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霸权与认知大革命

2018-03-02 15:29荣智慧
南风窗 2018年3期
关键词:万维网区块

荣智慧

1872年,美国画家约翰·加斯特为“西部旅游指南”创作了一幅油画《美国的进步》(American Progress),画的是美国西部大开发时期,头戴“帝国之星”的自由女神带领着印第安人、欧洲的淘金者、农民以及耕牛、马、狗,浩浩荡荡地向西海岸进发。

自由女神一只手抱着书,书名是“我们国家教化的明证”,另一只手牵着电报线,看起来她的工作正是把电缆从东海岸一直架设到西海岸,这意味着“把消息迅速传遍大地”,信息是她赐予美国人民的礼物之一。

1972年,23岁的中国军人潘嘉俊创作了轰动一时的油画《我是“海燕”》,画面上是一位年轻的女通讯兵在暴雨中攀上电线杆抢修线路。

这幅画同年入选全国美展、全军美展并被中国美术馆收藏,《人民日报》《人民画报》《解放军报》等多家报刊刊载,还先后在阿尔巴尼亚、罗马尼亚、南斯拉夫等东欧国家展出。除了歌颂不畏艰苦的女兵,这幅画还隐隐暗示了信息时代的担忧、解决问题的方式。

如果今天重新创作同样题材的两幅画,无论是自由女神,还是中国女兵,她们手上的信息线路,无疑将是光纤宽带。

时代变了,不变的是人类对某些价值的永恒追求。过去,人们看重的是互联网带来的生产功能,它促进信息流动,提高配置效率,但如今,对互联网平等、自由价值的回归,又将成为新的主流。这是一次革命。

回归信息平等的价值

信息时代的发展有赖于信息传播的基础设施,从邮政系统,到铁路、电报、电话、无线电和电视,再到光纤宽带和计算机,周期是以五十年为单位来计算的。自从有了计算机,时代变化得越来越快。

1994年,家用计算机开始接入互联网和万维网,新纪元开始了,中国也在其中。财讯传媒集团首席战略官、阿里巴巴商学院特聘教授段永朝把七年作为一个周期,提出了他的互联网“周期论”。

第一个周期是门户时代,新浪、雅虎、搜狐、网易等门户网站拉开了中国互联网的序幕。第二个周期是搜索时代,谷歌、百度为网民提供了关键词检索服务。第三个周期是社群时代,QQ、微博、微信不断扩大、凝聚人们的交际范围和交际密度。从2015年起,互联网正进入一个新周期,他叫它“智能时代”。

每一个周期里,巨头依然是巨头,即使经过一些挫折和更迭。如果回望互联网诞生的那一刻,人们肯定没有想到,如今的冲浪生活和初衷相去甚远。这也是2016年旧金山的“去中心化互联网峰会”召开的原因。

会议由互联网档案馆(Internet Archive)创始人布鲁斯特·卡利(Brewster Kahle)組织,与会者包括了那些反对互联网中心化的专家和学者,他们的目标是把互联网的控制权归还给每一个边缘、每一个用户,并“将互联网锁定在开放的模式下”。

这场会议提醒人们,互联网也许有另外一个样子:网络是可靠的、去中心化的,人人可以保护自己的隐私,还能让这个开放空间保持有趣并不断发展。

蒂姆·伯纳斯·李(Tim BernersLee)自然不会缺席,是他发明了万维网并上线了世界上第一个网页。他认为,互联网最具价值的地方,在于赋予人们平等获取信息的权利。他希望万维网能够帮助人类整理他们现有的知识,提供他们所不知道的东西。因为这个原因,他拒绝一切把万维网精英化的做法,拒绝为它竖立屏障,更加拒绝从万维网本身获得金钱收益。

从技术层面来讲,开放的万维网的设计就是去中心化的,站点与站点之间、信息实体和信息实体之间彼此关联,信息在各个站点之间的传递、用户在各信息主体内顺畅的流转。

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智能时代”下的网民并不比过去的选择多。谷歌、Facebook、Twitter、微信、淘宝等巨头逐渐发展起来,不知不觉之间,我们的全部“财产”都存放在了互联网上:工作、娱乐甚至是头脑中的想法。虽然十分方便,但它们像是互联网的“人质”—就像去年某云盘关闭,很多用户都没来得及,或是有能力挽救自己数百G的数据—也许是温馨的家庭合影,也许是十年前的心情日记。

移动互联网时代的应用软件是一个个信息孤岛,由于推广成本十分高昂,导致“头部效应”越来越明显,“超级App”呼风唤雨的同时,尾部的App活下来的机会越来越少。“超级App”一般都有独立的生态系统,制定自己的游戏规则,于是每个用户的自主话语权也被压缩得越来越小。

人们开始呼唤平等的回归。近些年来,投资者们一直在关注并投资去中心化的技术,包括公用密匙加密技术和P2P网络。其中最火的话题莫过于比特币所使用的数据区块链(Blockchain)技术,它可以用来搭建“信任网络”,应用于金融以及其他行业。很多人甚至大胆预测,该项技术将改写“智能时代”的走向。

推倒霸权,重启认知

“智能时代”刚刚开始两年有余,人机对战、角色扮演、虚拟现实、沉浸式体验,以及人工生命、人工社会、复杂网络等学科的蓬勃景象,几乎都展现出某种征兆:原子世界与比特世界的彼此缠绕、镶嵌,使得人们传统的认知方法、想象方式,已经不太够用了。

互联网技术会更快、更好地解决的通讯问题,但这不是物理世界的人类生活规则。而区块链技术,虽然诞生于虚拟空间,但解决的是主体之间的信任问题,同时它也是去中心化的。段永朝把它称为“未来整个社会结构的基础设施”,“怎么想象都不为过”。

举个例子,球迷甲和球迷乙有奖竞猜欧洲冠军联赛冠军,甲出125元赌曼联胜出,乙出125元赌曼城胜出。但二人均对对方的人品抱有怀疑态度,只好找一个利物浦球迷丙作为第三方公证人,各自把钱交给他保管。如果曼联赢了,250元归甲,如果曼城赢了,250元归乙。然而……总决赛结束了,丙拿着250元逃之夭夭。endprint

区块链技术可以弥补人类对彼此人性堕落的失望。甲和乙可以平心静气地写一个“技术万岁”的智能合约,方法是各自拿出125元打到一个“技术万岁”的账户里,该合约只受合约代码的控制。合约代码写起来也不难:

双方对此无异议之后,把代码放到一个区块链上运行,比赛结果出来,“技术万岁”按照代码打款。这个叫“技术万岁”的账户,事实上就是一个无人信托,它唯一遵守的规则就是代码,无论甲乙是否相信对方,结果一定公正、公平。250元的账目当然是小意思,但是推而广之,人们就不难理解区块链对比特币、金融业、保险业、房地产业等重资本行业的颠覆性意义。

它有点像我们在淘宝买东西,先把钱打进支付宝。但支付宝总还是有东家的。区块链技术因为运行在一个完全P2P的网络里,它不归谁所有,也没人知道它在哪里运行,因此拥有绝佳的保密性和安全性。一个不需要中心化网络的加密通信信道,是急需认知重启的智能時代的技术利器。

也许有人怀疑区块链的意义被夸大,比如在上层建筑领域可能无法应用。但它在法律甚至文化娱乐方面的使用都已经提上日程:比如公证人(或一般公证人)用于确认和核实契约及合约等法律文件上的签名,利用区块链技术,这些文件可以进行数字化保存,成为数字账本的一部分。也有公司希望将区块链技术应用于法律文件,提供“媒体文件的时间戳和指纹”,由此消除现在对公证人橡皮图章的需求。

很多音乐人正在联手通过区块链技术“解放文化产业”。音乐资源一直被互联网寡头所控制,听众需要支付不菲的费用,而创作者却收获甚微。如果把音乐作品放在区块链上,则能够做到“没有中间商赚差价”,艺术家们既能享受表达的自由,又能将其知识产权所带来的精神价值和物质价值最大化。换言之,不会再有庞大的、贪婪的中介机构,也不再会有政府的过度干预。

陈旧的知识和制度的外壳正在逐渐风化、剥落,新的革命“山雨欲来”。区块链的本质是“轻所有权、重使用权”的资产代币化共享经济,世界各地的人们正在利用这一共享价值体系,开发“去中心化”的程序,着手建立“去中心化”的自主组织、社区。

资源分配与价值捍卫

信息平等的愿望和区块链技术的长足进步,最终导致革命性的共享经济的兴起。亚力克斯·史蒂芬尼(Alex Stephany)是英国共享停车位公司Just Park的创始人,他总结出几个共享经济的特质:共享经济发掘人们未能物尽其用的物资,通过网络将其与有相关需求的社群连结,在满足使用需求同时,降低想要拥有这类物资的欲望。

Uber和Airbnb是其中的代表性企业,前者分享汽车,后者分享住房—本来中产阶级最看重“有房有车”的体面,现在让渡它们成了潮流。

有很多经济学家表示:看不懂。私有产权、资源稀缺是经济学的基础,但互联网新周期里的商业模式似乎正在挑战这一基础—产权好像无足轻重,丰饶社会也在到来。约翰·凯恩斯开始回到人们的视野之中,1930年,这位著名的经济学家写了一篇《我们孙辈的经济可能性》的文章,他说,技术进步将使未来走向光明;从长远看,人类将解决经济上的稀缺问题,摆脱为生存而工作的需要。

不过托马斯·马尔萨斯可不是这么说的。这位《人口学原理》的作者强调“有限增长”条件下人类的“生存挣扎”,说白了,就是随着人口增长,粮食不够用,人类迟早要被饿死。这一学说在今天也依然有巨大的影响力,一些经济研究人士认为互联网的经济模式,可以从马尔萨斯的角度来理解:资源是一定的,那么总要有人被“淘汰”。

马尔萨斯逝世于1834年,将近200年过去了,资源匮乏、你死我活的时代并没有到来。因为人口的增长、技术的进步、粮食的供应,都不是线性的。连马克思和恩格斯也受不了马尔萨斯的冷酷无情,他们先是来了一个釜底抽薪,认为不是人口过剩导致生存压力,而是资本主义私有制导致生存压力;还痛心地表示,“人口学原理”简直是摧毁了世界上所有美好词汇的理论。

共享经济对经济的革命性改造,体现在资源的再次分配上,也就是说,抛开现存的分配结构,人们可以同时分享时间、空间、物品等资源,提高闲置资源的使用效率,创造更大的市场价值,消费者获得实惠和便利,让渡者也有额外收入。

但共享并非只是为了收入,很多时候,是为了捍卫人类的美好价值。在欧洲,一个名为Refugee Welcome(难民你好)项目最早在德国启动,现在已经散播到二十余个国家,它的做法就是和难民共同分享住处。而大多数注册的欧洲人也并非为了赚取房费,甚至不乏房主仅收取象征性费用的案例。

《旧制度与大革命》的作者托克维尔说,1789年革命开始时,“对平等与自由的热爱共同占据着他们的心灵,他们不仅想建立民主的制度,而且要建立自由的制度;不仅要摧毁各种特权,而且要确认各种权利,使之神圣化;这是青春、热情、自豪、慷慨、真诚的年代,尽管它有各种错误,人们将千秋万代纪念它,而且在长时间内,它还将使所有想腐蚀或奴役别人的那类人不得安眠”。

诚哉斯言。互联网的大革命方兴未艾,所有人拭目以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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