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燕军
(山西戏剧职业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02)
唐代是我国历史上经济与文化都空前繁盛的年代,且统治者对文人思想上的钳制不多,文化政策比较开明。民生安定,社会得以平稳发展。这为文学发展提供了良好的社会基础,从根本上促成了文学的鼎盛。唐文学的面貌体现在诗、文、小说、词的全面发展,这其中,由于社会发展,市井民众的生活也开始变得丰富多彩,他们对于文化的追求催生出了新的文体——传奇,并在唐朝成为独树一帜的文学品类,获得了极大的成就[1]。
唐传奇继承了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和杂史杂传的特质,通常有较为完整的故事结构,在人物的刻画方面也较为细腻,注重人物形象的完整塑造。从文体结构上看更类似于小说,鲁迅先生也提到过,唐传奇“始有意为小说”,但在笔法上,唐传奇可谓自由、通俗,种种文风,兼而有之。它以史传的笔法来叙述事先虚构好的故事,虽笔法源自史传,却因其虚构的故事情节而有异于史传的真实叙述;情节上偏向于志怪小说的内容,但却具有更高的艺术性;它语言往往浅显易懂,散体文言,类似于散文,但又时而插入诗赋。唐代取得最高成就的文体无疑是诗歌,但唐传奇的发展与诗歌的发展并不同步,它兴起于开元、天宝年间,是唐诗发展的高峰时期[2]。唐传奇的兴盛期与衰落期基本与散文的文体文风改革发展与衰落同步。
因此可以说,唐传奇的发展与志怪小说、杂史杂传、散文、诗赋的发展,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唐传奇与变文、词同为唐代出现的新的文学载体,它的出现,标志着我国文言小说作为一种文体的成熟[3]。
唐传奇是我国古典小说发展的一个里程碑,是承前启后的一种文体形式,在艺术性和成就上也取得了新的突破,尤其是受到唐代女性社会地位提升的影响,唐传奇中塑造了许多鲜明的女性角色,在女性形象和女性意识的塑造上其成就远超前人。然而这种鲜明形象的塑造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唐传奇中对女性人物的描写和塑造也经历了一个发展过程才日趋成熟。文坛较为公认的是将唐传奇分为初兴期、繁盛期和衰落期三个阶段。
初唐、盛唐时期为唐传奇的初兴期,女子形象仍然受到六朝思想文化遗留的影响,未在文学作品中占有重要位置,多数时候仅仅以女子的形象作为传奇故事的端由,或是作为推动故事进展的一个插入,作用以引入、串场为多,大多一笔带过,并没有进行深入的人物形象刻画,更谈不上人物性格的塑造。《补江总白猿传》是现存公认较早期的唐传奇作品,故事讲述的内容来源于民间传说白猿喜好抓掳人间美貌的女子为妻,通篇中欧阳纥的妻子都是一个引子和线索,对于其的描述也仅限于“纥妻纤白甚美”这样的语句,对于故事的发展和整个构架来说,起因是欧阳纥的妻子因美貌而被山中白猿所掳,欧阳纥在寻妻的过程中将妻子的美貌作为动力,展开了艰难的寻找,并与白猿展开激烈的打斗,终于将被困在洞中被折磨一月有余的妻子救出。故事最终以其妻产下一名白猿之子结束。这样的女性形象其串起故事的作用大于人物本身。这一时期,唐传奇对于女性的形象描绘是苍白的、单一的,缺乏典型化,辞藻也十分平淡,“肤白、貌美、绝色”就是全部的形象,当然这也受到长期以来男尊女卑社会思想的束缚[4]。
中唐时代,进入唐传奇发展的繁盛期,作品内容逐渐丰满,涉及到历史、政治、爱情、科举、豪侠、神仙、鬼怪、梦境等多方面的内容。这一阶段女性形象塑造趋于完善,《离魂记》《李娃传》《莺莺传》《霍小玉传》都是这一时期的文学代表作品。这一时期,唐传奇塑造了众多深入人心的女性形象,其中青楼的妓女形象占很大比重。《霍小玉传》作为唐传奇的一部高峰之作,就是描写了霍王府庶出的霍小玉沦为艺妓后,与出身名门的进士李益相爱的故事。作者笔下的霍小玉社会地位卑贱,但却是一个为了爱情热烈、痴情、甘于奉献的女子,虽然最终未能与李益相伴终身,落得悲情的结局,但她为了追逐爱情执着、坚韧的性格却成就了这部传奇。故事后半部分,设置了霍小玉死后冤魂不散,始终纠缠李益,导致李益三次娶妻未成,受尽折磨的情节,更能看出霍小玉在追逐爱情的道路上义无反顾,在追讨负心人的情债时热烈、果断、决绝的人物性格。可见唐传奇在发展至繁盛期时,对女性形象的刻画已经不再是一笔带过,而是专注于有血有肉、有思想、有勇气的人物神魂构建。这一时期的女性角色,大多出身低微或沦为低微,陷入悲惨的命运,同时却又不甘于低微的地位和悲惨命运的束缚,大胆地摒弃世俗偏见,勇于挑战陈规,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爱情和幸福。描绘时笔触细腻,所谓“眉目传神、浅笑嫣然、步踩金莲”都是这个时期女子形象描写的真实写照。
唐传奇的衰落期是从晚唐到五代期间,作品数量不少,但是质量不高,这期间的作品大多篇幅短小、内容单薄,思想和艺术价值都大不如前。但在这一时期,游侠、豪侠为主要内容的作品却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对于女子的描写也不再局限于绝色的美貌和悲苦的命运,反而多了一些前所未有的个人存在价值。杜光庭的《虬髯客传》是游侠小说中成就最高的作品。内容曲折离奇,情节引人入胜,体现了放荡不羁的人物性格和处世态度。红拂本名张出尘,是杨素府中家妓,因手持红拂而得名,是《虬髯客传》的女主角,与李靖、虬髯客并称为“风尘三侠”。在《虬髯客传》中红拂的形象是集年轻貌美、机智果敢、风姿飒爽于一身的,并且独具慧眼地看出虬髯客与李靖的不凡,嫁与李靖为妻,与虬髯客义结金兰。书中写到“一伎有殊色,执红拂,立于前,独目公。”这个时期,对于女性的描写长处在于不再过分强调女子的美貌,而是少了一些脂粉气,多了一些豪侠风,呈现了女子本身存在价值的一次升华。另外《无双传》也出于晚唐时期,兼具豪侠成分,讲述了女主人公刘无双,本是官宦家的独生女,金枝玉叶,因为生的面容姣好,有举世无双的美貌因此取名为无双,无双虽未举行婚礼,但却早与表兄王仙客婚配,不料皇帝微服私访中无意间发现了正在泛舟的无双,贪恋其美貌,遂设计陷害了无双的父亲,将无双掳入宫中沦为官婢。因宫廷侍卫古洪怜其遭遇行侠仗义,巧设计救出无双,使得她与表兄王公子得以相见亦结成美满婚姻。书中对无双的美貌形容为“资质明艳,若神仙中人”,她不甘于命运的摆布,即使已经被掳入宫,仍然想方设法与塞鸿取得联络,留下“花箴五福”给表兄,在书信中冷静理智的表达自己的想法和处境,丝毫不慌乱,文中提到“词理哀切,叙述周尽”[5],在信中她还帮助营救她的人出主意,处变不惊,智慧过人。种种足以刻画出一个不甘于被命运束缚,敢于反抗,身处险境仍然理智聪慧,淡定从容的官婢形象。另外,无双的名字与她的人物性格十分契合,不仅样貌无双,聪明果敢更是举世无双。这个女性人物的塑造,在晚唐来看也属于比较成功的。
唐传奇塑造了众多女性形象,足以证明在唐朝时期女性意识逐渐崛起,这是以安定的社会环境和富足的经济生活为基础的,唐传奇中女性意识的崛起必然也是社会现象的真实写照。首先是唐代较为宽松的社会环境,给予了女性前所未有的尊重,从现存的画像来看,唐代女子的衣着较前朝更为开化,妆容也更为艳丽,这充分说明了唐代宽松的社会管制和富足的生活风貌。除此之外,在医学、药典、画作上,唐代都给予了女子更多的关注,以此看出,社会越来越多的重视女性的存在。甚至在战场上,也出现了女子随军出征的记录,她们同样为国家的和平甘于奉献。整个社会开始关注女性的社会地位和存在价值,这成为唐传奇中女性意识崛起的社会根源。其次是男性对女性价值的重新认识,在文人墨客眼中,女性逐渐成为有个性、有意识的存在,而不再仅是男尊女卑社会中男人的依附品,他们开始打从内心中欣赏并尊重女性的一些价值,比如在追求爱情、渴望自由、梦想和平等等方面,女子有时有着超于男子的坚韧和勇气。尤其是一些身处社会下层、得不到尊重的女性,并没有因为身处下层而放弃对生活的渴望。这激发了文人对于创作中女性形象的塑造欲望,从而唐传奇中有了为爱献身,坚贞不渝的青楼女子形象,也有了聪慧过人、冷静善良的婢女塑造。包括一些敢于冲破礼教束缚的女子形象,在文人眼中,那也是必要的、可歌可泣的存在。
虽说唐传奇中女性形象形形色色,但是总体来看,女性意识的特点还是有一些规律可循的。
1.女子开始勇于打破封建礼教的束缚,为追求爱情义无反顾
自母系氏族社会瓦解后,社会变成了男性为主导,女性的社会地位逐渐被忽略,甚至一度沦为生殖的工具,爱情对于女性来说是多么的遥远、无法企及的存在。而在唐传奇中,女性的存在开始被尊重,她们开始关注到爱情对于自身的重要价值,她们要求自主选择伴侣的同时,敢于去追求社会地位高于自己的男性成为爱慕的对象,并勇敢的与世俗抗争,即使遍体鳞伤,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宁愿死,也不放弃对于爱情的渴望和追求。爱情是人内在情感世界的一种较高的追求,对于唐传奇中的女子形象来说,认识到爱情的价值,本身就是对自身存在价值的一种肯定,当她们抛开所有,义无反顾地追求爱情时,就是自身价值的一次升华,是作为人的一种独立追求和个体需要,更是对要求支配自我发出的内在动因[6]。
但是,唐传奇对追求爱情的女子,往往给了悲惨的结局,能得偿所愿的极少,在这里也可以看出当时社会文人对于女子追求自我的勇气是欣赏的,但对于她们所处的社会地位“最终能够通过努力获得想要的爱情”这一观点持怀疑,甚至是否定的态度。这也是唐传奇能达到鼎盛,却不能长期发展的一个原因。
2.女子开始勇于打破封建制度的桎梏,追求社会地位的独立和平等,为追求女性的尊严和权利而抗争
唐传奇中追求爱情的女子,如果最终失败了,大多以命丧黄泉为终结,这也表现了这一时期女子对个人价值的追求仅限于爱情的追求,更高层次的追求甚少,女性意识的崛起只停留在初步阶段。但这其中也有对于“痴情女子负心汉”尴尬局面的破冰者存在,比如《霍小玉传》中,小玉在受到负心汉李益的伤害离世后,不甘自己遭受到如此寡性凉薄的对待,誓要为自己争一口气,化身冤魂,久久缠绕在李益周围,每次在李益妄图另娶他人之时,小玉的冤魂便会出现,文中提到“风流之士,共感玉之多情;豪侠之伦,皆怒生之薄行”,这是小玉在尝到男女不平等条件下爱情失败的苦果后,为了争取与男性同样的权利,拥有同样的社会地位而做出了反抗,虽然作品把这个抗争设置在了小玉死后化为冤魂,但仍足以看出这个女性形象对于男女平等、女性社会价值的追求,她把这种追求化为了行动,不甘于逆来顺受,对负心汉做出了实际性的报复,虽然这种报复存在一些过激行为,但已经是女性对个人独立的社会地位的激烈争取行为,是除去爱情之外,是对尊严和权力的争取,是个人价值的另一种追求体现。
3.女子开始要求与男性平等的社会地位,甚至开始登上政治舞台
唐代社会对于女性的宽容,造就了女性对于政治的干预和改变,历史上唯一一位女皇帝就诞生在唐朝[7],足见当时女性社会地位之高是前所未有的,有一些女性甚至参与到了政治和战争,并从中发挥了主要作用。因此唐传奇中不乏有一些女子要求与男性拥有平等的社会地位,甚至开始登上政治的舞台。《红线》中的女性形象红线,是典型的深入到政治生活中的女性,甚至在两番交战时,她发挥了男性难以企及的作用,主导了战争的走向。《虬髯客传》中的红拂也是这样的女子,她的存在,主导了《虬髯客传》故事发展的走向,虽然只是一个手持红拂的婢女,不应懂得天下事,但是她却懂了,并慧眼识英雄,以女性少有的果敢、自觉和女性特有的敏感、细致,洞察天下风云变幻,关注政治的动荡和契机,冲破礼教束缚,与选定之人私奔,成就了李靖,并与虬髯客成为知己,惺惺相惜。如此的女性形象,看似柔弱,却有着强大的内心,表达了女性追求社会地位平等,渴望参与到政治生活中的愿望,是唐传奇中女性意识崛起的最高峰。
唐传奇无疑在女性形象塑造和女性意识崛起方面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但应该看到的是,唐传奇的编著者多为男性,女性写作者极少,也没有取得相应的成就,因此男性文人主导了唐传奇中所呈现的女性角色,他们身处男权社会,又身为男性,局限了他们对于女性角色的看法,自然而然的为女性角色冠以绝色的美貌和悲惨的命运。从视角上来看,更多的是俯视女性的存在,而非发自内心的平等需求,因此女性仍然处于低男性一头的处境,无法成为故事描绘的核心,甚至有些文人会为男性的凉薄移情寻找诸多借口,让作品落入俗套。再从唐传奇本身的定位来看,唐传奇本身就是虚构的故事,一些女性角色更是脱离社会本真的存在,诸如“女性的神佛化、妖化、异化、鬼神化”等等,都是一些类似志怪的笔触,不曾将女性形象真正的光辉和异彩表述于文中,多是寄托在现实不存在的虚无中,这让唐传奇的女性形象大大增加了奇幻色彩,对推动女性意识的觉醒有了一定的限制。
从整体来看,唐传奇在女性形象塑造和推动女性意识发展方面的成就是空前的,甚至在后来的元、明、清代都鲜有超越,所塑造的鲜活的女性形象为后人所称颂,具有极高的文学研究价值[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