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记
峡谷空旷。谷底,
大大小小的石头,光滑,像一群
身体柔软的人在晒太阳。
它们看上去已很老了,但摸一摸,
皮肤又光滑如新鲜的孩童。
这是枯水季,时间慢。所有石头
都知道这个。石缝间,甚至长出了小草。时间,
像一片新芽在悄悄推送它多齿的叶缘;又像浆果内,
结构在发生不易察觉的裂变。
我在一面大石坡上坐下来,体会到
安全与危险之间那变化的坡度。脚下,
更多的圆石子堆在低处。沉默的一群,
守着彼此相似的历史。
而猛抬头,有座笔直的石峰,似乎已逃进天空深处。
在山谷中,虛无不可谈论,因为它又一次
在缓慢的疼痛中睡着了。
当危崖学会眺望,空空的山谷也一直在
学习倾听:呼啸的光阴只在
我们的身体里寻找道路。
那潜伏的空缺。那镂空之地送来的音乐。
蛇
爱冥想。
身体在时间中越拉越长。
也爱在我们的注意力之外
悄悄滑动,所以,
它没有脚,
不会在任何地方留下足迹。
当它盘成一团,像处在
一个静止的涟漪的中心。
那一圈一圈扩散的圆又像是
某种处理寂寞的方式。
蜕皮。把痛苦转变为
可供领悟的道理:一条挂在
树枝上晃来晃去的外套。又一次它从
旧我那里返回,抬起头
眺望远方……也就是眺望
我们膝盖以下的部分。
长长的信子,像火苗,但已摆脱了
感情的束缚。
偶尔,追随我们的音乐跳舞,
大多数时候不会
与我们交流。呆在
洞穴、水边,像安静的修士,
却又暴躁易怒。被冒犯的刹那
它认为:毒牙,
比所有语言都好用得多。
在南阳汉画像馆观天象图
一个个方框,是我们在宇宙中
最早的殖民地。
——浩瀚曾让人不知所措,但在方框中,
它们有形,有情感,近得
可以从中采集呼吸。
——阐释一种完成:神秘、
不羁的远方,纳入了我们的心智范畴:
仰望和观察,已转化为
可以从内部开始的理解。
那么多星辰,老死不相往来,但现在,
它们相聚人间,正学习怎样在一起,试着认识
这些动物:熊、牛、凤凰,怪兽和玄武……
并在兴奋中长出发光的毛发。
学习倾听,因为
对于神,这是必要的,它们要更多地
依赖祈祷和呼唤生存。
羽人会来拜访,玉兔、药神已为此
创造出了新的配方和语言。
交尾,嬉戏,在大地上巡游,作为
一个全新空间里的居民,它们不想让人
发现它们已溜出了天庭。
对于死,它们负责不死;
对于生,它们负责穿越和无休止的欢乐。它们
已洞悉了天空的有限性,以及
在其中生长的、迥异的东西,比如,一颗星
在另一颗的前面,而另一颗
喜欢尾随着群体。夹在
中间位置上不显眼的一颗,曾以为自己
无关紧要,现在它明白了
什么是心脏,并在一下又一下的跳动中,
知道了自己不是一个玩具。
黑暗如静脉,天空,有时会远遁,
又回来,带着难以探究的冰冷。
恶和厄运,会制造出鬼魅——白虎的饵食。
当苍龙飞过,牙齿、利爪间
是我们熟知的疼痛。
——我们已用它培养出了智者。
北斗倾斜,酒香是人间最好的赋税。
蛟龙穿璧,巨鱼扶车,几千年了,它们
一直在履行某个神秘的契约。
晦暗年代的深处有人
手捧月亮像捧着一个晶莹的器皿,以免
我们的灵魂无处措置。
无数盛世,仍无法平息独角兽的愤怒。
而在方框之外,我们一直是
糟糕的邻居,在有限的一生中总是
试图获取对无限的感觉。
——像一个梦,我们仿佛曾真的
在那里生活过。所以,
每当有人死去,就会有手持斧凿的人,
将这一切重新讲述。
绳 结
绳上有个结。绳子
就是在那里找到自己的。
一个死结。任你怎么用力也无法
把它从里面拉出来。
通常,绳子活在一根平滑的线上。
但它内心起了变化,一个结
突然变成身体陌生的部分,被缚住,
并于绷紧中一再被确认。
如同连自身
也不肯放过的仇恨,这用力
拉拽过的结已很难凭回忆解开。
——它认出了思虑无法捕捉的东西,
束紧它,不松开。
初 春
化石里的母兽抢夺水源,
它们用嗅觉和低低的吼声
引导一株忍冬走路。endprint
——春天仍然是粗野的,
咒语,来自脏器里下沉的毒素。
干硬的龙爪槐沙沙响,在寻找
它丢失已久的动物性。
残雪抗衡催眠,死亡如水银,
泥泞在替旅人创造命运。
一缕长途跋涉的光在被浪费之前,
是我手中这支玫瑰。
南 风
睡得太沉,几十年和几小时
混在了一起。把我
拖出灼热梦境的,是依旧迟缓的布谷声。
坚果在长肉。天空像一块磨刀石。
简易公路上,赶往北方的收割机突突响。
衰老的人,坐在空旷村庄低处,
等一阵风来把头颅提走。
太仓南园记
抱梁云,走马楼,
在刻有“话雨”的墙壁前,雨落着,
无人说话。
我在春天里碰到的木头人,
已在秋天失踪。
元启七年,雅集,弹琴,饮酒;
顺治三年,雅集,复弹琴,哽咽。
百年弹指间,那些人渐渐变成了
同一群人。琴声与吟哦,
漏窗听懂了,榉树、黄杨,都装作听懂了。
簪云峰湿漉漉的,
换了匾额换人间。针尖下的雪
更白了。
守着亦真亦幻的人间,
没有谁知道它曾经历过什么。
黄昏后雨停了,整个江南都在涨水。
月亮到天井上方去探险。那里
如此幽深,仿佛所有
失踪的时间都栖息在那里。
——树影下,石舫微微斜著身子。
有 风
有风,山川起伏。
在一个死者
心有不甘的叙述中,静止之物寻找翅膀。
遥远的国境线上,窗帘飘拂。有张地图
想从桌子上起飞,
陪伴它的一块小石头,
像颗革命的种子。
山中,秋声赋
枯石像一块老木头。
风在埋东西。
我已接受了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意,
像棠棣树。
小镇的阴影里满是纤维,
像榉树。
旧卡片上,美洲大草原枯黄一片,
成群的野牛在迁徙。
火车跑过树梢。寂静、明亮的空气中,
大于风的事物在那里潜伏。
爱的天文学
如果群星通过万有引力运行,被控制在
各自的轨道和位置。万幸,
还有些小星星是自由的。
——它们在隐秘中穿过黑暗,并在
靠近我们时成为闪亮的流星。
必有神力庇护了这微小的自由;
必有某种爱,任性,不守规矩,不怕毁灭。
必有人在更遥远的地方,为火
和黑子,各写下一首赞美诗。
必有人爱得像超导体……
必有伤害,像彗尾,像量子纠缠。
必有人精通第六感,在膨胀中发现了
体内自有主张的宇宙。
必有黑洞让上帝害怕;
必有被磁场捕捉的爱,像吞噬,又像
在对迷信和愚昧的继承中获得的
特异功能,或者,
我们费过的神,闹过的鬼。因此,
当一个遥远的星系消失,有人的心脏
也会无声落入水面。而望远镜前,
有人紧紧相拥,并感受到了对方体内
那冰冷的悲戚。因此,
爱像新生,也像一种特殊的死法,
幸存者会变成新的元素。或者,像暗物质,
看不见,但能被感觉到,并需要
在无人相爱的空虚中费力地
继续证明其存在。
最初的爱
大片的花开是奢侈的。
而单株的油菜花,纤弱、宁静。
……并非童年,也不是你
扎着羊角辫从田埂上跑过。
——那是另一个你,一个被
远去的岁月收留的你。
薄薄花瓣,不谙世事的脸。
村庄一天天变得空荡,
金色山梁在雾中斜着身子。在山顶
朝远方眺望的你
把辫梢轻轻咬在嘴里。
而这一切,正是你对世界
最初的爱:在那
需要用一生回望之地,冰凉的女儿,
小小的唇,曾将散落在
民间的香气一一拾起。
诗人简介:胡弦,1966年生,现居南京,《扬子江诗刊》执行主编。出版诗集《沙漏》(2016),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2016)等。曾获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称号(2009)、闻一多诗歌奖(2011 )、徐志摩诗歌奖(2012)、《十月》年度诗歌奖(2012)、柔刚诗歌奖(2014)、《诗刊》年度诗歌奖(2014)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