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中的“异乡”
——近代四川的文化、社会与地方认同》笔谈

2018-03-07 05:42李轩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18年34期
关键词:会馆异乡四川

李轩

(河北大学历史学院,河北保定 071000)

“蜀为西郡,古号益州……田肥地茂,岁无水旱之忧;国富民丰,时有管弦之乐。所产之物,阜如山积。天下莫可及也!”这是三国演义第六十回“张永年反难杨修 庞士元议取西蜀”一节中,张松对杨修介绍蜀中风土时的描述。尽管古蜀文明并非一直完整地延续,但近代的四川既传承了优秀的古代文化,又开放进取、生机勃勃,铸就了本土文化与国家文化交相辉映的时代,给川蜀注入了新的希望。被称为“最终的天府之国”“东方眼中的伊甸园”的川蜀之地始终是学者研究的重中之重。

近来,一部关于中国近代社会史研究新作——《国中的 “异乡”——近代四川的文化、社会与地方认同》(以下简称《国中的“异乡”》)在学界引起不小反响,使近代中国地方区域史研究再结硕果。该著作在传统文化史研究的基础上,引入文化、社会及物质等分析,为“新文化史”冲击下的思想史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考内容,扩大中国近代区域史的研究范畴,促进新的争论。该书收录了作者早年关于四川省历史研究的五篇文论,各章研究对象虽不尽相同,然而学术关怀均指向地方认同这一主题。该书充分展现出,作为一个由大量移民组成的边缘区域,四川在国家意义上的政治与文化地位一直以来不漏锋芒,但随着移民群体的到来,多方力量的介入下,蜀地风采日益彰显。笔者在阅读本书之后,结合自己的认知,就《国中的“异乡”》的写作特点及其重点叙事提出一些想法,希望有所收获。

1 《国中的“异乡”》写作特点

1.1 问题意识——“述事而以理昭焉”

自20世纪以来,史学界如傅斯年等学者就提出了:“科学研究的题目是事实的汇聚”“学问的发展是不断把问题新陈代谢”等观点,当代学者罗志田教授也反复强调:“中国史学的一大问题是缺乏问题意识”,王笛学者也指出:“哪怕你研究的是一些很小的问题,但是也需要上升到一个更抽象的层次,和大家共同关注的大问题进行学术对话”。因此,问题的发现,除充分了解既往的相关研究,确定某一课题是否有研究的空间外,发现有价值有代表性的课题,可以大致反映其他地方的现象和问题便成为“问题”的关键。这里,王东杰教授给我们做出了很好的示范。

在问题意识上,《国中的“异乡”》关注国家文化和地方文化的冲突。“文化、社会”与“地方认同”,这是书中标题中的3个关键词,也正是这些耳熟能详的词触动了我们对中国近代的地方、国家和认同进行更深入思考。而该书正是透过对晚清民国四川社会与文化史上几个片段的勾勒,试图对中国近代的地方、国家和认同进行更深入思考,尤其希望凸显“全国地方性”和“地方民族主义”这两项相辅相成的文化现象的重要性。

王东杰教授在书中后记也提道:“当初写这些文章的时候,并没有一个严整计划,现在回头来看,发现它们竟然大都离不开‘近代四川的地方认同’这一主题”,即对中华一体的认知上,强调在近代文化背景下,川蜀地区如何产生并在族群之中形成持续的文化认同。王东杰教授以敏锐的文化洞察力、广博的视角,从四川文化几个方面入手,对“国家与地方的文化认同”予以了透彻的解析,由此,书中对每个问题的阐释都有着比较开阔的宏观视野,也对史学界反复论争的问题做出了回应和解答。这样,书中的很多观点都有了很强的说服力,其学术价值之重大就不言而喻。

1.2 研究视角——“居一隅而观天下”

在研究视角上,《国中的“异乡”》一书可谓“一隅通天下”。虽是地方史题目,实际蕴含极大的视野和关怀,深化了对国家与社会关系的理解。作者在导言中指出:“中国的‘地方性’也毋宁是一种‘全国地方性’……在这个视野下来看中华文化,它仍是一个充满异质性的连续体”。近代史专家李金铮教授也曾说:“问题意识并不限于小历史自身的‘小’,更有在‘小’的基础之上的‘大’,也即从地方史研究中衍生的普遍问题”。

这不禁让我们想到近几年史学研究“碎片化”的呼声越来越高,“小历史与大历史的对话”成为史学界热议的话题。对此,我们要承认由于历史本源的复杂性及历史研究的有限性,史料不一定能够指出历史的整体,但是可以指出历史的发展规律。所以说,宏观研究与微观研究其实并无高下之分、优劣之别,组织这些碎片化结果整合成全局拼图,不失为一种研究途径。王东杰教授正是以整体史的立场从事地方史研究、研究“碎片”,并进而实现整体与局部的互涉,如四川人身处内陆省份还有移民环境的特殊认同,还有从川大的国立化看国家与地方的互动……“国家”这一象征符号在地方场景中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演绎,借“国家”的权威来表达自己的利益诉求,这样,国家权力与地方社会之间的关系就昭然若揭了。这些研究所引发的思考比试图给出的解答更引人入胜,而相关问题的后续也更值得我们跟进。

1.3 写作风格——“览群书而辞清丽”

仅凭借口耳相传的乡土记忆难以为文章写作提供持久动力,因此对乡邦文献的整理就极为重要。王东杰教授博览群书,搜集各种史料,对地方文化发展状况进行持续关注,在写作过程中大量使用县志、奏折、碑记、日记、古代文集、小说笔记、校史、报纸等资料,给我们展示了形象丰满、细节生动的图景,富有表现力,引人入胜,也很好表达出了士人的地方认同感,也强化了这种认同。以下介绍一二。

文中在第一章“‘乡神’的建构与重构:方志所见移民会馆崇祀中的地域认同”中大量出现县志,如《井研县志》《新繁县志》《重修大足县志》《西昌县志》等为我们提供了各地人口来源、会馆分布与修建、清代西南移民会馆名实与职能等文化方面的珍贵史料信息,书中还以奏折、碑记和清代笔记小说如 《宫中档雍正朝奏折》《重修禹王宫碑记》《湘绮楼日记》等作为补充史料,完善移民会馆崇祀相关信息;而在第二章“地方认同与学术自觉:清末民国的‘蜀学’论”中则引用古代文集、小说等文学资料来证实巴蜀文化的繁荣与兴衰,生动地描绘了天府之地“文武全才,智勇足备,车载斗量,比肩继踵,不可胜记”的繁荣画面;而在四、五两章,谈到四川大学的“国立”化、四川大学史学风气的变化过程时,校史资料就显得格外珍贵和重要,而报纸如《成都快报》《商务时报》等报纸记载的有关川大新闻也使得文章叙事完善而客观。

在文章写作风格方面,王东杰教授的文笔清丽,不落俗套。其中第四章 “四川大学国立化进程(1925—1939)”的改写尤其精彩,把那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胶着互动的感觉刻画得栩栩如生而又灵动跳脱,给人一种纵心所欲之感。通观全书,每有妙论,作者都是娓娓道来,没有花哨的手法,自然流畅而又不失文雅。

2 《国中的“异乡”》一书新探

2.1 “乡神”——四海朝圣主 峨眉列仙庭

清代以来从湖广、广东、福建、江西、陕西等地迁徙入川的移民及其后裔,怎样处理他们的地方认同,又如何最终成为一个“四川人”?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变化随时发生但又缓慢和微细得难以察觉,其中充满了多种可能,作者把考察的范围缩小在会馆崇祀中。文中介绍了四川客家会馆的称谓及供奉神祇、客家会馆的功能、会馆建筑等。

会馆是明清两代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具有综合功能的组织。会馆最早出现于明永乐年间,继而迅速发展,于清代大为兴盛。各种形式、各种主题的会馆大量出现,成为四川各地方志中必不可少的一项记录内容,即是这一现象的反映。其中如光绪《广安州志》在谈到当地场镇时云,其“大者,祠庙鼎峙,会馆林立”,显然是把会馆视为地方的文化标志性景观。

文中还介绍了诸多“乡神”,如在清代四川,湖广会馆多称禹王宫,主祀大禹;广东会馆称南华宫,主祀六祖慧能;陕西会馆多称武圣宫,主祀关羽。一般为其原籍的“乡神”,会馆所祀乃一地的“乡神”或乡贤,显然把会馆崇祀对象视作了移民乡土认同的象征。因此,它可以被看作一个集体认同的象征符号。透过自己独特的符号,各个移民群体得以展开他们从生存需求到精神寄托的多重实践,共同营构了一个五方杂处的移民社会。

作者试图从宗教与象征的层面上对清代四川地区的移民群体地域认同状况做一把握,并对他们在内心深处成为“四川人”的大致过程做一粗线条的勾勒。

但是作者的研究更多地注意了会馆维持移民原乡观念对于族群融合及形成新的地域认同,然而如何处理原乡与移居地之间的关系?由于民间信仰的多元性和模糊性,这些问题很难有一标准答案。

2.2 “蜀学”——蜀地多俊杰 永作锦江春

第二章的视角从社会转向更加专门的四川学界。《隋书·地理志》称四川人“士多自闲”,蜀人喜治学而不求仕进的心态在此找到渊源。僻居内陆的四川人,由于交通信息的闭塞,比起得风气之先的沿海人,文化的流动性和传播性难以与之抗衡。自“文翁化蜀以来”,四川人常以“蜀学”自傲。明末清初以来,内乱不止,四川文化的光芒逐渐微弱下来。近代张之洞重振蜀学、创办尊经书院;大儒王闿运指点读书门径。以此为新起点,蜀地学人承文翁之教,继蜀学渊源,熔中西于一炉,终成大家风范。作者从清代、民国的谱牒中,从古代文集中,从四川民歌中以及近现代和当代名人的诗文中辑出部分,以展示蜀人丰富的文化内涵。

书中把近代四川学人的‘蜀学论”放在一个稍长时段的地方社会文化史脉络中考察,以凸显地方认同在学术文化层上的表现。并且,四川在历史上经过了多次移民,所以今日的四川文化与清代以前的文化有延续的一方面,也有断裂的一方面,这也是作者在书中谈及的重要一点。经学大师廖平学术自成一派,吴之英孤立求真谛,川蜀学人“闭门造车”的背后是强大的独立和自信作为支撑,但是,对这一地域性学术的描述,又不仅是地方视野所能涵盖的。学者王恩洋曾说:“四川是中华民国的一员,我们应将四川文化方面所贡献于全国者如何,其特殊点在哪里,加以研究,同时加以表彰”。由于四川地理条件的限制,其学风常与国内主流不同,所以,即使是川内学人,也不能忽视这一背景。

2.3 “异乡”——此身如传舍 何处是吾乡

中国人一般有极强的乡土意识,“落叶归根”便是20世纪之前大多数中国人的基本信条之一。历史上有屡见不鲜的移民现象,但不论经过多么漫长的时间,移民最终总会转向新的家乡认同。唯这一转变发生在人们的内心深处,其具体过程实难论断。

尽管这一心路历程难以窥探,但是王东杰教授的分析十分精彩,并且对作者本人在之前创作的论文《国中的“异乡”: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旅外川人认知中的全国与四川》做了补充。不同于第一章研究那些来自外省迁徙过来的移民,而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旅居外地的四川人。虽然身在异省,他们仍密切关注蜀中局势,但在外省人眼中,川人往往被视为中国的“异乡人”。作者详细分析了这种认知其中的原因:四川在政治上处于半独立状态,分控于大小“军阀”之手;社会风气闭塞饿,文化落后,这也是这一节的重点探究内容;此外,作者还讨论旅外蜀人对四川事态的评论与提出的对策以及旅外蜀人为消弭外省人对四川的负面印象所做的努力。

不管是国中的“异乡”还是“民族复兴的策源地”,四川在全国舆论中的形象变化,固然受四川这一地方因素的影响,也与整个国家乃至国际局势的变化息息相关。这样,考察四川“国中异乡”现象的形成和演化进程以及旅外川人的相关社会心态转变,就要从 “地方史”或“地方性知识”的角度为20世纪前期中国的“国家统一”问题提供了更进一层的认识空间。

2.4 “川大”——岁月自更迭 百川归于海

2016年,四川大学迎来120周年华诞,关于她的起源与历史脉络,王东杰教授在书中为我们展现了“川大”的前世今生,如学科发展、机构设置、川大学术独立过程,并重点叙述了任鸿隽与《川行琐记》的争论等。书中第三章结尾处谈到《北京大学四川同乡会会刊》宗旨就是要“使川人知道现时是怎样一个世界,自己所处的中国是怎样一个中国。”教育界对国家与地方的日益关注成为四川学界的亮点。于是作者选取四川大学历史学科的发展的案例,在第四五章便沿着这一线索聚焦高等教育领域,描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各种力量围绕着四川大学的’国立”名衔展开的角逐,以及四川地方学术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像所有的微观史著作一样,这篇文章把视野拓展到整体史的宏观脉络中。它使我们看到,大学“国立化”不仅是关系到权力归属的“学术——政治”问题,也是一种重塑地方学术格局的“学术政治”问题。地方性并未因国家化而彻底消失,相反,它也在把进入地方语境下的“国家”加以“地方化”。因此,强调地方机构的研究,不仅应将其当作一个集体现象,也应将之扩及于现实环境中历史的经验与选择。

3 余论

该书中,王东杰教授对四川区域史进行了深入的讨论,通过与众多学者、前人交流、沟通与碰撞,产生了创新思维的火花。通过字里行间的表述,可以体会到扎实的工作,长时间跟进自己的研究课题,细致认真的工作等使文献研究和写作一气呵成,下笔有神。而实际上,这离不开作者多年的辛勤躬耕,正如王东杰教授在本书完成后袒露心迹:“其中有三篇都写于十多年前,此次重读,不但发现了几处令人汗颜的错误,而且也产生了一些似乎更加细致的见解。这当然未必意味着学力的增长——昨是而今非亦不是不可能,不过,治学者也总希望见识与年龄俱进,把自己的最近心得与人分享,本身就是一件不可多得的乐事。”因此,该书使笔者对一些地方史学术问题产生浓厚兴趣的同时,王东杰教授对历史研究严谨务实的态度也深深感染着我。

而历史的迷人之处也正在于生动而复杂,宏大而深远,吸引人们去探求真相。当历史学人越是努力向前,越有更多发现未知的可能。从该书来看,不难发现,对于近代地方史研究还存在着很大的空间:如作者对四川文化历史的时间纵向变化和空间横向比较还有进一步拓展的余地;各个章节之间叙述并不平衡,有的方面缺乏完善。而从宏观和长远来看,学者能否创新研究方法、重构社会认同,从“全国统一”的语境下探索各地区发展的“差异化”问题,也是近年来学人们孜孜以求想要解答的问题。所以历史学研究依旧任重而道远,今后应再做更深入探索,以期望出更多的优秀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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