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艳霞
(云南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650091)
拉祜族属跨境民族,主要分布在中国的云南省和缅甸、泰国、越南、老挝等东南亚国家的山区和半山区,在中国,拉祜族主要分布在云南省澜沧拉祜族自治县、临沧的双江县和南美乡,其中澜沧拉祜族自治县是拉祜族人口分布最多的地区。从整个澜沧拉祜族自治县来说,酒井乡老达保拉祜族村寨是宣传拉祜族文化的重要窗口。老达保寨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拉祜族史诗《牡帕密帕》和芦笙舞的保护传承基地,2007年,该村的李扎戈、李扎倮进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名录,现在还有省级和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李扎莫和李娜努也住在该村,保存较为完整的拉祜族史诗《牡帕密帕》吸引了众多的学者前来调查研究。老达保寨的四位史诗传承人在演唱和传承《牡帕密帕》的过程中,对拉祜族最大的神“厄莎”极为崇拜,他们讲到现在拉祜族“建房子”“吃茶叶”“跳芦笙舞”等习俗都是厄莎所教,人也是从厄莎种的葫芦中出来的。他们对厄莎的信仰是对拉祜族原始宗教信仰的直接反映。但同时,老达保的四位史诗传承人又是基督徒,遵循着基督教所规定的行为准则。
在老达保,几乎村子里的人都信仰基督教,村民每周去教堂做礼拜的时间很多,传道员李扎袜①讲,每周二、周六晚上及周日都要去教堂做礼拜,周日要做四次礼拜,早上8点一次,男女村民都可以去,中午12点是女人做礼拜,下午3点是青年团契,晚上20点还有一次,男女村民都可以去。至于为什么一周要做这么多次礼拜,李扎袜讲到在他之前老达保还有两位牧师,1915年基督教传到糯福,1926年牧师就开始在糯福大教堂学习,牧师当时学习到的基督教就是这样子的,然后牧师把他从糯福学到的基督教做礼拜的规定再传到老达保。李扎袜出生于1960年,他讲到的基督教传到糯福以及在他之前的两位牧师在糯福学习基督教的行为是他听来的,而非他的亲身经历,他讲述这些事件的过程,正是记忆的凸显过程。这种并非个人切身经历的记忆,更多地来源于集体记忆,以“说—听”的方式被社会中的个人习得,并内化为个体记忆的一部分,形成个体与个体、个体与群体认同的心理基础。
在老达保,四位“非遗”传承人的个体记忆也带有这种特点。他们讲到自己信仰基督教的原因时,都说到是因为家里长辈信基督教,在他们小时候就教他们信,没有一个传承人说到他们信仰基督教是因所经历的的重大事件引发的,他们对于基督教的信仰其实是被选择的过程。在被选择的信仰状态下,他们对基督教信仰的最初记忆主要来源于父母辈的记忆,是集体记忆的接受。他们从懵懵懂懂时开始感受并学习基督教相关知识,到坚持,再到现在的自觉信仰,这一方面说明了他们的个人记忆具有能够承接集体记忆并融合集体记忆的包容性,另一方面也说明记忆是一个包含着过去的、现在的与未来的可塑性的动态系统。记忆是人们对过去的知识和情感的表象化认知过程,但又不仅仅是过去事件的搬运工,而是记忆主体根据自身所处的当下现实而唤起的过去事件并赋予意义的主体行为,与记忆主体在当下现实以及未来期待中所属的社会集团的自我认同有密切的联系。在四位史诗传承人生活的老达保寨中,几乎所有村民都是基督徒,基督教信仰已成为村民的日常生活行为,四位史诗传承人作为老达保寨的一员,自然要融入村民,得到村民的集体认可,而基督教信仰恰恰提供了途径。在此记忆基础上形成的身份认同,具有明显的社会文化意义,他们并不会认为自己是作为基督教信仰者的拉祜族史诗传承人,而只是生活在老达保寨中的拉祜族村民。
拉祜族对最大的神“厄莎”的信仰由来已久,他们坚信天地万物的创造都是厄莎所为,对“厄莎”心存敬仰和敬畏,这在今天四位非遗传承人那里表现得最为明显。他们最喜欢唱也经常在仪式场合如盖新房、结婚等场合唱《牡帕密帕》中“造天地”和“扎笛娜笛”的部分,这部分是对人自身以及人所置身的生活环境的解释,是与人的切身利益密切相关的内容,他们把这一切都归功于厄莎的创造,由此可看出天神“厄莎”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在老达保的四位史诗传承人那里,“厄莎”不仅仅指的是“天神厄雅莎雅”,还指称“上帝”,因为“厄莎”的同音词esha在他们所信仰的基督教中就是对“主耶稣”的称呼。
李扎迫(李扎戈的孙子)解释“耶稣”在拉祜语中读作“esha”,这个语音与“厄莎”相同,曾有学者对此作出研究认为基督教作为外来文化,需要依托拉祜族最有影响力和生命力的厄莎信仰作为载体进行传播发展[1],所以把主耶稣的拉祜语发音设置为“esha”,这就与拉祜族信仰的“厄莎”一样了,拉祜族因此才接受了基督教信仰。笔者认为,老达保拉祜族尤其是四位“非遗”传承人对《牡帕密帕》内容非常熟悉,对厄莎身份、地位、贡献记忆更是深刻。他们对主耶稣esha的信仰,其实是“厄莎”信仰的另一种存在形态。
“身体实践”是保罗·康纳顿在《社会如何记忆》中提出的重要概念。为了说明什么是身体实践以及记忆如何在身体实践中沉淀和积累,保罗·康纳顿将“身体实践”区分为“体化实践”和“刻写实践”。对于个体而言,体化实践更经常被用到,“一个微笑或一次握手或见面打招呼说话,都是一个传达人或者一些传达人以他们自己现在的身体举动来传达的信息;只有他们亲身在场参与这个具体活动,才能传达信息。”[2]对于这些实践,身体利用它的功能对其进行记忆,并在日常生活中按照一定的社会要求完成,体化实践在生活中已经变得日常化,以致于会忽略它的存在,就像文化对“坐姿”这种简单而日常化的行为一样,记忆有不言而喻的重要性——权力和等级一般通过相对于他人的某些姿势来表达。从文化意义上看,极其日常化的、普通的身体实践提供了记忆方法。
李扎戈全家人都在的时候,他们会在饭前祷告,由李扎迫主持,但只有笔者、李扎戈和他的妻子在家的时候,饭前就没有祷告;在李娜努家吃饭时也是如此,只有笔者和李娜努两个人吃饭,饭前也没有祷告;和李扎莫去吃杀猪饭,李扎莫也是没有祷告就开始吃饭。还有一次在李扎戈小女儿家吃杀猪饭,饭菜摆好在餐桌上,李扎戈已经拿起了筷子,他的女儿用拉祜语跟他说了一句话,他放下筷子,站起来开始祷告。几位史诗传承人对基督教饭前祷告的仪式并未严格遵守,只有在他人(其他基督教信仰者)在场时,他们才有祷告的意识,这并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应有的做法。身体记忆是最诚实的,他们的身体记忆折射出他们的信仰习惯。
邵卉芳在《记忆论——民俗学研究的重要方法》[3]中认为身体记忆有复合性,身体记忆概念的使用并不仅仅局限于个人记忆的范畴之内,还同时适用于集体记忆、社会记忆与国家记忆等范畴。那么,作为身体记忆一部分的“头脑中的记忆”是否也具有这个特性呢?笔者以为这个答案是肯定的。“头脑中的记忆”涵盖过去的与当下的记忆、融合选择性记忆和遗忘性记忆,也即记忆会根据记忆主体当下所处的情景选择符合集体认同和社会认同的记忆,遗忘自己所不熟悉的记忆。
李扎莫头脑中复合记忆的表现是:李扎莫讲耶稣在玛利亚肚子里时吃血果子,一个月吃一个,十个月出来了,所有的动物肚子里都有人窝②,没有人窝就没有吃的,就不能长大,每个人都是慢慢的吃的,慢慢的长大,这和李娜努讲厄莎出生的过程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而李娜努的《牡帕密帕》又是跟着李扎莫学的。李扎莫还讲到玛利亚的儿子是老天爷耶稣,他只能活33年,救了其他的人,人才生存下来,但讲到老达保的人是哪里来的时候,他又说到是从葫芦里来的。李扎莫十三四岁开始学唱拉祜族史诗《牡帕密帕》,二十五岁已经全部会唱,作为一个史诗传承人,到今天为止,他完整演唱《牡帕密帕》的次数无法计算,《牡帕密帕》的演唱早已经成为他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在教堂里,作为《圣经》学习者,李扎莫主要是“听”。所以,在被邀请讲“耶稣出生”的内容时,他一方面要认同自己基督教信仰者的身份,调动起对《圣经》的记忆,但另一方面对《牡帕密帕》内容的深刻记忆又无法回避,这就出现了记忆的复合,并且李扎莫选择“厄莎出生”的深刻记忆弥补《圣经》中“耶稣出生”的模糊记忆或记忆缺失部分,从而构建起其基督教信仰者的身份。但也正是记忆的复合性,显示出李扎莫是将拉祜族的宗教信仰与基督教信仰分开来看待的,他首先认同的是拉祜族的身份及文化,然后接受基督教信仰,并将其内化为具有拉祜族特色的基督教信仰。李扎莫对耶稣的讲述其实还是对“厄莎”的讲述。
2017年1月18日,在老达保的教堂中进行了一次礼拜活动,这次礼拜的主题是“教拉祜人怎么过年”。
晚上19:55,提醒村民参加礼拜的钟声响起,但此时还没有村民来到教堂。
晚上20:10,村民陆陆续续来了到教堂,他们把鞋子放在教堂门口,光脚走进教堂,在其他村民还没有来的时候,先祷告,然后看看拉祜文的《圣经》,拉祜族史诗传承人李扎戈、李扎倮也来了,李扎莫因为生病没有来。
20:12 从班利来的一位老人先用拉祜语讲了一会儿,然后领唱赞美诗。
20:22 传道员李扎袜讲经,讲完后带领大家祷告,领唱赞美诗。
20:28 班利来的老人带领大家祷告。
20:32 传道员李扎袜领唱,四位男村民两位女村民合唱赞美诗。
20:36 传道员李扎袜带领大家祷告。
20:39 传道员李扎袜领唱赞美诗。
20:42 班利来的老人讲经,其他村民都在认真地听老人讲。
20:55 教堂的人邀请笔者一行人唱赞美诗,合唱了一首《奇异宝典》。
21:00 教堂的村民一直唱诗,祷告,在这个过程中,李扎戈和李扎倮并没有全程都唱诗(在礼拜结束后的访谈中,李扎戈和李扎倮说他们没唱是因为年纪大了,眼睛看不见了,耳朵也不好了,学不会),整个礼拜活动持续到21:10结束。
活动结束以后,李扎戈在家换了拉祜族民族服装后去村寨广场观看本民族的歌舞表演。
这次的礼拜活动中仍然是用拉祜语进行的,笔者请李扎戈的孙子李扎迫当翻译,班利来的老人在礼拜上讲到在《利末记》中上帝有让骸骨一个接一个地复活的能力,上帝的这种做法需要老达保的村民学习,“如今我们在基督里,彼此相爱,不管是进新房,结婚,跳舞,邀请岩田教会、东佛教会、东岗教会、班利教会,邀请很多,这就是骸骨一个连接一个的样子,你的教会,我的教会,软弱的话,邀请别的教会帮助;在建盖教堂上的资金不足,培训、牧会上的不足,邀请互相帮助,这就是骸骨一个接一个的意义,这是我们要学习的一个话题。”这与拉祜族“互帮互助”的传统有异曲同工之妙。
老人还将拉祜族传统的“礼”、对中国共产党的感恩与基督教的教义结合起来,“今天的日子里,日子过得很好,要感谢我们的领导、政府,我们要衣服就送给我们,没有吃的就给我们吃的,也感谢共产党的关心,我们不忘恩。今天我们的领导、县委领导的关心很周到,所以要在党的领导下,乡、村委会领导的领导下,寨子老人队委会的领导下,听从,服从,因为领导我们是为了我们吃住得好,生活过得好。今天我们过大年是赞美上帝,吹芦笙,跳摆舞赞美上帝,大卫的时代就已经说过了,教导了那个时代神的子民,如今也在教导我们这一代神的子民,我们每个人都好好思考上帝的话语,也要服从党的政策领导,好好过年,好好生活,好好学习。”拉祜族对中国共产党和政府的感恩与他们对解放前和解放后社会生活变化的记忆密切相关。
“在圣经里,主耶稣做给了榜样,主耶稣给自己的门徒洗脚,因此主给我们做榜样,所以,今天我们都得去跟长辈、父母、亲戚洗手(礼仪),像主耶稣洗门徒的脚一样,我们也要彼此服侍,彼此跟老人拜年洗手。所以,新年接新水,热好了之后,拿着去拜年、洗手,这是拉祜族传统的礼仪,也是主的教导。新的一年,老达保人蒙上帝的赐福,复兴教会,复兴灵命。”在这里,老达保村民将他们要在过年时遵循的“吹芦笙”“跳摆舞”“拜年”“洗手”的礼理解成是主耶稣的教导,但在《牡帕密帕》里,这些礼都是厄莎教的,“厄莎”与“主耶稣”在他们的记忆中已经融合为一个存在。老人是李扎戈的好朋友,每年都会来李扎戈家住一段时间,李扎戈也明确表示他觉得老人讲的很对。
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赫对于个人记忆与社会记忆的关系这样理解:个人记忆只有在社会化的过程中才能形成,个人记忆具有社会性并受社会的制约。因此对史诗传承人的口述史研究很有必要,属于史诗传承人的个人记忆其实与社会记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透过个人记忆,可以审视社会的某些变化和特征[4]。李扎戈说“人是上帝创造的”和“人从葫芦里出来”这两个说法都对,还说《牡帕密帕》里面好的东西他信,不好的东西他不信,到底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他说中国共产党说是好的他就信,中国共产党说不好的他就不信。在这里,他将对原始宗教、基督教、中国共产党的记忆糅合在一起,这与他现实中所拥有的“《牡帕密帕》传承人”“基督徒”“中国共产党员”的身份有关,与使他一步步拥有这些身份的社会变化的记忆有关。
记忆论因为它的一些缺陷,如“错误的记忆”“虚构的记忆”等观点,致使其目前无法成为民俗学研究的主流方法,但不能否认其对民俗学研究的重要意义,特别是在民俗的仪式操演逐渐退化乃至消失,在老一辈与新一辈的史诗传承人之间出现“青黄不接”的现状前,记忆论的研究方法为民俗研究提供了可能途径——在分享、保存与分析民俗记忆的过程中,打通民俗学研究与社会史、思想史研究的界限,寻找民俗研究和民俗传承的新视角。
在分析澜沧老达保拉祜族史诗传承人对于“天神厄莎”的信仰和“主耶稣esha”的基督教信仰的记忆中发现,几位史诗传承人是在拉祜族传统文化的基础上来接受、理解和消化基督教,他们首先认同的是拉祜族的族群身份,在此身份认同的基础上形成对“天神厄莎”的信仰,随着对基督教信仰的被选择到自觉信仰和“‘非遗’传承人”身份的赋予,他们不断地游走于“基督教信仰者”和“史诗传承人”的身份之间,记忆的诚实性和复合性给予他们独特的披着基督教信仰外衣的厄莎信仰。
注释:
① 李扎袜:拉祜族史诗《牡帕密帕》国家“非遗”传承人李扎戈的儿子。
② 人窝:子宫。
[1] 苏翠微,刘劲荣.拉祜族厄莎信仰与基督教的互动整合[J].云南社会科学,2006(1):86-89.
[2] [美]保罗·康纳顿.社会如何记忆[M].纳日碧力戈.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91.
[3] 邵卉芳.记忆论:民俗学研究的重要方法[J].云南社会科学,2014(6):83-88.
[4] 王晓葵.记忆论与民俗学[J].民俗研究,2011(2):28-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