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杰出的文史旅行家司马迁

薛 引 生

(中共韩城市委 宣传部，陕西 韩城 715400)

5月19日是中国旅游日，旅游委约我著文纪念。明神宗万历四十一年(1613)，江苏人徐霞客约了一个叫莲舟的和尚结伴游浙，后著成《徐霞客游记》，游记开笔之日，400年后成了“中国旅游日”。张大可先生讲过，徐霞客是地理考察性的旅行家，张骞“凿空西域”，是政治外交性的旅行家，玄奘“西游天竺”，是文化传播性的旅行家。上述三人皆被称作“游圣”，司马迁是中国古代伟大的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又是一位杰出的旅行家。他所从事的旅游活动，特别是他青年时代采风万里的壮游，开创了中国知识分子“慨然欲遍历九州，览其山川形势，访遗佚，博采轶事，以广其闻见，而质证其所学”[1]31的优良传统，成为中国古代文史学术考察型旅游家的典范。

一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司马迁是西汉夏阳人(今陕西韩城)。他生于公元前145年，卒年不详。其父司马谈是著名的历史学家，做过太史令。史官的家庭背景，使他有条件接受“学富五车”的鸿儒指导，为其“读万卷书”提供了优越的条件。受父亲的影响，司马迁从小立下宏图大志，要“子承父业，著书写史”。而后他就发奋苦读。在“读万卷书”的基础上，他又遍览名山大川和历史胜地，去做实地考察。熟悉那些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地理环境、社会背景，去访问健在的历史人物以及已故历史人物的家人、朋友和有关人员；去搜集官方文档中缺失的、但更接近历史真实的、民间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和传说。司马迁这个想法颇具前瞻性，来自民间的往往是最真实的。这种重视民间史料和口述历史的研究方法后来成为史学界的传统，并对当今史学界有很大影响。唐德刚教授在哥伦比亚大学从事的那个口述历史项目就是继承了这一传统。

司马迁全国性的漫游，到底走过多少地方呢？

《史记》开篇就说，“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2]56；他在《封禅书》中又说，“上遂郊雍，至陇西，西登空桐，幸甘泉”[2]1991；《太史公自序》中更为详细地叙述了“二十而南游”的经过：“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乙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归后“仕为郎中”，又“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2]6346。

你要是拿地图一对照，一准认为司马迁走了不少冤枉路。事实上，他的旅游路线的确曾经遭到过质疑。清末民初王国维先生所著《太史公行年考》里就提出了这个问题。他说：“考《自序》所记，亦不尽以游之先后为次。其次当先浮沅，湘，窥九疑，然后上会稽,自是北涉汶、泗，过楚及梁而归。否则，既东复西，又折而之东北，殆无是理。”古时候人们写文章讲究对仗工整，合辙押韵，司马迁也不例外，司马迁记叙出行路线，为文章顺乎行文规则，而不按行程顺序，也就合乎情理了。看来，王国维的分析颇中肯綮。

不管怎样，司马迁丰富的游历和实地考察，为他后来写《史记》获得了许多第一手材料，保证了《史记》的真实性与科学性。他的考察，也是《史记》实录精神的一种具体体现。

二

司马迁的全国性漫游，不是单纯的游山玩水，也不像现在有的人打着考察的名义，行游山玩水之实。他是实打实地去做学问，在实地考察中检验书本上的知识正确与否，探寻历史遗迹，搜集翔实资料，为著书立说积累素材。

(一)追念远祖觅华宗

根据司马迁在《史记》中叙述的旅行经历，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汉武帝元朔三年(前126 )，二十岁的司马迁云游祖国各地，遍访名山大川。他从京师长安出发，出武关(今陕西商县东)，经南阳(今河南南阳)至南郡(今湖北江陵)渡江。而后从长沙溯湘江而上，考察了古代传说舜帝南巡病亡后所安葬的九疑山(湖南宁远境内)，然后顺沅江而下。这就是他所说“窥九疑，浮于沅湘”的情况。“浮于沅湘”之后，他又东浮大江，南登庐山。这一带河流密布，“皆东合为大江”[3]1568，他考察了“禹疏九江”的传说。然后顺江而下，东南上会稽山(今浙江绍兴东南)，山上有一洞，传说是禹王的居所，因而叫“禹穴”。司马迁到这里来，是为了“探禹穴”的。

另外，正是由于司马迁有过“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荤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州之阿”[2]1的经历，才做出了“黄帝崩，葬桥山”[2]10的准确判断。再加上对高阳、高辛的遗迹考察，他所著《五帝本纪》奠定了中华民族自公元前约26世纪至公元前约22世纪末至约21世纪初的五位人文初祖的历史。

(二)凭吊先贤励心志

司马迁从长安出发，第一个目标就奔着屈原的老家而去。屈原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自不待言，以屈原为代表的《楚辞》对《汉赋》的兴起和发展产生过非常重要的影响。作为一个文学青年，司马迁对屈原那丰富的想象力，驱雷电，驾龙凤，遨游于天地之间的浪漫形象心驰神往。屈原文采绚烂的诗歌，刚直不阿的人格和怀才不遇的命运对司马迁产生巨大的影响，我们从《史记》的文采和他对历史人物的臧否及其晚年忍辱著史，便可看到二人之间诸多的相似性。怪不得鲁迅将《史记》评论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在这里，司马迁瞻拜了屈原“所自沉渊”之处。波涛汹涌的汨罗江依旧奔流不息，念及屈原对楚国的一腔热血和忠贞，竟为谗佞诋毁，致使“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久仰屈原的司马迁不禁触景生情，“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屈原的不幸遭遇使司马迁临江怆然流涕。

辞别汨罗江，司马迁南下长沙，前往凭吊他心目中的另一位英雄——西汉政治理论家贾谊。说起贾谊，所有胸怀大志的年轻人无不把他当成学习的榜样。贾谊少年得志，二十多岁就当了博士，得到汉文帝的越级提拔。“是时贾生二十余，最为少。每诏令人，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诸生以为能，不及也。”[4]2492贾谊曾向汉文帝提出过许多政治建议，主张加强中央集权，打击匈奴，实行重商政策。按说在国家用人之际，贾谊是难得的人才。但是，他的政治主张和当朝权贵周勃、灌婴等人发生碰撞，汉文帝明显地站在辅佐他上台的老臣一边，贾谊被贬谪长沙。刚来长沙，贾谊的心情很消沉，在渡湘水时，想起屈原，作了一首《吊屈原赋》发牢骚。后来，想开了，齐生死，齐贵贱，淡然处世，得以善终。屈贾二人对待逆境的不同处理方式，使司马迁对人生又多了一层感悟。因此，他在《屈原贾生列传》里写道，以前读屈原的《离骚》等作品，感到很悲伤，到了汨罗江，还为屈原伤心痛苦。后来读了贾谊的《吊屈原赋》，才知道屈原不投江的话，可能还有另外的活法。再读贾谊的《鵩鸟赋》，看到他“同生死，轻去就”的坦然，自己一下子明白了许多。

司马迁在游历了江南之后，渡过淮水，沿泗水北上，到达了鲁国的都城(今山东曲阜)。这是古代文化的一个中心，是儒家创始人孔子的家乡。他拜谒了城北泗上的孔子墓，访问了阙里(孔子居住的地方)；还参观了孔子的庙堂、车服、礼器等遗物，又目睹了孔子遗风影响下儒生们按时习礼的情景。司马迁在这里旅居了较长一段时间，仔细观察体会，瞻仰孔子遗风。

司马迁身处逆境时，受屈原和贾谊的影响较大。官场的争斗与世俗的烦扰远去，他的撰述之心，专用在著史这一件事情上面。他写着，恍若看见那些心仪的面孔，听见先贤的声音。他潜心为历史人物造型，把世事浓缩成笔下的每一行字。风晨雨夕，他耗尽心血完成了一个奇迹——用文字唤醒故人，用文字照亮千秋。

(三)查勘古迹辨是非

司马迁在“二十而南游”中到达淮阴(今江苏淮安市淮阴区东南)，这是汉初三杰韩信的故乡和封侯之地。他访问了淮阴父老，从他们口中得到了淮阴侯韩信许多脍炙人口的故事，丰富了他《淮阴侯列传》的创作，虽然还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是必定留给后人一个生动的、栩栩如生的淮阴侯韩信。司马迁在游历了齐鲁之后，在邹县游览了秦始皇东巡到过的峄山(在山东省境内，峄县，旧县名，在今枣庄)，经过了齐国孟尝君田文的封邑薛城(今山东滕州东南)。而后，到达著名的彭城(今江苏徐州)，这是秦楚、楚汉战争的主要战场之一，也是西楚霸王项羽的都城。在彭城的寻访，使司马迁对项羽有了一个认识上的升华。他不以成败论英雄，《项羽本纪》的精彩华章与他这次阅历不无关系。他从彭城向西北，到了沛郡沛县(今江苏沛县东)，汉初丞相曹参是这里人；丞相萧何是沛郡的丰县(今江苏丰县)人；汉高祖刘邦当时为沛县泗水亭长；当时以卖狗肉为生，鸿门宴上的壮士樊哙;以编织养蚕器具为生、时常为人出丧作吹鼓手的汝阴侯夏侯婴都是沛县人。还有汾阴侯周昌、周昌的堂兄御史大夫周苛、蒯成侯周牒、安国侯王陵、辟阳侯审食其等都是沛县人。司马迁在这里参观了他们的故居，听到许多他们为平民时的故事，觉得闻所未闻。这次出行为他日后给这些人立传，积累了丰富的资料。由沛县向西南，经砀县到睢阳(今河南商丘南)，颍阴侯灌婴原是这里一个贩卖绸缎的小商人。最后由睢阳而西，就到了大梁(今河南开封)，这里曾是魏国的都城。司马迁在这里访问了所谓“夷门”(大梁城的东门)。当年魏国贵族信陵君魏无忌谦恭下士，亲自拜访夷门监者侯嬴。当地父老还为司马迁讲述了秦魏最后一战的故事，当时秦军围大梁、引河水灌城，三日城破，魏王投降，魏国灭亡。至此，司马迁大概没有再去别处，就回长安了。

司马迁这一次漫游接触了许多基层民众，考察了许多历史遗迹，了解了许多历史人物的遗闻轶事、地方民情风俗和经济生活，开阔了眼界、扩大了胸襟。尤其是他在彭城、沛、丰一带的访问，对于他叙述秦楚、楚汉战争的形势和汉朝初期统治集团的许多人物，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司马迁魂归前人的时代、前人的社会、前人的生活，隔着遥远的时空认真体察。他在每一个人的身世中看到了灵魂的存在，然后，用文学的笔调把人物的仪容情态勾画得活灵活现。让历史改变了枯梗的姿态，衍生成活灵活现的局面。尊荣与卑陋、丰盈与残缺、雄强与羸弱，勇敢与怯懦……自上古迄汉初，他看到了历史的广远，他站在历史峰巅，俯瞰三千年。

(四)扈从武帝览古今

在郎官的职务上，因为不断地侍从武帝出巡，司马迁游历了祖国更多的地方，接触了更广大的土地和人民，获得了更多的见闻，他的实践经验愈来愈丰富了。

元封元年(前110 )冬十月，汉武帝亲自率领十二部将军，出长城，迫使匈奴人逃往漠北。接着东越人来投降，武帝把他们迁至江淮，从而结束了东南沿海近百年的割据局面，出现了帝国统一的新形势。汉武帝的时机已到，决意举行“封禅”典礼。这种典礼表明皇帝受命于天。这年春正月，司马迁侍从武帝东行齐鲁、东巡海上，而后在泰山祭祀了天地。复沿海北上，至碣石山(在河北昌黎境)，又巡辽西郡(今河北卢龙东)，至九原郡(内蒙古五原)，五月，回到甘泉。司马迁这一次从巡，足迹到达长城内外，对祖国北方的认识更扩大而充实了。

元封二年(前109)春天，武帝东巡，又一次祭祀泰山，而后亲临濮阳(今河北濮阳南)瓠子的塞河工地。二十多年来黄河在这里数次决口。这次武帝亲临工地，命文武百官，都去背柴草，参加塞河工程。司马迁虽新遭父丧，也侍从武帝，在此次塞河工程中参加了负薪的行列。他的《河渠书》就是在这件事的直接影响下产生的。

元封三年(前108 )，司马谈逝世的第三年，司马迁作了太史令，元封四年(前107)冬的北巡(自序“北过涿鹿”)，元封五年冬的南巡，元封六年冬的北巡，司马迁都因太史令的职务侍从武帝。他自己也说过：“余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川而封禅焉。”[5]1404

在封禅之前的元鼎四年(前113 )冬十月(这时历法仍以十月为岁首)，武帝还多次出巡郡县。先到雍(今陕西风翔)祭祀五帝，之后折向东北，从夏阳到河东。在河东郡(今山西夏县北)的汾阴(今山西万荣北)祭祀后土祠。尔后复南渡黄河，取道荥阳(今河南荥泽西南)西返洛阳。武帝这一次周游河洛，观省民风，司马迁父子都是跟着的。第二年冬十月，武帝照例到雍祭祀五帝。之后，西过陇坂(山名，在陕西陇、甘肃清水境)，登空桐山(今甘肃平凉西)，又北出萧关(今甘肃固原东南)，和数万骑兵一起狩猎于新秦中(今内蒙古鄂尔多斯境内)，然后回到甘泉(宫殿名，在今陕西淳化甘泉山)。这就是本文一开始所说“余尝西至空桐”，或许正是司马迁那次扈从。

李长之在《司马迁的人格和风格》一书里，以“自然主义的浪漫派”形容司马迁的人格。这种浪漫的自然主义的养成，是深得江山之助的。司马迁的扈从巡游，从山水间走出，性格中总会带些浪漫气质：逍遥、任侠、疏狂。在纂修史书时，司马迁通观千秋史事，离不了雄阔的心胸。述录逝者行状，离不了细腻的情怀。司马迁在史学上的成就与他的这些游历是分不开的，这也难怪现在很多高校都把旅游和历史专业放在同一个学院，两者之间的关系可见一斑。司马迁旅行的经验会给人旷达的胸襟，还能给笔端带来新异的东西，因此司马迁写出来的是一种饱含诗意的文字，他把史学和文学打通了。他以文学的笔法记史，写出了一部最美的史书。

(五)奉使西南知闳达

空桐侍从的次年(元鼎六年即前111)秋后，司马迁奉武帝之命出使巴蜀以南，代表汉朝中央政府去视察和安抚西南少数民族地区。从汉武帝在位二十多年来，先后派唐蒙、司马相如、公孙弘等去西南所负通好和开发少数民族地区的重大使命来看，司马迁此时已经表现出卓越的外交、安抚才能，被认为是当朝众多的“辩知闳达，溢于文辞”[6]2863的人材之一，取得了武帝的重视和信任，因而才能有这次西南之行的使命。他这次到西南去，条件好得多了，巴蜀地区和巴蜀以南的道路已经开通。司马迁由长安出发，南出汉中(今陕西汉中南)，经巴郡(今四川、重庆北)到犍为郡(郡治鄨，在今贵州遵义西)，由犍为郡到牂牁郡(今贵州黄平西)。然后到蜀郡(今四川成都)，出零关道(今四川芦山东南)，过孙水(今安宁河)桥，到越嶲郡(今四川西昌东南)，再到沈犁郡(今四川汉源东南)。这就是司马迁说的“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西昌)、笮(汉源)、昆明(今云南保山、腾冲、顺宁等地)”的具体路程。司马迁这一次的出使，无疑收获也是很丰富的。从此，司马迁对祖国西南地区的地理、物产、民情、风俗，便有了较深层次的认识。

游历踪迹遍及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司马迁以博大精深的学识，融祖国山川灵秀于《史记》，以雄肆豪放的笔触，描绘了气象万千的锦绣江山和奔腾不息的历史长河。章学诚在《文史通义》里所下“范围千古，牢笼百家，创例发凡，卓见绝识”十六字定义，可谓扼要明通。《史记》的篇幅来的大，切口却很小，过眼云烟与那繁复雅驯的文辞配合着，造就了一种史传的新风格。“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且“其文疏荡，颇有奇气”。苦难的土壤上开放出艳丽的花朵，五十二万字的大书，放射着生命的光彩。写完《史记》后的司马迁，断了消息，下落至今成谜，连卒年亦不可考。一个写史的人，求的最是信而有征，到了自身，空留一叹。

2017年11月8日，出席记者节纪念活动，记者们追奉司马迁为其鼻祖；参加中国传记文学学会年会，传记文学界的作家们认为《史记》中的“本纪，世家，列传”是我国最早的传记文学作品；参加旅行社的活动，回顾我国著名的旅行家，除了我刚才列举了张骞、玄奘、徐霞客外，还有七下西洋的郑和、“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李白、著述《佛国记》的法显、东渡日本的鉴真、出海远航十八国的汪大渊等等。其中除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的时间早于司马迁外，其余都是司马迁的后来者。称司马迁为“游圣”，作为旅行家的拓荒者、创始者之一，确实名至实归、当之无愧。

[1] 蔡尚思.中国文化的优良传统[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

[2] 韩兆琦.史记笺证[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4.

[3] 班固.汉书·地理志[M].北京：中华书局，1999.

[4] 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2.

[5] 司马迁.史记·封禅书[M].北京：中华书局，1982.

[6] 班固.汉书·东方朔传[M].北京：中华书局，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