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秦本纪》研究综述

2018-03-07 09:40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司马迁史记

段 永 升

(咸阳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历代有关《史记·秦本纪》的研究,成果颇丰。尤其是20世纪以来,随着考古资料的不断出现,《秦本纪》研究又有许多新的进展。这里就一些主要成就进行概要介绍。

一、秦起源研究

关于秦的起源研究,取得了较大成绩。尤其是近百年来,学者皆能据其所见材料,推理阐发,形成自己的观点。雍际春《近百年来秦人族源问题研究综述》[1]109-117对近百年来秦人起源问题进行了总结。文章以时间为序,对秦人族源问题的研究分为两个阶段,即“传统的东来说与西来说”阶段和“新的东来说与西来说”阶段,最后对这一问题进行评说,提出了一些新的看法。我们参考此文,对秦起源问题做简要梳理。概而言之,秦的起源有如下几种说法:

(一)东夷起源说

关于秦的起源问题,主张起源于东方夷族的传统学者有很多,以傅斯年、卫聚贤、黄文弼、陈秀云、徐旭生、马非百等为代表。这批学者主要运用文献资料和民俗学资料来研究,意在揭示秦人的来历及早期的历史真貌。

秦起源于东方夷族,雍际春认为其作为一种学术观点被明确提出是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最早提出这一观点的学者就是傅斯年。傅斯年曰:“伯翳(按即伯益)为秦赵之祖,嬴姓之所宗。秦赵以西方之国,而用东方之姓,盖商代西向拓土,嬴姓东夷在商人旗帜下入于西戎。《秦本纪》说此事本甚明白。少皞在月令系统中为西方之帝者,当由于秦赵先祖移其传说于西土,久而成土著,后世作系统论者,遂忘其非本土所生。”[2]44傅斯年指出,秦的祖先伯翳乃嬴姓之祖,嬴姓本在东夷,因为辅佐殷商而入于西戎,后人遂误认为秦起源于西戎。

卫聚贤《赵秦楚民族的起源》认为:“赵在山西赵城,秦在甘肃天水,楚在湖北宜昌,三者相距甚远,但实系一个民族,原在山东、河北之间,其南下的为楚,初居河南卫辉附近,再至许昌,再至南漳。其西去的至山西太原,由太原南下至赵城的为赵。由太原西去经渭汧而至甘肃天水的为秦。三者均夏民族熊氏族之分化。”[3]49卫聚贤指出赵、秦、楚原为一个民族,是由夏民族熊氏族分化而成,最初居于山东、河北之间,后来迁移分化成三支。

徐旭生在论述“东夷集团”时指出:“这一集团中重要的姓,有太皞的风,少皞的嬴,皋陶的偃。……费建国很早,秦、赵祖先的蜚廉的‘蜚’,当与‘费’同字异形。国灭于周初,地在今山东费县境内。”[4]54徐旭生认为秦人先祖少皞、蜚廉均属东夷集团,居于今山东一带。另有黄文弼《嬴秦为东方民族考》[5]、陈秀云《秦族考》[6]等文章皆主张秦人起源于东方夷族。

此后的一批学者在前人的基础上,借助考古、文字、民俗、宗教、民族、历史地理等多学科的理论与方法,对这一问题进行了综合性的论证,成果斐然。主要学者如顾颉刚、林剑鸣、邹衡、赵化成等。

顾颉刚先生通过甲骨文、金文资料系统,结合传世文献对“秦本东夷”等问题进行了深入考察。他指出:“殷祖契是由他母亲简狄吞了玄鸟卵而生的,秦祖大业也是由他的母亲女修吞了玄鸟的卵而生的。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雷同的神话?那就是因为殷秦两族都出于鸟夷,鸟是他们的图腾,他们全族人民的生命都是从鸟图腾里来的,只是第一位祖先的代表性特别强,所以把鸟生的神话集中在它的身上而已。”[7]151此外,顾颉刚《从古籍中探索我国的西部民族——羌族》也指出:“秦的始封,是周孝王封非子为附庸而邑之秦,地在今甘肃天水县的秦亭。秦本夷族,在周公东征后西迁,只因那边是戎族的大本营,不容许这新封的君主占有特殊的势力,所以秦仲一族既被灭于先,秦仲自身又被杀于后,直到他的儿子庄公世里,得到了宣王的援助才站得住。”[8]127顾颉刚认为秦先祖本为夷族,西迁的时间是周公东征之后。对于这一观点,赵化成提出了异议,他以秦墓的考古发现和有关秦的文献记载相结合,经过研究指出:“秦人至迟在商代末年已经活动于甘肃东部,也就是说已经在西方了。”[9]6这是对顾颉刚先生观点的修正。

林剑鸣在考察了秦人早期的传说、信仰、经济、政治和活动区域之后,也指出:“秦人的祖先与殷人的祖先,最早可能同属一个氏族部落或部落联盟,既然殷人早期活动于我国东方已成不疑之论,那么秦人的祖先最早也应生活在我国东海之滨,大约在今山东境内,这也是可以肯定的。”[10]19

日本学者御手洗胜在《颛顼与乾荒、昌意、清阳、夷鼓、黄帝——关于嬴姓族的祖神系谱》[13]239-272一文中从神话学角度对嬴姓的祖先神允格进行了考察,认为允格即伯夷,“颛顼,乾荒、昌意,清阳、夷鼓、黄帝等著名的神与叫作允格(伯夷)的沇水之神在起源上实是一神,是为嬴姓的祖先神”。除此而外,还有郭沫若[14]79-80、范文澜[15]13-14等学者也持此种观点,就不一一赘述。

此外,陈槃《春秋大事表列国爵姓及存灭表撰异》(三订本)据《春秋公羊传》与《史记·商君列传》而指出:“秦本东方民族,历史上此等民族有‘东夷’之目,此秦之所以为‘夷’也。”[16]140《春秋公羊传》昭公五年载:“秦伯卒,何以不名?秦者,夷也,匿嫡子之名也。”[17]2318《史记·商君列传》云:“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18]2234陈槃依据以上两则材料,也提出秦起源于东方东夷集团。这可算作对以上观点的补充。

(二)西戎起源说

“西来说”的学者认为秦人源于西方戎族,早期以王国维、蒙文通、周谷城等为代表。

王国维认为:“秦之祖先,起于戎狄,当殷之末,有中潏者,已居西垂,大骆、非子以后,始有世系可纪,事迹亦较有据。其历世所居之地,曰西垂、曰犬邱、曰秦、曰汧渭之会、曰平阳、曰雍、曰泾阳、曰栎阳、曰咸阳,此九地中,惟西垂一地,名义不定。……大骆之地,远在陇西,非子邑秦,已稍近中国。庄公复得大骆故地,则又西徙,逮襄公伐戎之岐,文公始踰陇而居汧渭之会,其未踰陇以前,殆与诸戎无异。”[19] 529-531蒙文通在《秦为戎狄考》中对《秦本纪》、班固《律历志》《左传正义》《古竹书纪年》《周书》《山海经》等文献记载分析后指出:“秦之为戎,固自不疑。……秦即犬戎之一支。”[20]73-74

丁山在《句芒、高禖、防风、飞廉考——风神篇》中云:“《秦本纪》所传襄公以前之人物,若大费、大廉、费昌、孟戏、仲衍、蜚廉、造父等,非天空之神御,即速御之风神;其反映之史实,则秦襄公未攻戎救周列为诸侯时,固一游牧为生之西戎民族也。”[21]317周谷城在讨论《秦与晋的关系》时分析了《史记》的记载,认为:“一则最初的秦人,完全是一种过畜牧生活的人,二则周之分土使为附庸,完全是为着和缓西戎诸部落。大概当时之秦也只是在西戎诸部落中的一个强有力之部落;故周可利用他,以缓和诸西戎。”[22]174可以看出,周先生也持西戎说的观点。

此后西来说的学者主要有熊铁基、俞伟超、叶小燕、刘庆柱、刘玉涛等。熊铁基在对秦的文献史料分析之后明确指出:“秦人本来是西方戎族的一支”,理由有三:一是“商、周时代,秦的祖先都是活动在西方”;二是“秦人自己讲自己祖先的活动,可靠的都是讲在西方的活动”;三是“春秋到战国初年,华夏族的诸侯国(包括华化较早的),一直把秦国当戎狄看待”。[23]155-156

俞伟超认为:“西戎是指起源于陕西西部至甘、青地区的一些祖源相同的畜牧和游牧部落的统称。”[24]181“在古书中常常提到的‘西戎’这一名称,是一个总称,下面又分成若干种戎。著名的例如犬戎、骊戎、陆浑戎、緜诸戎、翟戎、邽冀之戎、义渠戎、大荔戎等等。她们的活动地区,主要也是在陕西、甘肃、宁夏,特别是在甘肃一带,有的戎当然已在青海东部。”[24]182在对大量秦墓考古资料仔细分析后,俞伟超指出:“1974年,湖北当阳季家湖的楚国城址中所出一件战国铜钟铭文,把秦人称为‘秦戎’。秦人(至少其主体)是西戎的一支,应当没有问题的。”[24] 187另有叶小燕《秦墓初探》[25]65-73、刘庆柱《试论秦之渊源》[26]等文章,也都从秦墓考古、秦人信仰等方面做了研究,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除以上学者之外,岑仲勉先生在综论王国维、蒙文通、顾颉刚等人的观点之后亦指出:“秦族如果本住东方,应有东方的地名可记,今看‘史记’的文非常空洞,我们哪能做出这样的推论?佐殷即使是实,不见得必要在东方吧。”[27]119

(三)新的观点

除以上两种针锋相对的说法外,近年来学界对于秦的起源问题还出现了一些新的说法,如北来说、二源说、整合说等等。

持北来说观点的学者以翦伯赞、吕振羽和吴泽等为代表。翦伯赞在对《秦本纪》《国语·鲁语》和《管子·小匡篇》的记载进行研究之后,指出“秦为夏族之一支。夏族居住鄂尔多斯,故秦族始祖,亦当流浪于此。”[28]1吕振羽则认为:“(夏族)一部分又继续折回西北,又和其原来留在西北陕甘蒙古等地的‘夏’族或其近亲族会合,仍在今日的陕西和甘肃蒙疆等地方游徙,后来,他们大概又因为人口的繁殖,部落的分化或龃龉又分为留在原地或更向西北和向东南发展的诸部落,留在原地或向西北者就形成后代之所谓诸戎和匈奴等,向东南者便发展成为后来的周族,留于关中一带者便有形成更后来的秦国。”[29]196

黄留珠综合“东来说”与“西来说”,主张“二源说”,他指出:“就前者而言,它敏锐地捕捉到了秦文化与西戎文化融合的历史事实;就后者而论,它成功地揭开了中潏以前秦人活动于东方的秘密。二者对于深化秦文化的研究,均有重要意义。而这一点,恰恰也正是二说相统一相结合的基础所在。……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这一思路,那就是‘源于东而兴于西’。”[30]30

整合说的学者有孙新周、朱学渊和叶舒宪等。孙新周依据岩画、鹿石资料和语言学等理论,从新的视角揭示出了“秦人源于东夷,兴于西戎,盛于中原”[31]36。朱学渊在《秦始皇——是说蒙古语的女真人》中将语言学理论与秦人早期史料相结合,通过对比指出秦人是月氏的同类,具有通古斯民族的血缘,属于鸟夷部落,嬴姓是“安姓”或“金姓”,秦部落的语言像是蒙古语[32]59-66。另有,叶舒宪新著《熊图腾:中华祖先神话探源》[33]165-200中用专篇《秦人崇拜熊吗——中原通古斯人假说与秦文化源流》,也认为秦人是具有通古斯血缘和熊图腾与鸟图腾合一的东夷族。以上三说,带有明显的跨学科整合的特点,其结论新颖而又不失严肃,为秦人起源问题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视域。

总之,对于秦的起源问题的研究,始终没有停止过。到目前为止,我们可以借用黄留珠的一段话来概括:“在秦文化渊源问题上,不能仅有单向思维,而应做全方位的、多角度的考察。这里,既要看到秦文化的始发之源,又要看到它的复兴之源,还要看到复兴之源的再次起源特性,三者缺一不可。”[30]34黄留珠这段话是用来概括秦文化渊源研究的,而将其用于秦人起源研究也同样适用。我们对于秦人起源问题,不应该偏执一端,而应综合起来考虑,也许“起于东而兴于西”的思维方式更能启发我们思考,也只有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我们才可能真正客观揭示秦人起源问题的答案。

二、对《秦本纪》体例的探讨

司马迁以本纪、世家、表、书和列传五种体例建构了《史记》,每一种体例的内容都渗透着自己的史学观念。然而历来对于秦该不该入“本纪”就有两种不同的态度。一派认为,秦不该列入“本纪”,而另一派则相反。现将各家对于《秦本纪》体例问题的观点做简要梳理。

司马迁将秦列入“本纪”有自己的理由。《史记·太史公自序》说:“维秦之先,伯翳佐禹;穆公思义,悼豪之旅;以人为殉,诗歌《黄鸟》;昭襄业帝。作《秦本纪》第五。”司马迁认为秦从祖先伯翳发展至昭襄王,奠定了秦的帝业,故而作《秦本纪》。在司马迁看来,秦始皇以前的秦先祖虽未称帝,但其功业相当于帝王,因此为其作《本纪》。此后,司马贞《史记索隐》、张守节《史记正义》等都曾对《史记》五种体例进行过阐发和评点。司马贞认为:“秦虽嬴政之祖,本西戎附庸之君,岂以诸侯之邦而与五帝三王同称‘本纪’?斯必不可,可降为《秦世家》。”认为“秦”不能进入“本纪”。刘知几《史通》卷二《本纪》对“秦”列入“本纪”有一段论述:“然迁之以天子为本纪,诸侯为世家,斯诚谠矣。但区域既定,而疆理不分,遂令后之学者罕详其义。案姬自后稷至于西伯,嬴自伯翳至于庄襄,爵乃诸侯,而名隶本纪。若以西伯、庄襄以上,别作周、秦世家,持殷纣以对武王,拔秦始以承周赧,使帝王传授,昭然有别,岂不善乎?”[34]37刘知几认为司马迁应以周西伯、秦庄襄以上别作周、秦世家,而周、秦本纪则以周武王、秦始皇始,这样便可使“帝王传授,昭然有别”,对司马迁将秦列入本纪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明代王维桢《历代史事论海》卷八《史记秦本纪项羽本纪当降作世家论》中也明确提出,《秦本纪》应降为世家。持此观点的还有清代黄淳耀等人。

与以上观点相反,认为秦应进入本纪的学者也有不少,代表性的如清代牛运震在《史记评注》卷一云:

如欲降《秦本纪》为世家,则史家无世家在前、本纪在后之理,势必次《始皇本纪》于《周本纪》之后,而列《秦世家》十二诸侯之中,将始皇开疆辟土席卷囊括之业,政不知从何处托基,其毋乃前后失序而本末不属乎!如拘诸侯不得为本纪之例,则始皇称帝后已尊庄襄为太上皇,而惠文以来帝者之形已成,若泛泛列之诸侯世家中,亦恐非其伦等也。至《史通》以姬嬴并论,乃谓后稷以下西伯以上亦应降为世家,尤事理之必不可通者,周不可降,何独降秦耶!此其持论非不有见,惜徒为局外闲观而未察乎太史公编次之苦心也。读太史公《秦本纪》小序曰“昭襄业帝”,则纪秦之旨太史公已自发之,后世读《史记》者,特未之深思耳。[35]36

牛运震从秦国历史发展、《史记》创作主旨等入手,肯定司马迁将秦国历史列入本纪,这种看法较为深刻。清人江标《沅湘通艺录》卷二《太史公本纪取式吕览辨》中晏世澍亦云:“《史记》以天子为本纪,诸侯为世家,疑为不类。夫迁之取例诚如此,然姬自后稷至于西伯,嬴自伯翳至于庄襄,诸侯也,而亦以本纪名之,项羽名曰西楚,号止霸王,霸王者,即当时诸侯,而亦称本纪,自乱其例,曾为后儒所讥。夫自例诚无可辞,而取式何必太拘,迁亦法其以月纪事之义而已矣,何必以《吕览》非专述帝王之事而疑之哉?况自例有未尽合,正其过式之一征也。舍人岂虚语哉!”[36]55指出其以“事之系于天下”的安排原则,而不拘泥于“以天子为本纪”的条条框框。

何焯《义门读书记》:“纯吟云:近秦而与秦为难者,无如晋;与秦同大而足以难秦者,莫如楚,故插叙晋、楚事为多。按:庄襄之世,秦已尽取周地,固继周而王矣。然六国未亡,则犹存封建之遗制也。至始皇并吞而尽有之,分天下为三十六郡,于是三代规模一变。此《始皇本纪》所以离而为二也。”[37]200齐树楷《史记意》认为:“秦自为纪,不与始皇本纪合。以秦诸侯也,列国时代也,始皇统一时代之君也。其世不同自不能合为一。周则始终为诸侯之世,篇幅虽大,毋庸分矣。”何焯、齐树楷是从秦国社会特征方面肯定《秦本纪》的体例。

刘咸炘对此问题也进行了分析,《太史公书知意·秦本纪》认为太史公不得已而并庄襄以前事通叙。他说:“《索隐》及《史通·本纪篇》谓庄襄以上,当为世家。梁氏曰:‘三王事简,不别其代,秦则分列二纪,与三王殊例,当并始皇作一篇。’倘因事繁,则当依《索隐》《史通》之说,拔始皇以承周赧。《水经注》引薛瓒称为‘秦世家’,《史通》之所本矣。此说是也。归有光谓:本如《周纪》,以简帙多始皇自为纪,说似是而非,苟止为简帙多,则分上下可也,不宜别立。王拯又非归说,谓史公纪秦汉间事,非专为汉纪。此说尤谬,盖谓秦亦当详,而不知非王伯不得为纪也,何焯《读书纪》曰:庄襄之世,秦已尽取周地,固继周而王矣。然六国未亡,犹存封建之制,至始皇并吞而尽有之,三代规模一变。此秦本纪所以离为二。此说亦曲。秦未并六国则伯亦未成,何云继王乎?然此说实有见。庄襄虽未统一,而周固已灭,始皇统一又在后,编年不可有空。若如刘、梁之说,则周灭以后,始皇并六国以前将何所寄?如刘、梁说将截自庄襄之灭周为始邪?将截至始皇之灭齐为始邪?无论何从皆无首,不便叙事。史公殆亦因此难,不得已而并庄襄以前通叙之耳。章实斋《匡谬》篇谓十二本纪隐法《春秋》十二公,故‘《秦纪》分割庄襄以前别为一卷。而终汉武之世,为作《今上本纪》,明欧分占篇幅,欲副十二之数’。乃拘迹之谬,此说亦凿,非史公本意。”刘咸炘对唐代司马贞以来的观点进行了梳理和辨析,并提出自己的观点,认为司马迁写《秦本纪》兼顾事势。他说:“黄淳耀《史记论略》曰:‘子长为《秦》及《始皇》、《项籍》三本纪以继五帝三王之后。此即正统之说也。欧阳子有言:‘居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斯正统矣。’子长岂不知秦、项为天下之公恶也哉,以为政固尝继周而有天下矣,籍固尝专天下之约矣。吾从其继周而有天下与夫专天下之约者而为之本纪,非进秦、项于三代也。’虽然秦自始皇以前固西戎之国耳,籍虽专天下之约未尝一天下而称帝也,为有天下之始皇立纪则可,为西戎之国与未一天下之项籍立纪则不可,故秦与始皇宜合而为一,籍宜降而为传。’按:黄氏谓从其有天下与专天下之约是也,谓即正统之说则非。古史之纪,仅取事势所归,以为一时之纲领,初无正统之辨。后世举正统二字则于事势之外加一义理评衡,而又须兼顾事势,遂使中多矛盾纠纷。黄氏徒知从其专天下之约而不知羽称伯王。伯固亦可立纪。”刘咸炘的总结较为全面。

吕思勉在《史通评·内篇·本纪第四》中从《史记》之“本纪”本于《帝系》的角度,对司马迁将秦列入“本纪”做了论述。他指出:“《史记》于周自西伯,秦自庄襄以上,亦称本纪,盖沿古之《帝系》。《帝系》所以记王者先世,未必于其未王时别之为世家也。《帝系》与《春秋》异物,说已见前;本纪出《帝系》,不出《春秋》,自不能皆编年矣。正统、僭伪之别,亦后世始有,项籍虽仅号霸王,然秦已灭,汉未立,义帝又废,斯时号令天下之权,固在于籍;即名号亦以霸王为最尊(古代有天下者,在当时本不称帝),编之本纪,宜也;此亦犹崇重名号之世,天子虽已失位,犹不没其纪之名尔。”[38]104吕思勉从正反两方面做了论述,认为周、秦、项籍列入本纪都是应该的,就如同周、秦之末,天子虽已失位,然犹编之于本纪一样。

朱希祖《中国史学通论》从“本纪”之含义上做讨论,认为:“本纪者,述其宗祖曰本,奉其正朔曰纪。周自后稷至于西伯,秦自伯翳至于庄襄,爵虽诸侯,而实为天子之宗祖,必欲置之世家,是欲臣其宗祖昧其本原也。自赧王亡至秦始皇称帝,中间无统者三十四年,而灭周者秦,故列秦为本纪。自秦子婴亡至汉高祖称帝,中间无统者四年,而杀子婴封诸王者项羽,故列项羽为本纪。必欲称项羽为僭盗,则刘邦何尝非僭盗乎?必欲以称王为非天子,则夏商周何尝称帝乎?”[39]73-74这段论述更为明了,对于司马迁将周、秦、项籍等列入本纪的求名责实做法予以肯定。

除以上学者的观点外,日本学者藤田胜久从考察《秦本纪》史料的角度,深入分析了秦列入“本纪”的原因。藤田胜久从两个方面做了探究:首先,是技术层面原因及司马迁对秦的历史评价。藤田指出:“从《史记》卷四《周本纪》的秦王政元年为止,出现了历史的遗漏。为此需要补充这段历史的本纪,而从历史进程来看,这非秦莫属。另外,《周本纪》中几乎没有战国时代的资料,而多见于和‘秦记’有关的《秦本纪》中。因此,从《史记》的结构来看,有战国时代纪年资料的秦史成为本纪绝不奇怪。”藤田认为,司马迁以秦入“本纪”是有补充“遗漏”的考虑。其次,藤田认为除了补充遗漏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司马迁认为:“秦国作为承周之国,具有值得为其制作本纪的地位。”[40]257正如《秦本纪》所云:“秦之先为嬴姓。其后分封,以国为姓,有徐氏、郯氏、莒氏、终黎氏、运奄氏、菟裘氏、将梁氏、黄氏、江氏、修鱼氏、白冥氏、蜚廉氏、秦氏。然秦以其先造父封赵城,为赵氏。”[18]221又《太史公自序》云:“维秦之先,伯翳佐禹。穆公思义,悼豪之旅。以人为殉,诗歌《黄鸟》。昭襄业帝。作《秦本纪》第五。”[18]3302这两段话对秦先祖的功绩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并认为秦缪公、秦昭襄王时代是秦史的转变期。正是由于秦先祖奠定了基业,成就了其承周的地位,也决定了历史发展的方向,故而司马迁将其列入本纪。

总而言之,秦被司马迁列入“本纪”之中,历来有两种看法,然持赞同态度的学者始终占据主流。理由是秦入“本纪”符合司马迁创作《史记》五体的理性原则,表面上看似乎违反了“诸侯列于世家”的条规,实乃符合“事之系于天下”而入于“本纪”的创作理念。

三、《秦本纪》资料来源问题

关于《秦本纪》的史料来源问题,最主要的是秦国史官留下的《秦记》。《史记·六国年表》云:“太史公读《秦记》,至犬戎败幽王,周东徙洛邑,秦襄公始封为诸侯,作西畤用事上帝,僭端见矣。”“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惜哉,惜哉!独有《秦记》,又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然战国之权变亦有可颇采者,何必上古。”“余于是因《秦记》,踵《春秋》之后,起周元王,表六国时事,讫二世,凡二百七十年,著诸所闻兴坏之端。后有君子,以览观焉。”由此可以看出,司马迁对于秦国历史的编纂,《秦记》是首要的参考资料。清人孙德谦云:“抑迁于《六国表》则曰:‘余读《秦纪》’,于《卫康叔世家·赞》则又曰‘余读《世家》言’,可知本纪、世家,皆迁网罗旧闻而各有所本。余既以列传秦人为多,略于他国,谓其必凭借《秦纪》。”[41]1又在该书卷上《存旧》中云:“本纪、世家,其间多有称‘我’者,如《秦本纪》桓公三年‘晋败我一将’,昭襄王三十一年‘楚人反我江南’,《吴世家》‘吴伐楚,楚败我师’,诸如此类,或以为史公删之未尽者,不知既用旧文,当留存之,有不必刊削者也。盖周时列国诸侯各有国史,一国之史言‘我’,所以别于人,故谓之‘我’者,为其国史之旧可见矣。”这也正说明《秦本纪》之资料是采自秦国的国史《秦记》。

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中对《史记》的资料来源进行了考察,他指出:“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天汉。其言秦汉,祥矣。至于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牾。亦其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以勤矣。”[42]2737这是对《史记》资料来源的总体概括。无疑,这些也是《秦本纪》的重要参考,尤其是《左传》《国语》《战国策》。

郑樵《通志·总序》云:“凡著书者,虽采前人之书,必自成一家之言。……今迁书全用旧文,间以俚语,良由采摭未备,笔削不遑,故曰:‘予不敢堕先人之言,乃述故事,整齐其传,非所谓作也。’刘知几亦讥其‘多聚旧记,时插杂言’。所可为迁恨者,雅不足也。”[43]1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一一《〈史记〉辨惑》(三)亦批评司马迁曰:“迁采摭异闻小说,习陋传疑,无所不有。”[44]147这些评论,指出《史记》资料的不足之处在于全用旧文、杂有俚语、采纳异闻等。实际上,《秦本纪》开篇所记秦的先祖事情确有传说色彩,如同《五帝本纪》、夏商周本纪一样,不足为奇,因为秦国从文公时期才开始有自己的历史记载。

吴汝纶《桐城先生点勘史记》卷五《秦本纪》认为,《秦本纪》所采者博。他说:“归太仆谓秦原有史,做《秦纪》文字佳,方侍郎亦谓此篇本秦史之旧。汝纶谓篇中叙春秋战国事,多与他篇相出入,皆史公所自为,决非秦史之语,惟篇首记秦初起事,不见他书,史公所采者博,不得谓全本史文也。”认为《秦本纪》资料来源广泛,不只局限于《秦记》。吕思勉也指出:“今就迁书而剖析之,其所据者盖有五:《春秋》,一也;《尚书》,其较后者曰《语》,二也;此古左右史之所记。《帝系》《世本》,三也,此古小史所职。经子之类,四也。身所闻见,五也。迁所据之书,虽不可知,某种类固犹可推见也。”[45]774-775指出《史记》的资料来源除了古史之书外,还有经书、子书以及司马迁自身见闻。

日本学者藤田胜久从探寻《秦本纪》与“秦记”的关系出发,认为《秦本纪》的资料来源很复杂,是对多种资料的筛选、排列、组合而成的,具体而言对“秦记”史料的运用可分为五种:“①古传说(秦先祖~秦嬴以前);②世系资料(秦侯以后~《秦本纪》结尾);③不连续的纪年资料(襄公、文公~缪公~厉共公~出子);④几乎每年出现的纪年资料(献公、孝公时代);⑤每年连续的纪年资料(惠文君、武王、昭襄王~庄襄王)。”[40]248-249除此而外,还利用了“《左传》或《春秋》《国语》家的资料、传说资料、官方资料。这些资料跟世系、纪年资料一样是《秦本纪》的主要构成部分。”[40]255这种分析颇为细致。

关于《史记·秦本纪》资料来源问题的研究,还有泷川龟太郎《史记会注考证·史记总论·史记资材》列举了《史记》引以为据的书名,金德建《司马迁所见书考》,张大可《论史记取材》(收入《史记研究》)等也都对此进行了探讨。

四、结语

《秦本纪》的研究,除以上几个重点问题外,还有其他方面的成绩,如唐代“三家注”以来,历代对《秦本纪》的注释、考证、评点等,非常丰富。尤其是明清以来,大量的《史记》注本,对文字的校勘注释,对历史史实、人名官爵、山川地理的考证等,取得了丰硕成果,郭嵩焘《史记札记》、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梁玉绳《史记志疑》以及王叔岷《史记斠证》、日本学者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水泽利忠《史记会注考证校补》的考证尤为突出。1959年中华书局点校整理本《史记》的出现,可以说是集中了历代校勘的成果而又有新的发展。应该肯定的是,近代以来,出土文献日益丰富,陕西临潼秦陵考古、陕西凤翔雍城遗址、陕西凤翔秦公一号大墓、湖北睡虎地秦简、甘肃天水地区的考古发现,等等,都为《秦本纪》的研究提供了重要资料。马非百《秦集史》、林剑鸣《秦史稿》、高敏《云梦秦简初探》、陈直《史记新证》、李学勤《东周与秦代文明》、日本江村治树《战国新出土文字资料概述》、日本藤田胜久《史记战国史料研究》、王学理等《秦物质文化史》、王子今《史记的文化发掘》、徐卫民《秦都城研究》等,结合考古资料与历史文献,对照《史记》的《十二诸侯年表》《六国年表》以及相关的世家、列传等,对《秦本纪》进行全面的考释辨析。特别值得提出的是,以赵生群为代表的团队,在全面总结、吸收前人成果基础上,重新修订中华书局点校本《史记》,《秦本纪》中的校勘记达59条。可以说,对于出土文物及文献的利用,使秦史研究有了更为广阔的历史背景和环境,因此也推动了《秦本纪》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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