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燕
(云南师范大学 云南 昆明:650500)
匕首这一意象在唐传奇中多次出现。唐传奇中出现的匕首意象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它都为侠客所拥有。从对匕首本身的解释以及从唐传奇中匕首所代表的意象这两个角度来进行分析,不仅可以回答匕首多为侠客所持有的问题,还可以阐释匕首这一短兵器在唐代所蕴含的文化意义。
要想理解匕首这一词义,我们首先得弄清楚它和剑的渊源。《辞海》云:“匕首,短剑。”《史记·吴太伯世家》:“使专诸置匕首于炙鱼之中以进食,手匕首刺王僚。”司马贞索隐:“刘氏曰:‘匕首,短剑也。’按《盐铁论》以为长尺八寸。《通俗文》云:‘其头类匕,故曰匕首。短刃可袖者。’”①《重编国语词典》云:“短剑。剑头像匕,呈半圓形,有如饭匙,故称为匕首。”《汉语大辞典》云:“匕首,短剑。
从上面的文献记载可以看出匕首是剑的一种,它属于短剑,体积较小,便于隐藏,匕首是由最早的剑演变而成的一种短剑。
侠客的武器为什么选用匕首而不是刀或者矛、弓箭之类的兵器,据笔者推测可能是匕首体积短小,便于隐藏。从对匕首的含义解释就可以看出这一特点。匕首的体积比较小,便于携带。所以《聂隐娘》里才有“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这样的描写。如果匕首太长的话,脑袋是根本藏不下的。就算对匕首进行神秘化的描写以突出聂隐娘的武功高超,也得符合情理。红线把龙纹匕首配在胸前也可以看出匕首体积短小,便于携带这一特点。
匕首在唐传奇中出现往往是用来刺杀敌人的。《聂隐娘》中聂隐娘被授予“羊角匕首,刀广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见。……又携匕首入室,度其门隙,无有障碍,伏之瞑,持得其首而归。”《崔慎思》里“……忽见其妇自屋而下,以白练缠身,其手持匕首,左手携一人头。”②从上面的记载可以推测出匕首还有锋利的这一特质。关于匕首(即短剑)本身锋利的文献记载也比较多。《考工记》云“郑之刀、宋之斤、鲁之削,吴越之剑。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此地气使然也”。依据《考工记》的记载,战国时期的工匠已经累积了足够的经验,能充分的掌握冶炼青铜的技术,按照器具不同的用途,合金中的铜与铅、锡比例也有所不同。这样的冶炼技术领先西方国家近千年。上面的文献都记载了古代的铸剑技术之高超精良,所以匕首具有锋利和体积短小便于携带这两个优良特点。
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剑被不断赋予新的文化内涵。“它既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皇帝授予的尚方宝剑,具有先斩后奏的生杀大权;它是僧道降妖伏魔的法器,被赋予了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的神奇色彩。它还是显示文化的风雅佩饰,文人学士以剑示高雅不俗。剑在古代不仅作为武器,也是尚武精神,甚至是“镇守天下”的象征。”③那么,匕首,作为剑的一种,它也自然而然地被赋予了一些文化内涵。匕首这一意象在唐传奇中有哪些文化内涵呢?
到了唐代,侠文学主要表现在诗歌和传奇中唐传奇中就含有侠文学的创作。聂隐娘、红线、虬髯客、《昆仑奴》中的磨勒、《义侠》中的义士,他们都是唐传奇中典型的侠客形象,聂隐娘知“魏帅不及刘”,果断投靠刘仆射,站在正义的一方,红线为了给人一个警告,以解救自己的主子和城中的百姓,就只身前往魏郡,盗取信物。磨勒为了成全主人崔生与红绡的爱情,孤身去一品家盗出红绡。虬髯客为了让自己释然而去杀负心汉,杀了还要食人心肝。他们的行为都体现了侠的特质,即“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不轨于正义”。这些侠客们出场使用的兵器都是匕首。聂隐娘把“羊角匕首”藏于脑后,红线“胸前配龙纹匕首”,磨勒“手持匕首,飞出高垣。”虬髯客“从腰间抽出匕首,……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这种带剑的习俗,大致可以追溯到《山海经》所记载的君子国。《山海经·海外东经》云:“君子国在其北,衣冠带剑。”《山海经·大荒东经》云:“有君子之国,其人衣冠带剑。”晋人张华《博物志·外国》云:“君子国人,衣冠带剑。可见带剑之风由来已久,君子带剑的风气极盛。“剑与好剑之风,成就了古代众多的职业刺客。司马迁名垂青史的巨著《史记》中,为古代的五大刺客——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留下了数千字的篇幅,塑造了刺客的经典形象,赞扬其”士为知己者死“的刚烈精神,成为后起之侠客文化的不绝源泉。”③
侠最早出现在先秦。韩非在该书《五蠹》篇中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此后,《史记》有《游侠列传》,《汉书》有《游侠传》,那么,侠和游侠的关系怎样呢?《说文》:“俠,俜也”,“俜,使也。”“使,令也”段注为“令者发号也。”《史记•游侠传》:“……所谓言必行,行必果,己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千里诵义者也。荀悦曰,立气齐,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世者,谓之游侠。”章培恒先生认为“游”可以解释为交游。“侠可以看做游侠的简称,认为游侠是交游圈中发号施令的人。”④
但是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侠文化的内涵也发生了改变。
《史记•游侠列传》曰:“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埶激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絜退让,有足称者……”司马迁认为先秦的侠是由贵族产生的。推崇他们的言行合一,信守承诺。《史记·游侠列传》记载了像朱家、郭解那样的闾巷布衣之侠,也有像灌夫、宁成这样的富豪家族,也有像袁盎、栾布这样的卿相之侠。在这些记载中,都没有特别突出他们武功的神秘,也几乎没有使用剑的描写,着重突出的是他们感于义气,激于义愤的游侠精神。“当时的侠”广结宾客,并尽可能地厚待他们,以使他们为自己卖力甚至卖命。到了东汉时期,侠威胁到了皇帝的统治,所以统治者对游侠进行打压。《汉书·游侠传》曰:“虽其陷于刑辟,自与杀身成名,若季路、仇牧,死而不悔也。故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非明王在上,视之以好恶,齐之以礼法,民曷由知禁而反正乎!”班固则把侠客当作破坏社会秩序的罪魁祸首,应该对他们加以制裁。
所以,《汉书》以后正史中并没有记载游侠,但是在诗歌和小说中还有游侠的记载。隋朝末年,天下动乱,纷纷起义的群雄崇尚强力,侠客风行。唐高祖李渊在晋阳起兵时发布的檄文,就是将“公卿将相之绪余,侠少良家之子弟”相提并论。尉迟敬德,秦叔宝,程咬金等是“好侠而勇天下的名人”。他们与先前的侠相比,又有自身的特别之处,他们都武艺高强,有的还有着神秘的剑术,大多身带匕首,我们也可以用剑侠或者仙侠来称呼他们,所以,匕首这一意象在唐传奇中标志着侠文化的转化。并且他们多为“藩镇”所养的私客,聂隐娘先为魏帅做事,后又转投刘仆射,红线是潞州节度使薛嵩家青衣。她悄无声息化解了一场战争,符合了中国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理,也是唐代侠文学的有意创作。唐代侠文学的创作为后来的武侠小说的创作奠定了基础。《聂隐娘》中老尼教徒弟的描写有丰富的想象,《虬髯客传》中虬髯客“乘驴而去,其行若飞。”具备了武侠小说中的武功,虬髯客、李靖和红拂被称为风尘三侠,虬髯客为了复仇追杀了仇人十年。在这篇小说了已经具备了后世武侠小说所具备的的武功、复仇、江湖和侠客等基本要素,被称为武侠小说的鼻祖。
唐代,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那种萎靡不振的文弱风气被一扫而光,整个社会充满了蒸蒸日上、朝气勃勃的阳刚之气。在这种背景下,文人们非常喜爱武艺,习剑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保家卫国,建功立业。《旧唐书卷二·本纪第二·太宗上》:“……时隋祚已修,太宗浅图义举,每折节下士,推材养客,群盗大侠,莫不效力。……每日引数百人于殿前教射;帝亲自临试,射中者随赏弓刀,布帛。”《新唐书·李靖传》尝谓所亲曰:”丈夫遭遇,要当以功名取富贵,何至作章句儒!”唐代皇帝、开国将领都非常崇尚武力。另外,唐代藩镇割据,暗杀之风盛行,元和九年,吴少阳死,子吴元济自领军务,在对淮西镇的处置上,朝中大臣分为主战、主抚两派。宪宗主战,征集邻道军队围攻淮西。淄青、成德两镇暗中支持淮西,派人焚烧河阴转运仓,刺杀宰相武元衡,刺伤御史中丞裴度。唐代这种尚武的精神在唐传奇中也得到体现。《聂隐娘》中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协,便派聂隐娘去刺杀。《红线》中魏博节度使田承嗣野心勃勃,私养三千武士,将并潞州。唐代是崇文尚武的时代,剑术遍及朝野,文人、武将、妇女、道家、擅长剑术的人大有人在,剑就成为文人尚武的一个标志,唐代许多诗人都崇武尚剑。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裴旻剑舞为唐代三绝之一。公孙大娘的剑器“独出冠时”。在这种浓厚的尚剑风气影响下,唐传奇中的匕首自然而然成了尚武精神的体现。这种尚武精神只有在汉唐才出现,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它可以促使人们去强身健体,加强军队建设,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唐传奇中的侠都行为比较怪异。《聂隐娘》中尼初见聂隐娘即悦之,后偷去学剑术,其术亦颇多诡异之处。“尼与我药一粒,兼令长执宝剑一口,长二尺许,锋利,吹毛令专,逐二女攀缘,渐觉身轻如风。”聂隐娘修炼武功采用的是法术与剑术的结合,法术采用的是服食丹药,这与道家的修炼思想相符合。隐娘初见磨镜少年,曰:“此人可与我为夫。”为什么一见到磨镜少年就钟情与他?比较合理的解释是他们都是道教中人,而镜在古人看来可以驱鬼辟邪,是符咒法术的重要工具,葛洪《抱朴子·豋涉》有详细的记载。“……又万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讬人形,以眩惑人目而常试人,唯不能於镜中易其真形耳。是以古之入山道士,皆以明镜径九寸已上,悬於背後,则老魅不敢近人。或有来试人者,则当顾视镜中,其是仙人及山中好神者,顾镜中故如人形。若是鸟兽邪魅,则其形貌皆见镜中矣。”
所以方士道徒或者传说中的神仙往往手持明镜,腰悬佩剑。红线去魏郡前“胸前要配龙纹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这些行为都是比较诡异的。但如果与道教思想联系起来,这些行为也在情理之中。在道教的世界里,妖魔鬼怪神仙都存在,兵器也是有灵性的。仙侠多精通剑术,故又被称之为剑仙、剑侠这当然受古代剑崇拜的影响。我们知道,剑在古代不仅只是一件可以挥舞劈击的冷兵器(在这个意义上,它早让位于戈矛戟等长兵器了),它还被附加了许多神秘的因素它是在一定的巫术仪式中被铸造出来,并常常与龙、蛇等联系在一起,被认为既可以互相化育,又可以合为一体的,到了道士手里,剑被进一步神秘化,或被用作斋醇的道具,或被当成辟邪降魔的法器。
《抱朴子·杂应》曰:“……剑名失伤,角星主之;弩名远望,张星主之;戟名大将,参星主之也。临战时,常细祝之。或以五月五日作赤灵符,着心前。”《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九下·叛臣下》曰:“……数月,胜献铜匕首,用之曰:‘此北帝所佩也,得之者兵不敢犯’。”骈宝秘之,常持以坐起。用之惮其术穷且见诘,乃刻青石手板为龙蛇隐起,文曰:“帝赐骈。”使人潜植机上,骈得之大喜。为寓鹄廷中,设机关,触人则飞动,骈衣羽服,乘之作仙去状。”从这两则材料可以看出剑也能够驱邪避害。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出:“传奇者流,源出于志怪。”魏晋南北朝是志怪小说的兴盛期,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在道教兴盛的唐代,剑自然也在唐传奇中成为道教的一个法器。周纬在《中国兵器史稿》中说:“唐代剑有两个特点。一是形式变迁,树后世之鼻祖。二是剑身镶嵌及花雕镂之变迁,尽反周秦汉晋之制,而开后世仙侠神话之端。”“周至汉时剑重刃质,剑铭则仅载人名年份或剑名,雕镂镶嵌之艺术极精,尤以战国之剑为最。古人之剑,均重刃质,首求其有杀敌致果之效能,其次始为雕镂镶嵌之美术,铭极简单,少仅两字,多亦不过数字而已,且亦有无铭者,其刃亦皆上品。唐剑则反是,刃质优劣不问,镶嵌艺术亦不复见。士大夫心理充满道教神仙妖邪鬼怪之说,剑乃变为镇邪祛凶之器,一若此数尺铜铁,铸为剑形,具有无上魔力者。加之唐代信佛的结果,神奇怪诞之谈更甚。”⑤杜光庭《历代崇道记》云:“……复度道士二十人,以奉香火也。后赤眉之乱,茂陵为贼所发,于梓宫之中,但见有剑一口。方欲取之,其剑忽然哮吼腾空而去。世祖光武皇帝既平王莽,天下大定。东封礼毕,乃为本朝十一帝追荐。”《剑侠传》,一般认为是明代王世贞所撰,共四卷。它辑录了唐宋时期的三十三篇剑侠小说,《许寂》有这样的记载:“诗僧齐己于沩山松下,亲遇一僧,于头指甲下抽出两口剑,跳跃凌空而去。”从上面两则材料来看剑已经渗透了深深的道教思想,并且写得相当玄妙,道教把剑与主人合二为一,身体即是剑,剑已经成为道教的重要法器。晋代剑功能的转变,唐代剑身镶嵌艺术的消失,士大夫心理的变化,剑被赋予了许多神奇的功能,匕首也成为体现道教思想的法器之一。
以上论述了唐传奇中匕首意象,它是标志着侠客文化的转变,体现了唐代的尚武精神,体现了道家思想,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唐传奇是游侠从武侠过度的一个转折点,侠客多为女侠,体现了唐代女性的自由,唐代的尚武精神创造了大唐的盛世局面,也体现了了当时唐人文武并重的开放精神,唐传奇中体现的道教思想对了解唐代宗教发展情况有着积极的促进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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