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 澄
三访石头城
◎池 澄
月儿弯弯月如钩,石头城上月,年复一年地做历史之“钩沉”,石头城上月,映照过多少千秋往事—三国纷争、六朝更迭、权臣乱政、战事频仍。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到南京拜访了文学界前辈、时任《雨花》主编的章品镇先生,他热情接待了我,一名来自苏北基层的文学青年。也许是想让我多感受一些历史文化的熏陶,他对我说:“到南京先看看,中山陵,玄武湖,石头城……”说至此他的表情显得有些兴奋,几乎是眉飞色舞了,最后轻轻击案又补充说:“石头城又称‘鬼脸城’,东吴时的旧城,近两千年了,至今仍能完整保留下来,多么神奇的古迹!”
第二天,我就行进在去石头城的路上了。人,每游览一个景点,先会产生一些想像,往往是人未到意先到。我想像这石头城内有原汁原味的青砖小瓦马头墙古建筑,或许还保留有几条明清人走过的老街……及至城下,只见山似城,城似山,巍峨峭立,蔚为壮观,那一张鬼脸挂在城墙上像对我眨眼,更显得诡秘神奇,正打算进城看看,四处观望,无门可进。我在石头城下徘徊、彷徨,心中忽然想起《红楼梦》第二回中贾雨村的一句话:“……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此时,我喃喃自语抱怨说:“贾雨村能进石头城,我就不能进。”《红楼梦》虽是小说家言,但曹雪芹的青少年时代生活在南京,石头城是城,是城必有门,在历史上石头城应是有门可进的。这门在何处呢?迎面走来一位托鸟笼的老者,鸟笼叠着鸟笼叠了三层,笼中各有一只绣眼鸟,上下三只鸟,吱吱喳喳,好像合唱一支歌。此鸟又叫溜丁,曾听当地人说:“人不玩‘溜丁’,不是老南京。”这位老先生应是本地人,我就城门事向他请教。他随口就答:“石头城,没得门。”说罢他托举了一下手中的鸟笼,又丢下一句话:“转个弯,门有三。”我按他的话一眼望去,整刷刷全是城墙哪有弯儿?但“门有三”这半句话,却是条线索,原来此语是流传有据的。南宋《乾道志》载:“金陵邑,城在清凉寺西,去台城九里。南开二门,东开一门。”
公元211年,诸葛亮出使东吴,在京口(今镇江)西望秣陵山脉,曰:“钟山龙盘,石头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公元212年,孙权在金陵邑基础上修城,只扩范围并无增门的记述,可知,石头城是一座只有三门的城,历史上的大城北京初设十三门、南京城初设十五门,一般的小城大多为四门,古罗马的狄奥多城设八门,古今中外,没有设三门的。“三门城”,这在世界城墙史上,应算是独具特色无可匹比的唯一了。
我在南京工作了几年,纵览金陵风物,不久就深深迷恋上了雨花石,雨花石中要找人面或兽面的象形石,往往要求石面上有三个点,三个点可成人面或兽面,下围棋的朋友在棋盘上下出这种图像称“猴脸”。一日得一人面石,石上匀称排列两眼一口,但这三个点不是以纹理显现的,而是石中的三粒小石子,两粒黑色一粒红色,两眼一口形象怪异。此时,我想起了石头城上那一张鬼脸,发现他们之间有些许共同之处。于是手攥这一枚雨花石“怀石探城”——二访石头城。仰首翘望城上的鬼脸,低头凝视手中的雨花石,对比之下鬼脸城上的图像,与我手中的雨花石颇近似,区别是石头城上的鬼脸,是片状砾石的组合;而我手握的雨花石是单体卵状砾石,这些砾石,在地质学上都属于沉积岩,是上游大山的岩石风化改体后,经流水搬运至金陵“落户”,不同的只是磨圆的程度不一而已。我以一个“石迷”的思维比拟,石头城上的鬼脸不也可算是一枚大雨花石,而手中的这枚雨花石又可算是浓缩的微型“鬼脸”。游览至此,偶觉有得句之趣,遂成一联:诗有打油诗,我此联对仗算不上工整,就当一副“打油联”罢:
云光说法华,雨花台显雨花石;
孔明论形胜,石头山建石头城。
(注:“法华”指法华经)
去年初秋偶读鲁迅先生诗,他有几首《无题》七绝,都是写南京的,有一首就写到石头城,诗中有句“石头城上月如钩”,描绘了石头城的夜景。于是我选择了农历八月初的一个夜晚,驱车夜游石头城。车开到秦淮河西岸,河上已建了一座人行桥,登桥过河,遥望对岸,灯光闪烁,城边有一池,石头城在岸上,又映在水下,波光叠影,倍增玄幻之美、古艳之趣。走至石头城下,蓦觉那一方水池倍觉亮丽,此池俗称是城上鬼脸照镜之物,鬼脸的形象天天照、日日照,灯前照、月下照……他怪异、狰狞,我抬头举目一再瞻仰,这一张鬼脸也可视为是一张神灵之脸。《山海经》载,我国有四方神灵,东方称句芒,北方称祝融,西方称蓐收,北方称禺疆,此四神或兽身人面或鸟身人面。窃以为,石头城在我国东方,石头城上之鬼脸,或可象征为“东方神灵”之句芒。石头城上这一形象非人力所为,而是大自然的杰作,天成幻出,天夺人巧,令人思议不及。石头城上的鬼脸,高高凸现在嶙峋的山体上,他是一幅鬼斧神工的雕塑,他也堪称是一幅特具象征意义的巨大城徽。古今中外的城墙上有这样天然巧成的城徽吗?未见。这是石头城又一神奇之处。说他是中外城墙史上的又一个“唯一”,似亦无可非议。
此时,我停立于石头城下,举头仰望偏西的斜月,月牙儿像一只小船,也像是一张嘴,如果遇上双星伴月的天象,就更像是一张脸。“石头城上月如钩。”鲁迅的这一行诗很形象,既是一行诗,也像一幅画,如果思维进入浪漫的想象,天上的月牙儿与地面上的鬼脸,月月在对话,年年在对话,距今已对话了近两千年。月儿弯弯月如钩,石头城上月,年复一年地做历史之“钩沉”,石头城上月,映照过多少千秋往事——三国纷争、六朝更迭、权臣乱政、战事频仍。我畅想,若穿越时空甚至感觉其间还有帝王之间的对话。是哪两位帝王呢?那就是明太祖朱元璋与吴大帝孙权,当然是指后者说给前者听的。公元十四世纪下半叶,朱元璋在未统一全国时,就于公元1366年即元至正26年在南京开始建城,历时二十一年于1386年明洪武十九年建成。在建城初期,可能出现过这样的情景,筹划建一座规模庞大的都城,一张规划图放在案前,朱元璋指指点点,与群臣议论商讨一番后御笔一挥,钦此!就把孙权所建的石头城的位置定了。周长67华里,被誉称为世界第一的明城墙建成后,石头城的位置在何处,是“城中城”?不是。是“城边城”?也不是。准确地说应是“城包城”。在一本写南京城墙的书中有一张大幅照片,指明明城墙包进了石头山,这话当然不错。但更完整地说,石头山上有石头城,明代建的城墙还包进了石头城。石头城演绎成“城包城”这件事,朱元璋是有功绩的,石头城若不包入明城墙之内与明城墙连为一体,能不能完整保留至今,还很难说。但另一面,朱元璋建南京城省工省钱借用了先人的伟业,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然而历史上有许多人物,做了一件好事,往往因他后来的言行而又让人诟病。洪武十四年建孝陵,选在钟山南麓,陵前是孙权的蒋陵,他说了一句俏皮话,大意是,孙权也是一条汉子,就让他为我守陵吧。早前兼并了人家的旧城建城,现在还要让人家为他守陵。出语不恭,几近无理。
八月秋晚,凉风飕飕,我倘徉于古老的石头城下忆念鲁迅先生,他写的《无题》诗,无题胜有题,我在月下默默吟哦:默读鲁迅先生的这一首《无题》:
大江日夜向东流,
聚义群雄又远游。
六代绮罗成旧梦,
石头城上月如钩。
诗,堪称是经典之作。既含景象幽微的苍茫意境又具有强烈的撼人心灵的沧桑感。是的,六代绮罗、南朝金粉、吴宫花草、晋代衣冠……都没了。但,石头城还在,三门之城,有天然城徽之城,为世界最大城墙明城墙包藏之城,拥有世界城垣史上的这“三个惟一”的稀世遗存,仍巍然屹立在十代古都金陵的石头山上,游踪至此,思古之幽情,令人挥之不去。
明代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说:“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则报恩寺塔是也。”报恩寺的建筑,用了明代永乐时的琉璃砖瓦,遂称永乐窑器。石头城依山而建,就地取石,当时还用了东汉的青砖(南京近年考古,石头城下发现了汉砖)。沿着先贤张岱的语气,我们可以这样说:“中国之更大的古董,三国东吴之石头,东汉之窑器,则石头城是也。”
报恩寺塔已毁于战火,石头城是金陵古城中万劫不毁的珍贵遗存。石头城上月如钩,鲁迅诗的含意既是历史的,又是现实的,月照石头城,照过去,照未来,照古人,照今人。它承载的历史之厚重,每一块砖,每一块石头,在人们的心中都是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