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施古德 著 吴世旭 译
(沈阳师范大学社会学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1560年,平托①全名费尔南·门德斯·平托(Fernao Mendes Pinto, 1510-1583),葡萄牙探险家。1537年乘船前往印度,在东方游历21年,到过印度、中国和日本等地,1558年返回里斯本,著有《远游记:16世纪的中国和日本》。——译注在描述肆虐于华南沿海的可怕旋风时,首次使用了Taifun一词,用来特指一个表示这些风的中文术语,这个词至今仍困扰着所有学生。
有人认为这个词与希腊语“提丰”②在希腊神话中,提丰是一个长着一百个蛇头的怪物,有人认为他就是古埃及的塞特,后者是沙漠神、风暴神。——译注(typhon;τυφωυ)相同,或者等同于粤语“大風”(tai fung),已故汉学家梅辉立③全名威廉·弗雷德里克·迈耶斯(William Frederick Mayers, 1831-1878),梅辉立为其中文名,字映堂,号映堂居士,英国汉学家、晚清驻华外交官。——译注反对这种说法[1]。
廷得尔④全名爱德华·科·廷得尔(Edward Coe Taintor, 1842-1878),美国人,1865年来到中国,在中国海关任职,业余从事中国地理、历史与博物学研究。——译注和金斯密⑤全名托马斯·威廉·金斯密(Thomas William Kingsmill, 1837-1910),英国汉学家,曾任皇家亚洲学会华北支会(The North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会长。——译注提出该词源自阿拉伯语tfn的词根tfa[2][3],希姆莱⑥全名卡尔·希姆莱(Carl Himly),德国汉学家。——译注先生在一篇学术论文中也为这个观点辩护。著名的德国汉学家夏德⑦全名弗里德里希·赫斯(Fredrich Hirth, 1845-1927),夏德为其中文名,德国汉学家,美国哥伦比亚大学首任汉学教授。——译注博士也曾一再谈到这个问题,并认为这个词原本是汉语词汇,因为这些可怕的风在《台湾府志》(Tai-wan-fu tchi)中被称为“颱”(tai),而《康熙字典》(Imperial Dictionary of the Emperor K’ang-hi)中并没有这个字。在这一点上,夏德是对的,但他对这个词的词源解释,却是完全错误的。他声称这个由“風”(fung)和“臺”的简体字“台”(t’ai)组成的字,源自台湾(Formosa)岛的汉语名称:“臺灣”(Tai-wan),也写作“台灣”;所以它的意思是“台湾的风”。
如果夏德博士懂厦门口语*我们必须注意到,所有想要研究台湾的汉学家,都很重视厦门口语,因为居于这个岛的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是厦门人。——原注,就不会提出这种不着边际的词源解释了。在厦门及其周边地区,这些可怕的暴风被称为“風胎”(hong t’ai)或“暴风的胎”,它只是对正统词汇“颶母”(kü-mu)即“暴风之母”的口语翻译。
让我们来看看中国人对这个词有何看法,对此我在1882年《荷汉词典》(Nederlandsch-Chineesch Woordenboek)的“飓风(Orkaan),暴风(Storm)与台风(Typhon)”词条中已经做过说明。
《嶺表錄異》(Ling-piao luh i)曰:“在夏秋之间的南海,阴云被像彩虹一样的混杂光晕环绕,长六到七尺。这是台风必将来临的预兆;因此被称为‘台风之母’。但是一旦突然出现一阵雷鸣,就不会有台风爆发。水手经常将其看作是一种征兆,并及早做好预防应对”*南海秋夏間、或雲物慘然(原文如此,应为參然?)有暈如虹。長六七尺。此候則颶風必發,故呼為颶母。見忽有震雷、則颶風不作矣。舟人常以為候。預為備之。参阅类书《格致鏡原》,卷三,对折页5左页,風名號条。——原注。《岭表异录》原本已失传,鲁迅校勘本《岭表异录》,其文为“南海秋夏间,或云物惨然,则见有晕如虹,长六七尺,比候则飓风必发,故呼为飓母。见忽有震雷,则飓风不作矣。舟人常以为候,预为备之。”——译注。
“颶”字由“風”和“具”(kü,到处)组成,因为台风(tyfoon)可以转向东西南北所有四个方向*颶者具四面之風也。参阅《南越志》,引自同一类书。——原注。《南越志》已亡佚,《太平御览》辑录《南越志》记曰:“飓者,具四方之风也。”——译注。台风的其他名称有“懼風”(kü fung),可怕的风;“黑風”(heh fung),黑暗的风;“颺潮風”(yang chau fung),卷起潮水的风;“破軛風”(p’o-yih fung),轭断裂了的风,等等。《田家五行》(Five elements of the labourer)曰:“在夏秋交替期间狂风暴虐,其时海沙飞入云中,被称为风潮(Fung chau);古人称它们为飓风(Kü fung);水手也称它们为破轭风”*夏秋之交大風及海沙雲起謂之風潮。古人名之曰颶風。航海之人又名之破軛風。——原注。此处施古德应也是转引自《格致镜原》,且漏记“及”与“海沙”之间的“有”字,将“破帆风”错记为“破轭风”。查诸中华书局《<田家五行>选释》,其文为:“夏秋之交,大风及有海沙云起,俗呼谓之‘风潮’,古人名之曰‘飓风’。言其具四方之风,故名‘飓风’。有此风,必有霖霪大雨同作,甚则拔木、偃禾、坏房舍、决堤堰。其先必有如断虹之状者,名曰‘飓母’航海人见此,则又名‘破帆风’。‘飓母’船上人名曰‘破篷挂’,盖言见此物篷必为风斫破矣”。——译注。
陆游(Luh-yeu)曰:“在岭(梅岭,即现在的广东和广西)的附近会遇到‘有害气体之母’,它们在首次出现时是萦绕乌黑的;然后慢慢扩展,被称为‘台风之母’”*陸遊曰。嶺表有瘴母。初起圜黑、久漸廣。謂之颶母。——原注。。
在广东方言中,台风被称为“fung kū”或“ta-fung kaū”,地方文字写作“風倃”或“打風倃”。卫三畏*全名萨缪尔·威尔斯·威廉姆斯(Samuel Welles Williams, 1812-1884),卫三畏为其中文名,美国汉学家、传教士、外交官。——译注说:“倃:一个口语词汇;一条(loaf)、一团(lump)、一片(piece)、一块(clod)……打风倃(ta fung kaū),一阵大风(gale)”[4];但是湛约翰*全名约翰·查尔姆斯(John Chalmers, 1825-1899),湛约翰为其中文名,英国伦敦布道会传教士。——译注在其《英粤袖珍词典》(English and Cantonese Pocket Dictionary)中则把台风称作fung kaū,字面上翻译出来意为“暴风团”。这里需要注意我们的水手把这种不祥的黑色风暴称为“一摊油”。
“风胎”“风倃”和“飓母”这些名称清楚地表明,T’ai这个词并不意味着台风本身,而是预示着台风来临的乌云,或者就像德国人所说的“孕育暴风雨的云”(die sturmesschwangere wolke)。
这在厦门口语中有最好的说明。道格拉斯*全名罗伯特·肯纳维·道格拉斯(Robert Kennaway Douglas, 1838-1913),英国汉学家,国王学院教授。施古德引述的内容出自道格拉斯的《中国语言与文学》(Th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of China. Two Lectures Delivered at the Royal Institution of Great Britain in May and June, 1875)。——译注说:風胎,台风(typhoon);風胎雨(hong-thai hō),台风中的暴雨(字面的意思是来自暴风胎中的雨);有胎(ū thai),有台风将至,胎字也意味着她或它怀孕了*氣從有胎中息,即精气已经在(母亲的)胎中了。参阅《佩文韵府》。——原注;比较懷胎(hoathai),受孕;受胎(siū t’ai),使怀孕,怀孕;坐胎(tsē thai)或在胎,胎儿在子宫中*老君在胎八十一年,即老君在其母亲胎中已81年了。——原注;出母胎(ch’ut bú-thai),刚从母亲的子宫中生出来;火胎(hé thai),字面的意思是“火的子宫”“火热的子宫”,极度湿热的天气。《佩文韵府》(peï-wen-yun-fu)引述了禍胎(ho t’ai),厄运的胎(母亲),和混沌胎(hun-t’un t’ai),混乱的胎(胎儿),等等。
《台湾府志》中的汉字“颱”只是对厦门口语“風”和“台”的学究化转写,“台”通“胎”,指的是子宫,即“暴风之母”。这个字并非像夏德博士推测的那样和台湾(Tai-wan)有什么关系,厦门口语中没有台湾的台(tai)这个发音,但有台风的台(thai)这个发音。另外,台风并不仅限于台湾。甘为霖*全名威廉·坎贝尔(William Campbell, 1841-1921),甘为霖为其中文名,苏格兰传教士,创立台湾第一所盲人学校。——译注在最近出版的一篇关于“台湾岛”的文章[5]中明确说到:“剧烈的暴风在盛夏时而出现,但这些在中国海生成并向北移动的可怕台风,经常越过低洼的澎湖列岛(Pescadores)或兰屿(Botel Tobago)诸岛和台湾东面的萨姆萨那(Samusana),全力转向南岬(South Cape)”。
既然孕育暴风雨的云在厦门被称为“風胎”(hong t’ai),在广东被称为“風倃”(fung-kaū),而非t’ai hong或kaū fung,那么,平托的taifun是否等同于汉语“風胎”(fung t’ai)的问题就仍然无法确定;因为他不可能从福建或广东的向导那里听到过tai fun这个名称;如果这个词确实本来就是汉语,我们就必须再次回到粤语“大風”,以解释这个词汇。
平托绝对不可能从厦门的向导那里听说过这个词,因为风在那个地方被称作hong而非fung,而且如上文所述,台风被称作hong t’ai而非tai fung,后一种称呼毫无疑问是粤语。
当法显(Fah-hien)从锡兰(Ceylon)到爪哇(Java)时,经常遇到台风,他称之为“大風”:“東下三日便直大風”,即向东行进三天,然后遭遇大风(暴风,狂风);“如是大風晝夜十三日”,即大风(狂风)就这样日夜持续长达13天。
从爪哇到中国时,他在中国海遭遇了如理雅各*全名詹姆斯·莱格(James Legge, 1815-1897),理雅各为其中文名,英国汉学家,伦敦布道会传教士,曾任香港英华书院校长。——译注所翻译的那种“黑风和暴雨”*比尔则将其翻译为:“黑暗暴风伴随着倾盆大雨突然到来”(a black squall came on, accompanied with pelting rain)。——原注。比尔即塞缪尔·比尔(Samuel Beal, 1825-1899),英国汉学家。译文出自《法显与宋云游记:从中国到印度的佛教朝圣之旅》(Travels of Fah-hian and Sung-Yun: Buddhist Pilgrims from China to India)第169页。——译注(遇黑風暴與)。可以看出,“黑风”是台风的汉语名称之一,总是伴着这些台风而来的暴雨在厦门则被称为“風胎雨”。
[1]William Frederick Mayers. The Term “Typhoon”[J]. Notes and Queries on China and Japan, 1869, (3): 10.
[2]Edward Coe Taintor. The Term “Typhoon”Ibid[J]. Notes and Queries on China and Japan, 1869, (3):42.
[3]Thomas William Kingsmill. The Term “Typhoon”Ibid[J]. Notes and Queries on China and Japan, 1869, (3): 42-43.
[4]Samuel Welles Williams. Tonic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in the Canton Dialect[Z], Canton: The Office of the Chinese Repository. 1856. 140.
[5]William Campbell. The Island of Formosa: Its Past and Future[J]. Scottish Geographical Journal. 1896, 12(8): 385-3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