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建构论评析*

2018-03-03 00:37南京大学江苏第二师范学院李梦欣南京大学
外语教学理论与实践 2018年3期
关键词:面子人际礼貌

南京大学/江苏第二师范学院 李梦欣 南京大学 李 捷

提 要: 当前学界的面子研究试图脱离礼貌研究的一般框架,建立独立的理论体系。Arundale(1999)提出的面子建构论(Face Constituting Theory)作为这其中的代表性理论,基于联合共建交际模式(Conjoint Co-constituting Model of Communication)(Arundale, 1999),重点关照面子概念中的交互性和关系性,并采用会话分析的研究方法,从参与者视角探讨互动交际中的面子问题。本文在呈现面子建构论产生的背景、核心概念以及具体分析模式的基础上,对它的优势和不足进行评价,以期对未来的面子研究有所启示。

1. 引言

随着面子研究的逐渐深入,Brown & Levinson(1978, 1987)将面子置于礼貌研究框架下的思路受到越来越多的挑战。一些学者认为面子所涉及的问题有时并不属于礼貌研究的范畴(Haugh, 2009),并指出面子研究“应建立独立的理论体系”(to be theorized on its own terms)(Haugh & Bargiela-Chiappini,2010: 2073)。发表在《语用学期刊》(Journal of Pragmatics)上主题为“互动中的面子”(Face in interaction)的专栏中对面子的研究脱离了礼貌研究的框架,揭示了现实语境中面子的动态交互、共同建构等本质属性(见曹燕黎,2012)。至此,面子研究已经进入了关注其在动态交际中的表现及特征而非其抽象属性的新阶段。

面子建构论(Face Constituting Theory)是研究互动交际中的面子的重要理论之一。该理论由美国阿拉斯加大学费尔班克斯分校传播学系的Robert B. Arundale教授提出,是脱离礼貌框架后面子研究的最新进展。Arundale认为此前的面子研究多将面子视为静态、孤立的固定属性,缺乏对于交际者的互动过程和交际关系的探讨。基于此,他以社会建构论和社会解读论(social constructionism and interpretivism)作为理论基础,提出了面子建构论(Arundale, 1999, 2006, 2009, 2010a, 2010b, 2013a, 2013b, 2015),并指出研究动态交际中的面子应采用会话分析的方法,从参与者视角考察面子在交际者互动中的建构。

面子建构论在提出后不断得到完善,目前已成为面子研究的代表性理论。尽管面子建构论在国外渐臻成熟,但是国内对于这一理论却鲜有关注。此外,该理论对于核心概念的界定和分析方法的探究仍存在一定的局限。因此,本文在介绍面子建构论产生的背景、核心概念及分析模式的基础上,深入考察该理论的优势和不足,对完善面子建构论提出建议,以促进面子研究的进一步发展。

2. 面子建构论产生的背景

语用学中的面子问题研究可以追溯到Brown & Levinson(1978, 1987)提出的面子挽救论(face-saving theory)(一般简称为面子理论),而这两位学者的研究得益于社会学家Goffman(1955,1967)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提出的面子(face)和面子工作(facework)的概念。

Goffman(1967)认为,一个交际者的面子是在该交际者心目中他人或者周围的社交环境对自己的印象,而非交际者本身对于自我的认识。面子工作是指交际者为了维持面子所采取的一系列行为,既包含防止面子受到威胁的预防性行为,又包含在面子受到威胁后能够挽回面子的修正性行为。Goffman理论中面子为个体所有这一特性受到了后来学者的质疑(如Bavelas, 1991; Arundale, 2009)。另外,Goffman认为在面子工作中,交际者在特定情境中的交际遵循着固定的规则,这种交际个体的消极性也为一些研究者所诟病(如Garfinkel, 1967; Eelen, 2001)。总的来说,Goffman对于面子和面子工作的解读属于社会心理学范畴,把个体作为分析单位,解释个体和社交环境如何相互影响(Arundale, 2006)。

在Goffman所提出的面子概念基础上,Brown & Levinson(1978, 1987)将面子与礼貌发生联系,提出积极面子和消极面子的概念以及与这些概念相关的积极礼貌和消极礼貌,建立面子——礼貌研究的经典范式(周凌、张绍杰,2015),进一步丰富了面子论。他们从需求的角度重新解读面子,这一视角揭示了该理论框架的个体社会心理取向(Arundale, 2006)。Brown & Levinson(1978, 1987)虽然也指出社交互动的显著属性超越了互动个体的特征,然而他们的礼貌理论对这种属性并没有足够的解释力。因此,对于互动的系统性探索是礼貌研究中最值得关注的方向,也最有可能产生更加完善的礼貌理论。也就是说,礼貌理论的完善需要一个重点关注动态互动的理论模型(Arundale, 2006)。

语用学领域中关于互动和关系的研究属于人际语用学范畴。Locher & Graham(2010)认为人际语用学所研究的是人际互动中的关系问题,这种关系与交际参与者对文化、社会、交际对方的解读互为影响。近年来关于人际语用学的研究具体关注的方面包括互动中语言的角色(O’Driscoll,2013)、关系交往中情感的角色(Langlotz & Locher, 2013)、关系网络所形成的固定交际模式(Kdr & Bax, 2013)等。也有研究者从社会认知角度出发,试图构建能够结合文化共通性和文化特异性的关系交往框架(Long, 2016)。Spencer-Oatey(2000)提出了关系管理理论,将面子研究置于关系管理的框架之下,探讨了交际者为了维护人际关系如何处理面子问题。Locher & Watts(2005)指出,结合关系交往来讨论面子要比Brown & Levinson(1978, 1987)的面子理论更为合理。因此,面子研究的重点开始转向面子交往和交际中的互动与关系之间的相互作用(Haugh, 2013b;冉永平、刘平,2015)。Arundale提出的面子建构论正是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产生的。

3. 面子建构论的主要内容

Arundale(1999, 2006, 2009, 2010a, 2010b, 2013a, 2013b, 2015)提出并详细阐述了面子建构论,重新界定了“面子”的内涵和特征,指出从交际参与者角度考察意义、礼貌、关系的协商过程和动态解读的新路径,为研究互动交际中的面子问题提供可靠的参考框架。面子建构论的提出基于对现有交际模式的反思。具体而言,Arundale(1999, 2010a, 2013a)提出了联合共建交际模式(Conjoint Co-constituting Model of Communication),强调对交际参与者相邻话轮的分析,揭示面子在交际双方“互动成就”(Arundale, 1999: 125)中的共建过程。面子建构论是对Brown & Levinson(1978, 1987)面子研究范式的革新,其核心内容是将面子定义为“一种具有关系性和交互性的现象”(a conceptualization of face as a relational and an interactional phenomenon)(Arundale, 2006: 194)”。下文将对联合共建交际模式及面子的关系性与交互性进行进一步探讨,以系统梳理面子建构论的理论基础、核心内涵及应用。

3.1 联合共建交际模式

编码—解码交际模式作为对人类交际的抽象化描述,以往一直为学界普遍接受。该模式把交际过程解释为说话者利用语言形式对意义进行编码,然后听话者解码以恢复说话者想要表达的意义。在编码—解码交际模式中,每一句话都是相互独立的,说话者与听话者的心理状态或者想要表达的意义与实施的行为也是相互独立的,而说话者与听话者想要表达的意义与实施的行为一旦形成就是固定不变的(Arundale, 2008)。

Arundale(1999)认为编码—解码交际模式仅对孤立的交际行为提供碎片化的描述,而基于该模式的Brown & Levinson(1978, 1987)的礼貌理论不能完整确切地揭示面子交往的真正过程,因而提出了适用于解释面子交往的联合共建交际模式(Arundale,1999, 2010a, 2013a),并致力于挖掘一条有别于被普遍接受和应用的礼貌研究路径,即面子建构论(Arundale, 1999, 2006, 2009, 2010a, 2010b, 2013a, 2013b, 2015),以厘清面子的内涵,为面子的分类提供更清晰合理的解释,为动态互动的交际过程中面子的解读提供系统的理论依据,丰富礼貌研究的分析框架。

Arundale(1999)根据话语的产出和理解过程明确了在该模式下的两大基础原则: 首先,他提出了描述话语理解的顺序解读原则(Sequential Interpreting Principle),揭示交际者如何依据前序话轮的预期解读当前话语,并通过联系对比交际者对前序话轮和当前话轮的解读,为后续话轮的理解和产出提供基础。另一个原则是针对话语产出的过程,即接受者设计原则(Recipient Design Principle)。在该原则下,说话者依据前序话轮引发的预期、对前序话轮的解读、以及对后续话轮的预期从而斟酌和选择自己的话轮。Arundale(2010a)在此基础上,补充了相邻位置原则(Adjacent Placement Principle),认为相邻话轮之间的序列关系是交际得以达成的默认前提。这三大原则描述了交际者如何在话轮转换中共同建构意义和行为(Arundale,2015),并试图从交际者视角揭示从自主、孤立的个体认知通过与他者协商达成双方相互认可、相互依赖的最佳解读的交际过程。Arundale(2006)梳理了联合共建模式的具体分析步骤,即第一位交际者的话语会为交际双方的理解提供依据,但这种理解只是暂时性的,直到与交际另一方在相邻话轮产出的话语相结合,才能追溯到对第一句话的最有效解读。所有的会话行为,如话轮转换、话题管理及意义都是在交际双方的彼此博弈中共同达成的。

Arundale(1999)强烈抨击了编码—解码交际模式,认为基于该模式下对语言使用的考察和对说话者意图的理解受制于碎片式的孤立话语和对单一个体交际行为的关注。在该模式下的礼貌研究不能全面地揭示交际的本质、意义和面子的概念、特征和构建过程,因为该模式拘泥于以西方文化理念为主导的意识形态,该模式下的礼貌研究仅聚焦个人行为,直接导致对真实的交际行为的曲解,将整体的交际效果简单概括为个体交际效果之和(Arundale, 2006: 195),将面子识解为个人需求,忽视了个体与社会的二元辩证存在的本质,也未能全面地描述在交际和互动关系中构建的面子。而联合共建交际模式与传统的编码—解码和信息传输模式最大的区别在于将交际双方视为不可再被简化的社会单位,并以此考察交际过程,因而必须在双方的互动而非某一方的个人行为中揭示交际的本质和特征。同时,在该模式中,交际是一种交际参与者在话语解读、评价、再通过产出和解读进行协商的“互动成就”(interactional achievement)(Arundale, 1999: 126),只有通过考察临近话论中交际者的动态互动,才能揭示意义、行为和面子的共建过程。

3.2 面子概念的重新界定

Arundale(2006)总结了不同于Brown & Levinson(1978, 1987)面子研究范式的礼貌研究最新转向,指出人们逐渐认识到结合社会关系讨论礼貌能更为广泛地解释礼貌行为,并且越来越关注交际中的礼貌现象。因此,他将面子定义为 “一种具有关系性和交互性的现象” (a conceptualization of face as a relational and an interactional phenomenon)(ibid: 194),并强调交互性是关系性存在的先决条件,联合共建交际模式(Arundale, 1999)为研究面子的交互性提供了描述和解释的框架,而Baxter & Montgomery(1996)提出的关系辨证理论则可以为面子关系性的探讨提供理据。

3.2.1 交互性

基于对编码—解码交际模式缺陷的批判和对目前在该模式下礼貌研究的梳理,Arundale(1999: 126)提出联合共建交际模式能够全面真实地反映交际活动,关注交际者的动态互动现象,强调交际体现在交际参与者相邻话轮的产出以及通过相邻话语相互制约影响彼此解读的建构过程中,可为研究互动交际中的面子问题提供可靠的参考框架。

在该交际模式下,面子不再是以个人为落脚点的一种属性,而是在互相依存的交际参与者的共同协商中构建的,是一种在话语产出、解读、评价等互动中不断产生、维系、转换的具有人际意义的关系现象。面子的交互性体现在其本质是在交际过程中动态构建的,具体来说,这种交互性的本质是厘清人类交际的动态机制,交际是交际参与者的相互制约和影响,是话语产出和解读的密切相连并相互为因,是一系列邻近话论的交相呼应与互动成就。具体而言,面子的解读有赖于并受制于交际双方对某个具体话语及其前后相邻话轮话语的解读。因此,在该框架下,并不存在本质上威胁面子的话语,给面子或不给面子都是交际者在交际的当时当刻共同协商建构的。

3.2.2 关系性

面子建构论将面子理解为一种关系现象,是对传统面子观以个体需求和感受为出发点对该概念进行定义的挑战。Arundale(2006)回顾了人类传播学对“个体”和“社会”之间关系的论证,并指出对面子的界定也需要借鉴这种“将个体理解为社会交往中的个体,将社会理解为个体关系”的辩证统一思想,提出了使用“persons-in-relationship-to-other-persons”替代“persons”(ibid: 201),从而凸显关系作为社会交际或者人本身的重要属性地位,即必须在关系中解读面子。同时,因为人的社会自我认知是在与他人交际中实现的,面子也因而是关系的产物,是交际者在互动中构建的关系的一种解读。简而言之,人本身就存在于与他者与社会的关系中,而语言使用必定置于具体的关系中,在双方交际中本身存在的关系又可能会发生改变或重塑,因而对面子的理解总是与关系密不可分。为了凸显面子的关系性,Arundale将面子与身份的概念进行了对比,指出身份是一种个体的现象,而面子则是一种在交际中维系或转变的二元关系现象。

Arundale(2006, 2010b, 2015)基于Baxter & Montgomery(1996)概括的三大人际辩证关系探讨面子的关系属性。关系辨证理论将人际关系分为三种类型: (1) 联系与疏离;(2) 确定与非确定;(3) 开放与封闭。每一对关系都是互为矛盾又不可或缺的辨证存在。在Arundale(2006)看来,其中的联系与疏离的互动力量是关系建构的内在动因,而对面子的解读必须依靠这种核心辨证关系,即面子是交际者对联系着同时又疏离着的关系的解读,并归纳出“联系面子”(connection face)(ibid: 204)和“疏离面子”(separation face)(ibid: 205),替代了Brown & Levinson(1978, 1987)面子理论中的积极面子和消极面子,为解决具体文化语境中的面子问题提供了新分类。Arundale(2010a: 2103)指出,面子是交际参与者在话轮交替中通过互动共同达成的亲疏关系,是在以最少两人为单位的交际者之间形成的关系中呈现出来的,体现了交际者的个体性与社会性的矛盾统一,并认为面子建构论可以看成是“关系建构理论”的一个重要成分。

根据Arundale对面子辨证关系的解读,交际中的参与者是不可分割的有机系统,是相互依赖的矛盾共同体,面子不属于任何一方,也不可以单独从某一方的视角分析,而是需要在双方构建的关系中考察面子的存在与存在形式。在人际交往中,彼此趋近则构成了人的社会性,彼此趋远则突出人的个体性。但是在交际者的互动中,联系面子和疏离面子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而仍然是辨证统一存在的。也就是说,面子总是处在相对的互动过程中,只有根植于交际关系中的面子解读才能准确反映交际中涉及到的面子问题。

3.3 面子建构论的分析模式

Arundale(1999: 145)指出,Brown & Levinson(1978, 1987)的面子理论假定了对面子的关注取决于一种平衡的打破,即面子受到了威胁,而这种平衡又因对面子的补偿行为得以恢复;然而,他们却没有从交际者的视角、从交际的实际出发,去理解繁复的面子维系、期待、解读等问题。因此,Arundale在其面子建构论中充分考察交际者的邻近话轮,在意义协商的过程中挖掘蕴含其中的面子内涵、策略和效果。具体而言,交际一方对当前话语及其可能带来的交际效果的解读只是一种暂时性的认知,而只有根据对方接下来的话语才能去评价这种暂时性的认知的准确度以及是否能达到交际双方解读的一致性。无论是交际的信息、意义还是面子、关系,都是在这种相邻的话轮中不断地被检验、交涉、修正,从而获得最有效合适的解读的。因此可能出现的情况是,交际一方本以为是面子威胁的话语或行为在得到另一方的回应后才意识到这种威胁并不存在,反之亦然。

为了聚焦交际者在相邻话轮之间的互动和协商,丰富面子的概念维度,拓宽面子的研究视角,Arundale(2009)借鉴了会话分析的操作模式作为面子的分析门径。为了具体说明面子建构论的分析模式,这里选取了中央一套2016年播出的一段电视真人秀节目节选加以示范分析。

(语境: 嘉宾们在该集得到模拟创业的任务,并需要在12小时内赚取利润捐给公益事业。本职是演员的某嘉宾选择来到街上摆摊卖煎饼,并将价格定为七元一个。在嘉宾的吆喝中,陆续有人到煎饼摊前买饼并与嘉宾合照,但也有几位路人在询价后表示七块钱有点贵。在嘉宾收入达到147元,且有路人表示出好评后,嘉宾边摊饼边与路人展开对话。[注]本文采用Thornborrow(2002)的会话转录与标记规则对嘉宾与路人的对话进行分析。)

01 嘉宾: 为什么七块呢?

02 路人甲: 因为有五块是拍照的(.)[是吧.]=

03 围观群众: [((笑声))]

04 嘉宾: =六块钱是拍照 (.) 一块钱是盒钱 (.)这饼其实是白给的 (.) 你知道吗?[((笑声))]

05 围观群众: [((笑声))]

06 路人甲: [((笑声))]

在该对话中,嘉宾试图通过提问吸引路人来买饼(01)。由于之前有路人指出“你这饼做得有点小,七块钱有点贵”,因此“为什么七块呢”(01)虽为问句,其用意在于给出理由,如类似筹集善款需要、首次摆摊创业值得鼓励等等。嘉宾其实是针对定价引发的抱怨、依据对路人可能会有不满情绪的判断、以及对该问题的回答能够获得顾客认可的期待而设计的假设性的提问。然而,路人甲故意将这个提问理解为真正的问题,回避嘉宾想要通过提问吸引路人兴趣从而给出理由说服路人的期待,直接提出其中的五块钱是为了与该嘉宾拍照(02),凸显饼只值两块钱,以及该嘉宾愿意被廉价合照的“事实”,同时用“是吧”这样的反问语气词“挑衅”嘉宾。这出乎嘉宾意料的幽默回答引来了围观群众的笑声(03)。

根据面子建构论,面子是交际者在互动中共建的具有人际意义的关系现象,因此这种“挑衅”是否损害了嘉宾的面子仍需参考嘉宾在对该话轮作出回应时表达出的态度。该嘉宾非但没有反驳该贬低饼甚至自身价值的言论,而是顺着路人甲的说法,进一步强调七块钱都与饼没有关系,承认了饼的不值钱;虽然将路人口中的五块钱改为六块钱,其实也是认同了合照的低成本,是对自己明星形象的弱化(04)。也就是说,当嘉宾发现路人的接话(02)并未依照其前序话语的期待方向,就及时摒弃并修正了一开始提问时所持有的期待,而是迅速领会了路人回应中的调侃之意,并采取了附和的方式“取悦”对方,可知嘉宾不仅未将这种贬低视为真正的面子攻击,而是接受并利用了这种碰撞,从而拉近了与路人的距离。嘉宾与路人最后的笑声是当下和谐亲近关系的最好证明。围观群众也再次爆发出笑声,不仅是对嘉宾机智回答的呼应,也是对嘉宾与路人在互动中营造的愉悦、亲密的人际关系的认可。节目整体的轻松氛围、嘉宾本身活泼开朗的性格、模拟创业任务的要求、以及前期整个卖饼过程中嘉宾与路人的友爱互动都影响着嘉宾与路人在交际中对面子的共建与解读,比如嘉宾没有将路人甲的“挑衅”真正理解为面子威胁行为,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出于对自我与路人关系的信任,知道这种看似疏离的冒犯性话语其实也是路人想要吸引嘉宾注意、拉近彼此关系的策略。从这一小段节选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面子是在交际者互动中动态构建的具有人际意义的多维度概念,是交际者亲疏关系的重要体现。

4. 对面子建构论的评价

基于联合共建交际模式的面子建构论倡导的是在交际互动中考察面子的主体间性与动态性,因而比礼貌框架下的面子理论更有助于全面地挖掘面子这一概念的内涵。诚如Haugh(2013a: 59)指出,面子建构论一方面将面子重新界定为“关系中的个体”(persons-in-relationships),另一方将面子视为“人际互动中构建的关系”(relationships-constituted-in-interaction by persons),有助于拓展人际现象的研究,引导人际语用学从关注个人社交需求或身份到交际中关系的转向。

与从心理学视角关注认知过程的Brown & Levinson(1978, 1987)的面子观不同,面子建构论融合了社会语言学和心理学视角,不仅能够解释面子效果也能解释面子建构的互动过程,不再把面子看成是一种静态的个人的属性,而是一种具有人际互动意义的现象,强调面子的关系性(即认为该现象存在于交际者双方或者个体与社会的联系之中)以及面子的交互性(即认为该现象是在交际双方互动过程中不断构建、维系、重塑的)。因此,面子建构论打破了长久以来对面子静态的、孤立的界定与阐释,从人际语用学视角关照面子,聚焦交际中的语境因素,详细论述了面子的关系纬度(Spencer-Oatey, 2013),为我们理解人际交往中复杂的面子问题、考察互动中产生的关系现象、探究意义、面子、关系的动态建构过程提供了系统的理论框架。

面子建构论为研究人际互动中的面子工作和礼貌问题提供了更复杂的解释、应用模型,通过聚焦交际者的互动过程,有效地结合了研究者与交际参与者视角,是重新界定面子本质的有效探索(Haugh, 2007; Culpeper, 2011)。虽然在此之前,学者们已深入主位视角,从文化和社会实践中挖掘面子的内涵,但是缺乏对面子是如何基于交际者对行为、意义的评价在人际互动中动态显现的探索(Chang & Haugh, 2013), 面子建构论则能在这一方面推进我们对面子的认知。Arundale(2013a, 2015)进一步指出,与Goffman(1955)在解释面子问题时仅关注面子威胁行为不同,面子建构论提供了一个评价和解读交际者面子工作的更完整的框架,包括面子威胁(face threat)、面子静止(face stasis)和面子支持(face support)。Arundale将交际的研究单位定义为互为依存的交际双方,并采纳会话分析的分析方法,对相临话轮进行深入地考察,聚焦交际者在交互共建面子过程中所使用的话语资源和实践,描述和解释交际中意义、行为、面子、关系的生成和互动的形式与特征,是对社会行为论视角下的会话分析研究范式(陈新仁、李民,2013)的呼应与补充。这种对交际本质的考察重视面子是在基于话语的理解与基于语境的期待中逐步演进的解读过程,拓展了面子研究的维度,丰富了面子的评价视角,因而有助于从主位视角揭示面子的人际属性,为我们在具体语境中更全面、适切地解读面子提供了有效的分析框架。比如,Chang & Haugh(2013)借鉴面子建构论,考察了中国人在商务交际中的面子观和面子实践,进一步论证在面子分析中引入交互视角的不可或缺性,因为主位视角下的面子概念与实际的面子实践有时并不一致,只有在交际中探讨面子的交涉、协商和成就,才能真正解决复杂的面子问题。

面子建构论也是结合文化共通性和文化特异性考察交际中面子的一次大胆尝试。Arundale(2015)分析了自我与他人、个体与社会之间的辩证关系,指出关系是人类社会的基本分析单位。由于面子建构论把面子视为关系现象,因而这种对面子的理解普遍适用于各种文化群体。同时,Arundale(2006, 2010a, 2013a, 2015)多次强调,面子构建理论的应用必须依赖于充分的民族志调查,以便能够把握该社区对人际关系的联系与疏离的基本评价。他认为,对面子的分析需要考察对交际者互相协商的前因后果和当下的社会文化语境,基于此便能够更好地解释具有文化特殊性的礼貌问题。

虽然面子建构论有其扎实的理论基础和操作性较强的方法论,为礼貌的实证性研究提供了系统的参考模式,但是该理论仍存在值得探讨和反思的部分。

首先,我们发现在界定面子的交互性和关系性的过程中存在着摇摆和游离,Arundale(2006: 194)首先指出将面子定义为在交际中共建的互动现象(即交互性)是界定面子的关系性的基础,而在Arundale(2010a)的论述中则颠覆了两者的地位,强调面子作为关系现象的本质,在趋近亲密关系和趋近疏离关系的过程中才有了个人和他者的互动,因而有了面子的交互性。同时,Arundale对面子的交互性和关系性的协商过程交待得还不够,主要着墨在描述交际双方意图的交涉,默认了这其中一定存在对面子的观照,但是并未进一步说明面子的冲突或面子的维系工作。比如,Arundale(2010a,2015)选取的Marty与Loe关于日历的对话用以说明交际中的面子构建,虽然对两人如何达成互相理解进行了详尽地阐释,但是从意义的理解到面子的维系似乎还存在一个缺口,有待我们探究两者之间的联系究竟在何处。

虽然作者一再强调面子建构论的一大优势是从人际交互视角解读面子(Arundale,2010a,2015),但是仅从会话分析所能够获取的资源稍显不足,因为作为分析者,我们往往无法对交际者的面子解读做到感同身受,同时,因为缺少对交际者很多非语言或副语言特征的考察,从某种程度上会影响研究者对交际者独特性的把握。另外,作者将交际双方视为面子分析的最简单位,但未就两人以上的交际活动给出更进一步的分析,和经典礼貌理论一样止步于两方框架的局限(夏登山、蓝纯,2015)。我们需要在后续的研究过程中引起重视并尝试进一步的探讨和修正。

最后,Arundale在讨论面子的关系属性时是基于Baxter & Montgomery(1996)的三大人际辩证关系,但是仅选择了其中的一种类型,即联系与疏离,而未具体说明舍弃另外两种关系的原因,这种对关系的选择性阐释是否会影响交际中面子的解读不得而知。再者,Arundale未对联系面子和疏离面子进行量化,且由于过分强调两者之间的辩证关系,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分析者对面子的判断和评价。

5. 结语

本文探讨了面子建构论产生的理论背景,其核心概念,以及该理论的具体运作方式,并在此基础上对面子建构论的优势和不足作出了评价,并为面子建构论的发展提出了相应建议,以期对未来的面子研究有所启发。

面子建构论作为现阶段面子研究的代表性理论,其参与者视角和社会建构论基础都为面子研究注入了新鲜血液。该理论打破了之前面子研究囿于礼貌研究框架之下的传统思路,基于现实语境建立联合共建交际模式,强调面子概念的交互性和关系性,并采用会话分析的分析方法,以深入探究面子在现实交际中的建构过程,其发展前景尤为广阔。国内外的研究者应给予这一新兴理论更多关注,为面子理论的进一步完善做出贡献。

但诚如上文所分析,面子建构论对于交互性和关系性等核心概念的探讨仍然不够深入,在具体运作上也需要突破传统的分析模式,这些问题都有待我们在未来的研究中进行探索和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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