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一瓣留馨香

2018-03-05 18:51郭明殊
当代人 2017年4期
关键词:诗经

郭明殊

上午,阳光正好。捧起一本夏传才先生的著作,开卷即不愿释手。看夏先生的文章,恰如与他对面相坐一般,言语亲切、平和、睿智、深刻,又不失幽默。该去看看先生了,虽如此想,却不忍合上书。

午饭后,我给好友发去短信:什么时候去看先生?

我不知道,此时此刻,在城市的那一端,先生正在与世间挥手作别……到了晚上,看到河北师范大学古代文学教研室发的讣告,我才迟迟地举起了手,回应先生。

这一天是2017年2月7日,先生于13时06分离世,享年94岁。

是诗人,也是战士

日军调集十二个师团

飞机、坦克、重炮、骑兵

进行血腥的复仇

大迂回包围徐州战区的中国军

再见!钢铁堡垒台儿庄

再见!十面埋伏的古彭城

我们要突破敌人的合围

转战保卫大武汉的新战场

去冬的一天,我和好友一起敲开了夏传才先生的家門,浓浓的咖啡香气氤氲四溢。

夏老是河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也是享誉海内外的《诗经》研究大家、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学者。虽身体欠佳,对于我们这样贸然求教的晚辈后人却极尽热情和关爱。

他是一个诗人,这首长诗《麦丛里的人群》,副题叫“徐州半月突围报告”,是他16岁时的处女作。尽管战火纷飞、家破人亡,但是,他在诗中却写下了乐观与昂扬,同时,也让人思考战争的残酷和胜利的艰巨。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茅盾评价说,“用诗的形式写战斗报告,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是没有的。”

此时的夏传才已有两年“军龄”,既是诗人,也是战士。

1938年春,夏传才被抗战的激情裹挟进了徐州的战场。当时他才14岁,还没枪杆子高。作为战地服务团的团员,他表演抗日话剧,演唱救亡歌曲,在战壕里为士兵代写家书。那是国共合作时期,战地服务团的领导和骨干,都是共产党人。文艺工作的推动,加之共产党人的言传身教,他如饥似渴地阅读现代革命文学和苏联文学,并开始学习诗歌创作。

“我们为了博爱平等自由,愿付任何的代价……”这首青年时代常唱的《热血歌》,恰是夏老的写照。无论是写作诗篇,还是上战场,抑或是在监狱里遭受酷刑,建设一个博爱、平等、自由的新世界,一直是夏老不变的理想。

那个年代,夏传才写下了无数渴求光明、渴望解放和自由的诗篇。他的诗,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像火把,像冲锋的号角,像天边的启明星。他笔耕不辍,直至东方泛白,光明来临。夏传才以及同时代的诗人们,已将整个身心融化到民族解放的激情之中。“早已无我,何谈名利?”夏传才用过笔名无数:夏天、夏穆天、尚继愚、罗克……以至于他自己都想不起来,自己写了多少首诗,用过多少个笔名。所以,夏老才有此说。

飘舞的彩花头巾

夏老出生于安徽亳州一个城市贫民家庭,母亲终日为人洗衣缝穷,一个一个铜板积攒起来,送孩子进最好的学校读书。夏老的中学成绩异常优秀,但是,如果不是抗日战争,夏老也许不太可能有机会读高中、读大学。战争中,国家办了专门收容流亡学生的学校,一切全由国家供给。抗战爆发后,青年学生成为各种势力争夺的对象,已经加入地下党的夏传才在西北联大求学,并负责发动和组织“学生运动”。

真实的斗争总比舞台要残酷得多。因为地下党组织被破坏,夏传才在上了一个学期之后,被迫离开了学校。上级安排他去延安继续学习,第一站是到宝鸡找“东大街石印场李执中”接头。夏传才乘着羊皮筏子,披着月光从黄河口入水漂流而下,凌晨从兰州十三铺上岸,踏着没膝的雪路西去。

对于一个诗人来说,理智与感情相逢,总是后者占据上风。当夏传才得知自己的初恋女友被捕入狱,关在了西安的一座集中营时,他没有去找接头人,而是直奔西安而去。

这真的像是电影里的镜头,但是,生活不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电影吗?初春的古城,冷冷凄凄。夏传才在西安的街头狂奔,皮衣搭在臂上,早被怒火中烧的主人遗忘。夏传才要在最快的时间找到他的心上人,他要像英雄一样把她从那人间地狱里解救出来。待他跑到南城门,雨不期而至。一个寒颤,夏传才清醒了——这哪里是去救人,我是去送死!冷雨无情地敲打着一颗热切切的心,他久久地伫立在原地,不能前进,但也不愿后退。

一段爱,被战争埋葬。夏传才一下子病了。

她挥舞的彩花头巾

十年来,常常在我心头飘荡

在我们告别的村头白杨树下

还有她那胜过千言万语的目光

在这首《彩花头巾》里,夏传才写下那美丽的倩影,无尽甜美,还有那无尽的悲伤。

按原定计划,艾青夫妇、罗峰、张丁四人来宝鸡与夏传才集合,持特别通行证先到绥德,然后进入延安。十多天后,大病初愈的夏传才赶到了接头的地点,此时,艾青夫妇等人早已出发。

时隔半个世纪,再回想这段往事,夏老给了自己一个这样的评价,“犯了一个年轻人常犯的错误,太浑!”——这一段“犯浑”的经历,却造就了一个《诗经》研究专家。当然,这是后话。

因延误了行程,组织上安排夏传才到宝鸡乡下去教书,并让他改名叫李宝三。在这段相对安定的生活里,夏传才被当地悠久的周代始祖文化和朴素的民风所感染,心中萌生思古之幽情。读《诗经》的过程中,他发现郭沫若先生的《卷耳集》好多地方不符合原意,于是,便想试着翻译《诗经》。此时,恰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夕,我们的民族正与敌人作殊死搏斗,这一种子刚萌芽,夏传才便又接受召唤,到了上海前线。

战火中可以创作诗篇,却无法进行系统的学术研究。夏传才只好把研译《诗经》的想法深藏于心底。

诗三百,恩无邪

夏传才和《诗经》结缘是在1941年的宝鸡乡下,再有机会深入研究《诗经》,是在内蒙古草原被流放的岁月。在这23年里,他白天劳作,夜晚,那十平米的土炕茅屋,便是他的“自由天地”,研读《诗经》成为夏传才平复心绪的一剂良药。endprint

老妻挑灯补战袍,

鸡鸣重上京华道。

何必再提伤感事,

重展旌旗,

四海笙歌起。

正像这首词里描写的那样,1979年,重新回到工作岗位的夏传才忘我地投入到了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中。

夏传才的卧室也是他的工作室,名叫“思无邪斋”,地方不大,名号却响亮。他的很多作品,是在这方小小的“思无邪斋”创作完成的。一米多宽的床,旁边就是他的办公桌,桌上有电脑,有眼镜,还有随手要用的工具书等。自1979年后,他便放弃了午休,起床之后就是工作。家人说,他一投入工作就像玩儿命。但是,不“玩儿命”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著作呢?!

去拜访夏先生時,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中华诗词分类鉴赏辞典》的清样,足有一尺多厚。这与满墙的书相比,实在微不足道。自1982年起,夏老几乎是以每年一部著作的速度,释放他对诗、《诗经》以及中华文化的热情。

三十多年前学术界关于《诗经》学史的研究基本上是空白的,胡适认为千年《诗经》研究的历史是一本烂账,夏传才却认为有迹可寻,还有规律可寻。1982年《诗经研究史概要》一书出版,作为第一本讨论《诗经》学史的著作,在学术界引起了巨大反响,被许多学校定为研究生必读书目。此后,夏传才又出版了《诗经语言艺术》《十三经概论》《诗经研究史概要》《思无邪斋诗经论稿》等专著,并写了《思无邪斋诗抄》《思无邪斋文钞》等大量散论文稿和诗稿。

除了作《诗经》的研究外,在古籍整理方面,他还出版过《曹操集校注》和《曹丕集校注》,主编《建安文学全书》《诗经学大辞典》《中华诗词分类鉴赏辞典》《诗经要籍集成》等。

82册的《诗经要籍集成》历时最长,问世最晚,内容也最详尽最权威。自1993年起,夏传才倡立并任会长的中国诗经学会在与台湾专家学者及日本、韩国诗经学会的交流过程中,倡导编辑《诗经要籍集成》一书。此书由夏传才、董治安、王长会等七位著名学者组成编委会,夏传才、董治安任主编。夏传才说,为了这套书,他“动用”了国内很多诗经研究专家,还有国外的诸多学者。因为工作量巨大,时间跨度特别长,有的编委甚至未等到书卷问世便已作古,或者因年龄太大退出了学坛。2015年11月,82册的《诗经要籍集成》终于编竣出版,主编唯余九十多岁的夏传才了。

“老朽眼花手颤,每日要工作到深夜十二时许,但毕竟完成了中国诗经学会会员大会交托的一项重大工程。”在《诗经学大辞典》上册的前言中,我看到了这样一段话。在经历了人生跌宕起伏后仍保持智慧、平和的心态,和为博爱、平等、自由新世界奋斗的英气,这正是对《诗经》和中国传统文化最好的诠释。

中华赤胆一书生

从事教学科研六十余年,夏老桃李遍天下。“见与师齐,减师半德”是夏老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夏老上课有一个特点,很少集中上课,而是因材施教,个别辅导,耳熏目染,言传身教,为社会培养了不少栋梁之材。他说,他的学生“没有残次品”,他唯愿他的学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有如此,我们的科学才能进步,我们的民族才有希望。”

即便像我这样,只在他人生的最后岁月见过数面的晚辈学人,夏老也是再三勉励:“读书,读书,多读书,厚积薄发!”

最后一次去看望夏老是在1月24日。

那是河北省人民医院的一间高干病房,床前有一方小小的书桌,报、纸、笔,都有。夏老精神矍铄,他一面招呼护工为我们洗苹果,一面拿过我的一篇文章,细看。他圈了一个符号,说,“这句话不准确……”夏老说,当他握起笔的时候,就感觉自己还年轻,就会产生信心和力量,好像什么病都没有了。他希望自己像马克思那样,面向写字台,坐在靠椅上,没有痛苦,没有依恋,安静地走向另一个世界。“那是多么大的幸福啊!”

不敢久坐,起身告别时,他与我们一一握手,重重地,很有力,并且约定:“过了正月初三,我们再见。”

怎知此一别,便成永远。

长年皓首穷古经,夜半文章五更钟。

沥血非谋名与利,中华赤胆一书生。

这首《病中吟》是夏老百岁人生的真实写照。即使年事已高,但内心的英锐之气不减,他不敢有一时的懈怠,因为梦中依然金戈声声,回荡着新曲长歌。

编辑:耿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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