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边茶贸易衰落初探

2018-03-07 15:43李书珍
文化学刊 2018年12期
关键词:茶商茶农藏区

代 维 李书珍 陈 密

(四川民族学院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四川 康定 626001)

一、边茶发展的历史沿革

四川种植茶叶的历史悠久,仅作为贡品向中央进贡的历史就可以追溯到西周时期。《华阳国志》记载:“(巴地)土植五谷,牲具六畜。桑、蚕、麻……茶等皆纳贡之。”[1]在唐时,四川已经开始广泛种植茶叶,“剑南,以彭州上,绵州、蜀州次,邛州次,雅州、泸州下,眉州、汉州又下。”[2]也在此时期,茶叶开始被藏区民众所接受,成为他们不可或缺的生活品。藏区有云:“可以一日无盐,不可一日无茶。”特殊的生活环境和饮食习惯使藏民对茶叶有很大的需求,但康藏地区地势高寒,不宜种茶。毗邻西藏、青海和甘肃藏区的四川盛产茶叶,自然成为向藏区输送茶叶的重要地区。

唐代边茶主要作为一种中央对藏区的“赏赐”形式存在,并未形成系统的贸易关系,直至宋朝“茶马互市”才成为一种经常性的贸易往来。两宋时期的茶马互市与两宋时期严重的边患危机密切相关,朝廷通过茶马贸易获取税收弥补向辽、夏缴纳岁币造成的财政缺失。内地马品质低下,难为旷日持久的战备提供优质马源,“祖宗设互市之法,本以羁縻远人,初不藉马之为用。”[3]茶马贸易不仅可为宋朝军队带来优质马匹,更重要的是朝廷能够借此维系与藏区的和平关系,营造良好的外部环境。元朝为了加强对康藏地区的治理,非常重视前往西藏的交通,不仅把以“茶马互市”为主干线的进藏交通线路定为正式驿路,还沿途设置驿站进行管理,沿线共设置了19处驿站[4],从此“茶马古道”既是经贸之道,又是安藏之道。明朝廷对于茶叶在安藏中特殊地位的认识则经历了一个过程。明初,茶叶在汉藏贸易中并不突出,直到永乐以后,以茶易马才在汉藏贸易中显示出优势。[5]嘉靖年间,明人梁材即提出:“盖西边之藩篱,莫切于诸番,诸番之饮食,莫切于吾茶。得之则生,不得则死,故严法以禁止,易马以酬之。禁之而使彼有所畏,酬之而使彼有所慕,此所以制番人之死命,壮中国之藩篱,断匈奴之右臂,其所系诚重且大,而非可以寻常处之也!”[6]以茶驭番自此便应运而生。

满族自北南下,马源丰富。清朝廷对藏区的需求从马匹转到虫草、皮革等其他内地稀缺物资上,“茶马互市”逐渐退出历史舞台。藏区对内地茶叶的需求有增无减,同时也增加了对丝绸、铁器和其他生产、生活资料的需求,汉藏之间的贸易范围显著扩大。[7]清初规定藏民只许到川边与汉商贸易,不许汉商入藏;到乾隆时,打箭炉(今康定)“商旅满关,茶船遍河”,成为著名茶市,茶叶贸易十分繁忙。[8]清代藏区与内地的边茶贸易不仅促进了彼此的经济发展,还进一步拓展了川藏交通,四川打箭炉、泸定等都是边茶贸易沿线兴起的市镇,泸定铁索桥的修建也与边茶贸易有密不可分的联系。[9]

为维持汉藏关系作出突出贡献的边茶在近代尤其是民国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打击。清末茶商盲目竞争、引票泛滥和清中期以后藏区时有动乱,造成边茶的疲滞。光绪七年(1881),川督丁葆桢针对边茶衰败的情况对茶法进行了全方面调整,边茶贸易有复兴势头。[10]然而近代国家内忧外患异常严重,加上川茶自身质量下降,边茶贸易走向衰落难以避免。

二、民国时期边茶衰落缘由

(一)引岸制度打击茶商

引岸制度是从宋代不断发展而来的,“引”是购销一定数量茶叶的凭证,“岸”是采购、推销地区的规定。政府对某一茶产区的茶叶运销地区、数量都有明确规定[11],茶商须在缴纳一定税银,得到茶引以后才能进行采购、销售活动。

引岸制度促进了各州县形成专业茶商,川茶销售网点和流向遍及全川,打箭炉名气渐涨后,边茶贸易呈现出一个繁荣状态。引岸制度对茶商的严格限制不仅在一定时期内保证了茶业的市场秩序,还对控制藏区有特殊作用。但到了清后期,引票泛滥给茶商带来沉重打击。按规定,茶商一旦请求增加引额,必须年年完税,很多商人领取超额引额后,实际销售情况又不如预期,这种情况下还不得不保证对政府的课税,茶税、息银迫使“茶商业户,乏力缴纳,积欠甚巨”。[12]

民国肇始,全国大多数地方都相继废除了引岸制度,但边茶仍沿用引岸制度。“茶贩收集之茶,不能就地贩卖。徐集中于指定地点,如南路茶集中于邛崃,西路茶集中于潘县,茶贩所收之茶集中于上述各地后,始能发售。”[13]引岸制度利于政府获取大量税收,牟取暴利,故西康政府当局始终不愿意放弃。“西康茶税仍依清时规定……按西康引岸,当西康边茶全盛时,康定每引税不到六角,现销额不足,而税额如故,实际每担已累至二两有奇,加以由川至康定沿途关税,每担约需四角,合计每担达三元以上。”[14]

且民国时每年预征引票,与清末民初之任茶商贩卖后在次年纳缴者,也不可同日而语。“1918年川边照财政厅核定南路边茶票数10万张,规定雅安等五县票额,须在当地采购,不能逾越地区。每票可贩运茶100斤,征税银1.04两合银元1.4634元,茶水日益增重。1923年又规定100张加票本藏洋4元(约值大洋一元)。1924年每票加护商税1角。1933年又加‘剿赤税’、印花税约1角。于是价值一元的茶叶税除正税7分多以外,附加税3角。”被严重限制的交易线路和沉重的茶税加重了茶商的负担,为维持生计,边茶茶商要么放弃边茶生意,要么采用各种手段降低边茶贸易的成本,“茶税日重,茶商逐暗减重量,渗入树叶,以致销场不旺。”[15]

(二)边茶质量、产量下降

民国时期,茶农对茶树疏于管理,产茶过程粗制滥造,茶商多作伪销售,致使边茶质量下降,名声每况愈下。包括川茶在内,全国各产茶区陆续出现树老山荒的情况,茶农又久不添种,向不施肥,导致茶叶味淡质薄。[16]除此之外,茶农不知改良制茶技术,仍然沿用传统的制作手法。依据采茶时期的不同,西康茶分为毛尖茶、芽茶、砖茶、金尖茶、金玉茶及金仓茶等六个种类,“除毛尖细茶外,不用手摘,连株带茶每甑一斤,十六甑为一色,粗茶四甑一包,每甑四斤,每甑裹以太黄油纸,置于竹制之篓中,然后发行。”[17]除毛尖茶在压制时是用手揉搓以外,其余五种茶制作十分粗糙,甚至用脚踩踏,随意晒茶于路旁街面,原茶满是污垢也不加清洁就直接包装成成品,边茶制作过程污秽为西藏僧俗所知,严重影响其在藏声誉,“西藏喇嘛集朝峨眉山,多道经荥经,亲见制茶之脏污,返藏后辗转宣传,已不愿购川茶。”[18]

一方面,茶树老化和制作过程的粗制滥造导致边茶质量大不如前,茶农和茶商还在茶包中弄虚作假,使得边茶市场充斥假茶和代用茶。茶农眼看茶树就枯,临时杂采桤木叶塞责以谋求生活。另一方面,茶商在沉重捐税的迫使下为谋求高利润,也在茶包中添加假茶,降低了边茶品质。“边茶掺假掺杂的情况以天全地区为严重。茶商以桤木叶、长尾叶冒充茶品,或大量掺入真茶内,廉价运售康藏。”[19]部分藏商出于利益考虑也乐意购买廉价的掺假茶,利用假茶交纳沿途的实物税,导致假茶有一定市场。茶树老化、茶农未予维护、制茶过程不注重卫生以及茶农、茶商又在此基础上加树叶做伪,边茶的质量与其他地方的茶叶完全不在同一个档次。即使四川地区茶业历史悠久,但毫无改进的制作方法和弄虚作假导致边茶逐渐丧失了竞争力。

边茶质量的下降影响了边茶在藏区的销售,藏地市场的萎缩又使茶农种茶制茶积极性下降,导致边茶销量不断下降。茶农从种茶树之始,须历经耕种、照料、采摘、炒青等过程才能制成最后的茶成品,且往往四斤原茶才能成帕茶一斤。“通常情况下,五十斤帕茶,茶农只能得毛利六元,而茶商每担所得利益在四十元以上。”[20]茶农之上,茶贩、茶行、茶商、茶厂及茶帮的层层剥削都在不断摧毁茶农的生产积极性,致使茶园荒芜或者改种其他农作物的情况时有发生,受此影响,原茶生产情况每况愈下。“据估计,雅安的产茶量,全年约三万担,天全一万担,荥经八千担,总计不过四万八千担。比较从前产茶十万担的黄金时代,的确减少了一倍而有余。”[21]

(三)交通运输条件恶劣

康定是川茶入藏的重要交易场所,欲兴边茶,务必保证川康藏交通顺畅。然天全、名山、荥经、邛崃等地至康定路途艰险。康定到西藏东部门户昌都分为南北两线,北线经道孚、炉霍、甘孜、德格、江达到昌都,南线经雅江、理塘、巴塘、芒康、左贡到昌都。清朝时,北线沿途设有台站,民国以来,台站多被毁,加之海子山一带匪徒猖獗,一度干扰了边茶贸易;南线由多条小道构成,在清朝就未筑台站,民国也无补充设施,此线路沿途人户少,不便歇脚,官商往来大多需要露宿,除木居城子一带,极少有商贾往来。[22]

除交通路线少且多阻以外,运输边茶的交通工具也多有不便,川康路上运输茶叶的主要交通工具为骡队、肩舆、背夫,运输效率极低。骡队中体型小的骡子负重120斤至160斤,少数形体硕大的也只能负重200斤左右。自雅州到康定,需要九天才能到达,川康之间尚需十日左右,从康定到西藏,且行且牧,日行不过三四十里,往返一次,则需半年之久。运输过程中的食宿和骡队的“马料”又增加了大量成本,况“装载”商品的驮鞍设备简单,货件的稳固亦不能保障,路途中茶包多有损坏。

落后的道路建设和交通运输工具不仅消耗了时间,还使茶商承担了大量运费。单个茶商在运输过程中获得的利润少,但整个运输费用对茶商而言是一笔庞大的开支,茶商不能从边茶贸易中获得满意的利润。民国时,康区公路虽有建设,但因为时局原因,建设工程时断时续,交通条件没有明显改善。

(四)印茶侵藏和滇茶的冲击

印度原本不产茶,英国掠夺印度成为殖民地以后,印度才开始探索产茶之道。十八世纪中叶,英国探险家注意到茶叶在藏民生活中具有不同寻常的地位,且有丰厚的利润。“西藏每年由四川输入之团茶,(砖茶)约值六百万磅。而以金、银、羊及羊毛货、皮毛货、药材等为兑换。此项权利甚巨……不能不设法夺之……”[23]英国认为同西藏发展茶叶贸易不仅有利可图,另就政治角度而言,边茶贸易是汉藏交往的重要枢纽,若切断此联系,可大大削弱中央王朝对藏区的影响力,增强英国对藏区的掌控。

19世纪20年代,英国技术委员悬赏鼓励种茶事业,在印度生产红茶。印茶产自热带,其味苦涩,属于热性,缺乏川茶清心爽口、解油去腻的功效,印茶初入西藏市场时,藏民并不爱好其口味,“藏人嗜好雅茶之固执,高贵人家,以饮印茶为羞,非雅茶含有特殊质料也。”[24]再加上清政府抵制印茶销藏和藏区人民抗英,印茶虽贱价出售,亦无人问津。1834年,东印度公司特别委员会着手调查研究中国茶移植印度的可能,他们重金聘请中国技师赴印度传授种植技术。此后,专业茶园开始大规模开辟,在选种、施肥、田间管理、采摘技术上不断提高;在加工烘焙上亦采用各类机器,统一商品规格,提高了茶叶质量。[25]改良后的印茶无论是在价格还是质量上都超越了同时期边茶。除此之外,英国茶商相继成立印度茶叶联合会(谋求茶叶的协调发展)、科学研究部(对茶树的栽培与焙制进行科学研究)、宣传局(通过媒体宣传印茶的功效)、反华茶贸易宣传会(诽谤、排斥华茶)等组织机构增强印茶的影响力。

边茶因为交通运输成本和茶商盲目竞争等因素致使价格高昂,英印政府为了保持印茶在国际上的竞争力,免征茶叶货税。另外,印茶在制作方式和交通条件上都优于边茶,“川茶制以人工,印茶制以机器;川茶运道艰远,印茶运道便捷”[26],故印茶贸易成本低于边茶,能在藏区贱价销售,逐步在平民中争取消费者,养成其饮用印茶的习惯。

1839年,东印度公司在明星港商业推销场公开出售茶叶八箱,此后,茶叶成为英国重要的企业投资。直到20世纪初期,茶园占有土地二百万英亩,雇用茶工一百二十五万余人,投资额在三千万英镑以上,结果印度一跃成为世界茶叶的重要产地,伦敦成为世界茶市的中心。印茶在藏区市场占有额也显著攀升,占当时西藏消费量的百分之八十以上。“1934-1935贸易年度,经亚东运往西藏的茶叶共有57万磅,其中印度茶叶50万磅,中国茶叶7万磅。”[注]于全有.《民俗学旨归的语言与民俗关系研究的使命与担当》,《文化学刊》2017年第12期。

除印茶挤占边茶在西藏市场销售外,滇茶也逐渐进入藏区销售,市场份额也有所增长。明代以前滇茶品种单一,销售范围狭窄,除部分通过丽江中甸进入藏区外,大部分都是就地销售。在边茶衰落之际,滇茶却日渐兴盛,清初普洱茶之优良品种多作为“贡品”,未能列入商品,清中叶以后,普茶通过各种渠道进入其他省区,并逐渐畅销国外市场。[28]到民国时期,滇茶业达到极盛。

“滇茶经印到藏迅速,印藏均无关税,故到藏后售价廉于川茶。近年来川茶到藏成本过高,价格陡涨,直至民国二十九年底,滇茶由印到藏者,年达四万余包,合旧制三百万斤左右……后藏整个川茶市场,已为滇茶取代,复入前藏拉萨,滇茶触目皆是,中等以下人家,皆争购之。”[29]虽有夸大之嫌,但无可置疑的是,与边茶的滞销、印茶的不受欢迎相比,滇茶在藏区广受藏民喜爱。滇茶价格低廉,而边茶却十分昂贵,藏民虽喜饮川茶却苦于没有购买力,而滇茶无论是价格还是味道,都符合藏民的喜好,再加之滇商根据藏区的需要,压制成心脏形的紧茶和“蛮庄茶”两种。[30]印茶虽较边茶、滇茶在包装、价格都有优势,却不似滇茶般为藏区人民所喜爱,一方面是因藏区人民抗击英国殖民侵略的表现,另一方面则是印茶不似滇茶、川茶那般味浓。发展到后来,英印商人为了增加印茶在藏区的销售量,不得不仿造滇茶的包装、商标,以冒牌滇茶在西藏出售,而藏区人民没能辨别真伪,使得印茶在藏得以畅销。

(五)政局动荡

长期以来,茶叶一直是中国对外贸易的重要商品,但随着印茶的迅速发展,华茶在国际上的地位已大不如前,加之国内政局动荡不安,使得茶业愈渐萧条,边茶业也不例外。民国以来,四川各大军阀巨头年年混战,广大农民处于赤贫的状态,自己的温饱都未能解决,更没有兴趣也没有精力种植茶树。茶树缺少培植,茶农任其树老山空,导致茶叶产量锐减,不及康乾时期的六分之一。

藏区是边茶贸易的主要销售地区,藏区经济的发展对边茶贸易有着极其重大的影响,若川藏地区战乱频发,经济遭到破坏,势必会使边茶业受到摧残。同治时期,土司工布朗吉叛乱造成川藏茶道阻塞长达四年之久,致使康定茶叶积滞,多数边茶商被迫破产;民国时期,在英国的怂恿下,西藏地区与川康地区多次发生纠纷,在混战中,抢劫之风盛行。在第三次纠纷中,大金寺僧众在甘孜抢劫运往拉萨的商货数百驮,其中包括大量的茶叶包,这给边茶运输和茶业发展带来了严重影响。康藏数次发生纠纷,使得传统的川藏贸易受到了阻碍,边茶贸易也在一定程度上受此影响。

抗日战争爆发以后,海外贸易大受影响,边茶的出口形势发生了极大变化。国民政府财政厅贸易委员会计划控制川省茶叶市场,借以完成茶叶出口和其他军政目的。官僚资本迅速控制了川茶业,各种公司、茶厂相继成立,争先挤兑旧的中小茶叶公司,使得这些小茶叶公司不得不宣告破产。另外,在帝国主义加紧对我国经济侵略的时期,国民党政府不仅不带头起来反抗,降低税收以保护民族工商业,反而对边茶肆意摧残。西康地区农村被破坏,大量农民被迫充当苦力,人人自危。政局动荡影响的不仅仅只是茶农,连带着茶商也无法稳定经营茶业,在混乱的时局里,大多数茶商被迫破产。

三、结语

边茶作为汉藏贸易的重要组成部分,为汉藏间民族文化的交流做出了重要贡献,但在清朝及民国时期几经波折,边茶最终还是走向了衰败。细观民国边茶衰落之事实,边茶虽有本土优势,但根本无力与英国控制下的印度茶叶相竞争,即便有边茶股份有限公司和康藏茶叶股份有限公司欲恢复边茶的努力,但碍于落后的交通情况和不思进取的茶农仍沿用传统的制作包装方式,以及战乱时代经济建设处于不利地位的现实情况,注定边茶公司的出现只是昙花一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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