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繁洪
(青岛大学哲学与历史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历史学是一门注重实证的学科,史料的搜集与应用是从事历史研究的重要基础。以往研究历史,人们多关注于正史记载,而对于诗词、歌谣、小说、笔记、戏剧等,多列入文学研究的范畴。梁启超认为:“中古及近代之小说,在作者本明告人以所纪之非事实,然善为史者,偏能于非事实中觅出事实。”[1]可见,梁启超已较早地认识到小说的史料价值。
笔记小说是中国古代一种带有散文化倾向、篇幅短小且内容驳杂的文体,最初出现于魏晋时期。《世说新语》文体归属历来争议颇多,本文采用其属于笔记小说的观点,故文体争论不在此赘述。由于笔记小说多由作者自发而作,受政治约束较小,故在某种程度上比正史更具有说服力。
以往研究历史时,人们更看重官方史书,“我国古代史家对于各种文字史料之价值的估价,往往倾向于以正史、典志、政书和名人文集为高,稗史、笔记等而次之。”[2]鲁迅称《世说新语》“乃纂辑旧文,非由自造”[3],考究文本可知,此书主要取材来源之一是官方史书。正史的记载往往侧重于客观事实,记载帝王将相、皇室宗亲、名臣贤士等重要历史人物的生平事迹,具有极高的实录性。《世说新语》中所载人物众多,所述也多为真人真事,它大篇幅征引前代正史作为史料来源,可信度相当高。《贤媛》篇记述汉成帝时期赵飞燕诬陷班婕妤的故事:
汉成帝幸赵飞燕,飞燕谗班婕妤祝诅,于是考问。辞日:“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修善尚不蒙福,为邪欲以何望?若鬼神有知,不受邪佞之诉;若其无知,诉之何益?故不为也。”[4]
而《汉书·外戚传》亦有相关故事的记载:
鸿嘉三年,赵飞燕谮告许皇后、班婕妤挟媚道,祝诅后宫,詈及主上。许皇后坐废。考问班婕妤,婕好对曰:“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修正尚未蒙福,为邪欲以何望?使鬼神有知,不受不臣之诉;如其无知,诉之何益?故不为也。”上善其对,怜悯之,赠黄金百斤。[5]
通过《贤媛》篇与《外戚传》篇对比可知,该故事基本照搬《汉书》的内容,故事如出一辙,只是细节处略有不同。相比之下,《汉书》更为详尽,标明年份,而《世说新语》化繁为简,省略具体年份,个别文字稍作改动。如《汉书》:“修正尚未蒙福”,而《世说新语》则为“修善尚不蒙福”,“正”与“善”,“未”与“不”,意思基本相同。作为官方史书的《汉书》史料价值之高,而《世说新语》径自引用,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
《世说新语》主要辑录了汉魏至刘宋这一段时期的人物故事,尤其详记魏晋文人名士的逸闻轶事,但正史记载甚少。该书较为真实地反映了时人的言行风貌和精神状态,弥补了正史不足之处。
魏晋盛行清谈,名士或聚于山林、或会于亭阁,谈玄论道,如何宴、王弼高谈老庄之学,金声玉振,成为佳话。名士清谈的具体情节正史中很少有记载,《世说新语》则详而录之。《文学》篇记载了王弼(字辅嗣)与裴徽谈玄时的情景:
王辅嗣弱冠诣裴徽,徽问曰:“夫无者,诚万物之所资,圣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无已,何邪?”弼曰:“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言必及有;老、庄未免于有,恒训其所不足。”[6]
《文学》篇还记录阮修(字宣子)因言辞巧妙被征辟为官的趣事:
阮宣子有令闻。太尉王夷甫见而问曰:“老庄与圣教同异?”对曰:“将无同。”太尉善其言,辟之为掾。世谓“三语掾”。卫玠嘲之曰:“一言可辟,何假于三!”宣子曰:“苟是天下人望,亦可无言而辟,复何假一!”遂相与为友。[7]
以上可见,魏晋名士善于清谈,不仅热衷于玄学,还把谈玄深度作为选才的衡量标准,阮修因言语含蓄而被召为官。除了清谈,还有品评人物,魏晋风度在《世说新语》中得到了充分诠释。因此,研究《世说新语》有利于我们更全面地了解当时的社会风貌和人物的精神状态。
20世纪上半叶,学者已认识到官方史书对于历史研究的局限性,开始把目光投向“难登大雅之堂”的野史笔记上。顾颉刚在《中学校本国史教科书编纂法的商榷》一文中强调:“看野史笔记比正史官书要紧。”[8]“因为谣谚野史等出于民众,他们肯说出民众社会的实话。”[9]
笔记小说除了部分内容借鉴于前代正史外,也有来源于当前社会的轶闻琐事。小说除了注重人物艺术塑造外,还宏观地反映了社会背景。齐世荣认为,小说的史料价值之一在于“反映了一个历史时期的社会全貌或某一部分(道德标准、风气习惯等)。”[10]《方正》篇中讲到初到江左的王导欲攀结太尉陆玩,陆玩以“培无松柏,薰莸不同器”[11]为喻拒绝王导,认为两家结为婚姻为乱伦之事。这不仅突出了陆玩自恃清高、轻视北人的傲慢形象,还深刻地反映出当时极为严重的门阀观念。
除《世说新语》外,同时期的志怪小说《搜神记》及后世仿“世说体”的《唐语林》《续世说》等著作的史料价值也不容忽视,在历史研究中同样可以作为史料来使用。因此,我们要善用各类笔记小说,拓展寻求史料的目光,树立一种广域的史料观念。章学诚曾言:“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12]因此,当前研究历史要重视谚语、歌谣、小说、笔记等“接地气”的民间资料,从而拓宽获取史料的途径与种类。
笔记小说作为史料并非尽善尽美,经过历代学者多次推敲考证,仍会从细微之处找到错误,如情节、时间、人物等方面存在着不实之处。由于古代文史不分,许多优秀史籍如二十四史亦文亦史,文学色彩与史学价值兼顾。《世说新语》径自引述《史记》《汉书》等正史,它除了文学色彩浓厚外,也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因此,不少学者引用此书内容作为立论依据。但《世说新语》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史书,它只是一部笔记小说,注重文学艺术上的人物形象塑造,故事细节上仍待考究,如刘孝标为此书作注时就做了不少纠正补缺工作。《言语》篇记载庾翼向晋武帝献扇的故事明显有悖历史真实性:
庾穉恭为荆州,以毛扇上武帝,武帝疑是故物。侍中刘劭曰:“柏梁云构,工匠先居其下;管弦繁奏,钟夔先听其音。穉恭上扇,以好不以新。”庾后闻之,曰:‘此人宜在帝左右。”[13]
本条人物与史实不符,考证《晋书·庾翼传》:“及亮卒,授都督江荆司雍梁益六州诸军事、安西将军、荆州刺史、假节,代亮镇武昌。”[14]庾翼(字穉恭)是在兄庾亮卒后出任荆州牧,而庾亮卒于咸康六年(340),此时距晋武帝司马炎驾崩已有50年了。晋武帝早已作古何来“上扇”之说。刘孝标注《世说新语》云:“按庾怿以白羽扇献武帝,帝嫌其非新,反之,不闻翼也。”[15]庾怿与庾翼是同辈兄弟,也不可能发生进献扇子的事。另外,侍中刘邵仕于晋成帝咸康朝(335—342),怎么可能侍奉于晋武帝呢?因此,笔记小说作史料并非完全真实,应与相关文献相互佐证,方能辨别真伪。
笔记小说为历史研究提供了丰厚的史料,拓展了社会史研究的领域与视野。尽管笔记小说在部分故事情节上带有夸张或虚构成分,部分人物、时间上张冠李戴,但在宏观上反映了社会的真实面貌。以《世说新语》为例的笔记小说大量引用正史,史料可信度高,但仍存在一些讹误。当前在研究历史时,要树立一种广域的史料观念,既要尊重正史的权威,也要从笔记小说、诗词歌赋甚至是神话传说等非正史中挖掘史料价值。同时,还应该谨慎取舍史料,切勿盲目征引,应使各个文献相互佐证,从细微之处中找出讹误。尽管不能完全复原历史原始面貌,也要力求高度相似,从而更加接近“历史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