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里的花

2018-03-02 07:20指尖
当代人 2017年5期
关键词:被子棉花母亲

超市里不卖棉花,打电话问了很多人,才在一个很旧的商店里称到六斤棉花。

棉花是给婆婆离世时做团圆被用的。团圆被就是故去的夫妻在阴间盖的被子。按我们两口子的意思,觉得到时候买一条贵一点的羽绒被就成,一来被子大,二来被子厚,三来价钱也不便宜,看着也好看。但婆婆坚决要用棉花絮一条被子,说机器做的被子不能算是被子,没有棉花,没有一针一线地“引”过,盖起来轻飘飘一点也不舒贴,像没盖被子一样。

按照风俗习惯,故去的人临走时要铺厚褥子,穿棉袄棉裤,棉鞋,戴厚帽子,盖厚被子,据说表示厚沉。这不止使他们的灵魂在等待转世的漫长而冰冷的时间中得以温暖,同时也映射活着的后人日子越过越厚沉、越过越富有。而这些昭示厚沉的物件,无一能离开棉花。棉花仿佛某物的化身,它除去贴身的温暖实质,还代表重量乃至一些无限度的美好寓意。有出传统的折子戏叫《芦花》,这出戏除赋予棉花保暖功用外,还有慈爱、呵护以及无私和宽容。棉花似乎是无法被取代的,即便科学证明与之相似的芦花、现代的蚕丝棉或长在鹅、鸭腹部的绒毛,它们的保温性远远高于棉花,但人们依旧对棉花情有独钟。

我印象里的棉花是从被子里拆出来的棉花被胎,形状坚硬,薄厚不匀,颜色发青,发污,像正在褪毛的羊身上的毛,一坨一坨的,有黑的有黄的,颜色暖昧,难看,而且难闻。它远非棉被本身所呈现出来的舒适温暖,而是被面被里包着陈腐霉烂的一堆破东西。每年农历六月,村里的女人们开始拆洗被褥和棉袄。据说五月和七月都不能做被子,特别是有闺女的人家,对这两个月份很忌讳。温河沿岸的村庄都把做被子叫“絮”被子,“絮”跟“续”谐音,“絮”作为动词本身有重复重叠的意思,而“续”有连、继的意思,闺女们外嫁出去,如果短命而亡,其夫另娶之人被称为“续”闺女,作为自家闺女的替代之人,她会在年节时尽闺女的孝心,但毕竟斯人已去,她来孝敬一次就让做父母的伤心想念一次。村里人把五月称为恶月,万事不吉,五月有很多个恶日子,不能嫁娶,不能建房,不能砌灶,不能搬家。而七月有鬼节,是收人的月份,所以人用诸多克制和禁忌来换取平安。短暂的六月,温河河滩沙石和矮树上,铺挂着无数的被面和被里,而棉花被胎摊在每家院子的柴垛上。弹棉花的人通常在这时候进村,他们的及时出现是件让人安慰的事,当然,这种安慰也仅仅止于我们小孩的心态,大人们是安定乃至有些迟缓的,他们看起来并不为眼前发生的一些事情发愁。弹棉花的人通常是男女两个人,多是夫妻,被安排在庙院那眼又大又深的窑洞里,从白天到深夜,嘣嘣声会像雨点一样一直不停地落下。那些丑陋的棉胎经过弹棉花人的木弓和木锤,变得暄软起来,而颜色也一扫乌青,变白许多。

那时,供销社有棉花卖,牛皮纸卷着,纸线缠着,一斤一卷,齐整地垛在柜架上。每次我去打酱,总要被棉花的白所吸引。不同于白洋布和白线的白,也不同于粉连纸的白,在黑酱不断地从木棒流到罐子的过程中,棉花从牛皮纸中所散发出来的一种特别的温馨和洁净感吸引着我。

村里人只有娶新媳妇时才大量买新棉花,要用新棉花做两条新被子,还有新媳妇的棉袄棉裤,新人的褥子大部分用的还是旧棉花。而离世之人做衣服和被褥的棉花,常常是大人們省吃俭用,用漫长的时间积攒而来的。一般大人们每年会买少量的新棉花来做棉衣,在旧棉花上絮一块新棉花,使衣服的后背和膝盖更暖和些。家里第一个出生的婴孩儿的被子和棉衣是新棉花做的,但其后出生的弟妹就没有他(她)幸运,他们要不断地承接长兄(姐)们的气味和温度,一段时光复叠着另一段时光,在这种不断的重叠中,亲情亦不断加厚、加深、牢固。十二岁,小孩儿才能拥有真正意义上的一件新棉花做的衣服,来年再长个儿,母亲会加一些新棉花进去。一件棉袄里的棉花,一直要从少年时期穿到青年。棉花仿佛是一个人成长的记录者,带着他的温度、气息和秉性。棉鞋因为用的棉花相对少点,加上鞋又沾水又带泥的,随着鞋面的破损,里面的棉花很快就会冒出来,渐渐也成为泥和土的样子,所以新鞋一定是新棉花。记忆里新棉鞋是最合脚的鞋,通常过年才穿,脱去旧鞋,冻伤的脚放在暖融融宽大的新鞋里,有一种无比幸福的感觉。

村里人总觉得棉花是稀缺的,这些来自遥远之所的棉花又是每个人的必需品,所以并没有人家舍得扔掉那些用旧了的棉花,它们总是被不断地用在其他地方,比如一个棉门帘,或者一个棉墩子。它们像金贵之物,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有一回,我跟禾苗一起用高梁秆里的棉芯做玩具。那个初冬,我们坐在洞顶上,将一根又一根的高梁秆上的外皮用牙齿撕下来,然后将棉芯用小剪子铰成长短不一的小棒,我们已经做了一个歪斜的凳子,接下来我们还要做什么现在已记不得了,就在我们商量做什么,心不在焉的当儿,我的指肚伸进了高梁秆和外皮之间,血从长长的划口涌出来,我哇地一声就哭了。禾苗吓得拉着我就下了洞顶。祖母看见血,开了竖柜从底部抓出一个包袱,解开揪了一撮棉花,拿火柴点着,伸出手拉住我流血的手指。火光使我害怕,我哭着努力缩回手指,那火看着就要将祖母的手也烧着了,祖母噗的一下吹灭火焰,黑乎乎的焰灰一下子盖到我的伤口上,同时用残留的棉花压住我的指肚,血瞬间就消失了。当然,也并没有我所想象的烧灼感或者疼痛感,一切像是从未有过吧,只不过我的手指上多了一团棉花,一团带着樟脑丸和旧木头味道的棉花。

祖母用棉花捻成油灯捻子,蘸点油替代那根快要烧完的旧捻子。而每次流鼻血,我都会得到一块新棉花,虽然棉花使人无法呼吸,但我还是愿意在鼻孔里捂一团雪白的棉花张着嘴跟他们一起玩耍。仿佛是一块棉花使我成为一个比别人多很多爱的人。棉花的暖意,渐渐地渗入到我的内心。

我在林场上班以后,手里有了闲钱,心血来潮想自己做条新被子。那时刚取消了布票限购,村里有了推着自行车卖棉花的人,我毫不犹豫地买了5斤棉花。那是我第一次絮棉花,我想着祖母和母亲絮棉花的情形,并笨拙而成功地做了一条红底白点的被子。那也是我的第一条新被子,温暖而柔软。但由于没有将棉花撕开,使被子做小了,每天晚上,总得缩着身子睡。即便如此,棉花所带来的踏实、亲近、洁净和温馨感还是使我沾沾自喜。后来母亲将那条棉被重新絮了她盖。我有了新棉被,因为我结婚了,但新棉被并没有盖多久,我就买了一条丝棉被。接下来几年,又有了蚕丝被、太空被、羽绒被,那四床被子被我束之高阁。但我总舍不得送人或者另做他用,人天生对棉花的钟爱使我在每次搬家时生出一些复杂的心态,我觉得它们的存在应该是长久而理所当然的。endprint

婆婆来跟我住,总抱怨我的被子不好盖。说,这哪是被子啊。在她的观念里,只有棉花才使被子的存在有价值,使被子的功用发挥到极致。我便把我的棉被给她盖了。但放置多年的棉花已失去了它原本的暄腾,变得死板而僵硬,甚至有潮湿感,盖到身上,像一张被撑起来的皮。原来棉花这种东西,是要随时跟人的皮肤和体温接触,才能保持它恒久的温暖和柔软感的呀。我又一次找到弹棉花的地方,机器会使棉花回归到它正确的位置。

对棉花被的取代不止婆婆不习惯,我父亲同样也坚决抵制,即便是伏天,他也执意要盖一条棉花被子才能安稳入睡。他说他喜欢棉花压到身上的重量,那是一种放心和安心的重量,只有棉花的重量,才能使他感觉到温暖和安全。父亲的冬被是母亲前几年做的,用了八斤棉花,又厚又重,拉不动叠不齐整,母亲说,跟一扇磨般重。但父亲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他在睡觉的时候还要将棉袄棉裤全部覆在被子上,母亲对他又撇嘴又翻眼的,他照样如此。他们这代人,对食物和穿戴及用品有一种特殊的珍视感,那些饥寒交迫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他们对眼下所拥有的——剩饭、旧衣、铁锅、炸过东西的油……都视为宝贝,不舍得丢弃。母亲的柜子里至今还有我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就因为它们没有破损,即便洗得发了白,无人能穿,依旧不肯丢掉。父母来日所需的团圆被尚没有做,红缎被面母亲已买了好几年,棉花也称好用大塑料袋装着放到壁柜深处。这几年,我的父母们一直在安顿去往他处的所需之物,他们在闰月年份里精心准备着。一双袜子,一条手绢都拣自己最爱的。母亲喜欢在商店里看帽子,她希望遇见心仪的那顶帽子,能戴上它安心离世。而婆婆早几年就做好了故衣,墨绿的外褂,烟色的袄,品蓝缎棉裤,桃红的衬衣衬裤。她这辈子也没穿过这么好看颜色的衣服,每次用手抚摸这些漂亮的衣服时,苍老的脸上总会堆起无数的笑纹。如果我们说好看,她会将外褂套起来给我们看。

这几年,我越来越喜欢棉布,床单,沙发,桌布,衣服,都选舒适的棉布,有时想这或许是一种本能,也或许是来自棉花的召唤。人常常在无意识之间去靠近和依赖某种事物。就像我的父母们,他们会觉得一条棉花被子,不仅是此生无法离开的保暖品,还是他们通往来生所必须拥有的一个物件,不可或缺,不可省略,他们要将它的温暖和安心从此生带到彼生,让棉花恒久的温度驱散来生所有的寒凉。按老辈里的讲究,团圆被需要请全环身的女人来做。全环身的意思就是这个人父母健在,儿女圆全,而且身上没穿重孝(婆婆、公公即便过世也得过了三周年),似乎对来生所有期许都需要通过离世的用品来反照、促成并实现,这种庄重和仪式感使我和请来一起做团圆被的婶子更用心地对待一针一线。下午的光线带着那种懒洋洋的敷衍,我跟婶子分坐两头,将棉花一小片一小片撕开,像在把時间一小片一小片分开。棉花的柔软、干净、舒坦、轻暖感,通过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最深的地方,在那里,能感到某种笃定。

(指尖,实名贾彩青,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人民文学》《散文》《青年文学》《读者》《海外文摘》《山西文学》等杂志报刊发表作品。曾出版《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与爱人分享的50种浪漫》。)

编辑:刘亚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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