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凤伟
当年地主的房子被分给贫农,几十年后房子拆迁,贫农的后代和地主的后代都回到故乡,一个有几十年的居住权,一个却有房契,这一次房子该如何分?面对历史,为何所有人都要隐瞒真相?
清明前夕,我与吉林的堂兄云南的堂弟相约回到我们阔别多年的胶东老家,别误会,不是为给先人扫墓祭祀,而是——正如那句著名的“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的语录,“瓜分”我们先人当年闹土改分得老财的一幢房产。如此说是“五湖四海”与“革命目标”当不为过。时光荏苒,几十年过去了,村里已没有五服内的近亲,我们三人便落脚在镇上的一家温泉旅馆。我到的时候堂兄丰君与堂弟丰臣已入住。多年未见,相互瞅瞅,已难觅少年模样,廉颇老矣,不胜感慨。
相比于远道而来的丰君丰臣,未离山东的我算是主人了,自当尽地主之谊,便在宾馆对面的一家饭馆为其接风。三杯酒下肚,互报了各自的情况,唏嘘过后便自然而然说到这次归乡的主题。说起来真有点天上掉馅饼的意思,冷不丁发一笔财:土改时担任民兵连长的爷爷分得本村财主毕起秀一幢大屋,住了几年,爷爷死了,恰逢六零年大饥荒,为了活命,我们各自的爹带着家口背井离乡逃荒,丰君的爹下了关东,丰臣的爹去了云南,我爹去了烟台,从此就算拔了根,留下的老宅公用,开初叫大队部,后来叫村委办公室,村里不付租金,负责修缮。直到前不久,几家分别接到村里信函,讲一开发商要在昆嵛山北麓修建一个道教旅游地,村子在范围内,全部拆迁,让我们回来签补偿合同。要新房还是要钱款自定。瞧瞧,这不是天上掉下馅饼又是什么?且是一个大馅饼。所以我们都来了。
当然,这个大馅饼需要三家切分。
丰君问:丰民丰臣,你们是要房还是要钱?
我说:要房也不能来住?要钱吧。
丰臣说:我老婆说要钱,可我觉得还是要房合算。眼看就要退休,把这里当成乡村别墅,开春来住,能一直住到老秋,风景好,水好空气好,延年益寿啊。再说了,风景区建好了,房价肯定上涨,到那个时候就是卖也增值啊。可我老婆坚决不同意,说还是要钱利索。丰君说:弟妹说得对头,要钱利索,要房夜长梦多。
我举起杯说,是的是的,要钱心里踏实。干!
好,要钱,干!
要钱,干!
哥仨统一了认识,这酒喝得豪爽。
身在異乡为异客,而从小吃出来的口味却是永远不变的。醋熘白菜肉丝是父亲的拿手菜,每逢年节亲自下厨,在我心目中可以说是世上最好吃的菜了。当服务员将这盘冒着久违香气的“本帮菜”端上桌,我的眼亮了,急不可耐地操起筷子。丰君丰臣同样不甘落后,风卷残云盘子便见底了。
这盘菜便解了馋。
丰君点上一支烟,美滋滋地吸了一口,说:有了这块钱,儿子结婚就不愁房子了,剩下的再买辆车,就齐了。
丰臣说:齐不齐得看能补偿多大块儿,谁知道能给多少呢?
丰君说:估计不会少,再说多少也不能他们说咋就咋,咱要争取……
丰臣接着说:对,争取利益最大化这是商业的根本原则,咱得瞪起眼和他们争,多一点是一点,多多益善。
我不乐观地说:怕没有争的余地吧,全村统一拆迁,肯定有统一标准,不然还不乱了套?
丰君说:可情况是不同的啊,咱们的房子是全村头一份。石头到顶,青瓦,大门楼,高台阶。再说还前后院四个厢房,要是和别人家的房子一个价,明显不合理了嘛。
丰臣说:可不,就是不合理,咱们据理力争,不行就当钉子户,耗,看谁能耗过谁?
丰君说:丰臣说得对,不争白不争,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合理就绝不让步。
我心想能争到自然好,只怕是一厢情愿,最终闹不出个结果来。
服务员又端上一盘韭黄炒鸡蛋、一盘炸茄盒。
吃好,喝好,睡前又泡了个温泉浴,全身心放松,一觉睡到大天亮。二
早饭后匆匆赶到镇政府大院,问了一下,人家说这事归项目办公室管。就去了项目办公室。对上号后大眼胡主任说,你们来得正好,不然还得给你们打电话,发生了一件意外事,得和你们说清楚。
我们有些惊讶。
丰君问什么意外事?
大眼主任指指沙发说:坐下吧,一句两句说不完,坐下慢慢说。
我们在沙发上坐下,一齐盯着大眼主任,等他的下文。
主任说的情况确实意外,如同海水倒灌进河里,是怎么想也想不到的:房子原来的主人,土改中被打死的财主毕起秀的孙子从台湾赶来了,是从网上看到昆嵛山开发项目,揣着他爹当年带到台湾的房契回来了。
丰君问他回来干啥?
胡主任说:应该是回来主张权利吧。
主张权利?丰臣问,他有什么权利?
自然是房屋产权啊!大眼主任说。
开什么玩笑!丰臣眼盯着主任,是他家盖的房子不假,可土改穷人翻身分给了俺们家,就成了俺们的房产!姓丰了,不再姓毕。
主任说,你讲的是事实,可人家手里有房契。当然不是说有房契房子就归他,只是这类事从前没出现过,牵扯统战,政策性很强,我们不知该怎么处理,得请示上级才行。
我问:毕起秀的孙子什么时候到的?
主任说,他比你们早到一天,对了,也住在温泉旅馆,你们没见着?
没。再说见着也对不上号。我说。
丰臣问:那俺们该怎么办?上级什么时候能给答复?
主任说,你们回旅馆等着吧,我抓紧时间请示,请示下来就给你们打电话,留下号码。
我们无比沮丧地走出政府大院。一时头脑乱了。猜不透还会发生意外。
妈的,嗑瓜子嗑出臭虫来了。堂堂正处级的丰君爆出粗口。
操,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正科丰臣愤愤说
以前常说地富反坏要变天,这不,生生带着变天账回来了!这不是变天又是啥?丰君说。endprint
不折不扣的变天!丰臣附和。
我说,回去好好合计合计再说,骂也没用。
回到旅馆,一起聚在丰君房间,商量对策,可又能有什么对策?只有等上面的说法。
枯坐了一会儿,丰臣说,我给俺爹打个电话,问问当年是怎么个情况?毕起秀他儿是怎么在民兵眼皮子底下逃走,还揣着一本房契?
可以,可以。我和丰君说。
电话没人接听。再打依然。丰臣说,老头耳朵背,白天也迷糊。咋办?
我爹以及丰君的爹均已去世。一干事只有问丰臣他爹了。
等着吧。我说。
我们对此变故,继续进行推敲。应该如大眼主任所讲,这类事从前没发生过,现在发生了,上级又会怎么处理?那张民国时期的房契算不算数?一连串的问号在我们头脑中盘旋。
丰君说:主任说这事政策性很强,牵一发而动全身,确实,全国土改打倒了地富千千万万,分了他们的家产,也不排除有揣着地契、房契逃跑的人,要是这些人凭着一纸契约回来,反攻倒算,那还不乱了套?政府肯定不会让他们得逞。所以,咱们把心放进肚子里,该吃吃,该喝喝,静等政府的说法。趁着空当走马观花看看家乡的变化,看看亲朋旧友。对了,再上上坟。
丰臣说,丰君哥说得对,咱既然回来了,又眼看到了清明节,一块儿去茔地给祖先,烧烧香纸,也算把多年缺失的孝心补一补。
我说好。
丰君也说好。
达成一致,立刻行动,我们出了旅馆。在小卖部买了香纸等祭祀用品,然后跳上一辆出租小客车向丰家茔地出发。刚记事时,我们丰氏祖坟在村子的东北面,母亲和爷爷就葬在那里,每年清明节都去上一回坟。印象最深的是一大片茔地都被迎春花覆盖。五八年“大跃进”上面让迁坟,就迁到邻村吕格庄后面的西山上。同样,年年去上一两回坟。直到六零年大饥荒举家逃离。对于我,这之后的几十年尽管回来过几次,却没再踏进丰家茔地,也算是不肖子孙了。
在儿时的记忆中,西山茔地是很遥远的,走两个钟点才到。而今,小客车似乎刚启动就到了。放眼望,整个茔盘比原来拓展了许多,说明有更多的丰姓老人陆续入住。不过新区与旧区是泾渭分明的,新区坟丘光秃秃,石块压着黄表纸。而旧区的坟丘野草繁茂,只是没有了迎春花,显得阴森森的。我们穿越过边缘新坟来到纵深中的旧区,从石碑找到了我们先人的穴居。于是,祭祀便开始,点燃香纸,往地上洒了白酒,三人又并排叩了头。没有哭泣,经历了漫长岁月,哭已不合时宜。 三
回到温泉旅馆天已近中午。我们照旧在昨天那家饭馆用餐。按顺序是丰君做东,饭后各人自由活动,至于活动内容心照不宣。而我是胸有成竹的,去丁家庄探望在完小读书时的同桌女同学丁素贞。自从迁学烟台后再未见面,但一直装在心里,数十年念念不忘,难道这就是……初恋?说不好。
礼物已备好,说明今番见丁同学确为处心积虑。一条金项链。照样在镇上租了车,车沿着那条当年读书每天要跑来回的机车道向前奔跑,到达完小所在地北岘村又向北拐向丁家庄。路弯弯曲曲,思绪也缠缠绕绕。印象里,丁素贞很秀美,待人很和气,说话细声细气,她学习好,我常常借她的作业参考,回到家展开作业本,在上面亲一口,也自知有些流氓兮兮,仍不管不顾,有一回将纸页弄湿,很紧张,赶紧拿到风地里去吹干,归还时心里怦怦打鼓,生怕被发现自己的劣迹。那段时间,班上已有早恋的情况出现,比如高一年级的丰君,女生是苇子村的,圆脸,大眼睛,都说像外国孩儿,一度闹得沸沸扬扬,险些双双被学校开除。这样,其他的学生就得引以为戒,或刹车,或转入地下。我与丁同学是从来没有挑明的(也许只是我的单恋)。只一次我私下问她:假如我送给你一件礼物,你要啥?她就笑,一直笑,笑而不答,我再问一遍:你要手镯还是要项链?她笑着伸出手说拿来。自然拿不出,后来没有送,也没机会送,所以这次我带了一条金项链,算是还愿。
结果心愿落空,没有送成。村里人告诉说丁素贞早年嫁到了上庄村,后来丈夫修水库,工伤而死,后改嫁,嫁到哪儿,说不清楚。 我心情怆然,不住骂自己傻——几十年后再到女孩子的出生地找人,不是刻舟求剑又是什么?
当是重色轻友是人的本性,没找到丁素贞我才想到男同学吕福才,在完小时他是我最好的玩伴,中午他带我去校外林子里打麻雀,他的弹弓打得很准,可以说弹无虚发,我们把打下来的麻雀用火烧了吃,香喷喷的好吃极了,后来几十年我再也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肉。
小客车拉着我直奔吕福才的村子河西崖,好像喷香的麻雀肉在召唤,可到村里一打聽,此行又落了空,原来几年前吕福才和老伴跟着打工的儿子进了城,在那里捡破烂,没过多久,得食道癌死了。村里人说是他的弹弓惹的祸,打死的鸟吃得太多了,遭了报应。我没反驳,跳上小客车速速往回赶,好像让鬼咬了脚跟。
寻爱与寻友均不得,心情落寞而沉重。
而丰君却没我这么矫情,他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回到旅馆,见他正在房间摆弄一只肮脏的破碗,他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捡了一个漏,在镇上一户人家收了这只乾隆年间钧窑烧出来的碗(我素知丰君有收藏的癖好)。我问他花了多少钱,他说五百块。我问能卖多少钱,他说若马上出手后面加俩零,十年以后再卖加仨零。我问要是百年后卖呢?他说那就是无价宝了。我不想打击他的情绪,说这遭可让你赚大发了。哈哈,他沾沾自喜说凭我这眼光,没说的。我心想,在全民当收藏家的今天,哪有那么多“漏”让他捡?也真是人各有志,他早把完小那个圆脸大眼的女孩忘到九霄云外了。
很晚的时候丰臣回来了,也大有斩获,提溜一大包中草药,说是在山上采集的,是一种包治百病的神药,别人不认,他认。名字叫珍山,将山珍倒过来便是。我想这丰臣也是病得不轻啊。
丰君丰臣均有所获,心满意足。睡了个安稳觉,而我却心事重重久久不得入睡。四
上午项目办胡主任来电话,让我们到他的办公室一趟。我们知道事情有了说法,尽管心里有底,也不免惴惴,生怕好好的事情节外生枝。endprint
还真是节外生枝,怕什么来什么。见到我们后胡主任摊开双手说,这事有些麻烦哩,不好弄,不好弄。我们问怎么不好弄?哪里不好弄?胡主任说,毕起秀在斗争会上被打死前,他的独生子,对啦,就是这次来的台湾客他爹,跑了。听到要斗争的风声,毕起秀让他的儿子提前跑了,慌里慌张只拿了一份房契。现在的要害处不在这张纸上,而是毕起秀死后家里没人了,绝户了,就没给他家定成分,觉得定了也都没意义,也没往上面报。应该说这是疏忽,可那时候没有细致的政策,发生什么事都有可能。从理论上说是没正式定毕起秀是地主,就不能算数。没有原始档案材料,不能空口无凭地说人家是地主。既然这样,今天毕起秀的后人拿着房契来主张权利,我们就很难办了。
我问:在台湾的毕家人晓得这情况吗?
胡主任说这个不清楚。
丰臣说这事千万不能让他知道。
丰君问句:上级咋说的?
胡主任说,这种特殊情况上级也不晓该怎么办。只强调说这事十分敏感,让镇上根据实际情况,妥善处理。这不,把难题推给我们了。说罢频频摇头。
我们理解胡主任的难处,妥善处理?他知道怎么才算是妥善处理?
丰臣问:那毕起秀的孙子是什么意思?
胡主任说,这个他没说,我们也没问。可他要是知道了真实情况,肯定会要自己祖先留下的房子,有凭有据,干吗不要?
胡主任说得在理,不好反驳,事情严重。
丰臣再次强调说:这事要保密。不能让他得逞。
我说问题是民国年间的房契今天还好不好使?
丰臣急切说,肯定不好使。没道理嘛。
胡主任说,要那个不好使,你们得有好使的证据才行,那么,你们家把房子分到手后,重新办理过产权持有手续吗?
我说这个不晓得。
丰臣摇摇头。
丰君说,没听说办过什么手续,好像那时候也不兴。
胡主任说,是吗?这就是说你们今天来办理补偿协议也是空口无凭的啊。
空口无凭!这几个字简直是晴天霹雳。
丰臣急了,嚷,胡主任你可不能这么讲啊,从俺爷爷当年分了这房到如今整整七十年,一直是俺们住,俺爹和俺大爷在这儿成的亲,俺哥仨在这儿出生,后来逃荒走了,房子借给了大队部,从来就没人怀疑不是俺们家的房产。怎么现在倒……
胡主任打断说,谁说不是呢?问题不是现在有个持房契的毕家后人出现了吗?这才使事情变得模糊不清了。
我心想,不是我们模糊不清,是你们政府模糊不清。这般,恐怕事情要坏,掉下的馅饼要飞回去。
胡主任停停又说:要是事情不急,可以缓缓,暂时搁置,可现在的情况是工程即将开工,搬迁必须马上进行,所以这事情就很棘手了。镇党委和镇政府责成我们项目办,必须快刀斩乱麻,把问题处理好,不能耽误工程上马!
我问那么这事怎么往下进行呢?
胡主任说,要不你们先回去。等我们和那姓毕的台商谈谈,听听他的想法,然后拿出个意见来。
我们坐着不动,甚不情愿就这么离开。
胡主任再次摊开手:我也没别的办法啊,回吧,三位请回吧。
我们悻悻回到温泉旅馆。 五
旅馆没有饮食服务,中午仍然在对门那家饭馆吃饭。这遭是丰臣做东。好家伙!点了红烧黄花、清蒸鲳鱼、炸小鼓眼鱼、清炖鲅鱼,另有蛤蜊、立虾、海螺、蛏子等小海鲜,整个的一海鲜宴。丰臣说,早年在云南吃不到海鲜,这些年能吃到又都是产自南海,味道离咱这渤海货可是十万八千里,这次回来,好好享享口福,补补这几十年的损失。
丰君说你早说昨天我就点给你吃啊。
丰臣又点了家乡白酒,说,多喝点,解解心里的闷气!
正是借酒浇愁了。
正这时,服务员小伙子走到桌前,说,对不起先生,海捕大黄花没有了,另换一样好吗?丰臣不高兴地说:我刚才还看见有两条,咋就没了呢?小伙子说,是有,可被一位台商预订了,不好意思。一听台商,我们互相看看,就不再说什么。待小伙子走后,丰臣哼了声,骂道,狗屁台商,老地主毕起秀的孙子吧?狗崽子,谱不少哩,还预订!吃货,台湾吃货。丰君说,咱的菜也够了,慢慢吃,慢慢喝,等台湾吃货来,见识见识。
一路吃下去,却没有等到“吃货”。
丰臣火了,涨红着脸将小伙子喊来,质问:不是讲有人预订了吗?咋不见来呢?小伙子说台商预订的是晚餐。
操!丰臣又爆粗口,也自知再與服务员争辩也无益,遂起身结账,走出饭店。
回到旅馆,丰臣走到服务台,站定。服务员小姑娘赶紧上前询问有什么事么?丰臣问你们这儿住进来一位台湾客是吧?小姑娘说是的,先生。丰臣问住哪个房间?小姑娘说,客人不在房间,下乡了。丰臣问去哪个村?小姑娘说好像是丰家泊子。我们三人一齐“哦”了声。这地主崽子已经先我们一步回老家村里了。
回到房间丰臣再次给他爹打电话,这遭通了。丰臣就问土改时毕起秀是怎么死的?丰臣爹停顿了片刻后火刺刺地吼,声大得都快把手机震爆:你小子翻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吗?欠揍了是不?把拆迁款领回来得了!还废话啥!扣了电话。
丰臣吐吐舌头:老头子恼了。
丰君摇摇头:按说叔是知道那一段的。
丰臣说,不知是不记得了,还是不想说。
丰君说这谁知道呢。
我问土改时叔记不记事?
丰臣说:都十五六了,咋能不记事?
丰君说那是不想讲。
我说,大爷和我爹都不在了,叔又不肯讲,一断线,就没人能说清楚了。
丰君说,讲不清楚就糊涂着,叔说得对,把钱带回去就得,别的,去他妈的呱打呱。
也只能这样了。
晚饭在饭馆没见到地主崽子,问了问,方知道他让服务员把饭菜送到旅馆房间了,好像故意躲着我们似的。 六endprint
第二天上午,项目办胡主任打来电话,叫我们立刻到他办公室一趟。我们不敢怠慢,即刻赶去,不想在那里见到了与我们争房产的台湾吃货。高个儿,四十多岁,衣着光鲜,脸色红润,不折不扣的台商派头。
他轮番与我们握手,说:幸会幸会!欢气欢气,咱们是真正的老乡啊,按辈分,我得叫你们叔啊。对了,我叫毕建业,就叫我建业吧。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不远万里来与我们争房产的毕家后代对“对手”竟如此亲善,似不存在一点嫌隙,怎么会这样呢?当是个笑面虎,嘴甜心苦腰里别了把小斧。
坐下后,胡主任继续与毕建业说话,问道:毕先生,听说昨天你回村看了看?感觉怎么样?
毕建业点头回话:是的,是的,胡主任,回到家乡的出生地,心情非常激动,我虽然不是出生在这里,可有种落叶归根的感觉,一草一木都觉得亲切。家父年事已高行动不便,不能回来,我替他实现了多年的归乡夙愿。给爷爷上了坟,培了土。还给老屋拍了照,带回去给家父看看。我不但拍了房子,还将村前村后拍了个遍……
胡主任说,是啊!村子就要拆了,现在拍适当其时啊!相信带回去毕老先生一定会无比高兴。
毕建业说:可不是的,人老怀旧,特别是远隔千山万水,更是梦牵魂绕啊。
胡主任问:毕老先生离家的时候多大?
毕建业说:十五。
胡主任问:还记得那时的事么?
毕建业说:记得的,那么大了,怎能不记得呢?
胡主任:那他和你们晚辈讲过没有呢?
毕建业说:断断续续讲过一些,他说是在村子土改前离家的,先是到烟台,而后又到青岛,再后去了台湾。多少年后才知道爷爷死了,一个出嫁在外村的姑姑也死了,俺毕家在丰家泊就没人了。这次回来,家父让我把爷爷怎么死的打听清楚,好写进家谱里。可不知怎么回事,昨天我回村找年纪大的人问,没问到,都不肯说。
我在心里想,你爷爷是被斗死的,谁会肯讲这个呢?
胡主任问:毕先生你父亲是哪年去的台湾?
毕建业说:民国三十八年,就是你们的一九四九年。
胡主任问:你父亲四七年离家,四九年到台湾,这当间隔了两年,就不知家里的变故?
毕建业说:家父说爷爷让他到青岛找一个亲戚。那时青岛是国统区,听不到解放区的消息。家父在亲戚开的布店当伙计,四九年国军大撤退,他就跟亲戚上船去了台湾。八四年以后两岸开放,可家父的腿残了,回不来,只听回来的老乡回去说爷爷死了,怎么死的不清楚。所以我这次回来,归根结底就一件事,弄清楚爷爷是怎么死的。
丰君看看我和丰臣问毕建业:就这一件事?没别的?
毕建业点点头。
丰臣问:那么房子?
房子咋?毕建业问。
房子……就是……
毕建业“哦”了声说:你们多想了,我回来不是为了房子,房子土改时分给了你们家,就是你们的了。这是政策,我们懂。家父和我都没啥想法,几十年前的事了,已既成事实,也不可能有啥想法。没有,真的没有。
哦?我和丰君丰臣惊讶地盯着毕建业,包括胡主任,谁都没想到毕建业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想不通。真要是这样,干吗要把房契拿来呢?分明是有想法嘛。然而冷静下来仔细一想,毕建业的话也在情理之中,这许多年来,没听说当年跑到台湾的财主有回来反攻倒算的。一是清楚政策不允许,再是人家也没把那点家产放在眼里,一个个富得流油,怎会惦记着那些旧东西?人家回来,是注重其他方面。比方毕家,是要弄清楚当年老爷子是怎么死的。这才是人家最想知道的。真是误会人家了,虚惊了一场。
我们长长吁了一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胡主任也松了口气,他们的难题也解决了,笑呵呵说:好啊好啊,这样好,本以为……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我们哥儿仨互相看看,一齊朝毕建业点头,表达谢意,尽管说起来也没什么可谢的。
丰君说:胡主任,让你费心了,也谢谢你。既然这样,我们是不是可以办手续了?
当然可以。胡主任说:不过……
我们又一齐望着胡主任,心里的疑虑再起。
不过,你们哥儿仨的问题解决了,可毕先生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啊。你们应该帮帮他的忙才是!自古有投桃报李一说嘛。
投桃报李?
胡主任笑笑,看着我们说:既然毕先生通情达理,不存私念,你们也应该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
对,胡主任点点头:毕先生要弄清楚当年爷爷是怎么死的,这是人之常情,他回村打听不出来,人生地不熟嘛。所以我想你们不妨把这档子事接过来,帮帮毕先生了却这桩心愿,好让他回去对毕老先生有个交代,了结多年的心愿。怎么样呢?
行。丰君首先表态。
没问题。丰臣随后。
我没应声,心里觉得是没有问题的。
胡主任笑说:好的,那咱就算说好了。我想只要让毕先生感受到家乡人的深情厚谊,没准会在家乡投资呢,你说是不是,毕先生?
毕建业笑笑说:是,要有合适的项目是可以考虑的。
胡主任:好,一言为定。
我心想胡主任不愧是项目办主任啊,心里随时随地装着项目。而我们也被他拉进“项目”中了。 七
第二天胡主任主动陪同毕建业大侄游览昆嵛山,拜谒著名道人丘处机曾主持过的道观。其热情昭然若揭。我们哥儿仨则回老家丰家泊。寻思一下,倒也能接受胡主任安排的任务,情理之中嘛。仍然在镇上租了车,沿乡道向昆嵛山进发,这是小时候赶龙泉集走的一条路,那时是由丰家泊往龙泉去,今天是由龙泉往丰家泊归。车开出去不久便到了水面宽阔的龙泉水库,又沿库畔土路奔山下,也就到了阔别多年的村子。正如那首“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古诗,几十年过去已物是人非,不由得感慨万千。
何况村子即将拆迁,已荒芜不堪,有的人家已经搬走,从摘走的大门望见里面杂乱的院落,不由得让人心情落寞、哀伤。叹息中我们让司机直接把车开到小时候居住的那栋老屋前,下来凭吊。只见大门上挂着锁,毕财主当年让画匠镌刻在门扇上的对子,经岁月风雨的侵袭尚清晰可见:黄金无种偏生书香门第,丹桂有根独长勤俭人家。我们哥儿仨各自拿出手机,先拍下大门,而后又对着老屋前前后后拍照,儿时的记忆就与老屋一起装进镜框里,现实与历史就定格在那一瞬间,令人不胜唏嘘。忙乱一通,然后匆匆去到村支书丰红卫家,却扑了空,红卫老婆说一早便去了支部办公室,我们赶过去,见红卫正在吆二喝三地讲电话。endprint
丰君叔,丰臣叔,丰民叔!放下电话的丰红卫连着喊了三声叔,然后又问了三句: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这让我们十分诧异,我们离家时红卫还未出生,他咋能这么准确地对上号?想或许是胡主任与他电话沟通了吧。项目办主任为抓到项目煞费苦心,都知道村官的德行是霸道,不过对村里“出外”的人还算客气,何况我们又是他的叔辈。让座后又赶紧递烟。我们摆手说不抽。
红卫给自己点上,吸了口问:叔们在镇上签好协议了么?
丰君说:还没签。接着讲了当间的一些过节。
红卫说:毕起秀的孙子前天来过,也找到我,询问土改时他爷爷是咋死的。那时我还没出生,不知详细,就让他去问村里的几个老人。
我说:没问出来,所以胡主任让我们回来替他打听打听。
红卫说:那么多年过去了,还打听这个干啥?想平反?反右平反,没听说过土改平反。
我说:人家倒不是想平反的意思,好像要修家谱用,也可以理解。
红卫说:可不是,人家死了人,想知道怎么死的,也算正当。
我问:那为什么毕建业问不出来呢?
红卫说:问不出来正常,几个老人都参加了当年的土改,说不准与毕起秀的死有干系,犯忌的事谁愿意再提?弄得自己不清爽,都是些快入土的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的心往下一沉,心想,红卫说的是有道理的,可要是这样,怕我们也问不出什么白跑一趟了。
丰臣亦担忧说:这,这可咋好哩,胡主任的意见是帮了这个忙才给签协议……
红卫想想说:叔们要真想帮成这码事,那咱就当个事办。办成。
丰君说:自然想办成了。
我说:既然答应了胡主任,我们就要做到。
红卫打包票说:好,放心,办成,办成。
他抓起电话拨了个号码,说句:丰建立刻到支部一趟。
放下耳机红卫又说:现有的老人里,可以找找丰启顺爷爷,他当时担任民兵连副连长,抓人打人这号事缺不了他,他肯定清楚。
我问:他能讲么?
不待红卫回答,二十几岁的帅小伙丰建来了,站在红卫面前问句:哥有事?
红卫介绍说:仨叔是咱村出外的,都是高干精英,成功人士。你带去启顺爷爷家,就说我让他们去了解土改情况的,必须讲实话,不讲实话扣补贴。
丰建一笑说:好的。明白。
红卫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条香烟,递给丰建,丰建接过招呼说:各位叔,咱们去吧。
出门时又听红卫在电话里吩咐:朝阳,今儿个有客,晌午备一桌。
又踏上久违了的村街,小时候觉得那么长的村街,现在觉得是那么短,似乎刚挪步就到了启顺爷爷位于村东一栋破旧的老屋前,门只剩下一扇,当是不怕偷才夜不闭户。进屋后我们见到了当年的民兵连副连长丰启顺爷爷。已老迈不堪,须发皆白,蜷缩在炕头像一只老羊。丰建把香烟丢在炕上,说:书记给你的。接着又将书记的“不讲实话扣补贴”的话如数奉上。
启顺爷爷顾不上别的,颤抖着手拆开香烟包装,取出一盒,打开抽出一支,又从身边摸出火机打着点上,美美地吸上一口:好烟好烟。好抽好抽。书记的烟熊不了。
趁启顺爷爷滋润的当儿,我打量了一下他的住屋,说,屋,倒真像个羊栏。当是为了防风,后窗堵死了,前窗又被厢房挡住了光,屋子黑咕隆咚。炕上有一床黑乎乎的破被,一个同样黑乎乎的枕头,除此之外,就是光光的炕席了。这情状让我想到晚景凄凉四个字。
丰建问:轮到老几给你送饭了?
启顺爷爷回句:老二。
丰建又问:老二家的饭好吃还是老大家的饭好吃?
启顺爷爷就不回声了,一口接一口地吸烟。
丰建又将书记的话再说一遍,然后问:记住了吗?
启顺爷爷:嗯。
丰建:别光嗯,记住啥了?
启顺爷爷翻翻眼说:不是说不讲实话扣补贴么?
丰建说:行,脑子还挺好使,能记得了事。那好好说。
丰建向我们示意一下,退出去了。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昏暗中唯见到启顺爷爷抽的烟头一明一暗闪烁。
丰君看看我说:丰民,你的口音没大变,你问吧。
我点点头,先自我介绍说:启顺爷爷,我叫丰民,他俩是丰臣丰君,俺们的爷爷叫丰启诚。
丰启诚?启顺爷爷沉吟,慢慢闭上眼,似乎想唤起遥远的记忆。
一支烟已抽完,丰顺爷爷睁开眼,将烟屁在炕沿上摁死。咳了几声,一扫眼光问句:你仨是丰启诚的孙子?
我说是。
启顺爷爷说,像,都排场。
我问启顺爷爷你多大年纪了?
启顺爷爷说,九十三了,咳,老不死的。
我说,可不能这么说,长寿是福。
启顺爷爷:福?豆腐。还是你爷爷有福,早死早得安稳。
我问启顺爷爷您老的身体咋样?
启顺爷爷:身体?
丰君插句:就是身子骨。
启顺爷爷:有身子没有骨啊,躺炕上起不来了。人家是怕死,俺是怕不死,越不怕越不死,阎王爷光喝酒把俺给忘了,真不该。
启顺爷爷的话让我十分伤感,安慰说,爷爷别这么悲观,还是得好好活啊。
启顺爷爷不吭声了,问:是想打听你爷爷的事?
我说,不是,打听毕起秀的事。
毕善人?
嗯。
前天他孙子来问过。
可你没讲。
是沒讲。
为什么不讲?
不想讲。
这遭,书记叫你讲。我怕他还不讲,开始施压。
书记叫讲俺就讲。不讲他会治人。
那就讲吧。
从哪儿讲?endprint
从头讲?
那远了去了。 八
丰顺爷爷又点上一支烟,一口一口地抽,烟弥漫了黑洞洞的屋……
毕家是外来户,打云南那地界儿过来的。那时毕起秀还小,十三四岁,比俺大几岁。一家人在河边搭了窝棚住下了,租了几亩地。日怪,不种粮,种菜,说河里有水,种菜比种粮合算,种了菜挑到龙泉上庄姜家庄几个集上卖。起秀他爹会劁猪,在集上卖完菜就下村劁猪。差不多天天进钱,日子就好了,可那主不舍吃不舍喝,有了钱就置地,没人手种就租出去。等起秀长成人,家里更富了,在村中间盖了大屋。在大屋里成了亲。第二年媳妇生了一个闺女,叫娥,就是毕建业的姑。过几年,又生下一个小子,就是后来跑到台湾毕建业的爹,叫庄。毕家日子红火,可人丁不旺。老婆生下毕起秀,没几年就死了。起秀不想让两个孩子有后妈,没续弦。带着娥和庄过。等娥出了阁,家里只剩下爷儿俩,雇了俩伙计一个老妈子。说话工夫就到了土改。那时他家有三十几亩地,两头大牲口,是村里的“大肚子”。来了土改工作队,十几个人,队长是队伍上的教导员,姓邵,俺们都叫他邵队长。邵队长召开全村大会,动员土改,说别的村运动轰轰烈烈,丰家泊也不能落后,斗老财,分地分房分浮财,家家过好日子。那时这周遭还没村搞土改,庄户人不摸路径,脑筋拐不过弯,寻思从早年到眼前,地面上就有富户有贫户,各过各的日子,现在嚷着要分富户的家产,都不信会有这种事,要这么的,谁还愿意起早贪黑省吃俭用积攒家底呢?邵队长告诉说:就应该分,地主富农是剥削穷人才发了家。庄稼人不明白啥个叫剥削?邵队长说:收地租就是剥削,雇人种地就是剥削。可想想还是不通!人家要是不租给地种,你喝西北风啊?要是不雇你扛活,你哪来的工钱养家糊口?反正想不通。邵队长说不管想不想得通,土改一定要搞,老财一定要斗。经邵队长讲来讲去,就觉得土改是好事了。可不,原本没地没牲口,穷得鸡巴摇铃铛,把富户的这些东西白给你,欢气不欢气啊?欢气,欢气,这个没人不欢气。那好,欢气就站出来斗地主老财,分地,分东西。咱丰家泊最富的是毕起秀,丰姓里也有几家过得好的,可都不及毕起秀。那好,就一块儿斗,一块儿分。说分也快,几天工夫,地、房、牲口、粮食、衣裳,就都分完了。毕起秀和他儿搬出了大屋,回原先搭在河边的窝棚住,和刚迁过来的时候一样了,可怜见的。可工作队说这样还不中,毕起秀还没交齐金银珠宝,还得让他交出来,还得斗争。就再开斗争会,让毕起秀和另几个富户站在台子上,又打又骂,逼他们交。说起来,丰姓的富户仗着辈分高,平常挺横,骂人,不肯帮人,谁家要是有用急的地方,反倒去找外姓人毕起秀帮忙了。毕起秀这主儿和气,也帮人,钱粮借出去也不讨要,还就还,不还拉倒。数算起来,丰家泊百户人家,就没有不得毕家济的。斗毕起秀,大伙就不起劲,也不动手打他。工作队急了,说:没想到在丰家泊遇见个难啃的骨头……
难啃的骨头?硬?
软。毕起秀是个软皮蛋,让人不好下嘴啃。你想想,都得了他的济,他见人矮三辈,点头哈腰,想对他下手也下不去狠心呐。斗争会开得不好,工作队邵队长气得脸发青。说:丰家泊的贫雇农阶级觉悟太低,得提高。咋提高?法子是选几个贫户骨干去外村看人家的斗争会,说这是取经。俺被选上了,还有你们的爷爷,邵队长带俺们去了西山后的星石泊,星石泊是大村,有一个姓孙的大户,外号孙饽饽,是说他不过日子,顿顿吃白面饽饽,知底细的晓得饽饽的外皮是白面,里头是黑面,孙饽饽显摆自家日子过得好。孙饽饽各色,脾气坏,伙计干活不利索,臭骂,扣工钱。不可怜穷人,是斗争的重点。为斗他村里专门搭了一个台子,县里区里的领导也来了,好多村的骨干也来了。人山人海,像过年看戏一样。都知道星石泊的戏班子远近有名,最拿手的一出戏叫《打渔杀家》。邵队长说:今天唱的也是打渔杀家。
那孙饽饽咋样的了?挨揍了?
哪能不挨揍?把孙饽饽押到台子上,弯腰,接着跳上去几个壮汉训他,骂他,问他到底把金货银货藏到哪儿去了?立马交出来!饽饽说老婆的银镯子、金镏子(戒指)还有袁大头都交出去了,再没啥交了。俺发誓没有啦!有瞒天打五雷轰。看他那可怜样,俺觉得说的是实话,可那拨围着他的人不信,还追。台下有人喊孙饽饽不老实,叫他交,不交就揍。揍啊!先有一个壮汉朝饽饽的胸脯打了一拳,孙饽饽打个趔趄,没倒。又有人扇了他个耳光,很响,台下都听得见,孙饽饽的嘴流出血来,有人喊还得揍!揍!几个壮汉就一块儿动手了,没头没脸地抡拳,三下五除二把饽饽打倒在地上,饽饽像挨杀的猪嚎,告饶说真没金银了,要有就打死我。没人听,还打。用脚踢,踢的头嘣嘣响。饽饽叫得很惨,后来停了,不叫了,嘴里呜噜呜噜像要说啥。工作队的人喊住手!听听他说啥?就住了手,有人问金货藏在哪儿?饽饽就呜噜呜噜说。听见的人朝大伙喊:饽饽交代了,东西藏在他家房檐下的燕子窝里。
真是这样吗?
工作队带人去起赃,果不其然,从燕子窝掏出两个金元宝、一副玉镯和一副金耳环。孙饽饽挺有心眼儿,不说谁能想到藏到那儿。可他没法子不说!挨不过那揍啊!
后来孙饽饽怎么样了?
死了。
回村的路上,邵队长对俺们说:啥叫革命?这就是!要动真格的,不能心软,懂了吗?俺们说懂了。
回来又开斗争会了?
哪能不开?开会前,邵队长把俺几个贫农骨干叫到一块儿,讲今天的斗争会成不成功,就看你们的表现了。好钢用在刀刃上,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当然了,革命也要奖罚分明,谁起到关键作用,会得到奖励,给你们交个底,我们没收的丰家泊老财的财产还有没分配的,一幢好屋,十几亩好地,三头骡子,两头牛……斗争会后再分配一次,给有功劳的,我说这个你们懂不懂?俺们一齐说懂,邵队长说懂就得好好革命,记住:这遭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后来知道,奖励积极分子也是从星石泊取回的一条经。
开了?
开了。
会开的怎么样呢?
好啊,大伙来劲了。
这次斗争会上打死了毕起秀?endprint
启顺爷爷不说话了,掏出根烟点上,眨巴着眼一口一口地抽,再一口一口地吐。
是不是?
是不是俺都不想说了。
咋的?
不咋,就是不想说。
…… 九
中午,书记丰红卫请我们吃饭,饭店是红卫的兄弟丰朝阳开的,在村头。房子原本是村小学堂,我们在这里上的初小,点点滴滴记忆犹新。红卫说:这些年许多孩子跟着打工的父母离开村子,剩下的凑不成班级,就集中到北岘村完小。倒出来的校舍就开了饭店。这里离风景区近,生意挺好。红卫兄弟朝阳说:面临拆迁,这里也没几天能待了,已在靠山根的地场盖了新饭店,下次回来,在那儿接待你们。
红卫说:新饭店颇具规模,地脚好,装修得也好,再把农家菜加以开发,生意会更好。
朝阳问:几位大叔想吃点什么?只管点。
丰君说:你这打的不是农家宴招牌吗?就吃农家菜了,出外这么多年,挺想。
朝阳说:大叔有所不知,如今的农家菜与从前的农家菜可不一样啊。
丰臣问:怎么不一样?
朝阳说:从前无非是黄花菜炒山鸡蛋,拳头菜炒肉,小鸡炖野菇,龙泉水库草、鲤鱼,如今不能靠这些招客了。
丰臣问:那靠啥?
朝阳说:野味儿。如今兴吃野味儿。
丰臣来了兴趣,问:都吃啥野味儿?
朝阳也上来了情绪,说:可多哩。早年间龙泉镇上有家春和楼饭店,远近有名,菜品多多,小伙计就站在大门口吆:要啥有啥,吃活人脑子现砸!
丰臣笑说:真敢说大话,要是真有人点这活人脑子?
朝阳说:你还别说,有一遭有一告老还乡的公公点了这一道菜,端不上来,公公要砸掌柜的脑袋,吓得掌柜赶紧作揖求饶,还白请一桌席。
其实朝陽说的这档子事是好多年前的老段子,我也听说过,遂问:你这儿有什么野味儿?
朝阳说:凡是这昆嵛山上有的,这都有。
我逗他,那敢不敢喊一声:要啥有啥,吃穿山甲现抓!
哄的一声都笑了。
丰臣说:电视上刚曝光吃穿山甲的事,群情激昂,这节骨眼上,还敢吃?
朝阳却不笑,说,咱是弟兄,说出来不打紧,我这里还真有穿山甲吃。
哦,哦,哦!
红卫说:别吃惊,朝阳讲的是实话,想吃让大师傅做一道?
我们一齐摇摇头。
我好奇问:是从非洲进的?
朝阳说:不是,咱这昆嵛山就有,比进口的好吃多了。
我笑笑说:算了,别犯法。
朝阳说:那就吃不犯法的野兔子、刺猬、山鸡、鹌鹑、斑鸠、蛇……要不来道一蛇多吃?
我们一齐摇头。我说,吓死了,哪敢吃这玩意儿?
都笑。
笑了一阵,凉菜上桌了。红卫问我们和启顺爷爷谈的咋样。我说,爷爷说了一些,可到关键处不说了,怎么劝都不开口了。
这老头儿,又犯老毛病了。红卫笑笑说。
啥老毛病?我问。
馋酒了呗。红卫说,村里有名的酒鬼,腰里但凡有几毛钱也打酒喝。如今让俩儿管起来了,想喝也喝不成。他心里清楚,今天中午我会请你们喝,就……
这样啊,我和丰君丰臣对眼看看,我说,要不请老人家过来喝两盅?
红卫笑说:那他找不着鞋,只是这几年腿脚不方便,出不了门。哎,要不这样,让他儿送过来,俩儿平常待他不好,给老头个面子,杀杀他们的威风。
红卫说毕,就拿出手机拨了个号后吆:丰刚叔吗?给老爹送饭了吗?没送别送了,我中午请客,对,你把他送过来,对,马上。
红卫收了手机后说:老头只要有酒喝,啥都说了。
刚来的村主任丰信不知底细,问:叫老头说啥哩?
红卫说:土改那些事。
丰信问:老辈子的事,说这干啥?
红卫不答转向我说:丰民叔,喝起酒想知道什么接着问。
我苦笑笑说:不是我想知道,是老毕家人想知道当年毕起秀是怎么死的。
丰信问:毕起秀是谁啊?
红卫说:咱村的财主。
不大工夫,手扶拖拉机由远而近开来的声音,在门外灭了火。接着,一个五十几岁的汉子扶着一瘸一拐的启顺爷爷进来了,天已经转暖,可启顺爷爷还穿一件皮大氅,戴了一顶皮帽子,像从大冬天里出来的。
红卫贴我耳边说:这一身是土改分得的“果实”,一直穿到今天。
坐主宾位的丰君起身让座,启顺爷爷也不客气,一腚坐下来。
红卫纠正说:启顺爷爷,那是主宾座位,您坐这边吧。
启顺爷爷听话地换了红卫指着的位子。
红卫又指着启顺爷爷身边的位子说:丰刚叔你坐这儿,伺候你爹吃。
坐下后,启顺爷爷先从桌上摸起一盒中华烟瞅瞅,接着从中抽出一根叼在嘴上,红卫笑着替他点上。启顺爷爷美美地抽了两口,又从桌上捞起瓶白酒放在眼前端详着,茅台?
丰信问:启顺爷爷喝过茅台没有?
启顺爷爷摇摇头,说,这酒是周总理请外国人喝的,咱乡熊哪喝得上。
丰信说:今天让你老开开荤,尝尝咱们的国酒。
说罢开启瓶盖,先给启顺爷爷酌满一盅。启顺爷爷急不可待地端起仰脖倒下,当是久未沾酒的缘故,呛得不住咳嗽。
满桌人齐笑。红卫冲丰刚:丰刚叔平常短爷爷的酒了是不是?
丰刚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老头喝酒没数,一喝就多,一多就醉,就干脆……
启顺爷爷抢白他儿:俺啥时醉过?俺喝一斤不醉。
丰刚:不醉死。
丰信问:启顺爷爷你觉得这酒咋样呢?
启顺爷爷答所非问:电视上说这酒一千多块,真这么贵?
丰信说:一千多才到哪儿,还有更贵的哩。endprint
启顺爷爷问:你们成天喝这么贵的酒?
丰信:喝,怎么?
启顺爷爷又转向红卫问:听说你开的车一百万?
红卫笑笑:一百万出头,怎么了启顺爷爷?
启顺爷爷又问:听说你在山下盖的啥个别墅值好几百万?
红卫又笑笑:差不多,怎么了启顺爷爷?
怎么了?奶奶的,可真像人说的“一顿一头牛,一腚一座楼”,真是又好土改了。
满桌人互相看看,像没听清。
好来土改了。启顺爷爷又说句。
如天边滚过一记闷雷,在场人都愣怔了一下,没料到棺材瓢子启顺爷爷冷不丁撂出这么句不合时宜的话来。
你、你胡咧咧个啥呢!丰刚气愤地训斥他爹,叫你来喝酒喝得了!干吗净说些不着调的。
启顺爷爷瞪他儿一眼:俺说啥不着调了?俺是从老辈过来的,那时的财主有这么阔?毕起秀喝的是几毛钱一斤的地瓜酒。出远门赶一辆驴车。过这样的日子还被当“大肚子”斗死。
都不言声了。如雷声过后的沉寂。
朝阳尖声朝里屋吆声:上热菜喽!
然后,酒就喝起来了,气氛和缓。
上一道菜,孤陋寡闻的启顺爷爷就问句:啥?
朝阳就说是啥是啥。后问:咋样呢?
启顺爷爷说:怪味儿。
朝阳:不对口味儿?
啥也没猪头肉对口味儿。
又一阵笑,朝阳再吆一句:切一盘猪头肉,拌黄瓜。
酒过三巡。红卫向我示意,我点点头,然后端起酒杯朝启顺爷爷举举:启顺爷爷,晚辈敬你一杯。启顺爷爷啊啊着将酒倒进肚。我说,土改那事头晌没说完,你老接着把这事说说,怎么样?
启顺爷爷白瞪一下眼:不是不让说土改么?
豐刚说:是不让你说又好土改了的话,当年土改时候的事,只管说嘛!
启顺爷爷指指空了的酒杯。
满上满上……红卫对朝阳吆。
启顺爷爷连着喝了几杯后,慢慢合上眼:头晌说到哪儿了?对了,俺们在邵队长带领下去星石泊取经,取回来的是啥子经呢?用如今的话说是物质刺激,谁打革命头阵,就分好地好房大牲口好钱财。邵队长把俺们四个骨干召集起来,说咱们也比照着星石泊做,谁革命彻底冲锋在前,就分“好果实”,这个工作队说话算数。
启顺爷爷睁开眼,又喝了一杯,再合眼。似乎合眼才能回到过去:听工作队长打了保票,俺们就打谱好好斗斗毕起秀了,不为别的,就为分“好果实”啊。想想大冬天毕起秀穿皮氅戴皮帽在大街上走,那威风,谁不眼馋呐!都是人,就兴他暖和,不兴俺们暖和?毕起秀一被押上台,去星石泊的四个骨干——我、棒槌、斜眼、结巴子,就跟着跳上台,开斗毕起秀,先是指着他的鼻子控诉。我说:毕起秀你他妈一外来户,凭什么就成了“大肚子”?是剥削,租你的地收成四六开,为啥不能三七开,二八开?给你交完租子,俺就不够吃了,这是不是剥削?毕起秀说俺剥削俺剥削,以后不了。棒槌推他一下说:那年俺家断顿了,去找你借粮,你他妈明明有麦子、小米,不给,单给苞米和地瓜干,拿俺不当人待!斜眼说的是借牛耕地毕起秀不借的事,耽误了下种秋天歉收,粮食吃不到开春,只能去逃荒。结巴子不等开口便一把揪起毕起秀衣襟:把、把金、金子……大、大洋,交交出来……毕起秀说都交了,没有了,真的没有啦!棒槌说撒谎,没交齐,留了后手,快说藏哪儿了?毕起秀不住弯腰说没藏,真没藏,都交了。斜眼问是不是埋起来了?说,埋在哪儿,带俺去起!毕起秀说没……话没说完斜眼给他个嘴巴子,吼:没埋地下,那藏在哪儿?快说!不说吊起来打!台下有人喊:吊起来,这儿有绳子!绳子传到台上,棒槌接了,用一头把毕起秀胳膊向后捆了,结巴把另一头撂过台子横梁,斜眼把垂下来的绳子接住,就往下拉,拉。毕起秀的脚就离了地,吊起来了,痛得嗷嗷直叫,结巴就打他……棒槌和斜眼也打。
红卫问:启顺爷爷,别人都动手了,你在旁边干站着看眼儿?
启顺爷爷有些尴尬,说:俺,俺看眼干吗,俺也是骨干……
红卫问:那你干啥了?
启顺爷爷说:俺审毕起秀,我问毕起秀你是不是也把财宝藏在燕子窝里头?毕起秀给吊得喘不动气,说不出话,不住地摇头。台下有人喊,昨天捅了他家的燕子窝,空的。我说没藏燕子窝,一准藏别的地场,快说,藏哪儿去了?
斜眼跳起脚打了毕起秀一个嘴巴,一直嗷嗷叫的毕起秀陡然不叫了,说,金子?有,有。我问藏在哪儿?快说!毕起秀呜呜噜噜说在嘴里,有两颗金牙。
村主任丰信问:启顺爷爷,说来说去你还是动口不动手啊。
启顺爷爷辩驳:谁说的,我揍他了。
丰信问:你咋揍的?
启顺爷爷:用拳啊。
丰信问:打哪儿?
启顺爷爷说:这,说不好。
红卫问:咋说不好?
启顺爷爷说,被吊起来的毕起秀不停地打转转,转到我前面是哪儿,就打哪儿。
红卫问:打得重不重?
启顺爷爷说:不重。意思意思,就是打给工作队看。
红卫说,启顺爷爷你避重就轻,俺不信。
启顺爷爷说:真格呢,俺和毕起秀无冤无仇,欠他的钱粮,土改又分了他的地,还分了他这身大氅(他拍拍身上的衣裳),心里不得劲儿,黑下送到他河边的窝铺,人家不要,叫俺拿回去,说世道变了,该你暖和暖和了。俺就拿回来了,这不,拿回来就穿了一辈子……
丰信问:那你们几个骨干,谁打得最起劲?
启顺爷爷说,除了俺,都起劲,结巴脱下鞋敲毕起秀的头,斜眼用脚踢毕起秀的肚子,棒槌……
启顺爷爷的儿丰刚赶紧制止咳嗽了一声:爹别胡嘞嘞了。闭嘴!
启顺爷爷说,怕啥?他们几个都没了,死了,死了,再大的事也了了。
红卫说:丰刚叔,让你爹说,没事儿。endprint
我拉回主题问:启顺爷爷,那场斗争会毕起秀给打死了,反正是你们几个中间有人下狠手,你想想,到底是哪个呢?
启顺爷爷说:说真的,我没看准是哪个,只能估摸……
我问,估摸?这事能估摸?
启顺爷爷说估摸也是八九不离十。
我问咋讲?
启顺爷爷说,俺们一边打一边审。毕起秀愣是不交代,这时会场上的马灯灭了,这是动手的信号,俺们就抹黑朝毕起秀没头没脑地揍,揍得他像杀猪样地叫唤,过了会儿就没声了,吊着的身板也不动弹了,死了。开初也没想打死他,谁知他这么不经打。可我晓得是棒槌往他头上敲了一棒槌,要了他的命。
棒槌?我问:棒槌是……
是你爷爷啊,俺启诚大哥。
我爷爷?
对,你们爷爷。
满桌的人一齐盯着已睁开眼的启顺爷爷。
启顺爷爷又灌下一盅酒,说:棒槌是你们爷爷的外号,他无论去哪儿,早起拾粪,白天下地干活,黑下割驴草,怀里都揣着个棒槌,碰上野鸡兔子什么的便掷过去,十遭有八遭能打着,那年月野物可多。那天黑下开斗争会,他把棒槌揣在怀里……
你、你胡說!诬赖好人!丰臣忍不住冲启顺爷爷吆起来:俺爷爷不可能……不可能杀人!
我说,启顺爷爷,人命关天,这事可不能瞎说。
丰君跟句:你、你看错人了吧?
启顺爷爷说:错不了,棒槌上有血,就是你们爷爷下的手。
我问:我爷爷承认了?
启顺爷爷说:可不,好向工作队领头功嘛。要不,咋会把毕家的大屋给你们家呢?
红卫连忙制止说:启顺爷爷你喝醉了吧?
启顺爷爷摇头:俺没醉,记得清楚,论功行赏,斜眼又分了一头骡子,结巴多分了三亩好地,俺多分了二亩好地。比起来,还是你们爷爷合算,一幢房子还分了一个场院。
红卫黑着脸转向丰刚吆:丰刚叔快把你爹送回家吧!
我们哑口无言。
丰刚起身扶起他爹,嘴里埋怨:真的得断你的酒,喝了就出毛病。走!走!别在这儿胡说了。
启顺爷爷当是有些醉了,一边被扶着往外走,一边嘟囔:如今你们阔得比大肚子还大肚子,吃香喝辣,俺寻思是好土改了,真他妈好土改了……
留下来的人面面相觑,没一个有好脸色的。
席就不欢而散。十
红卫用他那辆百万豪车送我们回镇上温泉饭店。问了下,毕建业还未回来,我们仨聚在丰君房间,低着头,谁也不想先说话,而心里的纠结都清楚。
总得有人说话,丰君开口就说,牵扯到一条人命不犯轻易,咱得保密,万万不能泄露出去。
丰臣说,这自然,不过能完全相信启顺爷爷的话么?他把自己择巴得那么干净,把恶事推爷爷身上。啥个他欠毕家钱粮,下不去狠心,可咱家也欠毕家钱粮,爷爷就能……讲不通嘛。
我说,他讲爷爷揣了个棒槌上台,而后还看见棒槌上有血,应该八九不离十,赤手空拳打死人不容易啊。
丰臣说,想想也是,爷爷甩棒槌打野物习惯了,习惯成自然,没准把毕起秀也当成野物打了。
丰君说,何况还有好果实可得呢。
丰臣说:我问俺爹,他不说,还发脾气,说明他清楚,只是不想再提罢了。
我说丰臣分析得有道理。
又都不说话了。确定了是我们的爷爷杀了人,谁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别扭,难以接受。
良久,丰君问句:那咱咋和毕建业说呢?实说?
都不吱声。
丰臣略一沉思:要不,笼统点,就说启顺爷爷记得是一个叫棒槌的二愣子把他爷爷打死的。
丰君问句:要是他问棒槌是谁呢?
又诘住了。
还是丰臣脑筋活:如今的套路,遇事往临时工身上推,就说凶手是一个扛活的伙计,早就死了。
我说:行吧。只能这么说。
丰君也说行吧。
是啊,除此,又能咋样说呢?
而后我们不约而同,取出手机,将拍下的老屋影像统统删除了,在我们心目中,那已是一幢凶宅。
傍晚,我们接到大眼胡主任电话,让我们去一趟。应该是上面有说法了,要告知我们。当然还会包括签合同。见了胡主任,他满脸春风,像遇见什么喜事。果然开口就说今天这一趟没白跑,收获大大。我们问有啥收获?他说毕建业已应承在家乡投资,又说人家遗传了先人的商业头脑,说咱昆嵛山水土好,果品口味优异,产量也大,准备在山下建一座饮料厂,将鲜榨果汁运到台湾销售。这一来不仅解决了本地水果滞销的问题,还解决了几百人的就业问题,能说不是大收获么?当然是大收获。但对于我们还有比这更重要的,那就是胡主任交代给我们的任务。就说我们今天回丰家泊打听了一下情况,得知毕起秀是在斗争会上被打死的,是一个叫棒槌的扛活的下的手,这人后来死了。胡主任说,告诉他这个就可以了,他不就是想知道他爷爷怎么死的?那年月,地主老财不都是这样吗?说到这胡主任陡然停住,眨了几下眼又说:不行,不能如实说,人家刚打意在家乡投资爱,在这节骨眼儿晓得这桩事,肯定会影响心情,说不上会由此打退堂鼓,那咱们就前功尽弃了。
我们皆无语,觉得胡主任的担心不无道理。
胡主任搔了搔脑袋说:要不换个说法,就说他爷爷毕起秀是染上了伤寒,不治而死。这么说其实也不错,那年月打打杀杀个不停,不就是爆发了一场大伤寒么?
我们一齐点头。觉得胡主任的说法既切合实际,又能将我们先人从中解脱出来,何乐而不为呢?我说,还是主任想的周全,等见了毕建业就这么讲。
胡主任说:你们恐怕也见不着他人了。我可以对他讲。我问:怎么见不着了?回去了?胡主任说:让县里接走了,凭空来了这么一个大项目,县里知道后非常高兴,直接派车将毕建业接到县城高级宾馆了,洽谈投资具体事宜。
我们三人一齐松了口气,见不到毕建业最好不过,免却一番难堪。我们又问关于签合同的事。
这个么,倒是不用签了。胡主任说。
啊!啊!啊!我们三人异口同声对胡主任的说法感到惊讶,不签又是什么意思?难道……
老屋已决定不拆了。
什么?不拆了?!
别担心,别担心,胡主任赶紧安慰说,老屋不拆,也会按原价给你们补偿的,一分钱不会少。
那钱从哪儿出?我问。
政府啊,政府买下来。
买下来?
对,买下来归还给毕家。
啥?给毕建业?是他提出的要求么?
不是,不是,人家没提。是咱们提的,是这么回事。胡主任细细道来:我陪同毕老板参观道观,四周有大片大片的苹果园,他就问这问那,果品的品质啦、产量啦、价格啦,我一一回答。就发现他有在这方面投资的意愿,便赶紧给县里打电话,县里表示说要有这个可能,那不妨把他的老屋归还给他,让他感受到家乡的深情厚意,促使他下决心投资。果然他听了很感动,讲若这样他就把老屋作为他在台湾公司驻家乡的办事处。
胡主任一番话让我们瞠目结舌。
良久我问:单留老屋,人家工程方……
胡主任说,当然可以给他们找个说法,比方说老屋是一幢需要保护的古建筑……
真是欲达目的何患无辞。
不过既然照旧补偿我们,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我们想尽快从这桩他妈妈的劳什子事中摆脱出来。
离开镇政府大院,日头已经下沉,晚霞布满西天,我们兄弟三人互相看看,长长吁了一口气……
如愿回返,不久接到丰臣发来的短信,一行字:父亲终于透露爷爷于土改后第二年死于食道癌。盯着手机我惊愕万分,冷不丁想到了同样死于食道癌的老同学吕福才,大家一直认为吕是杀生太多所致。那么爷爷呢?是因为杀生还是杀死毕起秀而遭到报应?
我不敢往下想……
原载《山花》2018年第1期原刊责编 李 晁本刊责编 黑 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