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颂

2018-03-03 18:02凸凹
江南诗 2018年1期
关键词:武侯祠阴天紫薇

西湖杂俎

去过西湖两次

两次都路过了杭州。两次都去得

那么缓慢、匆匆——西湖精准得没有

半点时间概念——她把时间派发出去

又收网回来,让我们瞻前顾后

顾古失今。多少年了都这样

西湖安静如常,沉隐如素

却有那么多千里万里的故事

沿着时间的马道

拍浪而来,汹涌而至。人与佛

文士与武将,政治与阴谋,是

浪中浪,汹涌中的汹涌

大浪淘沙,沉舟千帆,西湖波澜不惊

湖水的小掌心,驻扎家国大事

往往是,去看西湖水的人

却在岸上的旱词里打漩、出不来

比如我,就在四川老乡苏东坡的堤上

怀古,恍惚,迷失时代的方向

——但依然不能像前人那样

成为西湖的一部分:成为她的构成

何止我,抱有同样想法的人还有很多

他们闻湖而动,动而失据

他们统统不知西湖在哪里了

扛着天梯找,驾着大海找

钻心扯肺找,满世界找

但他们统统不知西湖就在西湖里

成千上万年地一直在那里

我也不知道,但苏堤知道,而我

正于永不停歇的走动中静止在苏堤上

同时被水中浮鸟的修辞混为一谈

朗诵,或细雨中的草堂

才九月,秋风多少有点,但不大

所以茅屋基本没有失之破歌

破歌的,是一帮长得像这像那的异邦客

和一些着旗袍、操古琴、犹抱琵琶半遮面的

丽女。这个下午,细雨一直都在:

不大一寸,不少一两

如一只骨瘦如己的蚂蚁

在爬行自己的阳寿,如漫天的蝗虫

狠狠地歌唱着一蓬草堂的幸福

这个下午,这个朗诵的下午

只要一朗诵成都,就会朗诵到你

朗诵到你,好雨就破季而来

一千年了都这样

细雨的朗诵润物无声

朗诵了一千年,也没有一声是沙哑的

更没有一丝,是假声

出师,或阴天的武侯祠

这一次去,是阴天

想想,也只有阴天,才是道德的

——只有阴天,才没有阳光和

雨水直来直去的幼稚、懒惰与

非爱即仇的二元逻辑

所有的历史都是弯曲的,所有的时间

都是大起大落、时断时续的

大地的真理是弯曲的,河流的法则

是一些年辰在,一些年辰不在

去武侯祠的次数,多得记不清了

想想,所谓的记不清

也就一二十次罢,真正记不清的

是这片古代的房子里

怎么装也没装下的

未酬的壮志。哎,壮志那么多、那么长

而寿数又这么小、这么短

想想,此前去武侯祠,好几回

都是盛夏,太阳在岗,游人总行止于

屋宇内、古树下:大晴日,也撑着小花伞

阳光是个大孝子,却又那么固执

再野的风

都不能把它吹弯

阴天的武侯祠,房子有弹性

特别适合凭吊者那些

大如西瓜小于芝麻的怪情绪

武侯祠的阴天,是双重的

大于一次次出师,又一回回返蜀

至于锦官城外的柏森森

则是所有返蜀的史诗路标与情义集合

九 年

身体里的九个格子

码放着九年的消息

准确的程度

必须用百年老药铺的千只药屉

来比喻

任何一味药放错地方

都是致命的

九年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身体里的九个格子忙乱、有序

消息风生水起,滔滔不息

其中的鱼

是年份的药引和魔笔

寻古镇之古,或兼致南津驿人氏于坚

顺着东大路,我从龙泉驿

走到这里;我的母亲的水,逆着

沱江,也走到这里。寻古镇之古,没有比

水的述说更激进、更洄漩的了。但是

我明显感到了水的缩水——

像一條善蛇,在夏天之外,蒸腾,欲言又止。

我看见水观音,盘坐于

时间岩石的氤氲里,放牧水的不可控的

外力。更多的燃放香火的肃境,和

更多的热闹的游娱,在入地三尺的地方

成为天空的考古学。与商船相比,

沙的地位,被风吹起来,更高地降低了

船家女的情歌。而一条长街,不知吃了什么,

越长越年轻,却又不能活倒转了去。

说白了,所谓古镇,就是出人物的街场:

下场口的那棵森林一般大的皂角树记得,

曹荻秋、余国桢两位革命家

用自己的生命,作了革命的注脚——

记得他们走过迎仙桥却没能走回来;

我有一种感觉,诗人于坚,有一天

会从云的南边走下来,踩着父亲常走

自己从未走过的迎仙桥,到老街上瞧瞧,

去水码头看看,写一二首

可以变为古诗的新诗,为老家下蛋——

然后,沿着南方丝绸之路,返身高原。endprint

五百多年了,迎仙桥一直在这里候着,

候着仙们,过去,过不去。

但不管怎么说,南津驿的水是古的,是

雪山的——我的外爷埋雪中,

外婆葬冰中,他们在更东的家谱里

为我刻下并未走远的古意,而后

一字一字放逐水中。——日当正午,

正做寻古之思呢,古道上

一匹枣红大马飞奔而来。骑者个儿小,凌姓,

英姿勃发,一时惊为绿林老英雄——

嗟虖,奔向古代,凌老英雄

有繁体字的慢,和简化字的急切!

在武阳,或刘伯温故里

刘基、刘伯温、刘青田、诚意伯、刘诚意、刘文成……

为了记一个人

必须记很多人

每个人

都有每个人的故事

在武阳

最大的功课

是背一个人的众多名字

背一遍是立德

背两遍是立功

背三遍是立言

背四遍五遍无穷遍的时候

人已在千里万里之外人还没走出小村武阳

六七百年过去了

今人的感觉

仍与古人一样

在武阳

背诵一个人

是最大的功课

更是最低的道德

登百丈,或遇神

去百丈漈是午后

雨兮兮的午后

到了登百丈漈的时候

太阳出来了

当地人说我们人品真好

山下到山上

12米、85米、207米

从三漈登到了一漈

我们发现

太阳也是这样上山的

神的顺序与我们相反

神说

头漈百丈高,二漈百丈深,三漈百丈宽

神的顺序与时间深处的歌谣一致

为了效仿神的言路

回来的时候

207米、85米、12米

我们从一漈启步走完三漈

但我们走的是下坡路

太阳也走了下坡路

但太阳是在山的另一面走

在山的另一面

太阳比我们走得远

为了明天的高尚与品德

它甚至步入了低谷

紫薇颂

当紫薇成海,岂止陪伴黄昏的紫薇郎。那些

名叫紫薇姑娘的校花、影星、名媛,

那些人类身体内部的花儿与尖叫

退了回去——就像种子生翅,

破土而出,从另一个季候飞来,大灌木

落叶如琴语,小乔木反面生长。当

紫薇成海,颜色就不重要了,

气息和药性也不重要——那一刻

只有空气、阳光和水分重要。

——同理,美,修辞,逻辑,也不重要了。

当紫薇成海,夏天的火焰

过不了百日山,过不了被花儿们

用绽放的弱小,一步步逼成的窄门与死角

——但,即使逼成的自由

也有比阳光更加阳光的树阴与祥云;

而风,召回习惯的易帜的力量,

坚决地站在了风的一边——火焰

有冰山的硬,也有冰淇淋的凉快。当

紫薇成海,陆地就成为另外的陆地,

成为生活的少数。看得见和看不见的

都是:处低的高点,

血管的银河系,正大把大把分布毛细的星辉;

而一朵一朵又一朵的

微积分与循环术,还在成都的北部地区

梳妆、沐浴、跑马、约会

旁若无人,形成自己的镜中的海岸线……

举 例

轻是宽,重就是窄。绿为窄,

蓝即为宽。宽等于想,窄就等于做。

如果上述说法,可以称作道理,那么

反之也是能够成立的。在没有

第三条道路可走时,宽与窄,

其实就是一种选择,一种

抓阄似的迷茫与坚决。

再宽的面,还不是由窄筷送入口腹?

再宽的天,一支烟就可将它填满。

举个例说吧:比如宽床,

我们常常只喜欢它窄的那一部分。但

睡在窄床上,想的却又是宽的、更宽的。

有人可以把宽道走成狭路相逢,有人

可以把窄道走成大路朝天。

比如宽窄巷——这对背靠背的

笛音、姐妹。比如雨丝与大海。

——路摆在那儿,童叟无欺,就不举例了。

总之,宽与窄,是谁也离不了谁的

生死冤家,正像我们的身体

之于髋,之于骭。而

一块最狭窄的骭骨,偏偏能生发

最宽广的人类。如果把宽与窄吆出

羊的门,让你和我斗狠,生发的词

叫矛盾、叫失和,更叫出入有序。

初冬,或遂宁观宋瓷博物馆

以时间为姓,国名为名

这一窖易碎之花

开得如此坚硬、锋利、纯粹和突然,如此

这般……震惊于闪电啸叫的寂静

一个人,在处理光泽的时光工序中

变得温润、慈祥,泥尘一样细小

粮食、酒、梅花,以及神

怎么努力,甚至不惜放下身段随之变线

随之赋形,也抵达不了瓷的内部;

作鸟飞,作豹潜,作水行

也抵达不了瓷的紧捂着的疼痛。一个人

历尽坦然,握着玉手般瓷实的光泽

又轻轻叹气。一弧青蓝的釉面

映像着山河、柴火和走来的人

走去的人。还有什么可说呢,一个人,除了

口舌的赞美、文字的献媚——这些

表面得没有内部的东西,这些

短寿的生灵。而活在

唐诗与元曲夹层里的词

正发声为风口上的器具:盛家国的生息

喂养黑暗中双目窖满灯火和雪的你

诗人简介:凸凹,又名成都凸凹,本名魏平。1962年春天生于四川都江堰。诗人、小说家、编剧。成都文学终身特约作家。1999年曾参加诗刊社第15届青春诗会。出版《甑子场》《大三线》《花儿与手枪》《桃果上的树》等书20余部。凸凹作品研究集有《凸凹体白皮书:〈手艺坊〉诗歌美学六十家评》《场域中的小说艺术——〈甑子场〉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现居成都龙泉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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