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 舞
我读到一本《绝句三百首》(李梦生选编,汉语大词典出版社出版),书内有一篇蔡义江先生写的序:《绝句的兴起与特点》,介绍了他的恩师夏承焘(瞿禅)教授曾经为学生讲过的绝句特点,归纳为“六字诀”:“少、小、了;常、藏、长。”蔡认为这是宗师密传。因时间久远,夏师当年之精辟阐发,已难复述,因此在序中结合后来读诗的体会,分别谈了自己对“六字诀”的理解。我觉得非常好。这个“六字诀”,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如能广为流传,对推动新绝句的写作必有好处。我有一个做法是:自然不必去追究当年夏承焘先生如何阐发的,甚至也不用去看蔡义江先生的序说了什么,你可以自己阐释。我这篇短文就想做一个尝试,看看我能够圆说吗?
少——指的是字少,五言只有20个字,七言才28个字。这是规定了的用简,不须多,不须少。我想为什么不用三言、四言,而用五言;不用九言、十言,而用七言;而又为什么不规定只用五言,或者只用七言呢?“少”定有少的道理,这道理一定是恰当的。中国诗歌中的绝句,可以说是最精妙的了,第一个条件就是少得恰到好处。我认为绝句之精妙,大多堪称天籁,因此在创作的量上必定也是少的,因为天籁需要机遇;机遇不到的时候,则应多搞一点精心之作。
小——首先指的是切入口小,当然并非指所写的对象小。龚自珍的《己亥杂诗》,可以说是宏大抒情,也采用绝句形式,不过他的绝句算不得是精妙的代表。什么是精妙呢?欧阳修的“天街小雨润如酥”,写“小雨”之“润”,“如酥”,感觉细微;“草色遥看近却无”,写“草色”,“遥看近却无”,一种朦胧美,平时我们讨论什么是朦胧,其实可以从这两句诗中去体会。这就是精妙。相比之下,刘禹锡的《石头城》,借咏石头城,抒发兴亡之感,也应该说是宏大了吧,但他仍从小处入手,一句“故国”,以“山围”出句,二句写“空城”,以“潮打”领头,后两句则以亘古不变的“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衬托“江山依旧,人事已变”。这首诗句句都是从小处入手的。同样是宏大的抒情,龚自珍的诗可以说是“志士之歌吟”,但却说不上精妙;刘禹锡的《石头城》,因其“小”却能称得上精妙。
了——明了。所有的优秀绝句都写得十分明了,即使像李贺那样“牛鬼蛇神”很厉害的人,他的绝句《南园十三首》,也大多写得明白,如:“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李商隐的绝句也是明了的,他的“向晚意不识,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谁看不懂?他写爱情的无题诗大多让人费猜疑,但是他的绝句《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却被誉为“即景见情,清空微妙,玉溪集中第一流也”(屈复《玉溪生诗意》)。
以上三个字是一首绝句的“面子”上的要求。面子也如一个“工程”,如果有检查团来检查100首绝句,面子上不合格,以下三个字就毋用再说了。所以我们今天看现代人写的绝句,首先要看面子上这三个字,面子上不符合这三个字的,其“绝”好不到什么地方去。
在“面子”过得去的情况下,我们再讨论以下三个字:
常——指的是日常,平易。这个“常”字的精神,说来容易,贯彻起来难。中国文字本身有其诱惑力,初学写诗者对文字的感觉是直接来自文字本身的,那些有色彩的、有感觉的形容词特别能吸引眼球,由这样的文字组成诗歌,犹如编织绸缎一样,表面看很漂亮,其实无多大意义,除了精神上受一点语言按摩之外,就绝无存在的理由。我理解的“常”,并非表面上的日常;“常”的深处是“不常”,而“不常”是真正的“常”。世界之神性,深藏在一切外形的底里,它向一切人公开,可差不多没人看见;诗人应该看见,所以这个“常”的要求很高。在日常、平易后面还有一个“常”,那就是常人看不见的“公开的秘密”,其实是“不常”。王维的《杂诗》:“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全用日常口语,一听便明了,问的是一个小细节,20个字,是否有常人看不见的公开的秘密呢?有。应该说,许多人有过这样的事,但都没有说出来;你表现出来了,人们就称你是诗人了。
藏——指的是隐藏,不直露。现代诗人的眼光似乎特别敏锐,他们的诗歌常常不是从日常入手的,经常是从认知、议论入手的,仿佛“公开的秘密”不须披衣袍,可以抛开对日常的观察,因为他们的诗作中少有对日常的描绘。其实你应该把你的认知深藏在对日常的描绘里面,这样,你的诗歌就具有艺术性。什么叫艺术?艺术就是不直说。今人绝句有三多:多说理,多感慨,多平庸——因为不日常,所以不新鲜;因为不新鲜,所以不艺术;因为不艺术,所以才平庸。为什么说日常是新鲜的呢?因为日常是发展的,变化的,层出不穷的,每天都不一样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和“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一样吗?不一样。日常吗?日常。同是写离别,经历不一样,自然不同,即使是同一个人,每一次离别都是不一样的。如果从理念入手,则很可能趋同。现代诗人藏的本事不大,归根结底是对日常的关注不够,这可能是对生活的态度问题,尤其是自从海德格尔的“语言是存在之家”的经典名言广为流传之后,无论是新诗作者还是旧体诗作者,都觉得现代人的生活充满着物欲,没有诗意,要想把旧体诗写得像唐人那样似乎根本不可能。既然信心全无,自然只有畏避,只须把几个字码弄得“平平仄仄”好玩就是了,评诗的标准首先考虑的也是“平平仄仄”,至于“少、小、了”的“面子”没人去顾及,更无须去说什么“常”和“藏”的艺术了。
长——意味悠长。上面两个字若说不上,那么最后一个字“长”如何去谈呢?一首五绝、七绝,字那么少,它之所以能够存活,靠得就是意味深长。一首诗对于作者来说,一定得做到意尽,意不尽,就不舒服,就达不到写诗的目的。然而,“言,心声也,兴会所至,乃可发为吟咏,兴尽则意尽,意尽则无诗矣”。这里的“意尽”与前说“意尽”不同。这使人想起唐朝诗人祖咏的《终南望余雪》:“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据说,这是作者的一首应试之作,按照规定,应该作成一首流韵十二句的五言排律,但他刚作了四句,没有完篇就交卷了。考官问他为什么,他说:“意尽。”这是一首千古写雪名篇,虽然只有四句,却把终南山的雪从貌到神都写足了。这首诗意尽味长,你可以反复玩味,从长安城遥望终南山,所见的是阴岭——山北叫阴,惟其阴才有余雪。如何是秀呢?积雪浮云端。后两句,写雪后初晴,阳光给“林表”涂上了色彩。一个“霁”字用得多好。最后一句,表层意指很明白,“城中增暮寒”的背后意味呢?作者未说,引人联想。所谓“意尽”其实是“意不尽”,因其味长也。
这三字是绝句的“骨子”里的要求。
我像做功课一样,完成了自己对“一代词宗”夏承焘先生的“六字诀”的解释,对照蔡义江先生的序里所说的,大致不离,但究竟是我自己说的。我想,习诗者如果经常做做这样的功课,不无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