相互理解理解,如果各家再单独挖小道,划不来的(因为挖机是包天算的,要再自己雇佣相对有些不划算)。”作为早期在外务工的他们,刚回到家乡,在脑海里仅存的是过去的集体记忆,而这集体的记忆作为一种人与人互动的勾连,承载的是共同的乡土认同。这乡土的认同,在利益纠葛面前,反倒成为一种博弈的工具。然而对于共同使用的排水道地段,是不具有排他性的,一旦加长了排水道的长度,产生一段非共同使用的地段,自然也就产生排他性,MS在这里有搭便车的嫌疑。当公共利益与个人利益产生矛盾,这时个体理性计算的一面势必要凸显出来。故此RS坚持:“我们家又不走那排水,大家的水都是从东向西排去,反正我不中,谁想挖谁挖(其言外之意是我的钱不能用来挖这一段)”,说完扭头就走了。YL见行不通,便联合邻居几家一起找到LS兄弟与RS说:“把这一段也挖了吧,这样可以更方便了,因为居住在这段的家户也不少。”这时MS这一方首先妥协一步,ML说:都是为了大家做好事,为后代方便了,这段的管子我们这几家另外自己买,但是这沟得“公家”租的挖土机给挖一下(言外之意他们自己再租挖土机是不划算的)。在其他人的劝解下,最后LS兄弟说:“都将就一步,让一让,都是为了子孙后代都方便了。”这倒体现了一贯的摆平术,和传统的各打五十大板本质上一样。在情理社会中,均衡点的处理办法就是都吃点亏,“不患寡而患不均”。RS这样面对YL拿着认同的工具作为谈判的资本,又迫于众人的舆论压力,其内心是常有一个审查、计算的机制[15]。在经济利益、人情交往、共享价值等交互中做出有利于自身的一个优化决定,这体现的是实践中的策略性一面。所以最后RS也同意了。如果其不同意,这种舆论以及共享将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这在充满人情的场域中是难以想象的。
在这场博弈过程中,“后场”展现的是自利个体之间的利益纠葛与碰撞,而在“前台”,无论是YL还是其他人都拿着共有的“后代谋福”作为一种谈判资本,因为这是大家共同承认的,形成一种约束力量,可促进互动的持续,有利于达成合作的共识。
合作发生过程的三个场域中,无论是组织者的“后代子孙”、参与者的“那总是个家”、还是在博弈中的众人言语中的“人老几辈、为后代方便”,无论是家的认同、还是祖先的追溯、后代的想象,这些话语与行动在不同的具体情景与场域中体现的背后意义是多重的;于行动的主体来说体现的意义也是复杂多变的,但是它们指向一种共同的背景渊源,就是对这片社区的一种价值性的认同。认同,常指人们之间相互交往中形成的一种认同意识,一种感情的投入,并且其作为一种社区的基础,将社区与成员联系起来[16]。所以可将这种共享或认同称为一种社会想象,这想象作为一种背景性的东西,其虽然没有明确的界限并呈现非系统性,但是它却被较大的人群所共享,而且使得人们的具体实践有意义的背景理解[17],这也是其区别于其他理论性东西表达的体现。既然其具有共享的特性,在具体的实践中又能被承认和领会,体现应有的意义,自然可以作为一种资本,发挥某种作用和功能。下面就探讨这种共享作为一种资本在具体场域的运作表现,其体现有如下三个方面(见下图)。
查尔斯·泰勒用历史的眼光塑造了一种“道德地形学”,认为不同历史时期的道德观念像地层一样一层一层被不断地积淀下来,这样现代社会中的自我认同就能不断从中汲取养分和价值理念,从而支撑着社会的发展[18-19]。从村庄记忆与分层角度,河村是属于弱记忆、经济分化不很明显的村庄[20]。弱的记忆体现在其在多次运动和市场经济的冲击下逐渐削减,但是弱并没有消失,呈现的消解是一种隐藏的状态,一旦生活世界有需要,其完全可以从传统的“道德地形”中汲取到养分,在这种机制中完成一种再生产式的维护。在这次合作中,这种在传统的祖先崇拜与地缘互动中产生的一种共同体式的道德观念,尽管处在流动、日益分化的现代社会,它依然成为联结个体之间的中介,并作为一种“背景”沉淀在这个场域的每个人的脑海中,通过某种机制塑造着共同的记忆与认同,这也就是道格拉斯强调的共享的一种功能[10]。
故此在当前部分乡村空心化和人际关系“原子化”的背景下,这种共享可体现一定的社会联结与整合的作用。一方面,这种共享组织着合作中的各个角色,促使着LS兄弟和LX这样的组织者和参与者主动地参与村庄基础建设;另一方面,其作为一种可以互动、协商的平台,当人们之间遇到矛盾与冲突时,使得冲突得到一定的缓冲,互动得以持续,不至于顷刻断绝。当像YL这样流动在村庄之外的村民,回归村庄之后,在与村内RS产生冲突之时,其借用这共有的认同作为一种互动的联结,在一种策略的运作下使得局面逐渐有利于自身,促成了合作互动的持续与最后的达成,这正体现了共享观念在当下社会的一种功用。
如今流动的背景下,市场经济下的分化逐渐扩大,村庄正发生一定的分层。开放的村庄逐渐受到外来各种因素的影响,维持其自身运转的各种仪式、资本等逐渐消解,而与市场经济契合的经济理性逐渐凸显。面对这样的现实,村民循着旧有路径,但是把这种共享观念越来越当作一种象征性的资本或工具策略来使用,以此完成一种再生产。但是这种再生产的共享已经不同于他们之间的认同,没有了价值、长久互动关联下的信任感,只是一种工具的借用。当YL拿着共享的“后代想象”作为一种资本与其他人进行互动时,这迅速传递到众人脑海,产生一种共有的“社会想象”,此时这种想象包裹下的人群组成一种差序格局式的团体,而把RC这样的人隔离在外。面对这样的“想象共同体”的压力,RC的个体理性一面必然受到掩盖和压制,其最好的选择只有妥协。可知这种共享在农村社区中本身就具有一定的合法性,当个体理性在农村社区没有合法化的支撑下,如何能够抵抗这种带有差序格局内涵的小群体共享的观念的正当性。
所以说,在当下看似逐渐消解的共享观念,仍旧有着巨大的吸纳作用,并且其作为一种工具被策略地使用,使得个体理性不得彰显。正如布尔迪尔形容卡比亚的象征性经济下的象征性资本(作为一种共享)掩盖了市场经济下的个体理性,使其难以凸显。体现梁漱溟所说的伦理组织经济的模式,亦体现了韦伯所言理性化的资本主义运作难以在中国发生的文化因素所在。故此其给予我们启示,研究当下农村不可忽视观念、制度的力量。另外相对于社区的记忆与认同的弱化的忧虑,更应该担心的是其工具性的凸显,逐渐有替代价值认同的趋势。在没有个体理性的中国农村,韦伯所言“理性牢笼”是不是更值得警惕和深入思考。
传统社会中村庄认同性的道德背景来自于过去这地域内人们之间长期的互动演化,它与村内各种网络关系、组织、仪式等是一体式的。近代的历次运动是把改造个体、造就具有现代社会人格的新人作为目的,由于当时条件下的生产方式并未得到很大的发展和改变,村落原有的文化认同虽然受到削弱或新文化理念的挑战,但是它依然按照原有的逻辑运行[21]。进入新世纪之后市场经济的涌入,逐渐改变了乡村产业结构、人口结构乃至城乡社会结构等,这些社会现实基础不断变动,引发新的社会互动与交往来进行调适,由此引发一种实践互动的过程与运作机制的研究。
针对合作互动过程,共享理念在其中的运作,无论作为一种道德背景还是作为工具性资本,都难界定清楚。受布尔迪尔实践理性的启发,它被称为中国社会研究的实践逻辑[22-23],以区别经济学假设的理性个体以及伦理化的小农。其强调的是在实践的场域中策略展现的具体情景结构性、动态性、长期性[24]。而如今这种认同一方面在利益分化、规则多元的现代村落社会里有着社会整合的作用,另一方面由于市场秩序的拓展,难以避免其价值性与工具性的逐渐分离。而这样很可能就不断造成现阶段认同的构建与策略工具型应用相结合的合作模式的产生。先重塑认同,是构建一种联结的纽带,搭建一种对话协商的平台,来解决现当下流动性带来的原子化、疏离状态,实现社会整合。即是先利用一种共同的“社会想象”构建一种差序格局式社会交往圈,为博得一种互动的可能,降低协商资本。然后在多元局面下,多元利益的主体间进行一系列互动、协商,在策略性的博弈中完成一种利益的均衡分布,进而在相互妥协中达成共识,完成合作的实践行为。
总之,现代社会的不断分化,流动的加剧,对于农村社区的社会整合造成一定的冲击。正是在这样背景下,农村公共合作日益成为重要研究议题。本文以河村修排水道行动过程为例,讨论了共享观念在合作中的重要作用。在河村这样的没有组织或密切宗族网络来支撑的村庄中,人们借用这种共享的认同观念作为一种纽带和策略工具,沿着一种实践理性的模式,在互动的场域中完成合作行为,并促使一种认同文化的再生产与维持。这也体现的是市场经济下的合作秩序还没有形成时,共有的价值认同仍起着促进共识、整合与维持、过渡的功能,维续着基层的一些公共合作。但是这种认同观念毕竟是建立在一种地缘、祖先认同的基础上,存在一种差序格局的小群体中,不具有普遍的意义。伴随着流动的现代社会发展,之前统一的利益共同性与文化的公共性开始分化,这种认同是面临进一步的消解,还是会不断地被建构并成为一种工具型下的公共勾联,还是慢慢随着市场经济的拓展产生一种个体主义的理性共识替代它,这都需要进一步观察与探究。
无论这种共有的观念如何发生转变,农村的公共合作始终需要一条在宽容环境下自发演化的路径。当然在相对自由、多元的环境中可能会产生多种利益、矛盾的纠葛,会削弱共有的文化认同,也可能会造成合作的困境。但是也只有这样才能不断促进互动、协商并生发出新的模式。这体现的就是演化模式自身具有的自主生发性和长期性。正如帕特南所说,制度历史大多发展的很缓慢,建立一个更具有公开精神的共同体,是不能急于求成的[5]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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