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湘泳
(佳木斯大学外国语学院,黑龙江 佳木斯 154007)
伪满时期,主要指1933年发表建国宣言至1945年日本战败的十三年。这一时期,中国有着浓厚的殖民地色彩,其语言和文化也呈现出独特的样貌。历史虽然已经过去,但是历史对今天的影响不会消失,人们对历史的研究也始终不会停止。伪满时期对中国人来说是段屈辱的历史,对它进行研究可以让我们更加深入地了解历史,警钟长鸣。部分日本学者对这段历史也展开了研究,对于该项研究,竹内好这样说,“我认为对于我们来说,必须有人从事肃清历史的工作。其实这是日本国家应该做的事情。什么‘团结一心’‘同甘共死’之类的,只不过是口头上的敷衍,丧失了国家道义上的根本性。伪满洲国1945年自动宣布解体,而创造伪满洲国的日本,却并没有走出那个葬礼,缄口佯装不知,这是违背历史及理性的行为”[1]。
目前,从历史角度研究伪满洲国的成果颇丰,但是从语言学角度展开的研究较少。国内主要有东北师范大学尚侠教授带领研究生们在研究,日本主要有樱井龙教授等人在研究。
协和语一词源自何时?它是伪满洲国垮台后,百姓对特殊历史时期一种带有蔑视性的民间戏称。伪满时期,日本提出“五族协和”的口号,即汉族、满族、朝鲜族、蒙古族加上日本的大和民族五个民族和谐相处之意,那么称该历史背景下产生的语言叫“协和语”就再合适不过了。当时日军入侵中国,无论是军界、政界、商界还是百姓间,语言沟通都是个大问题,翻译人员不够怎么办,于是当时的人就造出了一种让日本人和中国人都能听懂的语言,就是所谓的协和语。
这与历史上17世纪中国近代殖民地、半殖民地时期,渐渐流行于东南沿海一带,特别因上海外滩洋泾洪河流域而得名的一种语言现象类似。都是因为外来民族入侵,民间为了方便交流,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语言杂糅现象。这种语言只在民间交流的情况下才会使用,正规场合不予采用,需要由翻译译成规范的语言来交流。由于这种语言是为了模仿日语或汉语生硬地造出的非汉语非日语的语言,破坏了汉语的语法及语言习惯,是文明的倒退,因此受到了当时人们批判的,民主政府的教育机构还曾开展过严令禁止协和语的运动。
文学作品是最好的语言研究素材,虽不能全部反映作品所处时代的语言面貌,但却能有理有据地呈现当时语言的特点。本文将对中日两国文学作品中的协和语进行考察。
1930年,中国东北部的中国人口约3 000万人,而日本人最多时也超不过90万人。20世纪20年代后期至30年代前期,在中国东北部,大量作家受反封建、反帝国主要思潮的影响,主导了文学运动,以萧军、萧红、白朗对等人为代表,其中大多数作家在日本人的残酷打压下逃往上海。其后登场的古丁、疑迟,袁犀、爵青等作家被日本人称为“满系作家”,他们与通常意义上的“东北作家”不同,被迫帮助日本人,但并不能称之为“亲日作家”。应该说,他们的作品采用了一种非常委婉的、折中的表达方式。
《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新文艺小说卷》(上)(下)收录了自1931年九·一八事变起,至1945年日本“八一五”宣布投降,涵盖以上海为中心的长江下游沦陷区和以北京为中心的包括内蒙古新疆在内的华北沦陷区和东北沦陷区的文学作品,是一份十分难得的研究资料。
笔者搜集统计了这套书中出现的协和语,共1 580条,大致可分为四类。出现频率最高的一类协和语是直接引入日语词汇而成,大约占70%。如“労働力”(工人),“従業员”(工人),“通勤”(上班),“労働组合”(工会),“出荷”(运出货物),“手続料”(手续费),“非常口”(紧急出口)“料理”(菜),“料理屋”(饭馆),“写真”(照片),“万年笔”(钢笔),“看护妇”(女护士),“映画馆”(电影院),“遠足”(郊游),“割当”(分摊),“志望”(愿望),“放送局”(广播电视台),等等。这些词由于在日文中的意思和汉语差不多,中国人看了也大概能明白,所以就直接引用了。另外,还有一些很难确定哪些词汇是在日伪时期还是早些时候传入中国的。如扇風機、洗濯、運転手、美濃紙、味噌、病棟、通帳、写真機、電燈柱子、吊橋、自動車、汽船、洗面所、胃袋、車掌、看守,等等。
第二类协和语是改变汉语词汇原义或词义混杂而生造出的。如“纷投”(纷纷参加),“献纳金属”(上缴、缴纳),“车票提涨”(涨价),“御用挂”(溥仪的监护人、贴身秘书、联络官),“勤労奉仕”(劳动服务),“振刷”(振奋),其中“粉投”“献纳”“提涨”“御用挂”“奉仕”“振刷”就是生造词。
第三类是带有“的”的协和语。如有“你的,我的,太君的,皇军的”“他的,什么的干活”“大大的”“死啦死啦的”“金票的大大的有”“咪西咪西的干活”“你的帮我,我的,钱的大大的给”,等等,好像句句都是“的字结构”。这是因为日语属于粘连语种(即粘着语类型),日本人说话、写文章都离不开后边的助词与前边词汇或单词的粘连,于是就使用了一个属于“万金油”性质的“的”字。作为“协和语”里的后缀,这个“的”字在任何场合都可以用。
第四类协和语是模范日语的发音造出的词。这类词极少,只有几个。比如“车”日语的发音是“kuruma”,写成汉语就是“轱辘马”,这又与其含义很像,所以带有轱辘的马如人力推车或电瓶车,就被统一说成“轱辘马”。
尽管中国作家有意抵抗协和语,但其在作品中使用了协和语也是不争的事实,而且研究发现,中国作家并非完全是无意识地使用协和语,与日本作家想要积极地创造民族协和理想不同的是,中国人往往呈现出消极、抵抗的态度。中国人往往不明确说明是日本人,却用隐晦的说话方式暗示日本人的身份,可以说这是中国人特有的智慧。
汉语对协和语的吸收主要呈现出两种形式。一是保留日文的汉字,同时也保留了日语的发音,如榻榻米(tatami),这样的词汇不多。二是保留日文的汉字,却采用汉语的发音,这类词汇占大部分。这些协和语之所以能够留在汉语中,主要是因为它们在文字字形上或者是发音上与汉语很相近,很难区别是日语还是汉语。
伪满时期,日本作家创作的日语作品数量远远少于中国作家创作的汉语作品,但也呈现出与日本国内作品不同的特色。其内在原因是“在满日本人作家群体心中蕴含着这样一个理想——满洲不是日本固有领土,文学上也自然要独树一帜,满洲文学要打破日本国内已经成熟的文学概念,创造一个全新国家的文化,并将其发展壮大”[2]。
因此,日本作家为了制造出满洲特有的异国情调,将满洲独特的事物及日常用语等直接写入作品里,同时通过注音假名或标注汉语的方式来标记协和语。本文主要对日文小说《外地の日本語文学選②満州?内蒙古/樺太》做了考察,发现日语作品中出现了如下类型的协和语。如:
マアチョニイヤ トンヤンクイ
馬車夫 東洋鬼
「プーヨーチン、プーヨーチン」(不要紧,不要紧)
此外还有媽媽,姐姐,小孩,老頭児,野鶏(妓女),叫花子,饅頭,小米粥,餠乾,火车站,胡同,房子,铺子,没法子,没有钱,慢慢的,对了,不行,搬家,等等。
作品中使用这样的语言,不仅仅将其看作是一个单词,而是特指中国人。也就是说,这些词语并没有渗透到日语里,也没有排斥日语的作用,而只是想助用汉语增强吸引力。日本学者冈田英树认为“用他们创造出的这种奇特的协和语来交流沟通,可以实现民族协和,是极好的媒介,能消除日本人和中国人思想上的隔阂”[3]。
汉语只在发音上被日本人接受了,且日本人心里也知晓这些词语是汉语,并没有形成固定的文字,因此战败后由于没有了使用环境,日本人也就迅速抛弃了这些协和语。
本文通过考察中日文学作品发现,中国作家并非完全是无意识地使用协和语,而是在以一种隐晦的方式来说明日本人的身份,呈现出消极、抵抗的态度;而日本作家则认为协和语是实现民族协和极好的媒介,能消除日本人和中国人思想上的隔阂,故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协和语得到了大量使用。
[1]竹内好.内なる中国[M].东京:筑摩書房,1963.77.
[2]吉野治夫.満州文学について[J].文芸7-5,1982,(3).230.
[3]岡田英樹.文学にみる「満州国」の位相[M].东京:研文出版,2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