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依恋与色欲痴迷
——蒲宁营造的情爱世界

2018-03-07 20:12李春林
文化学刊 2018年3期
关键词:烈焰林荫小径

李春林

(辽宁社会科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1)

顾蕴璞曾这样评判蒲宁的小说集《幽暗的林荫道》(又译为《幽暗的林荫小径》),说它“堪称关于爱情与情欲的百科全书,……三十七篇短篇小说中,涉及不同层次的爱,有灵大于肉的爱,……也有肉大于灵的爱,……但是,上述两个不同层面的爱几乎都与死亡结缘,作者以此开掘爱与死的永恒主题,因为爱是作为死亡的对立面的生命的烈焰,《幽暗的林荫道》中的生命烈焰,有不同的色调之别:生命的红色烈焰(即色欲)和生命的蓝色烈焰(即爱情),蒲宁用了不少篇幅确认了生命的红色烈焰,但用更大的热情肯定了生命的蓝色烈焰……”[1]关于爱情与死亡的关系,我们在另文分析;此处则谈谈“红色烈焰”与“蓝色烈焰”的关系,或曰两者的悖论。

应当说,最为理想的两性关系是灵与肉的统一,这也是人类与其他动物的重要区别之一(诚然,某些动物在两性关系方面也是有“灵”的存在的,如天鹅等鸟类的从一而终。但毕竟人类在这方面更为突出)。蒲宁的作品有许多也真实地描写了此种情况。但有时对于灵与肉的表现,也确实有许多作品有着不同的偏重。当然,两者并非决然分开的,事实上多为胶结于一的。我们只是为了分析的方便而将它们划入到不同的类别中。

蒲宁在描写两性关系方面,从不回避肉体的魅力和因之产生的彼此相引相吸。《卡马圭人》通篇描写一个西班牙茨冈女人风姿的绰约,肉体的美艳,几无故事情节(严格说来不是小说,而是一篇散文),可谓一篇并无双向爱恋关系的准情色作品:她吸引了整个一节车厢中的所有男人,痴迷若醉。甚至某些作品写的就是一夜“情”,一夜的彼此肉体相悦相恋。如《名片》即是写一个作家与一个少妇在伏尔加河船中的一夜情。少妇早年家境贫穷,没钱给自己印一盒名片。也无人肯给她名片。此时此处她将自己的身体作为名片给了作家。她以自己的肉体为代价换得了早年虚荣心的满足。作品事实上是具有象征意义的:这里所写即是精神与肉体的悖论,她所收获的绝非真正的爱情,是肉的满足,灵的迷失。《中暑》写的是一个中尉军官与一个“美丽的陌生女郎”的一夜狂欢,“欢乐……得心快要碎了。”[2]然而,少妇于翌日断然离开了中尉,并将此种萍水相逢的一夜情称为“中暑”。不料,中尉 “他的心灵已经被这次可怕的‘中暑’,被过于强烈的爱,过于巨大的痛苦所伤害了!”[3]这就是说,有时肉体的狂热欢乐会进展为精神的依恋并因求之不得而苦痛不堪,显而易见,这里的“红色火焰”(中尉单方的)的狂燃,升腾为蓝色火焰——蓝色火焰要比红色的更高。《米佳的爱情》中,有人发现米佳因失去真正的恋人卡嘉而十分痛苦,于是开出了这样的药方,让他同一个农妇苟合一次。结果这并没有排解他的痛苦,“强烈的肉欲并没有转变为心灵的渴望,没有转变为幸福感……”[4]心灵的痛苦只能用精神的满足去解决。用肉欲的满足只能更加痛苦。这又是明显的灵与肉的悖论。

关于两性之间的肉欲描写,蒲宁有时将其全然变成对于男性的批判。《乌鸦》是一个父夺子爱的故事。父亲凭着权势,占有了儿子的恋爱对象。父亲的外在形象也很丑恶,“活脱像只乌鸦”[5],以乌鸦喻父——厌恶至极。自然,这位父亲对于那位女性主要也是肉欲的需要。此处,蒲宁将纯肉欲置于伦理的对立面予以表现并带有批判的意味。这就是说,蒲宁既承认肉欲的合理性,但又时或对那种不顾一切的肉欲不予认同。这当然又是一种悖论。《干亲家》中,一对教父教母婚外杯水,女方却动了真情,而男方是一次玩够便罢,暴露了上层社会男子的肉体贪欢与精神寡情。《斯焦帕》写一个年轻商人对贫苦人家女儿斯焦帕的占有和欺骗,两性关系折射出阶级的不平等和对立。《幽暗的林荫小径》写的是一个老而又老的始乱终弃的故事,批判了男性的无德无情,肯定了女性的自立自强。《投宿》写的是一个摩洛哥人在一个西班牙小镇投宿,欲对店里的小女孩不轨,结果被小女孩的爱犬咬断了喉咙。《穆扎》则是对女性的批判:一个视“爱情”为儿戏的女性,随随便便地突爱,随随便便地更换对象。显而易见,这位女性在两性关系方面并无强烈的感情需要,事实上也是将肉欲置于首位的。

以上基本上属于“生命的红色烈焰”。蒲宁不回避对于“红色烈焰”的描写,然而有时也不全然肯定和欣赏,对于与基本伦理道德严重冲突者,还是存有或明或暗的批判意绪的。

我们再来看看蒲宁对于“生命的蓝色烈焰”——关于两性关系中以情——爱情——为主的描写。

《人之初》表现的是一个小男孩情窦初开的心理。《初恋——童年回忆》抒写初恋的甜蜜、怅惘与哀愁。《冷秋》将主人公对早亡的未婚情人的思念与乡恋熔于一炉,又夹杂着四处漂泊流离的苦痛,是身在异乡思故乡的优秀之作。爱情描写被置于更为广阔的背景中,或曰前者为后者增香加浓,使得“冷秋”有了温度。《净罪的礼拜一》写的是“她”与“我”的爱情悲剧:由于她对宗教的笃信与执着,最后去当修女,终止了两人的爱情,此作明显受有屠格涅夫《贵族之家》的影响。《孤独》抒发的是失恋后的男子的孤独与自慰,揭示出生命的蓝色烈焰难以熄灭,与《米佳的爱情》有相似的意趣。《佐伊卡和瓦列莉亚》写的是一个医学院学生列维茨基的三角恋及其悲剧。他在曾抛弃了他的瓦列莉亚与另一人发生关系之后也被抛弃之际,迎着火车自杀。他内心深处还是追求纯洁的爱情,他以自杀作为对于自己的救赎。蓝色烈焰最后烧毁了他的肉体,但那种为他(她)者的痛苦(这位她者还曾经严重地伤害了自己)而自责、自戕的精神,却使我们看到了无私的爱情的伟力与威力。《最后的幽会》描绘了一对曾经相爱(甚至现在仍相爱)而又几经曲折、甚至疏离、背叛的已经老去的情侣的最后幽会,他们为痛苦所纠缠着的短暂幸福,或者说不幸。痛苦的恋情仍以大自然为背景:“无边的寂静笼罩着荒凉的旷野、沟壑和整个无边的俄罗斯草原。”[6]在写景时不时有“俄罗斯”一词出现,“无边”“辽阔”之类亦如是。作家将这对视“爱情是最好的欢乐”的老人的临终幽会融汇进作家本人对祖国的爱、对大自然的爱中,从而使得“生命的蓝色烈焰”具有了更为广阔的蕴含,提升了爱情的层级:与祖国、与大自然获得了同一。

当然更多的作品属于两种烈焰相互交织、转化之作。

《幽暗的林荫小径》男女主人公初起阶段相互之间主要是红色烈焰,但女主人公娜杰日达同时也有蓝色烈焰质素。当她被尼古拉抛弃后,仍恪守着她最初的爱情,不肯再嫁,就纯粹是蓝色烈焰了。并且,这与其说是她对尼古拉的忠贞,不如说是对爱情的神圣感的忠贞。《娜达莉》也是一个爱情悲剧:“我”与索妮娅肌肤之亲时,还强烈地爱着娜达莉。当娜达莉发现“我”用情不专后,下嫁给“我”的一个其貌不扬的远亲。但这位远亲早逝。“我”则与一个并无爱情的婢女同居生子。最后“我”虽然与娜达莉有了鱼水之欢,娜达莉却因早产去世——而很可能是“我”的种因。这是一篇悼亡之作,尽管自我谴责并不酷烈。然而总的来看,则是一篇红色烈焰与蓝色烈焰相互交织之作,但在女性方面,蓝色高于红色毋庸置疑。《在巴黎》写的是一对俄国侨民的爱情悲剧。一个流落异乡的被妻子背叛的男人,遇上了一个在饭店作招待的女士,闪电般地相爱,短暂地同居。男士将一生全部积蓄都放在储蓄箱里——自己一旦发生意外,留给女人。结果他突然病故,女人呼天抢地。在情节进行中,有着情欲的释放,更有真挚的爱恋。红色火焰转成了蓝色。《三个卢布》中一个穷困的女学生为了三个卢布向“我”出卖了自己的童贞,“我”却由于哀悯动了真情,居然与她同居了一段时间。不幸的是,这位少女病逝。“我”埋葬了她,并在坟墓上立了一个大理石十字架。这是一个不同凡响的故事,男主人公也是一位不同凡响的贵族子弟。他最初并不想与少女发生关系,只想给她三个卢布将其打发走。他是在少女的主动下与其做爱的。结果动了真情。作品表明:怜悯也可生发出真爱。这里“我”燃烧的主要是“蓝色烈焰”,且扩而广之,升华为一种大悲悯,一种人间大爱。《儿子》是一个中年女子与一个年青男人的畸形恋情及所导致的悲剧。

而《阿尔谢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时期)》所写的主人公情窦初开时的行为举止,也是内心两种色彩火焰的同时燃烧,但还只是初恋,所以两种火焰都不猛烈。当主人公搂抱、亲吻了冬妮卡后,“心中只怀着两种完全相反的感情:一方面觉得自己突然在生活中闯了大祸,无法挽救,十分可怕;另一方面又感到自己获得了重大胜利,欢天喜地……”[7]此种一方面觉得自己的行为鲁莽、耻辱;同时又满足了自己的征服欲的矛盾心态,应当视为情欲的升腾和精神追求的交织:以情欲的冲动为耻,显然是对尊严、尊重的情感的抱持。

“……而发生的那件事情是合理的、必然的,一定会发生的,因为我已经十七岁了……所以我又有一种男子汉的骄傲和胜利的感觉。昨天夜里我所想的一切是多么愚蠢啊!昨天发生的事真是妙不可言,多么可怕啊!”[8]“妙不可言,多么可怕”——多么矛盾的心态,透视的依然是灵与肉的矛盾。他看到女友丽卡同别人跳舞时,“露出一种既像是幸福又像是不幸的表情”,觉得“女友十分可爱同时又万分憎恶”[9]。流露的是同样旨趣。在想到冬妮卡那里去时,又意识到自己的腐化堕落,“竟至想到死才是莫大的幸福。”[10]这里业已是蒲宁关于爱与死的独特思考外射在主人公身上的体现。在现实生活中,灵与肉确实有时是分裂的,对峙的,这是客观存在,这也就必然导致人们的主观世界、情感世界有时也是分裂的,对峙的,又是共聚同一时空的。或曰,客观的分裂导致主观的分裂,两者构成互动,铸就了人性和感情的复杂和深邃。

斯里维茨卡娅认为,对于蒲宁来说,“爱情是宇宙生命的基本表现形式,它是唯一的,给予人以空前的、但同时又是短暂的和谐生存的幸福。它潜伏在生活最珍贵的深处,但它的内部却隐藏着难以捉摸的灾难性、悲剧和死亡。”[11]《米佳的爱情》即是这方面的典型之作。

《米佳的爱情》是一篇独特的爱情题材小说(蒲宁绝大多数爱情小说均为短篇,此作则是中篇)。男女主人公价值取向的相反(一重精神,一重物质),决定了他们的悲剧进程。女主人公卡嘉“既有天使般的纯洁,又饱含放荡的意味。”[12]她炽热地爱着米佳,又无法专一,不能抗拒老师的勾引,甚至主动迎合这种勾引。极其美艳的肉体使得米佳欲罢不能,天使与恶魔般的反复无常的精神状态使得米佳痛苦万分。卡嘉性格的复杂与悖论,映衬着和强化了米佳性格的复杂与悖论:“米佳既有一种对卡嘉的强烈亲近感,……又对她怀着一种愤恨不已的敌意,既为她感到骄傲,意识到无论如何她是属于他的,又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不,她已经不属于他了!”[13]这种情感状态并非产生于两人将要分手之际,而恰是热恋之时。其实,米佳对于卡嘉的热恋既有贪恋她的色相成分,又超脱了纯粹的色欲:两人多次在床上一起相拥相抱,却始终未能突破最后的防线。究其原因,恐怕主要还是在于米佳将自己对于卡嘉的爱视为神圣的。我们前文提及米佳在别人的唆使下曾与一个农妇苟合,并因之痛苦、悔恨。所以,事实上米佳在爱情观上是分裂的:“爱,究竟意味着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尤其不可能,因为米佳无论是耳闻还是从书本上看到的,都没有一个字能够给它作出一个确切的定义。无论是书本还是生活,仿佛都存在着一种默契,要么只谈一种几乎没有肌肤之亲的爱情,要么只谈所谓的情欲和肉欲。他的爱既不像前者,也不像后者。”[14]这带有关于爱情的形而上的思考的质素。米佳对卡嘉的爱显然是有肌肤之亲的,所以并非柏拉图式的纯精神恋爱;然而又是浅尝辄止,不但没有陷于性的狂欢,而且更多地演变成为了无穷无尽的精神思恋,并因而收获了无与伦比的幸福与痛苦。他对于卡嘉的爱不能在精神与肉体上选边,似乎意味着他追求的乃是两者的合一(其实,作家本人也正是如此主张);然而现实在米佳那里又恰恰是分裂的。而卡嘉人格的分裂无疑加重了米佳的心态分裂。那么,当他对卡嘉的爱变成了精神依恋且完全取代了色欲痴迷时,他的悲剧也就成为了必然。“在这个季节里卡嘉不仅没有退出他的脑海,没有在春日的景色变化中消失,相反,她参与了这种变化,她把自己连同自己的美都赋予了春天的景色,为万物增添了新的光彩,她的美同万紫千红的满园春色一起,同日益变得华丽的白色花园、日益变得蔚蓝的天空一起正变得日益鲜艳动人。”[15]一切均是米佳的想象,在他的想象中,卡嘉与景物天人合一,俨然成为了一种神的存在,于是在他那里(也仅仅在他那里),与卡嘉的爱情甚至有了宗教气息。他在被他的上帝抛弃时,他只好、只能成为一个殉教者——消灭自我肉身,终结精神追寻。

米佳对卡嘉的爱太深了,而“爱得太深的人往往会自杀的”[16]。

这正是米佳的人生之路。

蒲宁有的作品以情杀题材剔挖两性关系的复杂性。中篇小说《伊格纳特》即是典型篇章之一。作品的真正主人公是牧人伊格纳特的妻子、地主与农奴的私生女柳勃卡。她的狡黠,无耻,放纵,凶狠,作品均给予了充分的表现。柳勃卡在地主庄园长大,惯于对雇工骂骂咧咧呼幺喝六,在地主老爷面前是一只羊,在其他雇工面前则是一匹狼。她对宗教也持一种嘲弄的态度,居然在斋戒期间吃荤腥。如此的背景,如此的性格,又怎能对丈夫忠贞不二?而伊格纳特则以毒打柳勃卡的方式发泄对地主少爷(他怀疑柳勃卡与少爷私通)的愤恨。他疑心自己出外服兵役之际,妻子必然对自己不忠,为此设想了种种最毒辣的办法惩治她。但又怀着一线希望有朝一日能与妻子平起平坐,能够配得上她真心实意而不是装出的爱情。伊格纳特内心深处对她有着精神依恋。正因此,他最后居然相信柳勃卡的谎话,没有惩戒她的不忠,反而帮助她杀死了与柳勃卡通奸的商人。这里,作家一方面表现出对那种出于低级的色欲而生发的对于爱情和婚姻的背叛的厌恶(主要是柳勃卡),同时也昭示出即便是下层的普通人,也有对于真诚的爱情的追求。伊格纳特对于柳勃卡的拷打和宽恕,均源于此。对于色欲造成的恶的否定和对于真正爱情的排他性、精神性的肯定,共存于作品之中。在色欲与爱情的对峙中,昭示着灵与肉的复杂关系。作品结尾处,伊格纳特用白雪在激自己的头。不知是懊悔自己的杀人,还是在思索自己同妻子的关系。小说结尾戛然而止,很是凝练,却留下无限的延宕(其实《米佳的爱情》《干亲家》《佐伊卡与瓦列莉亚》也都如此,具有戏剧性,也很像影片的定格)。

再没有像《骑兵少尉叶拉金案件》所写的爱情那样诡异、令人震惊和难解的作品了。作品内容深厚广阔,对于当时的世风和司法进行了猛烈的批判;更主要的是通过对于女性在爱与死方面的独特心理的剖析,透析了人生的意义与价值,表达了他对于人类世界的独特思索。女主人公索斯诺夫斯卡娅具有复调性格:玩世不恭又心地坦诚。她一方面声称自己 “永不嫁人。所有的女人都这么说。可我向上帝和死神起誓,我说这话绝非戏言……”,同时又宣称“不是爱就是死,别无他途。可在茫茫人间我上哪儿去找值得我爱的人?这样的人没有,也不可能有!”就是说,她之所以“永不嫁人”乃是因为世上并无值得她爱的人。她对爱情有着与众不同的认识:“无论在天上还是人间,没有比爱情更可怕,更迷人,更诡秘的了……”[17]爱情在她那里有着两重性。 “如果我去郊外,看到了美丽、深邃的天空,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我想吼叫,唱歌,朗诵,哭泣……想爱和死……”“我要为自己选择一个最美的死法。我要租一个小房间,关照他们把整个房间披满黑纱。让人在隔壁奏乐,我穿着一身朴素的连衫裙躺在那里,身子的四周摆着数不尽的鲜花,让花香把我熏死。啊,那可有多美呀!”[18]她还曾问过许多人愿不愿和她共度一夜之后双双自尽。就是说她将爱情作为死亡的陪伴,将结婚作为死亡的仪式。她将爱与死紧密地纠缠于一,昭示出她对于世界和社会的深刻认知:在当时的社会根本没有真正的爱情,更无值得她纯洁爱恋的人。然而她又不放弃寻觅能够与她共度一宿良宵同时自尽的人。最后她死于那个爱她的骑兵少尉叶拉金的枪下。西班牙著名诗人乌纳穆诺认为,“爱是对抗死神的灵丹妙药,因为爱犹如死神的姐妹。”[19]索斯诺夫斯卡娅委实视爱情与死亡为姐妹,甚至是孪生姐妹。她的爱与死的纠结宣告了爱情的神圣,其神圣性堪比死亡,而死亡又同生命共生,于是在她那里(亦即在作家那里),爱情、死亡、生命三峰永恒并峙,世界也因之成为三元结构。这是蒲宁对于世界的哲理思考。蒲宁那么热衷于爱情题材,我们在此可以发现其中堂奥。

蒲宁将自己的爱情小说集命名为《幽暗的林荫小径》不独仅是因为小说集中有同名小说,并且别有深意。顾蕴璞认为《幽暗的林荫小径》中的“幽暗的林荫道也使人联想起俄罗斯”[20]。事实上,蒲宁的许多爱情小说都不仅仅局限于爱情,而是包括着或让你联想起更为深广的内容:如《冷秋》中的恋情与乡情的相互发明;《最后的幽会》不是令人“联想起俄罗斯”,而是“俄罗斯”一词反复出现,成为了作品的基调;《净罪的礼拜一》中的女主人公心里始终充满着对祖国,对她的古老风尚的感情;《在巴黎》中一对侨民的婚恋悲剧,深深地蕴藏着故国之思;《米佳的爱情》中用大量篇幅抒写俄罗斯大自然之美,甚至人物与大自然完全合一;而《骑兵少尉叶拉金案件》更是关涉到社会、司法、哲理等更多内容。顾蕴璞先生还认为《幽暗的林荫小径》中作家用“幽暗的林荫道来象征爱欲的美丽和忧伤。”[21]我觉得此语真正地说到点子上:事实上整部《幽暗的林荫小径》小说集中的爱情故事以悲剧占绝大多数,所以“忧伤”或曰“忧郁”的成分更为强烈*“忧郁”乃是俄罗斯文学艺术的总体特征之一。若是我们将那首著名的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歌曲《小路》与蒲宁的《小径》作一下跨学科比较会很有意思。遗憾的是,我们某些艺术家对此缺乏体认,居然有人将低徊、忧郁的歌曲《小路》肆意改编成高昂、磅礴的类于《我们走在大路上》这样的歌曲,交由著名歌唱家钟丽艳演唱。钟丽艳的声音确实华美动听,而且对改编曲演绎很到位。结果则是对于《小路》原曲的亵渎:爱国主义激情压倒了可能失去爱人的悲情。认真谛听俄罗斯人的原唱(尤其是女声小合唱),就会觉得我们的改编是何等荒谬。。但我觉得作品篇名也可作另外阐释:林荫小径,美丽但不宽广且幽暗。这也是暗寓着爱情的美妙但又难以收获光明和宽广吧?

简言之,《幽暗的林荫小径》以及蒲宁其他爱情作品,确实构筑了一部“爱情百科全书”。

[1][20][21] 顾蕴璞.编选者序:流而不亡的文学大师[A].顾蕴璞编选.蒲宁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16.16.20.

[2][3] 蒲宁. 中暑[A]. 冯玉律,译.蒲宁.幽暗的林荫小径:蒲宁中短篇小说选[M]. 冯玉律、冯春,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236.236.

[4][5][12][13][14][15]蒲宁. 米佳的爱情[A]. 冯春,译.蒲宁.幽暗的林荫小径:蒲宁中短篇小说选[M]. 冯玉律、冯春,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477.251.423.423.424.440.

[6]蒲宁. 最后的幽会[A]. 戴聪,译.顾蕴璞编选:蒲宁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195.

[7][8][9][10] 蒲宁. 阿尔谢尼耶夫的人生(青少年时期)[A].章其,译.顾蕴璞编选:蒲宁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717. 718.771.719.

[11]斯里维茨卡娅.论提升了的生命感[J],俄罗斯国立社会科学大学,2004.194. 转引自叶红.蒲宁创作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131.

[16]布宁(按:即蒲宁).布宁散文[M].陈馥,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178.

[17][18] 蒲宁. 骑兵少尉叶拉金案件[A]. 戴聪,译.顾蕴璞编选:蒲宁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582.583.

[19]乌纳穆诺.生命的悲剧意义[M].段继承,译.广州:花城出版社,2007.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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