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耕 原
(西安培华学院 人文学院,西安 710125)
《史记》在叙事时,往往在紧要关头,常常用“当是时”之类的介宾短语,或可称为介宾词组,作种种特殊提示。用于插叙、补叙、并叙、倒叙,或者特别强调,都要以此作为唤醒读者注意力的特别提示,使用数量之多,是先秦文学,包括带有叙事性的诸子散文,远远不能相比。这一特殊风景点,灌注着饱满的感情,昭示叙述者精神健旺抖擞,不仅冷静的《左传》,即便与之并称的《汉书》,都可以此作为区别的明显标志。
在《史记》中,使用“当是时”47次,后缀“也”字的“当是时也”,用了2次;于其中楔今结构助词而成“当是之时”用了17次;改换其中代词的“当此时”,用了8次,“当此时也”1次;“当此之时”用了11次,“当其时”用了6次,总共合计92次。先秦史书《尚书》《春秋》与“三传”一次也没有,《战国策》只用了14次。《史记》的这种特殊现象,构成了一道特殊的风景线,虽然它的作用只是一个短小介宾词组作状语,但数量之大而罕见,就不能不让我们对之注意,去盘点、梳理、分析它的价值。
明清评点家在细读文本时,对此曾有留意,特别是牛运震的《史记评注》多有发明,然属随文评析,未对全书通盘考虑,虽没有梳理出在叙事中的规律,而毕竟予人启示。
《史记》在叙事中,为了说明这件事背景,或者与此相关某种情况,在叙事中特意中断,插入另一事或与此事相关的情况,为了主次线索分明,就用“当是时”之类的短语,提示出插叙的内容。插叙的内容有时很短,只是对主要事件起了“附加性的说明”。如最早见于《殷本纪》,说成汤仁慈,在伊尹的协助下,本民族逐渐壮大,“汤出,见野张网四面”,“乃去其三面”。“诸侯闻之,曰:‘汤徳至矣,及禽兽。’当是时,夏桀虐政荒淫,而诸侯昆吾氏为乱。汤乃兴师率诸侯,伊尹从汤,汤自把钺以伐昆吾,遂伐桀。”其中成汤壮大后伐昆吾,然后伐桀,是叙事的主线索。其中“当是时”三句切断了叙事的进展,插入了夏行虐政与昆吾之乱。此两事原本可放在成汤壮大之前叙述,但那样显得分散不紧凑,所以用“当是时”领起,把这背景插入伐桀之中间,顺便带出伐昆吾的原因,就把插叙与主要事件的叙述糅合得很紧密。其原因是插叙话语简短无多,二者接榫就显得自然,再如《秦本纪》:
(穆公)五年,晋献公灭虞、虢,虏虞君与其大夫百里傒,以璧马赂于虞故也。既虏百里傒,以为秦缪公夫人媵于秦。百里傒亡秦走宛,楚鄙人执之。缪公闻百里傒贤,欲重赎之,恐楚人不与,乃使人谓楚曰:“吾媵臣百里傒在焉,请以五羖羊皮赎之。”楚人遂许与之。——当是时,百里傒年已七十余。——缪公释其囚,与语国事。
现在把叙述前后用破折号分开,视觉上更为一目了然。其人年七十余显然是“题外话”——是插入进去的,为了免得突兀,就用“当是时”特意做了提示。“穆公闻百里奚贤”三句,已见出求贤爱才之意委曲必至;插叙一笔,又见出不嫌其老。牛运震说:“此一提,波澜生动,太史公最擅长于此等笔法。”[1]17此处发明虽简略,却揭示出《史记》叙事的一个重要特征。
《项羽本纪》写鸿门宴,当刘邦偷偷逃走:
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大王来何操?”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郦山下,道芷阳间行。
当时形势紧急,间不容发,却在百般匆忙中插入这几句不慌不忙的话,意在补充说明两军驻地不远,逃离容易。忙中偷闲之笔,少却不了,属于事理中少不了的交代。前文已涉及两军驻地,此处插叙出不远之四十里。牛运震说:“此覆说一过,映上却下,神理之妙,不可言喻。”[1]32由此看出,每到“当是时”,多是独具匠心之处。
《高祖本纪》写道秦将章邯击破项梁,过河北击赵。“赵数请救,怀王乃以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北救赵。令沛公西略地入关。与诸将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接着打住,插入当时大势:“当是时,秦兵彊,常乘胜逐北,诸将莫利先入关。”是说义帝下诸将不敢先入关,以为秦兵强。然后再接上文“先入定关中者王之”:“独项羽怨秦破项梁军,奋,愿与沛公西入关。”这里的插叙,则使诸将与项羽形成对比,亦见出项羽复仇心切。叙出其间曲折,显得特有精神。
《吕太后本纪》言吕后病死,大赦天下。接叙:“朱虚侯刘章有气力,东牟侯兴居其弟也。皆齐哀王弟,居长安。当是时,诸吕用事擅权,欲为乱,畏高帝故大臣绛、灌等,未敢发。朱虚侯妇,吕禄女,阴知其谋。恐见诛,乃阴令人告其兄齐王,欲令发兵西,诛诸吕而立。朱虚侯欲从中与大臣为应。”按顺叙处理,应把“当是时”等四句先叙出,然后把刘章与弟居长安,再接以其妇为吕禄女。但这样写来,未免平铺直叙,显不出当时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故用“当是时”几句插入中间,就在诸吕欲乱未发情况下,朱虚侯妇有大难临头的恐惧,这才把这至关紧要的机密告诉齐王。使用插叙,使当时形势绷得极紧,有间不容发之感,插叙显得“细脉老致”(牛运震语)。
齐王得知吕后病死而率兵西进,相国吕产遣灌婴东向击之。灌婴留在荥阳,与齐王连和,以待诸吕变乱,共诛之。这时长安城内的形势是:
吕禄、吕产欲发乱关中,内惮绛侯、朱虚等,外畏齐、楚兵,又恐灌婴畔之,欲待灌婴兵与齐合而发,犹豫未决。——当是时,济川王太、淮阳王武、常山王朝名为少帝弟,及鲁元王吕后外孙,皆年少未之国,居长安。——赵王禄、梁王产各将兵居南北军,皆吕氏之人。列侯群臣莫自坚其命。
这三节文字,首尾两节原本相连续,却在中间切断,横插“当是时”四句,写出诸吕对内外刘氏诸王非常畏惧,唯恐顾此失彼,彷徨无据,进退维谷。“‘欲发’‘内惮’‘外畏’‘又恐’‘欲待’等句,写二吕心曲匆乱如画”。而“当是时”数句,“又用提掇,妙有安顿”[1]47。
以上是“当是时”,再看“当是之时”与“当是时也”。二者语气较为舒缓,则用于事态不大紧张的语境中。《孟子荀卿列传》说:“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首尾两节同样原本可以接叙,而中间的插叙则对比出孟子“不合”于世的原因。这类插叙文字可以稍长,由于叙述舒缓,前后仍能连接在一起。特别是插叙末两句与第三节仅有的两句,构成了对比性的转折复句,显得极其自然。牛运震说:“‘当是之时’云云,一笔扬开,展脱纵横。此文家大开大合之处。”[1]184就是说,插叙语长而疏朗,而显得“展脱”,对比构成的顿挫转折,显得开合纵横。有时“当是之时”引出的插叙较短,这主要用于对话之间,插叙的文字不宜过长,冲淡了对话问答的气氛。《张释之冯唐列传》里文帝与冯唐论诗,冯唐不假辞色,搞得文帝下不了台:
上怒,起入禁中。良久,召唐让曰:“公奈何众辱我,独无间处乎?”唐谢曰:“鄙人不知忌讳。”当是之时,匈奴新大入朝那,杀北地都尉印。——上以胡寇为意,乃卒复问唐曰:“公何以知吾不能用廉颇、李牧也?”
于是引出冯唐一大段对话。中间插入“当是之时”的叙述,一来说明文帝对用将特别上心而焦虑;二来插叙使对话中断,而文帝恼羞成怒的心情也有了一个缓冲的时间;三来也说明拉不下面子的文帝还要把对话继续下去,因为碰到匈奴来犯的棘手问题,所以终于屈尊“卒复问唐”。这里的插叙不仅只是匈奴犯境,而且借此刻画了文帝的心理。现行的中华书局点校本及修订本《史记》由“当是之时”另起段,就失去了对话的连续性气氛,也同时冲淡了对文帝的心理刻画。姚苎田说:“凡叙事必当补者,插入问答中,要有健笔。”[2]206牛运震说:“‘当是之时,匈奴大入朝那’云云,接入此段妙极,突兀,意思却有关属,又能暗伏魏尚。此等笔法不得不独推太史公也。”[1]257程馀庆谓插叙几句:“提时事起案,是所以复问之故。”[3]4-1186由此可见,由“当是之时”领起的插叙具有多重作用。值得注意的是,《史记》每在插叙后的第三节首句,既能遥接第一节语意,又能承住插叙。此处“上以胡寇为意”,既是接住上文对话的原因,又能接住匈奴进犯的插叙,同时也自然带出“乃率复问唐”。把“突兀”打断的对话,关锁得紧密无缝。如果再想,倘若把介宾短语“当是之时”删去,不但没有以上诸种效果,语句也不能连缀起来。所以,“此等笔法”确为《史记》叙事的一大枢纽。
《史记》在事件纷繁复杂时,就连续采用插叙,使千头万绪理出眉目,显得井然有序。《陈涉世家》言初起事攻大泽乡,攻蕲,令葛婴将兵徇蕲以东,入据陈,卒已数万人:
数日,号令召三老、豪杰与皆来会计事。三老、豪杰皆曰:“将军身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功宜为王。”陈胜乃立为王,号为张楚。——当此时,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陈涉。——乃以吴叔为假王,监诸将以西击荥阳。令陈人武臣、张耳、陈馀徇赵地,令汝阴人邓宗徇九江郡。——当此时,楚兵数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葛婴至东城,立襄强为楚王。婴后闻陈王已立,因杀襄强,还报。至陈,陈王诛杀葛婴。
此段文字既要叙述陈涉起义的节节胜利所产生的巨大影响,又要写出各地反秦以呼应陈涉,还要写出楚人同时之小股义兵之多,又要叙出陈王为了扩大影响联系各地义军,还要叙出西击秦军。前后以陈王之军为主线,以各地呼应为次线。次线叙述作为插叙,两次打断主线的叙述,以见出陈涉揭竿而起,天下云起风应,全都沸腾起来。在两次插叙其他各地纷纷起义,陈涉进军与徇各地主线叙述又不中断,这不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而是千头万绪,遍地反秦义兵在“陈涉首难”后如雨后春笋,却通过两插叙,主次交错,却叙写得井然有序,使棼如乱丝的反秦高潮,如指掌中,如登高俯瞰,群山逶迤尽收眼底。顾炎武说:“秦楚之际,兵所出入之涂,曲折变化,如太史公序之如指掌”。“自古史书兵事、地理之详,未有过此者。太史公胸中,固有一天下大事,非后代书生所能及也。”[4]590吴见思说:“陈胜首事是急匆匆之时,千端万缕各处纷来,一时已难支应。况时至六月,事有六月中毕者,有六月不能即序者,有一时并起一笔不能双写者,倏忽之间如何收合,他却逐件齐入,即随手放倒,如蜃楼海市,忽有忽无,而中有线索贯穿,不见其杂沓,笔法绝人。”[5〗4-32对此段两节插叙,以及还有下文“当此之时,诸将之徇地者,不可胜数”,牛运震说:“三段提纲挈领,结构紧严,叙事繁而不杂,长而不懈。”[1]141“当此时”或“当是时也”之类短语领起插叙,犹如宋词的勾勒,使同一时空的不同事件杂陈并列而又井井有条,或主次分明,或互相对比,或交代事出有因,或忙中偷闲以作衬托。而插叙内容,或详或略,或短止一两句。插叙与前后文字,或如青山一道而山腰被白云隔断,或云山缭绕成一片,或如“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的峰峦逶迤,景象万千,或者把前文已言者复说一遍以作强调。情势紧急者则用“当此时”,如鸿门宴插入两军相距十里,或仅作插入点述者,“当是时,百里傒年已七十余”,亦不用“当是时也”的缓调,目的在于不减少叙事的进速。总之,大多用于头绪较多或者纷乱复杂的事件中,一经介宾短语勾勒,纷乱者使之清晰,单纯者情势如见。确实形成“太史公最长于此等笔法”的特别提示叙事规律,显示出“此等笔法不得不独推太史公”的叙事个性。
在叙事学上,分叙亦称平叙或并叙,就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写法。两件不同的事,并列叙述。叙述此事后,紧接又叙述彼事。这和插叙不同,为了避免插入叙事的突然而用“当是时”,予以特别提示,带有缓冲作用。若用于加速冲击,则插叙与前后之叙述主线就形成对比或烘托。而分叙使用此短语,意在提示叙了一事又叙说一事,在二者之间有分疆划界的作用。
《秦始皇本纪》说始皇受到卢生所谓居处不令人知而长生之药可得的蛊惑:“乃令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二百七十复道甬道相连,帷帐钟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行所幸,有言其处者,罪死。始皇帝幸梁山宫,从山上见丞相车骑众,弗善也。中人或告丞相,丞相后损车骑。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语。’'案问莫服。——当是时,诏捕诸时在旁者,皆杀之。——自是后莫知行之所在。听事,群臣受决事,悉于咸阳宫。”发现泄密审问无人承认为一事,“当是时”领起的“诏捕诸时在旁者,皆杀之”又是一事;“自是后”无人知始皇“行在”,则是以上两事后的结果。两个介宾短语,把三个层次划分的极为清晰,分叙后有小结按断。始皇行踪神秘,文字森严老横,简质劲峭。
《匈奴列传》说到周与匈奴的关系时:“周幽王用宠姬褒姒之故,与申侯有隙。申侯怒而与犬戎共攻杀幽王于骊山之下,遂取周之焦获,而居于泾、渭之间,侵暴中国。秦襄公救周,于是周平王去丰镐而东徙于洛邑。当是之时,秦襄公伐戎至岐,始列为诸侯。”周平王被迫东迁是一事,秦穆公救周趁机伐戎得以发展,上升为诸侯,又是一事。用“当是之时”把两件事分开,表示两事是同时进行,采用了分叙的形式。牛运震说:“‘当是之时,秦襄公伐戎’云云,带笔却有关键,极不可少。”[1]279所谓“带笔”就是就叙匈奴与周之关系为主体,叙到秦是顺带而出的,而在叙述上显然是两事分叙。
《史记》在分叙时,并非平分秋色,先叙事为主体,写得较详,次叙事为陪衬,写得简略,两事分叙,详略呼应,相互陪衬。《高祖本纪》写到刘邦攻克彭城:
项羽闻之,乃引兵去齐,从鲁出胡陵,至萧,与汉大战彭城灵壁东睢水上,大破汉军,多杀士卒,睢水为之不流。乃取汉王父母妻子于沛,置之军中以为质。——当是时,诸侯见楚强汉败还*中华书局《史记》三家注本,“还”字属下句,似不通。,皆去汉复为楚。塞王欣亡入楚。
吴见思说:“百忙中又插写诸侯、塞王一笔,四面照耀,以取势也。”*吴见思《史记论文》,中华书局,第1册73页。其中的“一”与“四”位置颠倒,据程馀庆《历代名家评注史记集释》所引纠正。《高祖本纪》以楚汉相争为主线,其他诸侯左右摇摆是次线,故前详后略。“当是时”是分叙的标志,也是提笔一振,推出陪衬,显出楚势强悍,无坚不摧,有回笔照耀的效果。
《史记》在分叙时,两事并列,形成鲜明对比,主要是用于对话之中。《萧相国世家》说刘邦平叛英布归来,民拦道上书,言萧相国贱价强买民田宅数千万,就趁着萧何为民请求退苑还耕,把他关起来送入廷尉。数日后,有王侍卫劝谏说:“夫职事苟有便于民而请之,真宰相事,陛下奈何乃疑相国受贾人钱乎!”接着又指出:
且陛下距楚数岁,陈豨、黥布反,陛下自将而往,当是时,相国守关中,摇足则关以西非陛下有也。相国不以此时为利,今乃利贾人之金乎?
一边简叙刘邦,一边详述萧何,以“当是时”提动前后的对比,犹如一河两岸,在分明的对比中,指出相国不会“利贾人之金”。说得刘邦不高兴了半天,当天只好把他放了出来。这里的分叙用对比把道理讲得清楚,加上前用短句而疏朗,后用长句而绵密,道理在对比中就更加分明了。
《淮阴侯列传》把分叙的对比用得更为突出,为以后刘邦疑忌韩信埋下了伏笔:“汉四年,(韩信)遂皆降平齐。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愿为假王便。’”韩信自求为齐假王,这是挟功胁主。刘邦对此极为震怒,不得不上演一场滑稽剧:
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征其兵击楚。
刘邦的“大怒”是正常的。韩信平齐之得势,而刘邦被楚急围之困窘,韩信借着这个当口求为齐王,恃功逼主,这无异于为自己埋下了祸害的种子,因而引发了刘邦的大骂。然一经张、陈“蹑足”“附耳语”,一旦悟出其间“不然,变生”的利害,立马大转弯,而且采用了借水放船方式——趁着刚才的“怒骂”,“因复骂曰”,而且又在“真假齐王”上做文章,把瞬间的极力反对,一变而为“兴奋地支持”。如此变色龙的招儿,把一场闹剧演得活灵活现。“当是时”把韩、刘分开,又特意于介宾短语之后点出“楚方急围”,即与“皆降平齐”构成对比,而在分叙的刘邦这一边,前后真骂与假骂和“假齐王”——代理齐王与真齐王构成对比,刘邦在两层对比中,在“当是时”的提示之下,见风使舵的本领表现得淋漓尽致。由此可以说,《史记》所用的介宾短语成功了,不,应当是精彩焕发!在叙事与刻画人物上,发挥了意想不到的各种特殊作用。
《史记》在叙述琐屑小事,亦用介宾短语,续写出人情世故的风俗画面,令人感慨嘘唏。《滑稽列传》说:“武帝少时,东武侯母尝养帝,帝壮时,号之曰:‘大乳母’。率一月再朝。朝奏入,有诏使幸臣马游卿(人名)以帛五十匹赐乳母,又奉饮食养乳母。乳母上书曰:‘某所有公田,愿得假倩之。’帝曰:‘乳母欲得之乎?’以赐乳母。乳母所言,未尝不听。有诏得令乳母乘车行御道中。”汉武帝很有些人情味,对乳母供养甚丰,唯其所欲,尽量满足。虽然已涉及损害公家利益,甚至赋予“乘车行御道”的特权,亦在所不惜。于是,作者又火上泼油,笼括地带出一笔:“当此之时,公卿大臣皆敬重乳母。”武帝敬重乳母到了唯欲是满的地步,公卿大臣怎敢不“敬重乳母”,唯命是从的臣子们,就像汉武帝所重用的酷吏们,“不循三尺法,专以人主意指为狱”,“上所欲挤者,因而陷之;上所欲释者,久系待问而微见其冤状”。大臣唯武帝之马首是瞻,把一老妪捧到天上,这里简短的分叙出另一端,气氛一下子就渲染出来,乳母便成了偌大长安炙手可热的人物了。虽只简短到一句,却有颊上三毫的魅力。尽管只是笼括性的虚写,却如春风荡漾中的老树丛花,摇曳得意。以致弄到“老女子”的子孙仆人随从者“横暴长安”——光天化日在天子脚下——“当道掣顿人车马,夺人衣服”,汉武帝还“不忍致之法”,直到法官请徙之于边,武帝却“罚谪谮之者”——处罚了上告乳母者。回头再看,介宾短语,它在分叙中所起的作用,就不言而喻了。这里没用“当是时”或“当此时”,是因叙写宫闱琐事,就用了语气舒缓的“当此之时”。
在《汲郑列传》里,先写汲黯为政简易能宏大体。然后叙其“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见,士亦以此不附焉”,“好直谏,数犯主之颜色”,“不得久居位”。然后推出分叙:
当是时,太后弟武安侯蚡为丞相,中二千石来拜谒,蚡不为礼。然黯见蚡未尝拜,常揖之。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黯惧。上退,谓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憨也!”
分叙之前端,是概括性的虚写;而以“当是时”领起之后端,则叙两事说明“不合己者不能忍见”,特别是展示他“好直谏,数犯主之颜色”。分叙两边的关系犹如论点和论据之演绎法,而用“当是时”从中分开界域。他的忠正耿直,就是威震群臣的汉武帝也敢怒不敢言。“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对武帝之过也不容让。还要加上讽刺性“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连武帝也无地自容。如此锋芒讽刺人主,连“公卿皆为黯惧”,群臣有人责劝他,他却说“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所以,他常常直谏不给武帝留一点面子,武帝却认为“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有时借助分叙,把两种不同的事分别叙述,从内部可以看出之间的联系。在《平淮书》里,一边先叙述汉武帝重用严刑苛法之酷吏:
自公孙弘以《春秋》之义绳臣下取汉相,张汤用峻文决理为廷尉,于是见知之法生,而废格沮诽穷治之狱用矣。其明年,淮南、衡山、江都王谋反迹见,而公卿寻端治之,竟其党与,而坐死者数万人,长吏益惨急而法令明察。
一边叙述汉武帝重儒,而汉儒趋于功利:
当是之时,招尊方正贤良文学之士,或至公卿大夫。公孙弘以汉相,布被,食不重味,为天下先。然无益于俗,稍骛於功利矣。
尚法重儒是汉武帝制驭天下双刃剑,法严令具,吏多废免;而以重儒为文饰则无济于事,反滋趋利之风。汉武帝喜功生事,好扩边开土,于是:
其明年,骠骑仍再出击胡,获首四万。其秋,浑邪王率数万之众来降,于是汉发车二万乘迎之。既至,受赏,赐及有功之士。是岁费凡百余巨万。
边事大开,则耗费无数,于是兴利之臣兴焉。这里尚法、重儒、开边三事分头叙出。国家大臣的废免、财力,都遭到极大的破坏,连尚儒也变了颜色而“骛之功利”。汉武帝愈忙乎,国政愈矛盾激生,财用匮乏,危机滋生。“峻法酷吏,因兴利而用也;吏道选举因兴利衰也。擅山海之藏,攘商贾之利,用饶于上,财竭于下,其不为亡秦之续者幸耳”[6]卷二。这里的分叙不是“花开两朵”,而是多事分叙,一一道来,千头万绪,却不慌不忙。先叙一端,又用了“当是之时”,再引出其他各种头绪,勾勒了了,繁而不乱。这种多头绪的分叙,“直起直落,自行自止,莽莽滔滔,一路朴实写去”[7]101,一时诸事丛集,紧凑叙来,如长江大河百帆俱发,浩浩荡荡。吴见思说:“篇中有总提处,分序处,插序处,夹序处,照应处,不照应处,倒提处,突出处,变化不一,不能细数,须当究心。”[5]2-81仅就其中以介宾短语领出的分叙,也可以领略《史记》叙事的多样性。
综上而言,《史记》的分叙,若用介宾短语领出,有如宋词中的“领字”“领词”勾勒作用,将不同事件不同时空区分了。不仅如此,以分叙之前后形成对比、烘托、点染,使叙事情节突生变化,互为补充,虚实详略均有变化,或者各说各的,冷静叙来,不相管束,手段之多样而富有变化,可谓叹为观止!
由介宾短语引领的倒叙与补叙,没有插叙与分叙那么多。本来,无论哪一种叙述,都可以不用介宾短语作特别的提示,同样可以表示自己的叙述方法。而用了介宾短语指示出来,可以表示特别的强调。
倒叙是先叙出现在,再将过去的详细描写出来,或者先写某件事的结果,再叙出它取得经过,往往有引人入胜的效果。《史记》叙事的得意处,往往使用这一方法叙写。
《项羽本纪》中著名的巨鹿之战就是采用倒叙。项羽杀掉宋义,“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将渡河救赵,“战少利,陈馀复请兵”。项羽率军破釜沉舟,决心打胜这一仗。“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这是巨鹿之战的胜利结果。取得这一大战的过程又是怎样的?于是,用倒叙手法写来:
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
这一战,项羽消灭了秦王朝的主力军,奠定了推翻秦帝国基础;这一战,也把项羽推上了反秦主力军的位置,同时也是项羽以暴易暴事业的顶峰,是他军事上最为辉煌的业绩,也奠定了霸主的位置。在这段千古称颂的文字后边,还有两句:“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也就是说,从此登上反秦义军领袖的位置。“当是时”三字,像敲响了这场大战的三通战鼓,字字震动有声,声震入耳。以下楚兵与诸侯军进行了三番对比:一是楚兵冠诸侯,一到巨鹿即展开攻秦,而诸侯军救兵十余家“莫敢纵兵”;二是等到楚军展开进攻,各路诸侯将军“皆从壁上观”;三是楚兵一以当十,呼声动天,而“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经过三番对比,结果“已破秦军”——秦军这才露了脸,大战中被楚兵“呼声动天”的杀声淹没的秦军被击败了——这种写法真是奇了怪了,原来在项羽楚兵眼中是目无秦兵,气吞秦兵。还有呢,还有一层总括的大对比:“项羽召见诸侯”,而诸侯将“入辕门”时,“无不膝行而前”,等到爬到项羽大帐时,“莫敢仰视”,这一对比是在“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时万人无声下进行的,然而要比呼声动天更为震撼人心,——这位少年将军到这时更显得光芒万丈!前人每称道其中的三个“无不”*吴见思《史记论文》说:“以上两‘莫敢’,三‘无不’,淋漓顿挫,妙甚。”牛运震《史记评注》也有同样的喝彩。,我们关注的是:这至关重要的大战,却叙写得如此粗枝大叶,在大刀阔斧的叙述中硬是不让厮杀秦军闪面,反要让同为救兵的诸侯军频频陪衬。我们还想,项羽走向死亡的垓下之围却写得那么详细,甚至连项羽一招一式,都要精雕细刻,一怒一笑都如闻其声,失败与胜利是相反的,详与略也是相反的。项羽最终是失败者,所以要把他如何走向死亡写得详细,而这里的文字却也是“一以当十”,再则这里是倒叙,以后还有那么多的大战,故不宜太长。
《史记》倒叙不少,如《李将军列传》的雁门出击匈奴战,先言“匈奴兵多,破败广军,生得广”。而飞将军李广被活捉的经过,却从头叙起为何“为虏生得”,又如何夺得胡儿马,“射杀追骑,以故得脱”。这中间就没有用介宾短语以作提示,用介宾短语以示倒叙,虽为数不多,但很值得注意。
而用介宾短语提示的补叙亦不多,然亦是颇有用意之处。《秦始皇本纪》说到秦始皇十二年吕不韦死,凡是窃葬、哭临死者均处重罚。接言:“自今以来,操国事者不道如嫪毐、不韦者籍其门,视此。”《索隐》谓“籍没其一门皆为徒隶,后并视此为常故也”。然后又冷冷说道:“当是之时,天下大旱,六月至八月乃雨。”这种对天象的补叙,写得不动声色,补叙的意图又是什么?牛运震说:“此横入天旱,妙,政见诸侯水旱频仍,秦得乘其弊也。”[1]21《高祖本纪》记述:“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北击赵,大破之。”然后补写一笔说:“当是之时,赵歇为王,秦将王离围之巨鹿城,此所谓河北军也。”牛运震说:“此处用提缀,较《项纪》有详简之别。而同一局仗,前后叙次,得此气势振动,无此则曼衍矣。”[1]39所谓“提缀”,就是说把前面没来得及叙写的在后边提出来。因前一路粗述章邯击破项梁,又击赵而大破之,不加间隙,然后补叙围巨鹿之河北军,就显得“气势振动”。反过来把补叙的内容楔进前边以成顺叙,便显得“曼衍”,而失去气势。
介宾短语用得较多的是一种特殊强调,它既不是插叙、分叙,或者倒叙、补叙,而是一种特别的提示,另有多种用途。在《老子韩非列传》里,楚威王厚币聘请庄子为相,庄子笑着讲了一个寓言把《庄子·秋水》“宁曳尾涂中”的神龟寓言,换成《庄子·列御寇》牺牛被宰割的寓言,予以扩写:
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
把庄子的“神龟”换成庄子的“牺牛”,但很符合庄子鄙弃富贵权贵的精神。由“当是之时”领起的假设,属于身居富贵而陷于死地时推想,犹如李斯与子被腰斩时,顾谓其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此处用“当是之时”,提出一种悔之无及的感喟,带有警示世人的作用。
另外一种,便是对意想不到的弊病的强调。《酷吏列传序》说:“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昔天下之网尝密矣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牛运震说“当是之时”数句,“此反言以为讽切也,折严酷更痛快,非教人尚严酷也。”[1]321正是从介宾短语提动出的警示,看到所说的实际用意。它不是事实的叙述,而是吏治现象的概括,所以不是分叙,而是一种负面败政现象的强调。《项羽本纪》:“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当是时,诸将皆慑服,莫敢枝梧。”末两句畏服而不敢言,与其说是对情势的叙述,还不如说是对项羽强横震慑的强调,而渲染出一种畏惧气势,所以用“当是时”提动出来。
或在叙事告一段落,然后以介宾短语领出评论性结语,强调它的性质或作用。《信陵君列传》:“公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走蒙骜。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然后以带有总结性论断语说:
当是时,公子威振天下,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
牛运震说:“此为公子声价气色张皇装点,可谓极情尽致矣。然总用虚摹之笔。”[1]所谓“虚摹”即就论断的议论而言。《春申君列传》:“春申君相楚八年,为楚北伐灭鲁,以荀卿为兰陵令。当是时,楚复强。”用法亦同上,同样带有“张皇装点”特色。《张耳陈馀列传》说贯高等人欲杀刘邦,事泄被捕,百般拷问,只言张王实无谋。刘邦以其为贤而赦,遂自杀。然后总束一笔:“当此之时,名闻天下。”则以赞美收束。或以总束性的叙述,作为下文之伏笔。《袁盎晁错列传》谓晁错“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数上书孝文,言削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书数十上,孝文不听,然奇其材,迁为中大夫。当是时,太子善错计策,袁盎诸大功臣多不好错。”就是用伏笔收束,为下文叙事做了预告。有时把事件叙毕,则以介宾短语倒点时间,起了一种强调作用。《范雎蔡泽列传》叙述范睢说秦成功:“秦封范睢以应,号为应侯。当是时,秦昭王四十一年也。”这里以回波倒卷的方式点明时间,以作小结。
在头绪多时,或在一段中连用介宾短语。《陈涉世家》言陈涉起义,很快发展到数万人:“陈涉乃立为王,号为张楚。”接言:“当此时,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陈涉。乃以吴叔为假王,监诸将以西击荥阳。令陈人武臣、张耳、陈馀徇赵地,令汝阴人邓宗徇九江郡。当此时,楚兵数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叙述的主线为陈涉,所以第一个“当此时”所领的三句为插叙;第二个“当此时”作为总束性的补叙。
总之,介宾短语的用法是多种多样的,所领出的内容可以是倒叙、补叙,也可以是插叙与补叙连用。作为强调性的小结,常用于段末,或带有议论性的判断总结,或带有渲染性烘托,或者倒点出时间,或者为下文预设伏线,总体上都有提示强调作用。
如前所言,《尚书》《春秋》《左传》都未见此类介宾短语的使用。《论语》亦未见,《庄子》用了6次,《孟子》只用过此类介宾短语之变化形式:“当今之时”“当今之世”“当在宋也”“当在薛也”“当尧之时”;《荀子》用了3次,《韩非子》用了4次。使用最多的是《战国策》,“当是时”用了5次,“当此之时”用了3次,“当今之时”2次,“当是时也”1次,“当此之时”2次,还有变形的“当秦之隆”1次,合计14次,是先秦著作中使用最多的。
《战国策》对介宾短语的使用,主要用于铺张扬厉的铺叙,以之为一段铺排的领词。如《秦策一》的“苏秦始将连横”,言苏秦说赵为相,“黄金万溢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赵而关不通”。然后说:
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
以“当此之时”领下两层铺排,一是四个偏正词组,然后以“皆欲”句收束;所贯下第二层铺排,五个否定性句排比起来,然后由末两单句收束。整个段落带有恣肆渲染、尽情夸饰、张皇使大的特点。以下还有以“当秦之隆”领起的一节,也有同样的特点。
在《秦策一》的“张议说秦王”中,分析赵国当时形势,说完赵国上层,再言下层时,先用了“当是时”,以表示分叙。《齐策六》“田单将攻狄”说:
将军之在即墨,坐而织蒉,立则丈插,为士卒倡曰:‘可往矣!宗庙亡矣,云曰尚矣,归于何党矣!’当此之时,将军有死之心,而士卒无生之气。闻若言,莫不挥泣奋臂而欲战,此所以破燕也。
这段话前为事实的叙述,后以议论为论断,二者以“当此之时”分开。《中山策》“昭王既息民缮兵”中,武安君一段话,先叙楚国不恤其政,被白起战败的原因;然后以“当此之时”领起秦军必向功而战胜的原因,此用于分叙,介宾词组起了勾勒作用。《秦策四》的“或为六国说秦王”的“当此时”,分析诸国形势,亦用于分叙的勾勒。《赵策三》“秦国围赵之邯郸”第四段,《赵策二》“苏秦从燕之赵始合从”与“当今之时”,《齐策一》“请郭君善齐貌辨”,先叙述而后论断,后者以“当是时”领起,亦属此类。《齐策五》“苏秦说齐泯王”末段,《齐策六》“貂勃常恶田单”第三段的“当是时也”,《中山策》“昭王既息民缮兵”第二段,《楚策一》“威王问于莫敖子华”第三段,以“当此时也”领出“天下莫敢以兵南向”的结论,《燕策二》“燕昭王且与天下伐齐”,亦属强调判断。
总之,《战国策》14例,大多用于对话中对事理的叙述与分析,叙事者则为分叙,或先事理而后判断者,则为结论,或者领起铺排夸饰。介宾短语只起到这三种作用,显得比较单纯而简单。
贾谊政论散文,好用介宾短语,仅《过秦论》“当是时”用了两次,“当此时也”与“当此之时”各用了一次,亦主要用于分析与判断上;《治安策》两用“当是时”与反诘性的判断句连用成一句。
上文已言《史记》所用介宾词组92次,这是最少的统计,或有所遗漏。所用介宾词组的形态种类,所用次数,每种类型的各种作用,都远远超过先秦著作,就所用次数比起先秦著作的总和还要多,仅就这一端看来,这的确是《史记》最为乐用的表现手法。虽然是从先秦用法,特别是《战国策》中,受到启发,但发展与多样性,则是此前所不能比拟的。
[1] 牛运震.史记评注[M].魏耕原,张亚玲,点校.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
[2] 姚苎田.史记精华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3] 程馀庆.历代名家评注史记集说[M].高益荣,校点.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
[4] 黄汝成.日知录集释[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
[5] 吴见思.史记论文[M].北京:中华书局,1911-1949.
[6] 高嵣.史记钞:卷二[M].乾隆五十三年刻本.
[7] 汤谐.史记半解:卷一[M].韦爱萍,标点.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责任编辑朱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