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
“无论是拼资源、拼人脉来服务学校,还是异化成‘校友会,都是对家委会的错误理解和实践。”
20号新生的妈妈说,自己在知名外企做HRD(人力资源总监),与丈夫都是复旦附中的校友,当年一个是学习委员,一个是体育委员。最后,她含蓄地表达,很高兴为丈夫在家长群里找到了这么多同济校友。
17号新生的爸爸说,自己曾在博士期间担任上海师范大学研究生会主席,目前和孩子妈妈都是上海立信会计金融学院的老师。
14号新生的妈妈说,自己毕业于美国中密歇根大学,现就职于私募基金公司。孩子爸爸博士毕业后在央行外管局工作。
以上内容的截屏流传至全网络的时候,如果不是有人在下面附注这是上海浦外附小家委会竞选的相关截屏,恐怕多数人都不能相信,一个小学的家委会竞选,已经如此激烈。
浦外附小,即上海外国语大学附属浦东外国语小学,截屏来自于该校2017年新入学的2017级4班新生家长群。这是彼此还完全陌生的、有志于竞选家委会成员的家长们,正在群里进行自我介绍。群里一片叫好之声,其他家长纷纷跟帖:“牛”、“厉害”、“这履历,杠杠的”。
但在网络上,这几张截图却得到了几乎一致的差评。网友直言,小学班级家委会的竞选,变成了“拼爹”的赛道,“这是家长虚荣心作祟”。
《人民日报》刊文说,现实中一些家委会竞选,异化为一些家长的“名利秀”、“关系秀”,不仅有悖于组建家委会的初衷,也不利于形成健康的家校合作关系,还可能对孩子们输出不良价值影响。
孩子的教育,作为家长的痛点,又一次引爆网络。
家委会,在中国的校園里已经诞生了多年。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已经有一些学校探索过家委会的成立和运行。
厦门一所幼儿园在1986年成立了家委会,全园每个班根据条件选出3到5名家长组成班级家长小组,并由他们组成幼儿园的家长委员会。家委会通过民主选举,推选主任1名,副主任2名,常设委员5名,下设秘书组、宣教组、文体组、后勤组。家委会在园长指导下工作,规定每个月开一次全体委员会。
上世纪90年代,较早试水民办教育的上海,也逐步探索家委会。那时,民办教育在上海已经起步,由于收费高于公办学校,需要给家长做好服务,双方需要进一步地沟通,家委会就逐渐壮大起来。
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教育界人士回忆,2000年前后,她曾在上海某民办小学任校领导。当时,她所在的民办小学已有两级架构的家委会,分别是班级和校级。校级家委会和校领导们每个月开一次碰头会,校方在会议上通报本月的工作情况和下月的工作安排,并通知家委会、家长参与一些重大的校方活动。
上海师范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原所长夏人青佐证了这一说法。她说,她的孩子大约在2001年前后入读上海市最著名的民办小学之一,她则在当年就加入了学校的家委会。
入学的家长会上,班主任告诉大家,如果有精力、有兴趣,可以自行报名,参加家委会。在夏人青的印象中,当时校方表达了希望办成一所成功学校的意愿,而成功的学校需要家校愉快地合作,包括在学校有所求的时候,能得到家长的帮助。
夏人青报名了。不久,她接到通知,自己被选为家委会的常设委员。
根据拿到手的手册,她发现,学校的家委会分两种委员,一种是常设委员,一种是年度委员。常设委员13人,年度委员29人。常设委员分布在五个年级中,通常是从孩子入学起就进入家委会,五年后孩子毕业再退出家委会。年度委员则是每班一名,一年一选,委员有可能连任,也可能替换。
夏人青记得,自己的孩子在2001年前后入读上海这所民办小学时,家委会的常设委员中,有一名家委会主任,一名副主任,两名秘书长。主任是企业界著名人士,副主任是上海某大学的教师,两名秘书长分别是上海某大学和某中学的教师。
夏人青认为,自己成为家委会常设委员之一,恐怕与自己是教育界人士有关。13名常设委员中,至少有5名来自教育界。她认为,当时的筛选标准不以财富为参照,主要选了一些文教系统的人。
几年之后,三级架构的家委会模式在上海各学校推广开来。目前,上海绝大多数的中小学幼儿园都建立了三级架构的家委会。
上海市静安区第一中心小学,是一所在该区数一数二的公立小学。静安第一中心小学校长张敏直白地说:“炫富,我们不看的。学历高,对家委会也没什么用。要看你愿不愿意参与学校工作,愿不愿意投入进来。我们希望的是素质高的家长,而不是学历高的家长。”
不过,通过一些细节,还是能看到一些学校的功利倾向。一名家长在上海育儿论坛上发帖说,在填写家委会竞选意向单时,发现校方要求家长写明自己的“资源”。本文开头提及的上外附属浦东外国语小学家委会竞选截屏,也是各个家长在展现自己的“资源”。
在家委会履行自身职责时,资源的占比越来越重。
2001年前后成为家委会13名常设委员之一后,夏人青发现,常设委员们有四项分工,分别是社会活动、家长论坛及信息、兴趣活动、财务。
社会活动,是指带学生走出校门,做一些田野调查、社交活动。一般由学校提出要求,家委员利用自身的资源做补充。夏人青认为,这是家委会的基本功能,即利用自身的资源,拓展学生们的活动。负责社会活动的常设委员,包括企业界人士和政府官员。
家长论坛及信息,则是家长间的交流。家委会会组织一些实体论坛,由高年级家长给新生家长开讲座,讲讲学校的情况以及自己的育儿经验。
兴趣活动则主要是校内的活动。因学校双语教学,孩子们会过万圣节、圣诞节、复活节等,需要家委会、家长参与设计和布置。endprint
负责以上两项工作的,以教育界人士为多。
财务,就是费用问题。比如教师节、新年等日子,家委会会出面给老师准备礼物,组织活动。
夏人青记得,当时的家委会内部,自愿、随机,合作愉快,涉及资金问题,通常是几个企业界人士直接解决。对方常说,大家有什么出什么,你们可以负责文案策划,我们来买单。
家委会在每个学期开三次固定会。尤其是开学的时候,家委会要集体了解学校的本学期安排,以及什么样的活动、节日需要家委会和家长配合。其余时间的沟通,主要由正副主任和秘书长负责。
后来,三级家委会的架构形成,不同层级的家委会分工更加明确。
上海市静安区第一中心小学的家委会,按照校级、年级、班级作区分。全校30个班级,共有30位校级家委,30位年级家委,90位班级家委。校级家委负责传达学校的事情,年级家委负责年级的活动沟通,班级的3名家委分工更是明确。
年级组长范清嫣说,班级家委分管学习、生活和组织策划。分管学习的家委,负责沟通学习困难的学生及家长,在学生请病假时,跟学生家长沟通当日的作业情况;分管生活的家委,需要在班级活动时拍照,提醒班里的每个孩子及家长轮流值日;分管组织策划的家长,则需要在班级活动时牵头搭线,联络社会资源。
事实上,虽说家委会只有3人,但班上其他孩子的家长也会参与到自己社会资源的挖掘中。比如静安第一中心小学一年一度的小公民活动,2017年的主题是“世界小公民”,每个年级代表一到两个洲,每个班代表这个洲的一些国家,布置教室、走廊,设计相关主题的游园活动等。
校方会提前告知家长活动的规划和主题,然后跟家委会沟通,什么工作校方可以落实,什么工作需要家长帮忙联系。比如,校方希望让各国驻上海的领事馆录制一段祝贺视频,工作就交给了家长们。
家長们最终联系了八九个领事馆,校方选取了其中的五个,在活动当日,作为背景视频在校内循环播放。范清嫣当时担任年级组长的五年级,领到了澳洲和非洲的主题,一名家长把新西兰领事馆的一名负责人请到了学校。
通常,校方会给每个班级提供2000到3000元的经费,家长们凭票据报销。校方也希望家长拿家中的闲置物品来布置教室。但其实,这些经费和家中闲置物品远远不够。不少家长愿意独自承担这些费用,也有的班级家长选择了所有人平摊。
不是每个学校的家委会都有这样的存在感。在有的教育界人士看来,“形同虚设”可以形容一批弱势的上海学校家委会的生存现状。
2012年2月,教育部提出,应在中小学幼儿园建立家长委员会。此时,上海全市大部分中小学幼儿园都已经成立了家委会,有的已有专门的选举章程、义务责任等。
但是,上海市教育科学研究院普通教育研究所当年发布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仍有六成家长不知学校是否有家委会,9%认为没有,只有32%认为有。
对于家委会的职能,约有五成的家长表示不清楚,约三分之一的家长认为,家委会的最主要职责是“征求家长的意见和要求并向学校反映”、“帮助家长了解学校”、“帮助学校联系和组织家长活动”。
另有13%的家长认为家委会应该具有“请家长帮助解决办学中的具体困难”、“让家长参与制定学校发展规划”等两项职能。
而对于参与家委会履行职责,有28%的家长觉得缺乏相关知识,21%的家长表示没时间,19%的家长说不愿意,17%的家长认为学校没有相应的制度保障,还有一些家长对参与管理没信心,或认为校长、教师会不太接受。
《人民日报》在报道此次上海家委会竞选截屏事件时,援引了相关专家的观点表示:“无论是拼资源、拼人脉来服务学校,还是异化成‘校友会,都是对家委会的错误理解和实践。”
家委会到底有什么样的权利,如何履行权利,这是许多家委至今无法回答的问题。
夏人青说,家委会应承担配合和监督两项职能。配合很容易理解,监督则难以界定。她认为,监督是传达反映家长的诉求。比如说,某年级某班对某个老师有一些看法,家委会可以原汁原味地转达给校方。
夏人青说,家委会不可对学校的业务活动指手画脚,否则就是错位。学校也会根据家委会的反映解释校方的意图,再由家委会传递给家长。
2013年底至2014年初,教育部课题组对北京、四川、黑龙江、宁夏、山东、浙江等六省区市开展了问卷调查,了解家委会建设现状。调查涉及130所学校及校长、3185个班主任教师、20393个学生家长。
结果显示,校方和家长对这一问题的评价相去甚远。65.1%的校长认为家委会发挥了“参与决策权”,91.2%的校长认为家委会发挥了“监督权”,91.2%校长认为家委会发挥了“评议权”,94.8%校长认为家委会发挥了“知情权”。
相比之下,只有36.9%的家长认为家委会发挥了“参与决策权”,45.2%的家长认为家委会发挥了“监督权”,43.5%家长认为家委会发挥了“评议权”,47.7%家长认为家委会发挥了“知情权”。
另外,有30%的家长表示“不清楚”这四项权利。
2012年,教育部发布《关于建立中小学幼儿园家长委员会的指导意见》,首次对家委会进行定位,指出其除了沟通学校与家庭,“为学校教育教学活动提供支持,为学生开展校外活动提供教育资源和志愿服务。发挥家长自我教育的优势,交流宣传正确的教育理念和科学的教育方法”外,还应参与学校管理,“对学校工作计划和重要决策,特别是事关学生和家长切身利益的事项提出意见和建议……对学校开展的教育教学活动进行监督。”
业内人士认为,对家委会进行定位值得肯定,但这一定位仍不够清晰。比如什么属于“重要决策”,什么属于“事关学生和家长切实利益的事”,尚未有清晰的界定。endprint
美国是世界上较早推动家校合作的国家。在他们的幼儿园和中小学教育体制中,有一个“家长教师联谊会”(CPTA)。相比中国的家委会,PTA显然更有实权。
作为独立于学校和教育监管部门之外的“第三方机构”,家长可以经由它参与学校管理、罢免校长,甚至可以决定关闭学校。政府的教育改革计划,如果遭到家长教师联谊会的强烈反对,也不好強行通过,否则会面对家长和教师的合力抵制,弄不好政府的教育官员要道歉、撤回计划,甚至被迫辞职。
在日本,家长委员会会员超过1000万人。家委会推动了义务教育及教科书的无偿化,以及学校保健安全法、学校午餐法等教育立法的制定,家委会在教育改革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受美国的影响,中国台湾也于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开始筹备家长会。中国教育学会理事鹿永健曾著文谈台湾家委会的发展史,他谈到,《台北市中小学校家长会设置办法》第13条第6、7、9款规定,为全力推动家长参与学校教育,规定家长会须指派1至3名委员列席各处室会议。
1997年,因受到教育改革的压力,台湾地区第五次修正了《台湾各级学校学生家长会设置办法》,规定各级学校都应设立学生家长会。
“家长会主要职能有研讨、协助学校教育及家庭教育联系事项,协助学校开展教育计划事项,家长会组织会务事项。”
鹿永健认为,台湾地区学生家长参与教育已不限于学校的教育层级,已经发展到县市教育乃至全台湾地区。家长参与学校的教育事务,也慢慢发展到教育政策层面,且作用日益显著。
不过,他也提出,台湾地区家委会在履职中也存在一些问题,如干扰学校正常校务,甚至也会滥用特权,给学校带来困扰。
相比起美国、日本和中国台湾,大陆家委会的演进过程是缓慢的。那么,为何会出现本文开头浦外附小的新生家长们趋之若鹜的这一幕?
对大陆的家长来说,加入家委会,希望得到的往往是更细小的利益。一名家长曾在上海某著名育儿论坛上发问,女儿在一家徐汇区一级幼儿园,家长们大多事业成功、背景了得,现在要竞选家委会了,希望过来人能出出主意。一名家长在下面提醒道:“报吧,这个是态度问题。”
一位上海教育界人士也赞同这一说法。她说,家长们加入家委会,往往希望通过多多参与学校的活动,为学校付出,使得老师能关注自己的孩子,对孩子好一点。
这一诉求,不仅与美国、日本的家委会无法相比,与教育界的期待也相去甚远。
(方晓荐自《中国新闻周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