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的“国家空间”理论探微*

2018-03-04 23:47吴耀国
关键词:马克思权力资本

吴耀国

(东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1189)

国家不仅是一种统治工具,还是一种空间形式,它以地理疆域、领土边界为现实的物质载体,以弥漫其中的各种关系为内容,形成一种权力空间、制度空间和“由暴力所确立与组成的空间”[1]280。无论是远古的部落联合还是古希腊出现的城邦,作为国家的最初形式,它们都有自己的生产方式和社会关系存在的空间形式,这种空间形式发展到今天就成为现代国家空间。诚如德勒兹所言,国家空间自它产生之日起直至资本在其空间结构中确立主导地位之前,一直都呈现封闭自守的状态。资本主义国家空间开始走向开放,作为权力、制度的空间,它既是资本扩大再生产的条件,又是资本积累遭遇障碍时克服障碍的手段,这主要通过调整空间关系(包括经济关系、阶级关系和民族关系)来实现,因为“积累的国家调节(资本主义内部关系与阶级关系之间的关系)乃是资本流通、剥削的组织必要条件。”[2]在未来社会中,“国家空间”必然向社会空间回归,它以一种更加开放的形式存在,成为一种“解放的空间”,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

一、“国家空间”概念的提出

“国家空间”的概念是在上个世纪中期西方社会科学领域出现“空间转向”运动之后被提出的,当时的空间理论家主要将国家和城市看作空间的社会组织,并研究其中的空间结构与空间关系。

吉登斯从结构主义出发,认为时空结构和权力是分不开的。在他看来,空间结构具有巨大的社会资源存储功能,因而也就具有相应的资源聚集和配置的权力,随着“时空分延”而在社会中延伸的社会关系(主要是占有和分配的关系)亦是权力关系延伸的表现。同样,作为结构主义大师阿尔都塞的学生,普兰查斯在其著作《国家、权力、社会主义》中说道:“然而,实际上,空间—时间母体的转换是指社会劳动分工的物质性、政体结构的物质性,以及资本主义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力量的实践和技术的物质性,它们是空间―时间各种表征的真正本源。”[3]26普兰查斯利用社会―空间辩证法将国家的本质空间化地理解为“制度性的实体”,力图将马克思的国家理论指向对空间和时间的一种唯物主义阐释,以创立一种资本主义历史地理学。在普兰查斯看来,“空间—时间母体”就是指“地域—传统”,即历史形成的国家疆域领土,它是国家存在“逻辑上的先取权”,也是马克思所说的国家存在的“先决条件”。由于生产资料与劳动力的分离以及生产在空间中的并行展开,“空间—时间母体”在两个向度上呈现出来:与前者相联系的是空间断裂,权力关系存在着闭合和边界;与后者相联系的是空间延展,生产过程不断向世界范围扩展。因此,“现代国家无限扩张的过程也是确立民族统一的过程,现代的征服不同于过去,不再是连续同质的空间统一,而是通过填补鸿沟实现征服。民族国家同质化差异,在民族国家的边界中压碎各种民族性,消磨土地的崎岖,把一切囊括在领土之中。”[3]99-107苏贾认为,普兰查斯并没有背离马克思,但又同列斐伏尔一样试图改造马克思,“这是因为马克思主义始终未曾窥见到与资本主义的发展和生存联系在一起的物质和意识形态的空间化。这种空间化是与社会的劳动分工、国家体制的物质性以及经济的、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力量的各种表现紧密相联的”[4]181。其实苏贾对马克思也有较深的偏见,这根源于他始终认为“《资本论》中的第一卷和第二卷一直被包裹于各种简单化的假定:一种封闭的民族经济和一种本质上是无空间的资本主义”[4]130。

列斐伏尔认为,空间生产会生产出一个“抽象空间”,在这个抽象空间中充满了资本的权力和国家的政治,因此这个空间成为政治工具,而空间实践就成为一种政治行为,空间本质就是国家空间。他指出:“空间已经成为国家最重要的政治工具。国家利用空间以确保对地方的控制、严格的层级、总体的一致性,以及各部分的区隔。因此,它是一个行政控制下的,甚至是由警察管制的空间。”[5]50列斐伏尔甚至将阶级斗争引入国家空间,“今时更甚以往,阶级斗争介入了空间的生产。只有阶级冲突能够阻止抽象空间蔓延全球,抹除所有的空间性差异。只有阶级行动能够制造差异,并反抗内在于经济成长的策略、逻辑与系统。”[5]50众所周知,政治工具和阶级斗争是马克思国家观的核心,列斐伏尔在其空间生产理论中重申了马克思的国家观是他在另一层面对空间政治性的关注,正如他指出的,“我们正在谈论的是这样一个空间,在其中,核心的权力将自己置于其他权力之上并且消解其他权力——在此空间中,自我标榜的‘主权’国家排挤任何其他的民族性,并在这个过程中摧毁这些民族性;在此空间中的国教禁止其他一切宗教;在此空间中具有权利的阶级主张抑制所有的阶级差异。”[1]281在对这种权力体系建构的论证基础上,列斐伏尔在其《论国家》中将国家与空间辩证联系起来,并列出具有马克思国家影子的三种国家空间形态:作为自然空间生产的疆域性国家;作为社会空间生产出来的制度性、政治性国家;作为精神空间生产出来的表征性文化性国家。[6]224-225

在哈维看来,全球化背景下的帝国主义是一种“资本帝国主义”,这种新帝国主义在本质上依然是资本主义国家或国家联合体的帝国主义政治,但它已经与资本积累联系起来。资本积累要靠一种“非对称性”的关系来实现,这种“非对称性关系主要表现为不公平和不平等交换,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通过某种方式在空间中形成一体化的垄断力量,进行限制资本自由流动以及榨取垄断地租等不合理行为。通过破坏运转良好的平等竞争和交易环境,取而代之的是具有特定的空间和地理特征的不平等环境,特定领土在其他领土受损害的情况下受益,获得了更多的财富和幸福”[7]26。新帝国主义弱化了帝国主义的强权政治和军事手段,转而利用权力的领土逻辑和资本逻辑进行帝国的空间扩张,并通过“时空修复”的手段实现资本积累。权力的领土逻辑强调权力的地区性集中,国家就是以政治和外交的地区逻辑为基础,并以修复地区边界为任务的空间组织;权力的资本逻辑则强调经济权力在连续空间中不断流动,二者相互作用推动了资本的积累和国家空间的扩张。

尼尔·史密斯师从哈维并沿着哈维关于资本主义不平衡地理发展的研究路径,提出用“尺度”(scale)来表明空间独特性水平的地理学概念(诸如城市、国家、区域与全球),这样,“尺度”就“不再是单一的绝对地理空间,而是多重相对的、伸缩收放自由的人类生产活动性的空间单位,从最小尺度的建筑空间一直到全球性空间”[2],显然,这个“尺度”包括不平衡发展的“国家空间”。史密斯的学生布伦纳又将这一研究领域推进一步,他提出“新国家空间理论”或者“城市治理与国家尺度重建理论”,开始研究“不平衡地理发展的变化着的政治形式与制度中介”[8]12。布伦纳通过城市尺度来重建国家尺度,他认为全球化就是“社会、经济与政治制度空间的再地域化,以及这种再地域化与外在的多重地理尺度相互影响的过程”[2]。城市尺度和国家尺度的重组正是在全球化背景下由资本主义危机引起的再地域化的方式,而伴随这种方式确立的过程也是不同空间尺度之间资本权力、政治权力的竞争和斗争的过程。

由此可见,当国家被视作政治权力和资本关系的空间的时候,上述理论家是深受马克思影响的。马克思从来没有将国家看作意识形态的抽象物,相反,他将国家同城市一起置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下考察其中的权力运作方式,将之视为一种现实的空间形式。然而苏贾并不这么认为,他认为马克思在其国家理论中放弃了关于国家是一种空间的论述,这种放弃是通过对黑格尔批判实现的。他指出,“马克思在将黑格尔的辩证法牢固建立在物质生活的基础之上的同时,不仅回应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思想,否定了精神对历史的驾驭和决定作用,还因为认为其特殊化的空间形式,即以地域为界的国家概念,是历史的主要精神载体而对此加以摒弃。”[4]72对这样的偏见和误解我们有必要加以回应。

二、对马克思“国家空间”思想的考证

在马克思的理论体系中,国家通常被理解为一种拥有边界、民众和治理者的共同体,是一种权力组织机构,是一种静态的结构性实体。传统马克思国家观解读的时间偏好常常使我们像苏贾那样错失马克思关于“国家空间”的丰富思想,事实上,在马克思的理论体系中国家始终是作为一种空间形式出现的,这可以得到充分的考证。

(一)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六册计划”的考证

对国家空间性的考察需要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的“六册计划”开始。众所周知,终究未竟的后三册“国家”、“对外贸易”和“世界市场”是前三册“资本”、“土地所有制”和“雇佣劳动”在逻辑上的演进,表现为经济抽象获得了现实的空间存在形式,而且这些空间形式遵循着从国家到对外贸易,最终到世界市场的逻辑,其中国家是这个空间逻辑的起点。

为什么马克思会将国家这种空间形态作为考察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逻辑起点呢?首先,马克思认为最简单的经济范畴都从属于国家空间,“最简单的经济范畴,如交换价值,是以人口即在一定关系中进行生产的人口为前提的;也是以某种家庭、公社或国家等为前提的。”[9]25可见马克思将国家空间看成是包容生产和生产关系的具体范畴,它不同于抽象的经济范畴:财富本身和财富的生产不应该被宣布为现代国家的目的,而现代国家被看成只是生产财富的手段。[9]32其次,生产是一个地理扩张的动态过程,资本主义生产首先表现为国内生产,即在国家疆域领土范围内的生产,然后突破这个界限最终通过对外贸易而实现全球生产。生产和交换从国家、对外贸易到世界市场的空间延展是资本主义生产发展的内在要求,是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必然趋势,这也是后三册计划的内在逻辑。最后,马克思力图证明国家空间危机是世界市场危机的起点,进而也是整个资本主义体系危机的起点。马克思认为,危机首先在一个国家的经济领域爆发,然后导致国内的政治危机、文化危机,从而出现全面的危机,这时国家空间革命必然到来。与此同时,资本主义体系无法克服的危机也必然在整个体系内传播,于是出现了马克思所预料到的世界市场危机,那时革命就从某一国家空间发展到全球空间。

(二)对马克思国家空间思想渊源的考证

1.对古代希腊城邦理论的批判继承。

青年马克思在他的研究笔记和博士论文中涉及到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和伊壁鸠鲁,并从他们那里汲取了国家思想。马克思研究了亚里士多德的城邦理论,并认为希腊城邦是国家的最初起源。当马克思将城邦作为国家雏形的时候,城邦的空间结构就成为国家空间的最初形式。首先希腊城邦拥有一个中心城市和周围乡村的地域空间结构:中心城市是手工业和商业中心;与手工业和商业相联系的农业和畜牧业辐射在城市外围而成为乡村。这种地域空间的二元格局成为城邦经济运行的重要条件。基于此,马克思将现代国家看作像城邦一样拥有自己的疆域、边界和领土空间,也拥有城市和乡村的空间格局,并且因空间环境不同而形成诸多区域经济从而共同构成现代国家经济体系。其次希腊城邦是一个政治共同体,是一个充满政治关系和政治理念的空间。城邦有自己的空间组织,即政体,政体作为城邦一切政治活动的依据,尤其注重于政治所由决定的最高治权的组织——公民团体;也有自己的空间主体,即公民,公民是天生的政治动物,注定要过城邦的政治生活;还有自己的空间权利,即公民权,公民(除奴隶和妇女)拥有平等自由的权利。同样,马克思将现代国家也看作是一个充满政治关系和权力关系的空间:它拥有不同的权力机构以及权力行使机关,如议会、政府军队、警察、监狱、法庭等;现代公民是国家的主体,它们之间形成复杂的政治关系,但总体而言无非是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现代国家用平等自由的权利来掩盖事实上的不平等,权利在本质上只是资本的权利。马克思对希腊城邦的地理空间、经济空间和政治空间的分析是他现代国家空间思想的最初来源。

2.对黑格尔国家思想的批判继承。

马克思早期的国家观是黑格尔的理性国家观:“最新的哲学认为国家是一个庞大的机构,在这个机构里必须实现法律的、伦理的、政治的自由,同时,个别的公民服从于国家的法律也就是服从自身的理性,即人类理性的自然规律。”[10]但这种理性国家很快在现实中破产——理性国家并不为所有人服务,而只为少数人服务。马克思在对黑格尔理性国家观批判的过程中利用其辩证法将其哲学进行颠倒:不是国家决定市民社会,而是市民社会决定国家。这样一来,“政治国家没有家庭的天然基础和市民社会的人为基础就不可能存在。他们是国家的必要条件”[11]。在此基础上,马克思将国家定义为:“国家是统治阶级的各个人借以实现其共同利益的形式,是该时代的整个市民社会获得集中表现的形式”[12],马克思据此认为国家具有以下特征:第一,国家按照地域边界来划分它的居民,具有明显的地理空间特征。第二,国家空间的核心权力是公权力,它是维护空间秩序的重要手段,能够使“冲突”控制在秩序范围之内。第三,市民社会决定国家,也决定国家空间中全部的社会关系。第四,在阶级社会,国家是“虚幻的共同体”,它是阶级统治和阶级斗争的空间。对黑格尔国家观的批判继承开启了马克思的国家空间观,即国家是充满社会关系和政治权力的空间。

三、资本主义“国家空间”的结构性

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将国家空间置于大工业的背景下透视其中的资本权力体系,揭示了资本对国家空间的建构与依赖的事实,从而描述了国家空间的三个方面的结构。

(一)具有领土边界的生产空间

马克思认为,国家不是抽象的空洞物,它首先是一个实体,它有自己的疆域边界和人口等构成因素,它有自己的空间存在形式和空间组织方式,因此国家的首要特征就是它的地理空间性。

一般说来,前资本主义的国家空间是呈封闭状态的,它有其稳定的空间支撑体系,即与自然经济相适应的生产方式。在这种空间中,人们的生产和交往大多在狭隘的、孤立的地点上进行,“在有一些民族中,与传统的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相适应,需要范围是固定封闭的”[13]153-154,因此人们之间的联系较为简单。国家空间的封闭性导致空间的稳定性和均质化特征,因为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自然地维持田园牧歌式的空间存在状态,只要这种生产方式不被外力所破坏,国家空间就会保持相对稳定的和均质化的特征。

资本摧毁了自给自足的生产方式,破坏了国家空间的稳定性和均质化特征。资本战胜地产之后,国家空间逐渐产生一种新的经济形式,即商品经济。新的经济形式要求生产方式不再固守原有狭隘的、封闭的空间界限,它必须促进生产和交换关系突破空间障碍,实现资本增殖。资本被赋予空间生产的能力,它能将国家空间中一切生产资料和劳动力结合起来,于是一切为了增殖的生产交换活动成为国家空间的日常生活,原先田园牧歌式的静态空间被动态的生产空间所代替。另一方面,资本对空间扩张的内在冲动使国家空间不甘于保持封闭自守的状态,它需要不断地扩大其地理边界和领土范围。早期的国家空间扩张表现为领土扩张、争夺殖民地、在全球划分势力范围,这些扩张都是国家运用武力对外部空间的征服来实现的。葡萄牙和西班牙对全球东西方的划分,英荷战争对海上霸权的争夺,甚至后来的两次世界大战都是国家空间扩张的直接表现。在全球化时代,国家空间的武力扩张已经很难实现,国家空间便以三种尺度的形式超越传统领土主权的概念,形成超国家空间、国家空间和次国家空间。前者通过国家空间的联合为资本增殖创造外部条件;后者通过国内区域空间的竞争而提升资本增殖的能力,国家空间越来越成为资本增殖的重要场所。

(二)容纳政治关系和资本权力的政治空间

从本质上看,国家是阶级统治的工具,但这种工具是系统化的工具,它通过政治权力对其所处空间施加影响,从而确定既定的空间秩序。希腊城邦政治的日常生活就是在城邦空间中处理政治关系和行使政治权力,因此城邦是典型的政治空间。封建社会国家空间,无论是西方的分封制还是东方的中央集权制,其权力体系都渗透到国家空间的每一方面,权力呈现空间化布展的态势。

资本主义国家空间中所有的政治关系实质上都表现为经济关系,进一步说就是资本关系,因此空间中一切政治权力在本质上都是资本的权力。马克思认为,现代国家无论是君主制的还是代议制的,或是议会制的,其国家空间中所有的权力体系都围绕着资本,为资本增殖服务,权力的执行者——政府就是为了资本的存在而存在。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指出:“由此可见,政府,如亨利七世、亨利八世等等的政府,是作为历史上解体过程的条件而出现的,并且是作为资本存在条件的创造者而出现的——这已为历史所证明。”[9]160权力与资本的结合成为资本主义国家空间的独特景观,国家空间充满政治权力,它需要系统的权力结构和权力组织形式。从资本主义国家空间整体上看,体现资本精神的权力结构和权力组织形式触及到空间的任何一个角落,使政治秩序得以全面确立。在权力结构方面, “三权分立”制度所要维持的空间秩序不过是“总体的资本家”、“理想的资本家”所要的政治秩序,是资本积累的秩序,因为“资本实质上就是资本家”[9]167。在权力组织形式方面,政治经济制度需要一系列国家暴力机构来维持,如军队、法庭、监狱、警察等等,早期鞭笞刑罚游手好闲、不肯出卖劳动力者,或镇压工人阶级对生产秩序或政治秩序的反抗等都在于此,“这样,被暴力剥夺了土地、被驱逐出来而变成了流浪者的农村居民,由于这些古怪的恐怖的法律,通过鞭打、烙印、酷刑,被迫习惯于雇佣劳动制度所必需的纪律。”[13]846“国家是暴力统治的工具”在《资本论》中得到很好的演绎:“这些方法一部分是以最残酷的暴力为基础,例如殖民制度就是这样。但所有这些方法都利用国家权力,也就是利用集中的、有组织的社会暴力,来大力促进从封建生产方式向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转化过程,缩短过渡时间”[13]861。

总之,权力为资本服务导致资本的独裁,资本扩张到国家空间的每一处都会将其权力影响带到那里,从而在整体上使国家空间成为资本的权力空间,使资本的权力成为国家的权力,国家空间的对外扩张也是如此。

(三)体现资本精神的意识形态空间

马克思认为,资本是国家空间中的唯一主体,由资本主导的生产方式不仅决定了国家空间中权力的资本性质,还决定了国家空间中的意识形态,从而使国家空间表现为一种“虚幻的共同体”。

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指出,古典经济学家的“劳动价值论”、普鲁东的“劳动货币论”、罗德戴尔的“固定资本价值源泉论”等等,在本质上不过是资本主义制度永恒论的布道,目的是让劳动者安于现状,甘受剥削。这是维持国家空间稳定的重要手段,它使生活在这种“虚幻共同体”中的人们对各种空间秩序产生认同。与此手段并行的还有资产阶级宣扬的自由、平等和天赋人权。首先看国家空间中标榜的自由。自由是人能够不受约束地驾驭自己的本质力量,在黑格尔那里是通过绝对精神来实现的,而马克思却强调通过人的物质实践活动来实现。自由曾是资产阶级对抗封建阶级的武器,现在又成为资产阶级设定国家空间秩序的前提:对资产阶级而言,自由就是他可以自由地获取国家空间资源、自由地购买劳动力、自由地组织生产和交换、自由地获取剩余价值。对工人而言,一方面自己确实获得了人身自由,能够自主支配自己的劳动力,另一方面是自己自由得一无所有,只有靠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来维持自己的存在。所以,马克思认为两大阶级自由地结合才会产生资本的历史,“只有当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占有者在市场上找到出卖自己劳动力的自由工人的时候,资本才产生;而单是这一历史条件就包含着一部世界史。”[13]198如此看来,资本和自由有着天然的联系,自由天然地从属于资本,从而使劳动也天然地从属于资本,因此,资本的自由是国家空间的基本特征。再看国家空间中的平等。“平等”是法律用语,它强调主体权利和义务的对等性以及主体之间权利和义务的公平性。资本主义国家空间中的“平等”依然是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条重要的政治学原则,这首先表现在生产关系的建构上,“劳动力占有者和货币占有者在市场上相遇,彼此作为身份平等的商品占有者发生关系,所不同的只是一个是买者,一个是卖者,因此双方是在法律上平等的人。”[13]195然而法律上的平等掩盖了事实上的不平等,即货币和劳动交换的量的不平等,这在劳动力的价值或价格转化为工资的过程中表现出来,“资本和劳动的交换,在人们的感觉上,最初完全同其他一切商品的买卖一样。买者付出一定数额的货币,卖者付出与货币不同的物品。在这里,法的意识至多只是物的认知区别,这种区别表现在法律上对等的各个公式中:‘我给,为了你给;我给,为了你做;我做,为了你给;我做,为了你做’。”[13]620对资本而言,它也是一个天生的平等派和昔尼克派,它用“平等”作为利益的均衡器来确定国家空间中“等量资本获得等量利润”的价值原则,还用“平等”来掩饰残酷的剥削条件,“但因为资本是天生的平等派,就是说,它要求把一切生产领域内剥削劳动的条件的平等当作自己的天赋人权,所以,儿童劳动在一个工业部门受到法律限制,就成为儿童劳动在另一个工业部门受到限制的原因。”[13]457因此,马克思引用加利阿尼的话说:“在平等的地方,没有利益可言”[13]185,这句话亦可以转换为:“在有利益的地方,没有平等可言。”

至于国家空间中的道德,马克思一针见血地指出它的虚伪性和反动性,所谓道德只不过是资本奴役人的劳动并无偿占有劳动者创造的剩余价值的道德,是人们顺从资本统治的道德,遵守权力秩序的道德,它在本质上是资产阶级为维护其统治地位的权谋,是维护国家空间稳定秩序的意识形态策略。

需要指出的是,国家空间的上述结构并不是彼此孤立的,事实上它们是一个有机的结合体,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资本主义国家空间。

四、国家空间的历史性

马克思认为,国家是在一定历史阶段从社会那里分化出来最后又在一定阶段回归社会的组织形式,因此国家是历史的。同样,国家空间是同国家一同产生并从属于社会空间的空间形态,它们都是生产方式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依据国家空间与生产方式的辩证关系,我们可以将其历史分为三个阶段:即封闭的国家空间、开放的国家空间和消解的国家空间。前两者与一定限度的生产力水平相联系,而后者与发达的生产力水平相联系。

(一)封闭的空间: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国家空间

依据亚里士多德的城邦理论,人类社会早期的部落和部落联盟构成城邦,“天生政治动物”的公民过的城邦生活就是政治生活,政治生活是城邦空间的日常生活。城邦理论反映了早期人类社会在强大的自然面前不得不依赖人类自身的生存法则,人类的自我依赖就需要自我管理,就需要过有序的政治生活,只有这样才能确立稳定的城邦空间秩序。此时城邦空间就是国家空间,于是民主、法和所有制成为国家政治生活的中心。国家空间职能对内主要是对公民进行民主管理,对奴隶进行阶级统治,以确立奴隶主阶级统治的空间秩序;对外主要是进行空间防御,防止外部力量的空间侵略。然而,由于城邦空间权力分布的不平衡性导致晚期城邦从民主政治走向寡头政治,民主空间遭到破坏,同时两大基本空间关系的对抗不断加剧,最终导致城邦空间的瓦解。

封建土地所有制的确立使国家空间的性质发生了变化,最显著的特征就是掌握了土地这种空间本身的阶级掌握了国家空间的权力。土地所有者掌控了土地,也在事实上掌握了国家权力,因为一切特权都是附着在土地这种稀缺的空间资源之中。此时国家空间的最重要意义就在于领土疆域的空间范围,领土就意味着权力,权力就意味着支配土地上的劳动关系。这种典型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成了国家空间中最基本的经济形式,同时也形成了两大新的对立的空间关系。为了将空间关系的对立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国家空间内被填充了庞大的官僚机构、军队、监狱、法庭等权力的组织和实施机关,以及完善的意识形态,如“君权神授”、“忠君爱国”等。然而,这种看似坚不可摧的国家空间还是由于生产的进步及阶级的没落而式微,最终在资本面前不堪一击。

(二)开放的空间:资本主义国家空间的发展与危机

从本质上说,资本主义国家空间是一种物化的空间,其中一切物的自然属性都被它的社会属性所遮蔽,换句话说,物不再仅仅是一种使用价值,更主要的是交换价值。于是对交换价值的追求成为国家空间中最基本的社会行为。资本主义国家空间就是建立在这种物化基础上的,它是伴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确立而形成的。由于交换价值孕育着资本,而且它并不总是在狭隘的、孤立的地点上产生,它需要在不断扩大的、开放的空间范围内实现资本的增殖。生产和交换的地理扩张造成国家空间同质化,即既是一种普遍的物化空间,又是一种一般的权力空间。此时国家空间中最基本的实践活动就是资本主导的生产,全部国家权力都围绕着生产而运作,全部的意识形态都为生产而存在,国家空间就是生产的空间。

在资本主义发展初期,领土主权范围内的国家空间还能满足生产的空间扩张,然而大工业时代的来临使原先封闭的国家空间渐渐成为生产扩张的障碍,资本空间化与空间资本化成为生产突破国家空间地域局限性而向世界市场扩张的内在动力。事实上,在商业资本主义时期资本就借助于新航线的开辟在全球范围进行资本的原始积累了,也就是从那时起,国家空间逐渐成为世界市场的一部分。大工业进一步加强了各个国家空间与世界市场的联系,“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依赖所代替了”[14]35。资本通过殖民扩张和国家联盟,在世界市场范围内形塑一个资本主义体系,资产阶级成为总体的资本家,世界市场成为一个最大的国家空间。虽然领土主权不是其基本要素,但资本关系和政治权力始终是这种空间的主要内容。资本将生产关系扩展至全球空间,从而组织全球生产,使资本增殖的空间达到前所未有的范围;同时政治权力也超出主权国家的空间范围,其对殖民地和非资本主义国家空间实施有利于资本积累的影响和控制,从而造成全球空间的不平衡地理发展。

另一方面,当国家空间普遍地与世界市场重叠的时候,国家空间的发展便达到了极限,因为世界市场是资本关系和政治权力扩张的最大地理阈限。与此同时,全球化的国家空间在经过充分发展之后不得不面临危机,这种危机表现为世界市场中由资本主导的生产面临无法克服的矛盾:“因为世界市场(其中包括每一单个人的活动)的独立化(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随着货币关系(交换价值)的发展而增长,以及后者随着前者的发展而增长,所以生产和消费的普遍联系和全面依赖随着消费者和生产者的相互独立和漠不关心而一同增长;因为这种矛盾导致危机等等,所以随着这种异化的发展,在它本身的基础上,人们试图消除它”[9]55。“消除”不仅要消除异化矛盾的形式,还要消除异化矛盾的根源,即资本关系和政治权力,这就动摇了国家空间存在的基础。“消除”的手段是全球范围内的阶级斗争,只有旨在消灭资本关系和政治权力的阶级斗争才能在根本上摧毁国家空间的组织结构和组织形式,使国家空间向着“自然—社会空间”回归。

(三)发展的空间:国家空间的消亡与空间的新生

马克思认为,城市空间是国家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是资本关系和政治权力最为集中的地方,因此它是矛盾和危机最集中的地方,也是空间革命最先爆发的地方。城市革命首先摧毁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从根源上解决了城市空间中的各种矛盾,然后扩展到全部国家空间。无产阶级团结一切进步阶级进行联合行动,摧毁国家空间中全部的经济结构、政治结构和观念结构,然后在此基础上重新建立一个新的社会空间,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一国革命论”。马克思认为,“如果不就内容而就形式来说,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首先是一国范围内的斗争。每一个国家的无产阶级当然首先应该打倒本国的资产阶级。”[14]43待革命在一国胜利之后,无产阶级需要将革命推及全球空间,以实现世界无产阶级的解放,因为“联合的行动,至少是各文明国家的联合行动,是无产阶级获得解放的首要条件之一。”[14]50世界革命将在全球范围内建立一个崭新的空间,这个空间不再以国家空间形式存在,因为“工人没有祖国”。当然,在这个新旧空间更替阶段需要一个过渡的国家空间,即无产阶级国家空间,以保持革命的成果以及为新空间的建立创造条件。显然,马克思在这里设想了一个国家空间消解的过程逻辑:由“城市革命”到“一国革命”,再到“世界革命”,同时这也是一个历史逻辑。

马克思的“一国革命论”最初设想发生在生产发达的国家,如美国,后来他也观察到了空间革命会在像俄国这样资本主义国家链条中最薄弱的环节上发生,这就是著名的“卡夫丁峡谷设想”。马克思在1881年3月8日《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中指出,“和控制着世界市场的西方生产同时存在,就使俄国可以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而把资本主义制度所创造的一切积极的成果用到公社中来。”[15]这是他对空间革命途径的辩证认识,开启了东方国家空间革命的新范式。毛泽东根据中国的国情对马克思的空间革命逻辑进行创造性发展,他提出从“农村包围城市”到“一国革命”,再到“世界革命”,依据是乡村民众(农民阶级)是革命的主体,乡村经济(自然经济)是基础经济,乡村并不从属于城市,这是中国和西方城乡状况的差别。相反,“在资本主义国家,城市在实质上形式上都统治着乡村,城市之头一断,乡村之四肢就不能生存”,而中国“城市虽带着领导性质,但不能完全统制乡村。因为城市太小,乡村太大,广大的人力物力在乡村不在城市”。[16]后来的实践证明他是正确的,他的土地革命与马克思的城市革命在空间革命的逻辑上殊途同归。

终极的空间革命导致了原有国家空间的消解,消解不仅表现在国家空间的地域界限的消失,还表现在国家空间中资本关系和政治权力的消亡。国家空间摒弃了阶级统治的职能,同时又保留了社会管理的职能,使自己的空间形态重新回归社会空间。这种回归不是回到最初人类社会的空间,而是走向生产高度发展的社会空间,这个空间就是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空间,即共产主义的社会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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