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天文学

2018-03-03 18:02胡弦
江南诗 2018年1期
关键词:诗歌

峡谷记

峡谷空旷。谷底,

大大小小的石头,光滑,像一群

身体柔软的人在晒太阳。

它们看上去已很老了,但摸一摸,

皮肤又光滑如新鲜的孩童。

这是枯水季,时间慢。所有石头

都知道这个。石缝间,甚至长出了小草。时间,

像一片新芽在悄悄推送它多齿的叶缘;又像浆果内,

结构在发生不易察觉的裂变。

我在一面大石坡上坐下来,体会到

安全与危险之间那变化的坡度。脚下,

更多的圆石子堆在低处。沉默的一群,

守着彼此相似的历史。

而猛抬头,有座笔直的石峰,似乎已逃进天空深处。

在山谷中,虛无不可谈论,因为它又一次

在缓慢的疼痛中睡着了。

当危崖学会眺望,空空的山谷也一直在

学习倾听:呼啸的光阴只在

我们的身体里寻找道路。

那潜伏的空缺。那镂空之地送来的音乐。

爱冥想。

身体在时间中越拉越长。

也爱在我们的注意力之外

悄悄滑动,所以,

它没有脚,

不会在任何地方留下足迹。

当它盘成一团,像处在

一个静止的涟漪的中心。

那一圈一圈扩散的圆又像是

某种处理寂寞的方式。

蜕皮。把痛苦转变为

可供领悟的道理:一条挂在

树枝上晃来晃去的外套。又一次它从

旧我那里返回,抬起头

眺望远方……也就是眺望

我们膝盖以下的部分。

长长的信子,像火苗,但已摆脱了

感情的束缚。

偶尔,追随我们的音乐跳舞,

大多数时候不会

与我们交流。呆在

洞穴、水边,像安静的修士,

却又暴躁易怒。被冒犯的刹那

它认为:毒牙,

比所有语言都好用得多。

在南阳汉画像馆观天象图

一个个方框,是我们在宇宙中

最早的殖民地。

——浩瀚曾让人不知所措,但在方框中,

它们有形,有情感,近得

可以从中采集呼吸。

——阐释一种完成:神秘、

不羁的远方,纳入了我们的心智范畴:

仰望和观察,已转化为

可以从内部开始的理解。

那么多星辰,老死不相往来,但现在,

它们相聚人间,正学习怎样在一起,试着认识

这些动物:熊、牛、凤凰,怪兽和玄武……

并在兴奋中长出发光的毛发。

学习倾听,因为

对于神,这是必要的,它们要更多地

依赖祈祷和呼唤生存。

羽人会来拜访,玉兔、药神已为此

创造出了新的配方和语言。

交尾,嬉戏,在大地上巡游,作为

一个全新空间里的居民,它们不想让人

发现它们已溜出了天庭。

对于死,它们负责不死;

对于生,它们负责穿越和无休止的欢乐。它们

已洞悉了天空的有限性,以及

在其中生长的、迥异的东西,比如,一颗星

在另一颗的前面,而另一颗

喜欢尾随着群体。夹在

中间位置上不显眼的一颗,曾以为自己

无关紧要,现在它明白了

什么是心脏,并在一下又一下的跳动中,

知道了自己不是一个玩具。

黑暗如静脉,天空,有时会远遁,

又回来,带着难以探究的冰冷。

恶和厄运,会制造出鬼魅——白虎的饵食。

当苍龙飞过,牙齿、利爪间

是我们熟知的疼痛。

——我们已用它培养出了智者。

北斗倾斜,酒香是人间最好的赋税。

蛟龙穿璧,巨鱼扶车,几千年了,它们

一直在履行某个神秘的契约。

晦暗年代的深处有人

手捧月亮像捧着一个晶莹的器皿,以免

我们的灵魂无处措置。

无数盛世,仍无法平息独角兽的愤怒。

而在方框之外,我们一直是

糟糕的邻居,在有限的一生中总是

试图获取对无限的感觉。

——像一个梦,我们仿佛曾真的

在那里生活过。所以,

每当有人死去,就会有手持斧凿的人,

将这一切重新讲述。

绳 结

绳上有个结。绳子

就是在那里找到自己的。

一个死结。任你怎么用力也无法

把它从里面拉出来。

通常,绳子活在一根平滑的线上。

但它内心起了变化,一个结

突然变成身体陌生的部分,被缚住,

并于绷紧中一再被确认。

如同连自身

也不肯放过的仇恨,这用力

拉拽过的结已很难凭回忆解开。

——它认出了思虑无法捕捉的东西,

束紧它,不松开。

初 春

化石里的母兽抢夺水源,

它们用嗅觉和低低的吼声

引导一株忍冬走路。endprint

——春天仍然是粗野的,

咒语,来自脏器里下沉的毒素。

干硬的龙爪槐沙沙响,在寻找

它丢失已久的动物性。

残雪抗衡催眠,死亡如水银,

泥泞在替旅人创造命运。

一缕长途跋涉的光在被浪费之前,

是我手中这支玫瑰。

南 风

睡得太沉,几十年和几小时

混在了一起。把我

拖出灼热梦境的,是依旧迟缓的布谷声。

坚果在长肉。天空像一块磨刀石。

简易公路上,赶往北方的收割机突突响。

衰老的人,坐在空旷村庄低处,

等一阵风来把头颅提走。

太仓南园记

抱梁云,走马楼,

在刻有“话雨”的墙壁前,雨落着,

无人说话。

我在春天里碰到的木头人,

已在秋天失踪。

元启七年,雅集,弹琴,饮酒;

顺治三年,雅集,复弹琴,哽咽。

百年弹指间,那些人渐渐变成了

同一群人。琴声与吟哦,

漏窗听懂了,榉树、黄杨,都装作听懂了。

簪云峰湿漉漉的,

换了匾额换人间。针尖下的雪

更白了。

守着亦真亦幻的人间,

没有谁知道它曾经历过什么。

黄昏后雨停了,整个江南都在涨水。

月亮到天井上方去探险。那里

如此幽深,仿佛所有

失踪的时间都栖息在那里。

——树影下,石舫微微斜著身子。

有 风

有风,山川起伏。

在一个死者

心有不甘的叙述中,静止之物寻找翅膀。

遥远的国境线上,窗帘飘拂。有张地图

想从桌子上起飞,

陪伴它的一块小石头,

像颗革命的种子。

山中,秋声赋

枯石像一块老木头。

风在埋东西。

我已接受了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意,

像棠棣树。

小镇的阴影里满是纤维,

像榉树。

旧卡片上,美洲大草原枯黄一片,

成群的野牛在迁徙。

火车跑过树梢。寂静、明亮的空气中,

大于风的事物在那里潜伏。

爱的天文学

如果群星通过万有引力运行,被控制在

各自的轨道和位置。万幸,

还有些小星星是自由的。

——它们在隐秘中穿过黑暗,并在

靠近我们时成为闪亮的流星。

必有神力庇护了这微小的自由;

必有某种爱,任性,不守规矩,不怕毁灭。

必有人在更遥远的地方,为火

和黑子,各写下一首赞美诗。

必有人爱得像超导体……

必有伤害,像彗尾,像量子纠缠。

必有人精通第六感,在膨胀中发现了

体内自有主张的宇宙。

必有黑洞让上帝害怕;

必有被磁场捕捉的爱,像吞噬,又像

在对迷信和愚昧的继承中获得的

特异功能,或者,

我们费过的神,闹过的鬼。因此,

当一个遥远的星系消失,有人的心脏

也会无声落入水面。而望远镜前,

有人紧紧相拥,并感受到了对方体内

那冰冷的悲戚。因此,

爱像新生,也像一种特殊的死法,

幸存者会变成新的元素。或者,像暗物质,

看不见,但能被感觉到,并需要

在无人相爱的空虚中费力地

继续证明其存在。

最初的爱

大片的花开是奢侈的。

而单株的油菜花,纤弱、宁静。

……并非童年,也不是你

扎着羊角辫从田埂上跑过。

——那是另一个你,一个被

远去的岁月收留的你。

薄薄花瓣,不谙世事的脸。

村庄一天天变得空荡,

金色山梁在雾中斜着身子。在山顶

朝远方眺望的你

把辫梢轻轻咬在嘴里。

而这一切,正是你对世界

最初的爱:在那

需要用一生回望之地,冰凉的女儿,

小小的唇,曾将散落在

民间的香气一一拾起。

诗人简介:胡弦,1966年生,现居南京,《扬子江诗刊》执行主编。出版诗集《沙漏》(2016),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2016)等。曾获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称号(2009)、闻一多诗歌奖(2011 )、徐志摩诗歌奖(2012)、《十月》年度诗歌奖(2012)、柔刚诗歌奖(2014)、《诗刊》年度诗歌奖(2014)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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