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敏 娜
(宝鸡文理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陕西 宝鸡 721013)
从先秦至两汉,每个时代的孔子形象各不相同,就像顾颉刚所说:“春秋的孔子是君子,战国的孔子是圣人,西汉时代的孔子是教主,东汉后的孔子又成了圣人。”[1]104其实在同一个时代,孔子形象也不一致,比如战国时期,诸子多借孔子言行作为自己学说的立论依据(《庄子》中孔子是道家的圣人,《韩非子》中的孔子是法家思想的代言人),因而出现了各种异化的孔子形象。司马迁之《孔子世家》作为历史上第一篇完整可靠的孔子传记,是后世认识孔子形象、了解孔子精神及儒家文明极其重要的依据。西汉时期,天下归于一统,今文经学作为官方意识形态已失去了儒学原有的学术内涵变成了宗教儒学,孔子形象在以董仲舒为代表的春秋公羊派的全力推崇下,愈加偏离其真实的面目而成了儒教教主。汉儒多以迎合帝王、追求利禄为目的从而失去了孔子原有的人格精神。司马迁本着传统的史官精神与学术良知,在西汉特定的文化环境中对孔子形象以实录的原则进行重塑,无疑是给当时背离孔子精神的人们一剂清醒的良药。同时,司马迁对孔子“至圣”的首次评价成为历史上对孔子地位的定评,对于确立孔子在中国历史上的崇高地位有很大功绩。
《孔子世家》是历史上第一篇完整的孔子传记。在《史记》之前,有关孔子生平言行的资料基本上都保存于《论语》之中,其材料虽丰富翔实,却没有完整的体系。有关孔子政治活动的记载主要见于《春秋左氏传》,但“孔子在《左传》里不占地位”[2]242,其相关材料很少且很零散。“其他有关孔子言行及其家世先后,又散见于先秦古籍如《孟子》《春秋公羊传》《谷梁传》《小戴礼记·檀弓》诸篇,以及《世本》《孔子家语》等书者,当尚有三十种之多。”[3]1这些文献中关于孔子的记载可谓真伪杂糅、真假难辨。因此,在《史记》之前,各典籍中孔子形象呈现出零碎化、片面化,并且真伪杂糅的现象。钱穆在《孔子传》序中说:“西汉司马迁《史记》采集以前各书材料成《孔子世家》,是为记载孔子生平首尾条贯之第一篇传记。”[3]1正如钱穆先生所说,司马迁之《史记·孔子世家》的确是对历史上孔子形象所做的第一次结账式整理,它创造了一个首位条贯、自成系统的完整结构,将孔子生平经历以及与相关人物的交往事实,纳入到广阔的社会背景当中,并在此背景下,展示了孔子一生的活动及命运,是第一篇完整的孔子传记。
《孔子世家》作为历史上第一篇完整的孔子传记,也是最为可靠的孔子传记。《孔子世家》是人们认识孔子形象、了解孔子精神及儒家文明极其重要的依据,但后来的学者多质疑其真实性。如钱穆先生对《孔子世家》有一段似贬实褒的评价:“然司马迁之《孔子世家》,一则选择材料不严谨,真伪杂糅;一则编排材料多重复,次序颠倒。后人不断加以考订,又不断有人续为孔子作新传,或则失之贪多无厌,或则失之审核不精,终不能于《孔子世家》以外别成一惬当人心之新传。”[3]2钱穆先生一方面认为《孔子世家》“选择材料不严谨,真伪杂糅”,另一方面又说后人虽不断续为孔子做新传,却始终难以实现对《孔子世家》的超越。笔者以为,与《史记》之后所有的孔子传记相比,《史记·孔子世家》当是最为真实可靠的孔子传记。客观上讲,司马迁距孔子时代较之后人最为接近,搜罗原始材料要容易得多;从情感上讲,不管是把自己当作孔子的继承者,或是对孔子悲剧经历的同质体验,或是对孔子人格精神的无限景仰,司马迁都更加容易以心体心、以意逆志,塑造出更为真实的孔子形象。
《孔子世家》是司马迁秉着“实录”的原则为孔子作的传记,因此它是真实可靠的。关于钱穆先生所说“选择材料不严谨,真伪杂糅”可能要予司马迁同情之理解。一方面,司马迁距孔子时代已远,又经历秦火,可以见到的史料应该很少。另一方面,在当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与政治紧密结合的时代背景下,今文经学家们正在积极建构以儒学为官方意识形态下孔子的“素王”形象,关于孔子的传闻势必极多且真假难辨。司马迁身处其时,许多材料在无法确考的情况下出现讹误在所难免。虽有文献极缺之困难,又有官方学术因政治需要对孔子“素王”形象建构的干扰,然而司马迁之《孔子世家》依然属于“实录”的孔子传记,是历史上最为真实可靠的孔子传记。台湾学者李纪祥认为:“中国史学实具有‘鉴式实录’与‘兴式实录’两种‘实录’传统,司马迁撰作《史记》,即属于‘兴式实录’之类,即以‘兴感、抒怀、写意为中心,穿透至人的感性生命世界的真实之观照’。”[4]378-384王晓玲在《清代〈史记〉阐释中“实录”文学意义的转换》一文中也提到“清人认为生动而传神的‘摹写’‘摹画’即为‘实录’”,“清人认识到司马迁能够抓住人物的‘神’来刻画人物”[5]94-95。李纪祥所谓“兴式实录”与王晓玲所谓“传神摹写之实录”在内涵上有相通之处,关于“实录”的这种解释或许更切合司马迁之本意。司马迁对孔子形象的塑造追求的是神似,而非每一细节都与历史事实相合。如“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6]1538这样的材料未必真实,却不失孔子好礼的真精神。又如对孔子周游列国期间事迹的记载可能有不合史实的地方,但对孔子积极用世的决心与矢志不移的定力展示却达到了真实再现的效果。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子世家》在材料选择上是严谨的,因为司马迁追求的是对孔子的“传神摹写”即“兴式实录”。许多传世文献中没有的材料也多经司马迁实地考察与多方审核,在材料的编排上始终保持与《论语》精神内核的一致性。因此,与历史上其他孔子传记相比《孔子世家》当是最为真实可靠的。
在阐述《史记》对孔子人格精神的凸显之前,不得不首先述及司马迁所处的政治与学术背景。西汉时期,政治的统一势必要求思想的统一,然而汉初的近百年里,始终没有建立起一种占据社会主导地位的新官学。直到汉武帝时期,“在董仲舒、公孙弘等儒家信徒的辅助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学术思想领域进行了革命性的变革,初步确立了儒家经学的官学地位,同时也奠定了其后几千年儒家学说独尊的地位”[7]75。实际上,要让儒学从先秦诸子学之一变成凌驾于学术界之上的官学需要一系列的学术改造工程,比如儒学与经学的汇合,创立适应时代要求的汉代新儒学,儒家学说的意识形态化和制度化等等。其中还有一项重要的工程就是对孔子地位的升格与神化。汉儒当然知道孔子生前郁郁不得志,他周游列国试图以自己的学术干预政治却以失败告终,最后只得退而修诗书礼乐。所以说孔子在学统上占据最高位置,却在政统上没有位置。“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在独尊儒术前后,儒家学者又编造出孔子作《春秋》,自创一王之法,为‘素王’的说法。”[7]85今文经学家们认为孔子虽无王者之位,但有王者之道与王者之德,因此将孔子视为后世立法的素王。这样一来,孔子既为圣人又为‘素王’,以孔子为宗祖的儒家学说的独尊就有了人格身份上的依据。与此同时,孔子的形象被附加了许多神秘性,六经也开始具有只可信奉不能怀疑的权威性。因此,在司马迁所处的政治与学术环境下,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今文经学已失去了儒学原有的学术内涵变成了宗教儒学,孔子形象也披上了层层神秘的面纱愈加偏离其真实面目。汉儒们亦多以迎合帝王、追求利禄为目的而失去了孔子原有的人格精神。在这种情形下,司马迁本着传统的史官精神与学术良知,对孔子形象以实录的原则进行重塑,着重“传其神”凸显孔子的人格精神,这无疑给当时背离孔子精神的人们一剂使人清醒的镇静剂。
司马迁对孔子形象的重塑重点在于对孔子人格精神的凸显。前面提到司马迁是在“兴式实录”亦即“传神摹写”的原则下为孔子作传的,因此他对孔子形象的塑造更加注重神似。正如李长之所说:“司马迁的历史能够探求到人类的心灵。所以他的历史,乃不唯超过了政治史,而且更超过了文化史,乃是一种精神史、心灵史了。”[8]204他对孔子个人历史的记载重在对其精神与心灵的呈现。如果将《孔子世家》对孔子形象的塑造看作一幅孔子画像的创作,按照创作顺序可将其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自篇首“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至“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至自远方,莫不受业焉”,是司马迁对孔子整体形象及其背后广阔的社会背景做的全面的粗线条勾勒。第二部分自“定公八年”至“然鲁终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占了全篇的三分之二,正是太史公精雕细琢、重点突出孔子个性及灵魂的部分。第三部分自“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至“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主要介绍了孔子晚年的文献整理及著述事业,本应是孔子一生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司马迁也做了突出,但远不及对孔子人格精神凸显所用的笔墨多。第四部分自“明岁,子路死于卫”至“诸侯卿相至,常先谒然后从政”是对孔子死亡及身后哀荣的介绍。由此看来,第二个部分对孔子仕鲁及周游列国事迹的描述是太史公着墨最多、倾心打造的部分,也正是传达孔子灵魂的部分。实际上,对孔子屡屡挫败的政治经历的详细描述一方面具有强烈的悲剧意味,更重要的在于它客观地呈现了孔子积极用世、百折不挠、坚持理想、无所畏惧的伟大人格精神。
孔子周游列国十四年,积极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以求重建社会秩序,然而最终却以失败告终。一方面是他“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9]290的复旧主张与当时需要用武力手段才能获得统一的时代趋势不相符合。更重要的是他坚持理想、坚守尊严,独立不迁的性格才造成了他政治命运的悲剧。比如孔子在鲁国从政,“由大司寇行摄相事”[6]1545。齐国“陈女乐文马于鲁城南高门外”要送于鲁君,鲁君便“往观终日,怠于政事”“三日不听政,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6]1546。于是孔子对鲁君的“怠政”与“失礼”失望至极,便离开了鲁国。假如他迎合鲁君继续留在鲁国,或许可以荣禄一生,避免十四年周游列国而不遇的政治悲剧。然而在司马迁看来孔子能够永垂不朽恰恰在于其与悲剧交织的伟大人格精神。正是他的离开,他的悲剧才真实呈现了一个正义凛然、不苟且、不谄媚、坚持信仰、独立不迁的孔子形象。又如孔子曾多次到卫国然后又离开,“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去卫,过曹。”[6]1548“与孔子语,见蜚雁,仰视之,色不在孔子。孔子遂行,复如陈。”[6]1552从以上孔子两次离开卫国的原因来看,孔子并非真的无处栖身,只是他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政治原则依附君王,也不愿意降低自己的人格尊严屈身求仕。他始终以周文化的继承者自居,以拯救世道为己任,希望在人格上始终保持与君王的平等关系。他对自己的政治信仰抱有绝大的自信,若君王与自己的“道”不相合,便愤然离去。正如他所说:“鸟能择木,木岂能择鸟乎!”[6]1557他每次的决然离开正是他自主自尊、刚正不阿、绝不苟合的刚毅性格的真实写照。另外,司马迁还通过那些避世以求全身的隐者的嘲讽,引发孔子积极用世的心声:“鸟兽不可与同群,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6]1553更见其用世精神之可贵,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之难得。
司马迁高扬孔子超越世俗功利积极救世的理想和百折不挠、独立不迁的人格精神,通过对孔子的“传神摹写”“兴式实录”完成了人格意义上的孔子形象的塑造,与当时官方经学家们为孔子塑造的“素王”形象以及披着神秘面纱的教主形象南辕北辙,这不仅为当时的汉儒敲响了精神的警钟,也为后世中国知识分子性格的形成奠定了基础。在汉武帝独尊儒术的时代,儒学经过董仲舒等人的改造已变成了“熔铸先秦各家统治术于一炉的专门为汉武帝的独裁政治作粉饰、作辩护的东西”[10]5,失去了原有的学术内涵,孔子形象也被逐渐宗教化和神秘化,失去了原有的人格精神。当时的儒者真心并不在学问本身,而是在从国家的俸禄中获得好处。亦即班固所言:“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寖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11]3115此时的儒者已从“正直之士”沦落为“仰禄之士”[12]51。因此太史公“废书而叹”[6]2369,读孔子书“想见其为人”[6]1566。“因为孔子的学说已在被汉儒们所继承,孔子的业绩已在被历史所证明,而孔子的伟大为人却正在被社会所遗忘,正在被汉儒所背叛。”[13]12司马迁对孔子人格精神的凸显,一方面还原了孔子真实的人格形象,揭开了今文经学家们蒙在孔子身上的神秘面纱;另一方面通过高扬孔子伟大的人格精神“去抗议今日儒林的堕落,去启发天下儒生的良知:在‘读孔氏书’的同时,必须随时随地地‘想见其为人’,学习其为人”[13]13。因此,对孔子人格精神的凸显实际上是为当时的儒者敲响了精神的警钟。同时,司马迁对孔子人格精神的精心刻画与深情讴歌,使得孔子的人格散发出永恒的魅力。那种“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情怀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的知识分子。使得中国知识分子形成了积极用世而不苟合的处世原则,“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气节,从而奠定了中国知识分子性格的基本面貌。
司马迁对孔子“至圣”的首次评价成为历史上对孔子地位的定评。 “至圣”的评价不仅“对于确立孔子在中国历史上的崇高地位,有很大功绩”[14]36-44,也为后世知识分子的出路指明了方向。李景星在《史记评议》中说:“天地明,难以形容;圣如孔子,亦难以形容。孟子称为圣之时,已是创论。而史公世家,更称之为圣,尤为定评。自是之后,遂永远不能易矣。”[15]141实际上早在春秋时期,与孔子同时代的人就有称孔子为圣人的。如《孔子世家》中言:“吴伐越,堕会稽,得骨节专车。吴使使问仲尼……于是吴客曰:‘善哉圣人!’”[6]1542《论语·子罕》中记载:“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9]125其中《孔子世家》中的吴客因孔子知道常人所不知的虞夏商三代之事,认为孔子是当时最为博学之人,故称其为圣人;大宰与子贡是因孔子“多能”故称其为圣人。战国时期《孟子·万章下》中“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16]315孟子认为孔子是“圣之时者”,是“圣人”中的集大成者,这里“圣”的含义也是指才能。《说文解字·耳部》解释“圣”为 “通也”[17]250。段玉裁认为:“凡一事精通,亦得谓之圣。”[18]592章太炎认为“通达事理曰圣”[19]488。由此可见,“圣”的本义在于通达事理,主要指人的聪明才智。可见司马迁之前人们对“圣”的理解多接近本义,以孔子六艺数术皆通,知识才能广博而称其为圣人。
司马迁对孔子“至圣”的评价有其独特的含义。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容,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6]1566从这段材料可以看出司马迁对于孔子“至圣”的评价主要包含两方面的含义,一是“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伟大的人格精神;二是“学者宗之”“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伟大的学术贡献。首先,孔子是司马迁心目中道德最高尚、人格最崇高的人。在对孔子形象的塑造中,司马迁一直着力突出的就是孔子的人格精神。其次在文化事业上,司马迁与其父司马谈皆以孔子作《春秋》为榜样。在《太史公自序》中,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6]2490司马谈与司马迁父子对孔子的学术贡献,尤其是作《春秋》的历史功绩有着清醒的认识和高度的肯定。司马迁说:“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于正,见其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作《孔子世家》第十七。”[6]2500他精辟地概括了孔子一生的功绩及其对后世的泽被,也说明了自己破例列孔子于世家以明其历史功绩的原因。
最后,司马迁通过对孔子死后哀荣的特写,总结了孔子作为“至圣”,一生在道德和学术上所获得的巨大成功与无上荣耀。“孔子葬鲁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丧毕,相诀而去,则哭,各复尽哀;或复留。唯子赣庐于冢上,凡六年,然后去。弟子及鲁人往从冢而家者百有余室,因命曰孔里。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祠孔子冢,而诸儒亦讲礼乡饮大射于孔子冢。孔子冢大一顷。故所居堂、弟子内,后世因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至于汉二百余年不绝。高皇帝过鲁,以太牢祠焉。诸侯卿相至,常先谒然后从政。”[6]1565通览《史记》全书,司马迁所录君王贤人如此之多,却没有对任何人死后的哀荣做记载,唯独记载司马迁心目中的“至圣”——孔子。孔子死后所获得的哀荣,正是对其一生作为道德上的伟人,学术上的典范的总结与肯定。“弟子皆服三年”,“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祠孔子冢”,“诸侯卿相至,常先谒然后从政”,这样的哀荣,在司马迁看来历史上无人能比,它显示了孔子作为授业大师、道德楷模与学术典范的巨大成功,而且这种成功与荣耀具有永恒的意义,而这种意义对司马迁及后世的知识分子都有绝大的启示意义。因此,司马迁对孔子“至圣”的评价,不仅确立了孔子在历史上的崇高地位,也给后世的知识分子以极大的启示:学优则仕是一个知识分子该尽的社会与历史责任,然而时不我与,在学术文化上的成就一样能够实现个人的价值,并且能够泽被后世,拥有永恒的意义。
《孔子世家》是司马迁对历史上的孔子形象所做的第一次结账式整理,是第一篇完整可靠且让后世难以超越的孔子传记,他为后世了解孔子及儒家文明提供了重要的依据。司马迁对孔子形象的塑造是在“兴式实录”“传神摹写”的原则下对孔子人格精神的重点突出,亦是“借史料之取舍传心中之隐曲”[20]125有着深远的寓意。他不仅“还原了一个历史的、真实的孔子,廓清了西汉时代春秋公羊学派的谶纬之风”,“给西汉思想界注入了理性的光辉”[21]28,也给当时的汉儒们敲响了精神的警钟,同时又为后世知识分子性格的形成树立了楷模。由于对孔子人格精神的景仰,对其学术成就的崇拜,司马迁发出了“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的感慨。“至圣”是司马迁对孔子作为道德的楷模与学术的典范的饱含深情的至高评价,因其评价的精准独到而成为历史上对孔子地位的定评。对孔子“至圣”的评价性定位对后来知识分子出路的选择有着深远的启示意义,“学优则仕”与“退而修诗书礼乐”同样可以实现个人的价值。从某种意义上说,司马迁对孔子人格精神的凸显和“至圣”地位的确立,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理性化发展同样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儒学之所以历经几千年而始终保持着理性与智慧的光芒,而没有走向宗教化迷信化;孔子之所以始终以道德的楷模,学术的典范,至圣先师等人格面目指引着中国知识分子前进的道路,而没有被神格化,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对孔子形象的重塑可谓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