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光会,方新蓉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9)
扬雄终生用心于内,不求于外,生前虽未做高官,达显贵,但死后《方言》《法言》《太玄》等都被奉为经典。北宋之前,人们多从《太玄》《法言》等著作高度评价了扬雄,如在桓谭《新论》:“张子侯曰:‘扬子云,西道孔子也,乃贫如此。’吾应曰:‘子云亦东道孔子也。昔仲尼岂独是鲁孔子?亦齐、楚圣人也’。”[1]桓谭认为扬雄是可以和孔子比肩的圣人;司马光潜心研究《太玄》几十年,最后采集众家之说成《太玄集注》,又作《潜虚》拟《太玄》。但南宋时,朱熹认为扬雄作《剧秦美新》是对王莽政权的谄媚,丢掉了儒士的气节,于是对扬雄的人品作了严厉的批判:
蒙教扬雄、荀彧二事,按温公曰例,凡莽臣皆书“死”,如太师王舜之类。独于扬雄匿其所受莽朝官而以“卒”书,似涉曲笔。不免却按本例书之曰‘莽大夫扬雄死’,以为足以警夫畏死失节之流,而初亦未改温公直笔之正例也[2]。
朱熹认为扬雄、荀彧二事君主,按照司马光《资治通鉴》的体例,凡依附王莽的大臣都须写“死”,所以对扬雄应依照旧例改写“死”。朱熹之所以这样改是面对当时政局对扬雄的人品做了严厉的批判,是为了警戒贪生怕死之徒[3]。然而,我们仅从扬雄作一篇《剧秦美新》就对其品格做否定判断是不合理的,应该结合扬雄所有作品及其生活经历来对他的人品做客观评价。
自信是扬雄性格中非常重要的部分。他的自信表现在对自己学识、文章的认可。如他在作《太玄》时,有人对《太玄》不解并提出质疑时,他在《解难》中道:“盖胥靡为宰,寂寞为尸;大味必淡,大音必希;大语叫叫,大道低回。”[4]201扬雄认为:虚无空寂是天地的主宰,大味最终归于平淡,大音不繁杂,大道迂回广衍。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很难寻到其知音的,就如同《周易》《雅》《颂》等对其附和者甚少。而自己的《太玄》就跟这些经典是一样的,总会在将来的某个时间内大放其光彩。这一点,班固在《汉书·扬雄传》中也提到:
实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成名于后世,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皆斟酌其本,相与放依而驰骋云[5]3583。
班固认为,扬雄仿前人经典而作的《太玄》《法言》《训纂》《州箴》《反离骚》和四赋都是想“求成名于后世”。也就是说,扬雄从开始做文章的立意就很高,目的是要让自己的文章在文史上留名,所以他绝不仿二流的作品。一个对自己学识没有强烈自信的人是不敢这样做的,扬雄不仅敢做,并且还做得非常出色。班固认为扬雄的《太玄》等作品都是在反复斟酌前人经典的基础上再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如他的四赋是在仿司马相如《子虚上林赋》的基础上做了修改:缩短赋的篇幅,减少铺排,增加讽喻。扬雄的“仿”并不是纯粹的模仿,而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创新发展。扬雄是要在经典的基础上再创经典,可见扬雄对其学识的强烈自信。
扬雄认为要因时而仕,不可强求。如他在《反离骚》序中道:“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沉身哉?”[4]157在扬雄眼里,机遇非常重要,但是应该在合适的机遇下做适合的事情,“知众嫭之嫉妒兮,何必扬累之蛾眉”[4]164?在环境不适合时,应该学会隐匿自己心意,保全自己才是最正确的。又如他在《解嘲》中更明确地说:“故为可为于可为之时,则从;为不可为于不可为之时,则凶。”[4]193在时机不对时做不该做的事情很可能会危及到自身,这是很危险的,大丈夫要能屈能伸,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做该做的事情。
扬雄因为审时度势,才写下了《剧秦美新》。当时王莽利用符命登帝位,之后却禁符命。刘歆之子刘棻擅自造作符命获罪,而刘棻曾跟从扬雄学习古文中的奇字,扬雄受到牵连,于是在迫不得已之下写了《剧秦美新》。“臣常有颠眴病,恐一旦先犬马填沟壑,所怀不章,长恨黄泉,敢竭肝胆,写腹心,作剧秦美新一篇,虽未究万分之一,亦臣之极思也。”[4]206扬雄感到自己生命受到了威胁,不知道自己是否会被牵连,内心极其惶恐。虽然后来王莽并没有因刘棻之事而牵连他,但就在扬雄写下《剧秦美新》的同一年,王莽就曾因符命之事而捕甄丰父子。可见扬雄是为了“避祸”才写下了《剧秦美新》。儒家先贤有在天下无道时以保身为重的思想,所以扬雄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选择明哲保身是符合其内心诉求的。
扬雄生长于蜀地,深受蜀地儒学之风的熏陶,有浓厚儒家道德意识。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扬雄对封建统治的维护不是一昧地袒护,而是寄希望于专制君主能够励精图治并对其做出批判建议。扬雄认为献赋是一种积极参与政治的方式,并且能产生规劝之效,于是将其讽谏之意暗藏于序言之中[6],如《河东赋》之序“既祭,行游介山……迹殷周之虚,眇然以思唐禹之风。雄以为临川羡鱼不如归而结网,还,上《河东赋》以劝”[4]71。扬雄认为怀念唐禹之风,不如施行尧舜之政,于是作《河东赋》来对帝王进行讽谏。又如《甘泉赋》中“想西王母欣然而上寿兮,屏玉女而却宓妃。玉女无所眺其清卢兮,宓妃会不得施其蛾眉。方擥道德之精刚兮,眸神明与之为资”[4]62。扬雄规劝帝王不要过度沉溺于女色,而应该修身养德,励精图治。还如《长杨赋》中“岂徒欲淫览浮观,驰骋稉稻之地,周流梨栗之林,蹂践刍荛,夸诩众庶,盛狖狸之收,多麋鹿之获哉”[4]129。扬雄规劝帝王打猎取乐要适度,不能影响百姓的正常生活。
然而“赋”这一文体决定了其讽谏之意不能过于直露,并且过度铺排反而会让人忘记其讽谏之意。扬雄发现赋并不能发挥其作用,与自己维护封建统治的要求不相符合,所以他放弃以赋进谏的道路:
雄以为赋者,将以讽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鉅衍,竟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讽,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又颇似俳优淳于髡、优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于是辍不复焉[5]3575。
扬雄作赋本意是为了规劝帝王,但是赋华丽的辞藻、铺排的形式不但不能起到讽谏作用反而让上位者有缥缈之感,起到了负面效应,也就是赋的作用在于“讽”,结果却是“劝而不止”。作赋之人犹如宫廷戏子之类,所以扬雄再也不能忍受自己像弄臣一样专供皇帝取乐,于是弃赋而不作。
对王莽改制的拥护是扬雄写《剧秦美新》的一个原因[7]。虽然王莽篡权不符合儒家道统的要求,但是王莽上台后颁布了一系列措施:土地制度改革、币制改革等。这些改革受到了扬雄等儒生的拥护。希望能通过王莽的改革改变当时的社会状况:
若复五爵,度三壤,经井田,免人役,方甫刑,匡马法,恢崇祇庸烁德懿和之风,广彼搢绅讲习言箴颂之涂,振鹭之声充庭,鸿鸾之党渐阶,俾前圣之绪,布濩流衍而不韫韣郁郁乎焕哉,天人之事胜矣[4]221。
扬雄认为若能够恢复五爵三壤的制度,实行井田制、免除劳役、正兵法、崇贤良、广用儒生讲习经义,使来宾纯洁,贤人为所用,前圣之绪业分散流广,天命与人事都能获得胜利。
扬雄虽然一生都很贫困,但他从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扬雄在蜀地时“有田一廛,有宅一区,世世以农桑为业”[5]3513,扬雄家在当时只能算作是仅能自给的自耕农,加上赋税等,那么生活状况并不好过,“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晏如也”[5]3514。但即便家里没什么积蓄,他也安然处之,不为此汲汲为营。在杨庄举荐扬雄为官后,扬雄在三年作四赋,得到了帝王的宠幸,当了黄门侍郎。然而他不慕权利,不求富贵,一心向学[8]。他在京师石室看到图籍众多,于是向汉成帝自请不要三年的俸禄,只为安心读书。在成帝批准之后约一年间作《绣补灵节龙骨之铭》,而后用了二十七年搜集整理其《方言》。
扬雄虽然积极向君主建言献策,但是他并不是为了从中获得利益。相反,他对名利的利害看得很清楚。他在《太玄赋》里说:“自夫物有盛衰兮,况人事之所极。奚贪婪于富贵兮,迄丧躬而危族。”[4]138人有祸兮旦福,权势富贵背后不仅威胁到自身而且还有毁家灭族的危险。没有名利富贵拘束,才能自由自在,“荡然肆志,不拘挛兮”[4]144,唯有清静、寂寞、不慕名利才能到达精神道德之所居处。
王莽篡权之后,虽然扬雄官位上升成为大夫,但并不是扬雄奉承王莽所得,而是因为他年老有德才被升为大夫,据《汉书·扬雄传》记载:
当成、哀、平间,莽、贤皆为三公,权倾人主,所荐莫不拔擢,而雄三世不徙官。及莽篡位,谈说之士用符命称功德获封爵者甚众,雄复不侯,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恬于势利乃如是[5]3582。
在扬雄侍奉三代君主期间,曾一起共事的董贤、王莽后来都权倾朝野,而他的官位一直都不曾变动。而后王莽篡位,通过加官进爵的方式拉拢儒生,恰好扬雄是这一批人中的受益者,由秩比四百石的黄门侍郎转为秩比二千石的中散大夫。扬雄的收入似乎是增加了。但是由于王莽大量的加官进爵,国家财政无力支持,扬雄的实际收入并无增加,反而更加不稳定。到扬雄的晚年,“家素贫”,家庭经济条件一直未能改善,连供其喝酒的钱都不够,至其去世,由侯芭埋葬。
扬雄的《剧秦美新》虽然不断被人非议,但也表现了扬雄对富贵权势的蔑视。扬雄将讥讽之辞暗藏于夸耀中:“臣伏惟陛下以至圣之德……参天贰地,兼并神明,配五帝,冠三王,开辟以来,未之闻也。”[4]206将王莽拔高到与五帝三王同等的地位,甚至比之更甚。这显然不是扬雄的真心话,而是暗讽王莽欲与五帝三王之比肩,实属妄想。另外扬雄很清楚天降祥瑞全是王莽的操纵,却用符命之事去恭维王莽,“玄符灵契,黄瑞涌出,滭浡沕潏,川流海渟”[4]218,各种祥瑞的层出不穷看似夸耀实为讽刺。如果扬雄想用符命去讨好王莽,完全可以自己去创造祥瑞讨好王莽,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用符命之事暗讽王莽。王莽刚登上帝王之位,在此时依附他的人必将获得权势。但凡扬雄有一点富贵名利之心,都会去讨好当权者,但是他却在文中藏下讽刺之辞。
综上所述,人是复杂的,没有单纯的好人或坏人,同样性格也有其复杂性和变化性,不能以偏概全,也不能根据某一个问题而否定全部。扬雄无论是因时而变选择保全自己,或是安守本心,不慕名利保持儒士的气节都是有血有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