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梦乃肥

2018-03-01 19:20鲁敏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望远镜

鲁敏

你有多久没有做梦?你也曾以梦为马,俯瞰俗常?有这样一个女子,她的梦可以预言未知,预言自己和他人。然而,当她为梦而梦,以梦占卜,凭梦谋利时,便开始失去了做梦的能力。她能否找回自己的梦?能否远离颠倒梦想,不再认假为真?

1

小腿肚子处发痒,低头察看,数只肥大蚂蟥。以手去揪,有两条已半入了皮肤,不疼,略麻。血丝如蚯蚓蠕动。

甜晓醒了。

搔搔小腿肚上不存在的麻痒,翻身起来,喝水,小便。喉间还残留着一股梦里的咸腥气,盯着窗户边脏脏的金粉色晨光,期盼又畏惧地盘算即将到来的白天。PPT、复印机、玻璃门、电梯、地铁——无论如何,都不会跟蚂蟥发生干系的。

一日皆无挂碍。下班时她与同事一起挤地铁,后者在门卫顺道取了快递。地铁上抢到一个空位,同事坐下,争分夺秒拆出快递里的书自拍,画面包括打开的书、她的部分大腿、若干陌生人的脚。同事发出微信,甜晓机械点赞。看看人家,多热爱生活。她几乎不发微信,有什么能发的,谁要看啊?自己都对自己没兴趣。

“要翻翻吗?”同事把书递给她,脸上带着刷手机时特有的心不在焉的欣快感。

甜晓并不想,难得同事这份好意,遂接过,犹豫地翻着。摇晃中蓦然入眼的,是这样一段:

卜校长用一种柔和而又不失分寸的语调告诉麦泓:蚂蟥其实并不可怕,它本身并无毒性,相反它还能将血液中残存的毒素吸出体外……卜侃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把镊子,试着将那只蚂蟥从她的小腿上夹出来,他的手颤抖得非常厉害,以至于他怎么也无法将蚂蟥夹住。她那条白皙而修长的小腿上布满了一道道蓝色的血管,卜侃的手指一旦触摸到她那柔滑的绸缎般的肌肤,嗓子里就立即涌出一股咸咸的味道。等到他心慌意乱地将那条蚂蟥弄出

本页到此为止,甜晓并没有读得明白,只一下子看到了小腿、蚂蟥、血(是血管,但也差不离)。她惊骇地暗中打个嗝,嗓子里再次有种“咸咸的味道”。

灵了,再一次,无数次地灵了,看来她必须承认了。那个词怎么说的?梦想成真。不,这样讲也不是很准确。应当是——她头一天所做的梦,某段梦境的某个细节,总会,肯定会,以一种并不曲折的方式,精准投射到次日白天。影子一般,有时胖大,有时细得像门缝,无声无息拖曳于地,伴随着日光消散前的最后一道光线。

她买了很多刚出锅的油条烧饼,趁着热乎,她骑着摩托不顾一切地闯每一个红灯,警笛刺耳。惊慌地低头一看,自己手里就拿着警笛灯,硕大的红眼睛在一转一转——次日上午,甜晓到税务局办事,公交车被堵得动弹不行,远远看到警灯旋转鸣叫,一辆早点推车被闯红灯的摩托撞翻在四岔路口,没卖完的烧饼油条像圆图钉和长钉子四处洒落于斑马线。

人们在超市挤成一团抢打折货,一卷雪白的手纸扯开掉在地上,白色河流般滚淌,被各种脚印和液体粗暴地污损。她在心疼中醒来——第二天在KFC,甜晓刚把可乐盖子掀开就打翻了,褐色液体顺着桌面奔向邻座男人,后者迅速从包里掏出一卷白手纸,灵敏地抛到地面上,绵绵不绝地拉扯,语气得意:出差时在酒店拿的,房钱里包括手纸不是吗?

“这本书——能不能,让给我?”连甜晓自己都惊讶于这份突兀。她们并没什么交情,这位同事总把她叫成“晓甜”,随后还要抱怨:“你怎么叫甜晓呢,多不顺口!”

同事瞅她一眼,不作婉转,“买就是了,网上随时好下单。”

不,得是“这一本”,她“必须”要呼应那个梦。甜晓用手指恋恋地摩挲着书页,立刻决定,要把她这个“小本事”告诉同事听。反正也没更合适的人好说,这位,好歹每天一起挤地铁呢。

摩托红灯烧饼油条。越拉越长的白色卷纸。昨晚的蚂蟥与这本书里的某一页描写。

同事盯着她,长达两分钟都没有看手机。等甜晓憋红着脸讲完,才低头划拉一下屏幕,相当满意,“看,就是得熬一会儿,现在一下有八个赞了!”然后一点都不惊讶的样子,“这算啥稀奇,我也有的呀。前几天在银行排队,碰到很多年前的小学同学,我们不敢认,又试着认……当时我也感到,梦到过这个。”

“不一样的。我这,是头一天的梦,第二天就一准儿发生,并且细节完全一致。”甜晓一本正经地纠正,笃定的口气。她心里,倒也没这么认真和笃定。

“那,就算这样,对第二天的事情,能有什么影响或改变吗?”上了一整天的班,同事显出疲劳的黑眼袋,她用力抬起眼皮,像在忍受甜晓的愚蠢。

“这,我倒也没注意。”甜晓给问住了,勉强争取着,“可你看,这本书里写到蚂蟥,所以我……”

“我到站了,你来坐。那就让给你吧。你猜我现在多少赞?21个!现在啊,就是流行发读书、看戏什么的。”

2

在同事看来,她这份能力并不算个什么。甜晓没精打采地把那本书收了起来,瞥了眼书名:《相遇》。她不会再读的。一阵熟悉的困倦涌上来,她比平常提前半小时爬到床上。生活越是沉闷,就越是想睡,并越是能睡,好像归根结底,她就只有睡觉这件事,是毫不费力能够做得出色的。

入睡之前,她慢吞吞地转动脑筋,带点儿沮丧地再次回忆,像鼹鼠挖掘这仅容她一人藏身的洞——没有弄错,已经蛮久的了,她反复验证这份没用的“能力”。

是离婚之后开始的吗?她那阵子减过肥,一天只吃一顿,月经都弄没了,梦却越睡越多,在梦里碰到各种倒霉事,并在次日真的倒霉。不,更早一些,辦离婚期间,梦就多次显灵了:她在梦里整理空月饼盒子、空茶叶盒子、空水果箱子,次日,丈夫就叫来搬家公司把她送回了娘家。或者更早?记得新婚不久,她搂着丈夫的后背入睡,梦到一个高鼻丰唇的女人,示范性教她如何深蹲翘臀。丈夫次日即提出心有另属,并从手机里翻出所属之人,甜晓一眼认出,这女人在梦里已打过照面。甜晓表现得相当通达,几乎是积极跑动起这个离婚,而一些同事直到这时才知道她是结过婚的,或者说直到这时,才发现公司有她这么个人——糟糕的生活和对这种糟糕的温顺,人们以此标记出她。endprint

这样的追溯是没完没了,也是缺乏分野的。总之她向来能睡、擅梦。飞针走线、暴风骤雨地梦,好像整个白天的冗长乏味,都是为了在夜里去全心全意、花色丰富地做梦。当然,许多人都做梦,可他们一睁眼忙着吃喝拉撒就会忘个精光。甜晓不,她记得可清楚了,比真实的生活更加如镂如刻,似乎梦才是她的核心与重点,甚或是潜在的指南,她次日的整个白昼,其实都是在以一种无知无觉的方式,奔赴着去追赶、去执行那些梦境。

那么,“对第二天的事情,能有什么影响或改变吗”?

甜晓咀嚼同事臨下地铁前丢下的这句话,感到浪费般的羞愧,也有点小小不甘。是啊,此话有点道理,她或多或少该“利用”起来吧?可如何利用又能利用到什么程度?毕竟那一头是梦,这一头是日子啊。也许要做一些试验?得勤劳和机灵一些?去摸索关联和启示,使之具有某种干预性,推动到白天的某个截面甚或大的走向?

这样一步步地瞎想着,好像把她的那个小鼹鼠洞打得方正和宽敞了些。甜晓感到一阵含糊的快乐,接近童年的那种快乐。

……很小的时候,老外婆在灶膛里烤饼子,大人小孩一人一个大饼,独独没她。她不敢吭声。瘦小,嘴笨,不讨喜,合该没有的吧。老外婆瞥她一眼,唉哟一声,装模作样地在灶膛灰里钩啊钩,竟又钩出一个都烤黑了,但黑得更香的那个小饼子,“喏,怎么会忘了你哪?这是特为留给咱甜晓儿的呀。”

甜晓咽咽唾液,差不多都能记起那焦黑饼子的香味儿了——刚结婚就离了没关系;没分到房也没分到车,临了滚回娘家,干巴巴像个苦瓜瓢儿没关系;公司里不出挑、不会来事儿没关系;没朋友没人关心惦记,哪怕都没她这个人也没关系;再怎么寒碜,她到底还有“梦”这么块焦黑小饼子呢。

甜晓翻了个身,逗自己开心的部分结束了,不那么开心的部分到底还是沉渣泛起——正在交往的男人们。

困倦中浮现起几个面孔,都是母亲求亲托友辗转介绍过来接盘的,以免她过期变质腐坏在娘家。目前轮番交往的有三位。一个长她十五,老烟鬼,伸嘴来亲的时候像含着烟灰缸。有位初次见面就带着离婚后的双胞胎,两小孩赛着往甜晓身上扔瓜子扔花生。还有位是小个子,倒是短婚无孩,在江北还有套六十平的小房子,开出租的,这就等于有房有车——称斤算两来看,这位条件最好了。甜晓至今惊讶于他的不嫌弃。去江北看他的“房产”时,甜晓半主动地跟他睡过一次。这也是母亲交代的。

“你这里一愣神,就给别人抢走了。现在连大姑娘都找不着人呢。得赶紧的,手脚快点儿。”母亲像守着台闹钟催她赶火车赶飞机似的。她讲一次,甜晓点一次头,越点越快。是的,当然,一定,必须。三选一,得挑出一个来搭伴儿。三个男人的身形在她脑子里换发球,这个飞上来,那个落下去,甜晓无力地掀掀眼皮,小跑着直奔梦境而去。

3

同事捅捅她,打断她的发呆,递来一本书,“买重了,懒得退。送你。”

距上次两人谈到书,过去一个多月了。

“谢谢,不要。一看书就瞌睡,一睡就做好多梦,一做梦就灵验。”甜晓一口气地答,随即意识到这样不大礼貌,都显得有点骄傲了。

某种程度上,也似乎是可以小小地骄傲一下子。

就是从那本《相遇》的次日起,她开始有意地自我训练,根据梦境来“指导”了一连串的生活。所谓“指导”,逻辑并不很清晰,或也可算是自以为是的强拉硬配,反正自个儿玩得还挺开心。

梦到一条灰蒙蒙从头裹到脚的大围嘴子。是啥意思呢?她胡乱琢磨了一下,次日中午就跑到理发店,把从高中起就留着的,已黄成一把枯草的长发给咔嚓了。“短点儿,再短点儿!”她闭着眼睛只管这么嘟囔。重新睁开眼,她扭前扭后地从镜子里辨认自己,然后才慢慢撤掉落满头发的灰色大围嘴子。同事、母亲以及偶尔见面的三个男人,没人夸赞这新发型,可也没人说难看。甜晓是满意的。

她用完全不值那个数目的大价钱买了一件土黄加紫色的高领毛衣,颜色与花纹都很古怪,像豹子又像荒原,但这花色确实跟梦里所见分毫不差。

这会儿,她就穿着这件又贵又怪的高领毛衣,不得不把脖子拉得很高,以免脑后的短头发翘起来。

同事带点冷淡地把书收起,继续划拉手机,终于还是侧过头,“我说,你最近,好像蛮高兴的?”

“我下周就要从我妈家搬出去了。我以后要转3号线了。”

“跟那个叫李什么的,住到一块儿?”同事把耳机拿下,咽下“同居”两个字。“李什么”,就是那开出租有房子的,跟他睡过觉之后,甜晓曾跟同事提起过,算是为再婚做些铺垫。

“跟李什么分了。我也不打算再结婚了。把我妈给气的。我索性出来单住,自个儿过了。”甜晓说一句,停一下,再说一句,停顿里有点劲儿。她一直喜欢在地铁或公交上听边上人讲悄悄话,那些悄悄话里,总有各种果敢主张或惊人动作。某家三个儿子两套房子于是到法庭大打出手。跆拳道教练弄大高中女生的肚子。两老头为打牌动刀子砍下半条胳膊。那样听着的时候,她总有种渺茫的羡慕感。好了,现在她也做起动作了,轮到旁人来偷听她了。

同事显出震惊,被她这神情而不是内容给冒犯了,“你,这是怎么啦?”

“这都不是我自己拿的主意。”甜晓涌上不负责任的欣快感,忍不住嘴角带笑,“我不是跟你说过,我的梦挺灵的么。我只是按照我那些梦的意思办的。”

一家墨镜店,在店员无礼的怂恿下,甜晓试了许多油里油气的式样。她没照镜子。她不晓得自己戴上墨镜是什么样子,只是不停地试,不停地透过墨镜往外看。外面天色阴沉,要下大雨了。她从墨镜里张望时,所看到的反而是一片明媚,如同有阳光从墨镜里照耀出去——醒来后甜晓颇为失笑:她从来不戴墨镜的,本来就架着近视镜嘛。倒要看这梦怎么搞。

次日中午,李什么约甜晓一起去看车。他的出租车总坏,又送修了,“得换车了。你也来替我拿个主意啊。”两人从不同方向坐了地铁,出站骑公用自行车,不远就能到汽车店。endprint

他们并排在树阴下骑,李什么不停地讨论着,像是很需要她的意见,“你喜欢后备厢大一点还是小一点?颜色呢,浅色的耐脏,但深色显得高级对吧?”树影打在地面上,打在他们脸上,也打在两辆一模一样的自行车上。甜晓忽然感到憋气,耳边一片寂静,她用脚蹬着自行车,却空空如也地使不上力气,就像没有骑在路上,没有骑在李什么身边,没有骑在真实的生活里。是梦吗?要是就好了。她感到她把握不住这一刻,以及她与这一刻的关系。此时此刻,正像指针一样,嘀嘀嗒嗒着指向婚姻啊。怎么又到这一步了,她真的打算再次结婚?就跟眼前此人吗?甜晓迷迷瞪瞪的,给卡在这个时间里,进不去也出不来。

“后备厢,随便你。不过我不太喜欢天窗。”她侧过头去,挤出回答,却惊讶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半空中振荡,无处降落——身边的人不见了。她往前望望,又往后张张,男人呢?刚才不是还在边上一起蹬车讲话的吗?她不过只走了几秒钟的神啊……甜晓撑住自行车,难以置信地停于原地,也不好离开,总得等等吧。

……等了很久,都瞌睡了,都能直接睡在这辆公共自行车上了。像消失那样突然,李什么气喘吁吁在后面摇着车铃铛,脸上突然多出一副墨镜,声音带着侥幸,压过了歉意,或者说,并无歉意,“你猜怎么着,刚才发现我墨镜没了。出地铁的时候,明明记得是放在自行车前篓子的,我连忙原路掉头去找,原来我放在旁边一辆车篓子里了,都怪这些车子,一模一样。得亏我找得及时!这墨镜,我特别喜欢——它可不一样了!”

为了证明这个说法,他把墨镜取下,要甜晓试试。甜晓摆手,“我从来不戴的。”

他一个劲儿地劝说,与梦里的眼镜店员一样,“试试,你一试就知道这墨镜好在哪里了。”并进一步补充,“这墨镜可不是我买的,是一位打车的客人落在车上的。”好像这样她就更应当试一下。

甜晓只得摘下近视镜换上墨镜。她往街面上看——眼前陡地一亮,万物清澈透光。她在镜片后悄悄把目光移到男人脸上。男人正冲她咧着嘴,眉间两道很明显的竖纹,刻着半辈子的疲惫。她此前从没注意到,包括在“江北房产”睡觉的那次都没注意到,这个李什么,多么像一头哀伤而沉重的老马啊,他同样乏味于他们即将到来的匹配。男人保持着咧嘴的表情,“发现没?这墨镜不会变暗,反而显得敞亮,甭提多适合跑车了!”

来了,细节叠合上了。甜晓心跳骤停,忽又急跳。训练!自我训练!

她把墨镜还了,重新戴上自己的眼镜。一边删繁就简地思考着,显而易见,梦里或梦外,墨镜的注释就只有一个:她从来不需要墨镜。

男人调整脚踏,再次摇动车铃,示意两人继续向前。甜晓却掉转车龙头,轻轻捏住刹车,挺标准格式地宣布了她的分手:“我不想陪你去看车了。我,也不想再谈了。我们,不合适。”

尽管没有戴着墨镜所看到的那么清楚,她还是能感覺到,李什么肩膀一塌,眉间的纹路在瞬间松软。他没有问为什么,只低下头仓促地说了声:“谢谢。”

甜晓用不高不低、颇为安详的声调详细交代了梦里的墨镜和与李什么的分手。

同事听完一声不吭,带点烦躁地重新戴上了耳机。甜晓注意到,她并没有打开播放键。

两人在人堆里摇晃了好一阵,过了一个大站,人没那么挤了,同事扯下耳机,“你这个手分得好!再说说看呢,其他还有什么?你是根据梦的暗示来干的?”

甜晓轻松地点数、讲述着。她的发型、毛衣。跟母亲的翻脸。包括她最终租下的单室套:橱柜的把手,她在梦里就一眼相中了,银灰色隐形下拉手。还有她今天上午到医院拿药,特意多开了几包创可贴。她昨晚梦到手上有血——同事审看她的手——“不是我,是钱姐的女儿。小丫头放学后被钱姐接到公司,被裁纸刀割到手嘛。我那创可贴正好用上!”

同事脸上的表情如丘壑起伏、日影移动,尤其听到最后,“这么说,你的梦,也会在别人身上灵验?”她声音发尖,把手机扔到包里,弃若砖头。同事眼角睃到一个空位子,指让着,扶着甜晓去坐,好像她突然间成了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

甜晓也便坐下,边想边认真地答着:“我或别人,概率差不多的吧。那墨镜不就是李什么的?那闯红灯骑摩托的不就是陌生人吗?有次我梦见自己咬断舌头,第二天就在商场里看到有人突发癫痫,满口出血。”这么说着的时候,她突然有了一点独立山巅、风声呼啸之感。

甜晓旁边又空出一个位子,同事不肯坐,只直直地站在她旁边。接下来的几站,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像在共同适应一种新的东西。

4

自此,这位同事对甜晓就有点不同,连上个厕所都喊着一起做伴,同坐地铁时也不再刷手机了。她对甜晓的“本事”感兴趣上了。开始还拐弯抹角,很快就干脆是研究或统计式地打听。关于甜晓前一晚的梦境详情以及当天的应验方式,尤其重点探问的是,其所投射到的,是哪些别人?而这个别人,会不会哪天轮到她头上呢?毕竟,以她俩现在的接触,概率要大过甜晓母亲,大过偶然出现的钱姐女儿,大过发癫痫病的陌生人不是吗?

“不是吗?”同事颇感委屈似的。

是啊,同事连她那么重视的朋友圈都不去打理了,不能让人家白费时间哪。甜晓感到一阵急于回报的涌动。她往下接话:“我估摸着,在我自个儿身上的‘灵,只占到1%,别的那99%,到底在别的什么地方对别的什么人‘灵,谁知道呢?你要不嫌烦,我每天早上都可以跟你讲讲我昨晚的梦。也可能有哪一段,会跟你起点儿什么反应——不过我不打包票的。”

“我不嫌麻烦,也不要包票!”同事的欢喜显得很猛烈,左右直拍手。

于是她们连上班也约好一块儿挤地铁,成“地铁蜜”了。借着那前心贴后背的拥挤,甜晓小声而密集地讲,十分卖力亦十分过瘾地讲。

那些梦啊,有些是长篇的大幅度的,有些是零碎和过渡性的。有些方方正正,有些乱麻一团;有些单调刻板,有些放荡不羁简直下流。通过向“地铁蜜”的转述,甜晓反复潜入沉沉黑夜,潜入梦的大千世界,她在里头翩然游动,似采花如吮蜜,每次浮将出来,手心里必攥着一大把梦的无头箭,随着地铁的哐哐哐,她把这些无头箭一路扔出去,没有方向地用力投射。是的,她都能听到那铮铮然的响声,它们不疾不徐地射向它们的应到之处,或乌有之处。她并不在意结果的。endprint

结果是成功的,卫星发射那样的功。

几个女人在马路上试穿T恤衫,纷纷脱成了光膀子,神情自若地露出大小不一的青白色乳房。在动物园里捉迷藏,她躲到了一只大河马嘴里,看到河马嘴里全是肉屑。一大群戴口罩的人在进行自行车比赛,不是比谁快,而是比谁骑得慢。她被一大帮同学拉去参加班主任的追悼会,班主任是健在的,笑眯眯地坐在敬挽他的花圈边上。

——下班地铁里,地铁蜜哑着嗓子,喜悦地骇然:“就我所见的范围,有两个灵了。微博下午的直播新闻,有个游客掉到动物园河马池子里了,给咬掉半条腿,血淋淋的,照片都打了马赛克。我们部门的头儿,他大学的导师,突发心梗走了,头儿下午就赶去武汉参加追悼会。”她牙齿疼似的,更换着叹词直叫唤。唉哟哟。乖乖。老天啊。

甜晓短暂地高兴了一下,这些勾连其实也是迷雾般的影影绰绰与盲人摸象,不能当真的。倒是地铁蜜那满脸喷薄的叹服之状,给了她一种类似知遇般的推动力,总不好辜负掉这股劲头的。那就继续呗,权当给同事逗个乐子,反正不费事,更可以说是信手拈来嘛。

地铁蜜这天给甜晓带了一份洋气早餐——厚乳酪切片、热咖啡饮料,她喝了一口又咬了一口,奶酪可真香啊。她喜欢这样的场景,一对好朋友,一起吃着喝着。

地铁蜜也在吃她的那一份儿,咀嚼得有点机械,没头没脑的,“前不久,我乡下老婆婆,肺癌晚期。两个选择。一是做手术,放疗化疗几个来回,得掏几十万。二是保守治疗,也就是,嗯,不治了。我和老公商量了好多天啊,真是烦恼。也是实在没招了,我跟老公讲了你这本事。他也同意,这,就交给你的梦来拿主意好了。然后,就在上周五,有个情况,跟你前一晚的梦一样,于是我们拿定主意了。”同事继续咀嚼,如嚼稻草,眼睛瞪着前上方某处。

甜晓听着,起先不明白,脑袋直往地铁蜜那里凑,到末一句,她嚇得猛地往后一让,但让也没用了。已经过去了,已经发生了,已经“干预”到了。多么荒唐的信赖。一条人命啊,几十万啊,就凭她的一个梦、梦里的一个片段?她咽下嘴里的一团面粉或随便是什么,又喝了一大口咖啡或随便是什么。她没有勇气追问,她和她老公所拿下的是个什么“主意”?地铁蜜显然也没有报告下文的意思,只是往她这边挪了挪,把她刚才让出来的空隙又给填满了。

“你的梦,可真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们现在这个选择,再正确不过了。”地铁蜜扭过头看她,双目里那如释重负的巨大感激,使甜晓深为感动,她不由自主地,被人揿着脑袋似的点点头,还咧了一下嘴,依稀又吃出一点嘴里的奶酪香了。

5

就算再谦虚,也得承认,甜晓最近不错,是的,她竟有人缘儿了。

都不知是怎么开始的,从冷不丁到三三两两,各样意想不到的人都主动来与她结交。快要退休的老会计,隔壁部门的点头之交,八竿子打不着的电工师傅,楼下公司的前台姑娘,还有快递小哥、马路对面发廊的蓝发妹等等。

他们或是专程拜访或是装着路过,带着不太自然的笑脸,像脚上踩到一团口香糖,粘在她办公桌前。食堂午饭时,剥开一只橘子,挨在她边上半瓣一瓣地吃。或是到了下午,提着两杯奶茶来请她一起喝。

并无正经事体,就是没话找话地闲聊,向日葵般地顽固地面朝着她,所有能谈的话头都谈。

你头发真黑,从来没烫没染?怪不得,天然美。

城南有个馆子,专卖宜宾燃面,门脸很破烂,可那味道,蛮好。

我每天起码走八千步,一路听单田芳说书解闷。你走吗?一般走多少步?

昨夜大雨听到没?那动静,像在敲锣打鼓!

甜晓很不过意,他们怎么这样看得起我呢?她恨自己不善寒暄,只结结巴巴地应付着,前言不搭后语。

好在,对方总会在话穷处,由走路、夜宵或掉头发什么的,扯到“梦”的话题上来,若无其事又颇有兴致。这倒蛮好,甜晓暗中思忖,就顺着聊这个吧,如果对方真有耐心往下听的话——这一疑惑是很短暂的,她刚一开口,从对方那似乎每一个细胞都嗷嗷待哺的反应上,她遽然明白了,他正是想听我讲梦的!这倒是不难,早上不是都跟地铁蜜说过一遍了么。等等,这么看来,是地铁蜜把她这个“小本事”泄露给这些人了?不过也好,否则现在聊什么呢,人家不是白来结识她了吗?别的她不行,讲梦,可以!

于是,往往都不等对方拐七扭八地往“梦”的话头绕,甜晓先就主动起来,很忠实地掏着梦窝子。左手长出第六个指头。一只狗与一只猫在交配。手里攥着一把新发行的人民币,面额全是250元。反复抄写一串毫无规律的字母——大梦小梦扶老携幼,倾倒而出。她那流利的、背诵课文一般的架势,似也有着某种感染力,对方无不投入地跟随,眼里带着饥儿般的信赖,随着她的梦境不时显现出紧张、痛楚、惊惧或思考的变化。甜晓借喝水的工夫用余光掠过对方的脸庞,略感到一丝飘然。

随着梦境进入尾声,持续拍打的浪潮开始撤退,对方也如大梦初醒,像刚走出电影院的人那般揉揉眼睛,整整衣领,重返空气滞流的现场。他们神情发涩,一种得到抚慰了的羞涩,同时想起手上的事情,于是晃晃肩膀,表示要去接着忙了。甜晓呆立于原处,直到他们都离开很久,她还在愉悦的边缘轻微摇晃,眼睛停留在对方几秒钟前所站、所坐过的那个地方,那里仍残留着梦的私密热度。还有:礼物。

都是些力所能及、小而实惠的礼物,有点像年节里的走亲访友。比如,整箱的酸奶、坚果礼包、格子或条纹围巾、山里老家带来的大红枣,有位主妇所留下的手工核仁蛋糕,让她跟地铁蜜足足吃了一个星期——所有这些馈赠,甜晓都尽可能地与地铁蜜共享,像是分担某种有重量的负累:人们当真觉得她这人还算可取?她所讲的那些梦,没让他们觉得枯燥、可笑、神经兮兮吗?她真的很想要人们继续保持对她的喜爱,倘要再回到从前那屁也不是的不存在,那会是难以忍受的……

甜晓向地铁蜜吐露这种忧虑,手里是带给后者的两条丝巾。

“实际上啊,你对他们是越来越重要了!”地铁蜜几乎是叫嚷着这样答复,“既然你问到……”一边对着小镜子比画两条丝巾,脸上显着一种引以为豪的,又否认这种自豪的表情,“是我,是我实在看不下去啊,他们每个人,都遇着难煞人、左右不是的事情。将心比心,能帮就得帮啊!”压低声音,“我就暗中指出你的这个本事,让他们去听你讲讲梦好了,万一有哪点儿,正好跟他那桩为难事情相关呢?就像你替我家解决老婆婆那件事一样。”endprint

这……谁知道是不是真有那回事!甜晓忧心地注视着地铁蜜的冰激凌,人造奶油与巧克力酱正在快速融化,交错流淌着互相覆盖。地铁蜜及时舔了一大口,开始举例,并注意地讲究隐私。

有笔单子,很大,但是需要跟对方上床,上不上呢?对方是个年长女客户,都有白头发了。

小孩高二正要分文理科,真怕选错了耽误一辈子啊!将来填志愿找工作买房子找女朋友培养下一代,都跟这个有关。

一串彩票号,已经买了十二年,都没管用。这辈子就永远发不了财吗?想换一串数字,那,换成什么呢?

儿子是同济出来的,打破头才留在了上海,可房价实在吃不消!老家多好,能进最好的单位,还有现成的小二楼。留上海还是回老家?

老婆多年忧郁症,跳楼又跳成了植物人,解决的唯一办法就是“不小心”碰掉氧气管。可以吗?可以“不小心”吗?

“能,管,用?”甜晓惊骇之极,感到整个屋顶都压到了肩膀上。怎么的,那一张张踩到口香糖般的笑脸,磨磨蹭蹭的搭话,陶醉似的聆听,原来背后都藏掖着这些大事啊!可她那些梦,云山雾罩,鸡零狗碎,有时连她自己都弄不清爽,“他们是怎么去……”

“再大的事情,也都是由小事情组成的对吧。你,不就为着个墨镜,跟李什么分手的吗?他们没跟我讲过。但我知道,他们最终都处理得很好。你呢,仍旧当不知道好了。退一万步讲,难不成谁还会去怪一个梦,去跟一个梦算账!”地铁蜜挺满意地咂咂嘴,“哈哈,这就像我们小时候听故事,谁不希望世界上有个神仙佬儿,能暗中伸手来帮上自己一把呀。”

甜晓没再吭声。嗯,她有点小小的陶醉,甚至还有种大逆不道般的成就感。不管怎么说吧,这也算助人为乐了。

沒旁人的时候,她忍不住抿嘴笑了一小会儿。

6

事实上,甜晓也已无余力再来考虑这背后的合理性,或表示任何的犹疑与推脱了。情况在变化着。不再是从前的自娱,也不是稍后的娱地铁蜜,并早就突破地铁蜜“实在看不下去”的熟人范围了。口耳相传的力量是惊人的,甜晓而今已成了公司里一个秘密但公共的泉眼,越来越多口渴的人排起长队手提着木桶要来取水了。反复确证的灵验又在变本加厉地放大着她的价值,像一名不自知的举重运动员,她被一点点儿地加码,直到举起自己体重的两倍、三倍、许多倍。不用说,这占用了她太多的上班时间,好在同事们总在争抢着分担她的活儿,并为着可能发生的需要而提前招呼:“万一哪天我也要找你聊聊啊……”

遗憾的是,就算夜长梦多,梦境仍然是有限的,根本无法满足这细胞分裂般的膨胀需求。好在这类似的难题自古有之也是自古可解。心照不宣地,人们自动启用了那个在所有领域都行之有效的供求机制,一个隐形但颇为精准的高级排队机,这样一来,电工、发廊妹、快递小哥等路人甲乙之类,哪怕是企图走地铁蜜后门的,也统统轮不到他们了。甜晓而今所面对的,起码是公司中层以上及他们所引荐而来、挺厉害挺重要的人物。名片上印着英文和西班牙文,嘴里却是台湾腔。刚下飞机拖着两个箱子并且马上又要赶飞机。戴着耳机对着笔记本忙碌,用录音笔对着甜晓录音。妆容与五官令人屏息,却怎么也瞧不出男女与年龄。

与此前那些脚上粘着口香糖的人相比,这些人乍看上去松散又气势十足,但随着甜晓梦境的深入,他们这种无忧无虑的表象很快就卸除,像把不耐脏的外套脱下来放在椅背上。

某人收到一笔款项,数目很大,渠道极保险,可谓天地不知人鬼不觉,但形势紧张啊。毕竟,装孙子装狗,摇尾巴舔屁眼儿几十年啊才谋到此位。要不要退回?

孩子好不容易养大,却到国外定居了,单身母亲想再生一个,得找男人借精子。会不会生出来养大了还是会出国?最后还是落个孤独终老。生不生呢?她都快要绝经了。

咨询公司要开设分公司,东部还是南部?各有利弊,分成两派打架,最要命的是,请了两位风水大师,却各执一词,到底选哪个方位呢?

真着急啊,再不蹿红就等于是过气了,过气了就是死了。宣布是同性恋,或者直接做变性手术,哪个动作的预后反响更爆炸又更持久,更利于下一步的签约?

脱下外套的他们最后看起来都一样,同样变成了赤裸的向日葵,紧盯她的嘴唇,寻找提示与暗语。他们眉心与嘴角处现出纹路,嘴角下撇,喉结滚动,两只手开始理头发,摸鼻子,挠腮帮。原先有多坚固,这会儿就有多失守。甜晓低头看着手指,以避免注视他们。瞧瞧吧,谁都需要靠梦来拿主意啊。像上帝的牧羊人,甜晓不紧不慢地带着他们往梦境的深处走,非常细致地停留在梦的每一个拐角处,逐一提示那些微妙万千的细节。长袖飘动的稻草人,窗台浮灰上的手指印,黑色蝴蝶停于火车铁轨,某段歌词被反复吟唱。

还有,说来是有点儿俗气,这些高层向日葵的回赠,可不是酸奶或丝巾,瞧瞧他们随便一抬手,那手缝所漏下的屑子吧:后勤部替甜晓配备了一台最新便携电脑。技术部以测试的名义搬进来一台外国牌子的空气净化器。公司集体公寓里,她以白拿般的租金有了一个单室套,再也不必挤高峰地铁了。三八节她被“表彰”到一张三年免费的美容卡。职工医院免费提供她及一位家人的全套高级体检(说是正厅级标准)。还有传言说,考虑到她已是多年资深,上面正在考虑擢升她为部门助理。最惊人的是,财务部经理介绍过来一位肥胖的长官,宣称在某楼盘可以给甜晓打九二折!

这些,远非甜晓所期,但当然也谈不上反感——毕竟,她是在通过她的能力来换取收益不是吗?这是正当和值得自豪的。说白了,她就相当于是勤劳致富的农民,没日没夜地播撒、伺弄、采摘、奉献,最终种梦得瓜,收获累累。甚至,咳咳,异性——这一甜晓早已不抱指望,早已决定放弃的冷冻地带,竟也掀开了粉色一角。

忘了是哪位同事给了她两张林忆莲演唱会的门票,这种普遍性的好意而今是很多的。演唱会本是约了地铁蜜同去,不巧正碰上她的老婆婆周年忌,嗯,就是那位最早通过甜晓之梦被做了相关决定的老婆婆。甜晓没有再约别人。入场前,她以很低的价格把另一张门票转给了黄牛。endprint

林忆莲很瘦,音响很吵,有人站起来撮嘴巴打响哨,有人在过道里四处拍照。甜晓踮着脚尖端坐着,排除干扰尽量专心地紧盯舞台。边上,本该属于地铁蜜位置上的人,突然捅捅她,递来望远镜,语气特别失望,简直就是愤怒,“你帮我看看,你拉近了看看!怎么搞的呀,林忆莲的眼睛现在怎么变大了!”

甜晓讶异之极,只得接来望远镜举到眼前胡乱扭了扭,反而连林忆莲都看不到了,那人凑近,挪去一只镜筒共用,一边替她调。甜晓有点打抖。一年多了,从李什么之后,还没男人挨这么近,并碰过她的手呢。

“我特地加钱从黄牛手里换了这张高价票,就是要看她的小眼睛的呀!”甜晓放下望远镜,顺便挣脱手上的手,侧转脸,想着如何答话,嘟囔着的男人突然转怒为喜,嘿地笑起来,“哎呀,你,真奇怪,我都没注意,你眼睛这么小啊,比林忆莲从前那双眯缝眼,更小!”

这算什么话呀。可这么的,他们算是认识了。对甜晓这一双小眼,望远镜男人确实颇有偏好,后来的几次见面中,他反复地直抒胸臆:小眼睛多呢,要长得好看可不容易;你这一双,迷迷糊糊的,耐看。

对于两人这一关系的性质以及未来走向,甜晓并未作任何考虑,就这么小开心下总是可以的吧。有事没事留个言,周末一起吃馆子或看电影,她要有个头疼脑热,望远镜也会殷勤相问。这就足足儿地够了。起码这看上去多少有几分像是恋爱,而不是一头母牲口被牵到另一头公牲口前,各自看牙口摸肥膘,称斤算两。

以至于啊,甜晓现在都发微信晒起生活了。她也是先发上一条,佯装去忙别的,隔十分钟再统一检点有多少人点赞和留言。她可比地铁蜜强多了,基本都能上百,而且看看那些头像呢,电台DJ、画廊经纪人、网站营销主管、律师事务所合伙人、英语早教专家。以前就是叫她做梦,也做不到这样的朋友圈啊,这可不就是最美好的生活吗?

当然了当然,甜晓一边享用,一边冷静地自知。所有这些物质性的好处,包括望远镜先生,皆拜梦所赐,那些难以言传却一直在言传的梦……看来啊,所有人们所称颂和追求的那些本事或成功,会不会都是这样,是层层误会以及将错就错的集合体啊。

7

敲开一只鸡蛋,黏长的蛋清里,裹着一长串铁灰色珍珠,粒粒大如花生完美无瑕。

电视上有小狗在跳舞,有敲门声,甜晓去开门,门外站着吠叫的狗;扭头看电视,快递员站在屏幕中间冲甜晓伸出手:你的快递,签字。

对面六楼公寓的楼顶,密密地长着玉米和稻子,有个西装革履、头路笔直的中年男人在庄稼里浇水播撒,劳作不停。

昨晚的梦统统讲完之后,甜晓站起来,做出那种都讲完了,咱们就到这里吧的姿态。但那男人还是脸朝向她,根本不动窝,丝毫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

男人是个光头,脖子粗短,一条米色围巾又缠出些许斯文。脸色暗黄显出几分病相。他带了两个黑衣随从,分别伺候他喝水和脱外套、拿外套。甜晓很难设想,像这样的人,要问什么事情呢?

甜晓摊摊手,表示已经把她装梦的那个器皿给里三层外三层,连骨头带汤带碎渣子全都刮得空空如也了。光头男人依旧面色凝固,那意思是明显的,他全心全意坐这儿小半天了,可直到此刻,他都还没有听到什么管用的货色。

甜晓挪开眼睛,这情况不是第一次碰到。这里头当然有联想力的问题,对勾连与影射的领悟等。但这些并不能用来指责对方。事实上,她对此早有一种悬崖走索,随时会踏空、会出事儿的警醒,她也在暗中努力着,必须让她的“梦”能够经得起——经得起什么?也说不清。总之从甜晓这个角度,她是越来越慎重的,从下意识到有意识,从业余到专业,到,怎么说呢,事业,如同经营一份事业吧。

比如,上床之前,她会花很长的时间来谋划和架构,像呼唤灵感,酝酿梦引子。回想白天在街上看到的场景。研究晚报上的零碎新闻。收看央视十套引进的太空站纪录片。浏览她从没兴趣的军事网站或橄榄球大赛。这样的功课,是十分盲目的,因为盲目而特别地耗人,她又喝水又吃東西又蹲马桶,在窄窄的单人床上烙饼子,往饼子里变着法儿塞各种馅儿,她诚心诚意当然也是毫无科学道理地希望着,这些耕耘,会有助她采摘到更丰盛的梦。

这样折腾一番,已是深夜,继而还煞有介事地失起眠来。以前,她老听到别人抱怨失眠,多少还有点羡慕,觉得那是一种有身份的毛病。只有她这种无足轻重的人才会倒头就睡。现在好了,她终于也失起眠来了,学问家失眠就起来搞学问,投资商睡不着就刷美国股市,赌徒睡不着就研究老千技法,她正好用来更充分地盘算次日的“梦境”嘛!

并且还天天儿地早醒,像有个士兵在边上提心吊胆地站岗,没到点儿就推醒了她。甜晓很感谢这个尽责的士兵。她的确需要早做准备。她洗把冷水脸,在桌子边坐得笔直,手边搁着小本子和笔。她在梳理刚刚“收割”的梦,以便使之更“好用”。对不成器的边角料,一概严格删除。有鼻子有眼的部分,让它严密到滴水不漏。本来就混乱的,就肆意涂抹,使之面目全非。她反复打着腹稿,斟酌选用着关键的形容词,推敲其准确与深浅,而解释起来最好又是多义和歧义的——万一,需要对这些梦加以对质和回溯的话,她要么能够葆有严丝合缝的推理,要么足够天马行空,超越逻辑——哪怕只是纸镣铐般的逻辑。

睡眠时间的两头减少,加之她对那些“不合格”梦境的筛选过滤,甜晓而今所能提供的梦之数量,大幅下降了。甜晓觉得挺好,这就像艺术家创作,得精益求精嘛。但不好的情况,也是她一直所担心的,是类似今天这位不肯离去的男士这样。

甜晓重新坐下,黑衣随从也重新给光头男人添了一杯茶。为了解决眼前这位向日葵也好,出于世故或她本人的声誉也好,随便哪一条,都在劝说和逼迫着她,得再说点儿梦,绝对不能让对方空手而返。只要能打通这个障碍,她就能攀升到更高的山头了。甜晓清清嗓子,用手掌轻抚两下腮帮,果然,又想起几个“差点儿忘了”的梦了!

无法之法。她把一些旧梦、老梦,策划但没有用上的素材,想做但没有做成的梦,东嫁接,西阉割,掐头换身或抽筋换血,捏碎重揉……别的事情她绝对抓瞎,但梦就是她的专业,修旧如新,现炒现做,确乎是在她能力范围内的。endprint

甜晓一边密切观察对方,一边翻动口舌,像机械师那样细微调整着松紧,随着起伏转折,明暗沉浮,她看到光头那枯黄色的脸上终于照耀进一丝有所捕获的明亮光线。这一番讲梦与听梦,一如从前地圆满告终了。

但甜晓是后怕的。想想看哪,她违背了她这一异禀的最基本规则——以梦为马,她现在是以谎言为马,信口开河为马。这对她的梦是失敬和罪过的,这不活活儿成了个欺世的骗子吗?这跟一个卖假花生油的商贩有什么区别?不,还要严重得多,事关大体啊。她严厉警告自己:必须异常节制,实在没办法才可使用。

从一次到两次。到很久才使用第三次。又是很久才到第十次。

……没出任何娄子。外界仍旧风平浪静,连最轻柔最微小的涟漪都没有。事实上,她惊奇地留意到,真实之梦与捏造之梦,后者更受欢迎,更能让那些听者眼睛一亮,发肤震动,像直接得到天启与顿悟。有些挺俗套的、塑料花一般的假梦,听者更能弹簧似的跳得老高。有一位衣着异常讲究但手腕动脉处伤痕累累的女人,在数次聆梦的无动于衷之后,终于在一个拙劣到连三岁小儿都不会信的假梦之后,抱住甜晓号哭,嘴里大恩大谢,分明得救于深渊。

一切都很好,甚至更好。甜晓内心里也慢慢获得了平静的过渡,不再进行类似职业伦理的斗争了。毕竟,从操作性来讲,那些根本就没有做过的梦,更容易产出,效率与效果也是更好的。她的步子遂随之大了起来,假梦的比例,开始上升到四分之一,三分之一,直至对半开,直至二者相互交融,不分彼此……最后连她自己都很难说清楚了,她每每脱口而出的,到底是昨夜之梦还是别的任何什么。

不管怎么说吧,她闯过这个瓶颈了,能够满足所有那些微妙得说不清楚但又极其明确的期望了,并由此进入到一个全新的良性模式。这并非她的大胆创造,而是一个无可选择的必然动作,像一匹停不下来,也改变不了方向的马,这早就不是她一个人的马了,这是所有人的马,他们统统都要借着这匹脱缰之马,跑过那些过不去的沟坎、不大方便之处、黑乎乎看不清的地方……看看,这都有点儿伟大了不是吗?

甜晓心里涌起一股辛辣的、压过此前一切的大快意。是的,就算这里头确实有点儿捏造的成分,仍属善举吧,她不必多虑!

8

各种回报继续源源而来,或在源源而来的路上。

部门助理的任命已获通过。可提供折扣的楼盘正式开盘了。差点儿断绝关系的母亲在一整套高级体检之后,态度顺道拐转了,赞扬起导致她翻脸的分手:那开出租的李什么,哪里配得上你哪。确实可以放长线……

母亲已知望远镜的存在,但显然认为甜晓应当挑一个配置更高的。是啊,称斤两、摸牙口、看皮毛的勾当又来了,只不过而今高雅多了,高雅得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甜晓的周围,雨后蘑菇一样,东一处西一处地发生着好几个挺不错的邂逅,对方总“恰好”是适婚人士,且对她带着纯正的婚姻之意。他们在世俗条件上各有突出之处,望远镜在其中真的算不上什么了。

地铁蜜就此专程劝导过甜晓一次:趁着这黄金当口,好好挑一个吧,只有嫁得好,那才一辈子笃定了。她的说辞里,似乎含着一种忧虑,一种时不我待、能挖一勺赶紧挖一勺的急迫感。

甜晓嗯嗯嗯,十分同意地答应着。她是山穷水尽过来的人,当初在地铁里脱口而出的独身宣言只是酸葡萄式的强充洒脱而已。现在好像可以承认她的某种渴望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小家,与男人在屋檐下生儿育女。她深深明白婚姻中的权衡与势利,她是如此,那些从天而降的追求者们,也一样哩。

破绽处处可见。某位,正跟她一起喝着饮料,其眼神还是会像蚊子一样,往别的女人的裸露之处飞叮过去。某位,根据氛围需要,跟她讲着絮絮的情话,那搜肠刮肚的结巴,简直让甜晓都替他感到无比劳累。这些追求者,显然掺杂了对她“异禀”的投资性考量,其比例相当之大,搞不好就是全部,他们就是因着这个而来的。否则她何德何能,能赢得这许多的爱慕?难道还指望他们,尤其是有些模样還挺周正的大小伙子,来钟情于她这个干巴巴的离婚女人?哈!她苦涩地好笑起来,这就像那些杰出人士在婚恋上的苦恼吧——所有如蜂似蝶、浪涌而来的爱慕,从来没有一个,是爱他们本人的……

话说回来,得感谢这些跟她一样实用主义的追求者们,没有对比就不知道差异,就会犯下庸俗的错误——这个事情上,她已满嘴泥巴,实在不能够再跌跟头了——好在望远镜对她,是靠“感觉”而非“异禀”走到今天的。

在跟望远镜的交往中,开始是无意的忽略;久之,又无从谈起了;到最近,她已决意要密不透风隐瞒到底了。就像那些破电视剧里,千万富翁装成穷小子,她在望远镜那里,就只是一个小眼睛的平常女人而已。的确也是。她那梦,到底能算个什么呢?

但让甜晓感到有些不踏实的是,望远镜虽则也一直陪伴左右,却总处于一种不远不近之态,肢体与语言,都比不上那些火热示爱者的零头,甜晓把这理解为一种情感上的慎重。越是这样,越不会轻浮,当然,也越难以往深处推动。

甜晓突然想到那套可以打折购买的房子,一直提不起劲儿去真正考虑,买了干吗,让空房间搂着睡觉吗?可现在,她决定了,就这个周末,带望远镜一起去看楼盘,请他替她拿个主意。这点子,可真不赖。

9

一大早,甜晓去卫生间冲洗茶杯,因为集体公寓挨得近,她通常比所有人到得都早。发现卫生间有个女人比她更早——有点面熟,但肯定没见过。面熟但陌生的女人面朝镜子里的甜晓,沉吟地反复洗手,继而骤然转向她,语调亲切但措辞空洞地表扬起甜晓的工作表现——她并不了解后者的具体工作。甜晓嘴里应声,同时终于认出,这张脸经常出现在公司的内刊、网站和工作手册上——北京总部的二把手副总。

一阵言不及物的官方表扬过后,女副总揉揉脸,喘气似的吐出一串时间:“下周五,27号上午九点。”

“这,您又何必亲自……是您吗?”显然,这是一个听梦的预约,伪装成了厕所偶遇。淡淡的臭气中,甜晓确认到,这是她进公司以来所接触到的最高层人物了。女副总隆重得这样滑稽,实在毫无必要,带个口信就可以的嘛。endprint

“不是我,是上边交代要我来出面。”女副总動作挺大地拍拍她的肩,飞快补充,好像连她也感到难以表述,“本来是该何总亲自过来的,后来考虑到也不能太兴师动众。不,别问我,我,包括何总,都不知道那是谁。下令给何总的上面,也不知道。反正吧,是个很——大、很——大的人物,就由着你最大的想象力去想吧。”甜晓注意到,女老总抖了一下,也可能是抖她手上早就蒸发掉了的水珠。

虽然也算是赖想象力为生了,但这么个“很——大、很——大”的人物,还真是超出甜晓的理解了。至高无上的荣誉啊!甜晓手里依旧捧着茶杯,有些腾云驾雾,都差点把杯子里的残茶喝下肚子了。不过这兴奋中还夹杂着别的东西,黑黝黝、气咻咻的像一头大兽。甜晓腿部一阵打弯,假装并没什么,她对仓促离去的背影确认:“好,27号上午九点。”

甜晓照照镜子,觉得自己脸色有点难看,再一看,边上多了个人,是地铁蜜,她冲甜晓匆匆摆手,声音兴奋得慌张,“妈呀,还真没见过这阵势。所有人都领到任务了,不许出任何纰漏。据说,门卫啊车库啊安全通道啊,管餐厅的管电梯的管消防的管监控的统统都要专门准备27号的事呢,但都是悄悄做的。我的任务倒好,就一条,要我照顾好你,关照好你,确保你在27号那天,高质高量地……”闺蜜突然闭上嘴,挨个儿把几个蹲坑门都拉开来看了看,又仔细锁上卫生间的门,还同时拧开几个水龙头。哗哗哗,水声响亮。

地铁蜜使劲儿盯着甜晓的眼,“听见了吗?既要保证质量又要保证数量的啊。”

甜晓也使劲儿回看,还笑了一声,“干吗呀?我这又不是第一次。”

地铁蜜没笑,眼睛定住不眨,“好久没听你讲梦了。昨天做啥梦了?讲讲吧。”

昨天做啥梦了?甜晓也问自己,好像在问自己姓甚名谁。

她合拢上眼皮,把脑袋轻轻地摇,如同摇一只刚刚从地窖里拿出来的新器具——一样,还是那样,空空如也,连陈腐的空气都没有一丝。这种情况有好一阵子了,从她拼拼凑凑开始造梦那阶段起就有了迹象,正常入睡也好,失眠期也好,慢跑打坐助眠,或干脆吃安眠药,总之无论什么情形,总趋势是不变的,就好像小孩长大、大人变老一样不可阻挡。梦的产量,从高到低到基本停产。而今她所复述,人们所虔诚倾听到的,通通都是她的“人工制造”了。

她都有了一套颇为有效的流程,像学生时代的一个游戏。她在四张纸上,分别写主语、地点、动作,再配一个名词。然后随意组合。主语可能是著名人物、死去的亲戚、一只兔子或十二岁的自己。地点,可能是月球、机场、衣柜或地下管道。动作则更随便了,拉屎、亲吻、砸、吐唾沫。名词呢,她就张目四顾或闭眼沉吟,抽取一应风马牛不相及的玩意儿,她在纸片上刷刷刷,书记官一样地写:拖鞋、矿泉水、黑猪毛刷、宣纸、二锅头、猫粮、粉饼。

然后她抽签,把四张纸片胡乱地搭配:唐僧和一只黑兔子躲在衣柜里玩魔方……与此同时,甜晓在脑子里生成相应的画面,挺考究地配置一些背景元素。比如台风天气,梦中人讲徐州方言,设定从头到尾都有收破烂儿的吆喝声等等。

有时也偷懒,梦境干脆就是对某部电影的依葫芦画瓢。谁又能质疑呢,谁说梦不能像电影呢?听梦者同样会频频点头,主动指出这种雷同并评点几句,显现出参与感的愉悦。

还有些时候,视心情与对方状况,她还会像讲童话那样,弄些腋生双翼平地飞天,动物开口说话做事,躺在云朵上呼呼大睡,豆子全部变成金币之类的活泼幻想——这往往更令听梦者拍手叫好,乐个不停,简直有一种达到高潮去往天堂的快感!

想到这里,甜晓嘴角忍不住带点笑意。她打算,把这些个假梦,把秘密中的秘密透露给地铁蜜,就像很久以前,透露最早的那个秘密给她一样。

“我昨晚没梦。我都好久没做梦了。我说的那些……”甜晓放慢语速,弯起的嘴角有些僵硬。这一切固然干得天衣无缝,她突然还是有点担心,地铁蜜会不会尖叫着崩溃,感到莫大的被欺?毕竟,她算是最起初的推手啊。

地铁蜜简慢地直摇头,像打断什么谦辞或客气话,打断甜晓根本还没开头的交代,“我料到的,迟早会是这样,不过我从不担心,事实也证明——不论你说的是什么大头梦,哪怕完全扯淡、鬼画符、压根儿就没人能听懂,也绝不会不灵的。他们一定会听到他们要听到的,并且去按照那个办,并且一准儿能办成事儿。”口气轻松平常,像只是指出一个类似“打雷常伴有闪电”那样的生活常识。

甜晓耳里却当真电闪雷鸣。怎么这样讲,这话是怎么说的?听起来,不仅地铁蜜知道,并且所有人也都知道。她苦心孤诣地奋斗,独自扛着焦虑与风险,天天儿地起早贪黑殚思竭虑,天天儿地讲得口若悬河口干舌燥,并且她也是亲眼所见的,那些向日葵们,一动不动朝向她的脸,两眼紧盯她的嘴巴,那陶醉与信赖的样子!

地铁蜜定睛细瞧甜晓,都有点同情,但更多的是惊讶,“我还以为你也心知肚明呢。这不挺好的么,大家都简便哪。现在外头就专认你的梦,像认准一个独家大品牌。听说有些人,从你这儿回去后,直接就是借着你的名义自个儿另编一个,然后就凭那个去说服别人……那些家伙,多聪明。”她语带激赏。

甜晓看到卫生间的四壁都在倾倒,脚下瓷砖开裂,电线火光嘶啦啦作响,发生了只毁灭她一人的局部坍塌。异梦一般。不,别再拿梦打比方了。她厌恶这个字。这不是她蒙大家,又反过来被大家蒙的问题。这是对她的劳动,对梦之魔力的戏弄和彻底否定。她还真以为自己是个牧羊人或小神仙,真以为她有一番壮丽的事业并以此创造了莫大的价值呢。

根本就是个小丑。世界上最大的小丑。

地铁蜜亲亲热热地伸手来搂她,“咱们又没亏!就连我,跟着都沾了多少光哪。”有意掰着指头,“化妆品啊羊毛围巾啊包包啊。”

甜晓没反应,她耳朵里嗡嗡又叮当。地铁蜜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压低声音,对她努努嘴,“行啦不讲这些题外话。这次,27号那天,你要来真的哦。”

甜晓多闭了一会儿眼,再慢慢睁开,把倒塌了的卫生间重新堆砌,把鲜血直流的皮毛勉强缝合,勉力做出举重若轻的样子,“我还是讲假的好了,不都一样!梦嘛,谁也无法鉴定,难不成谁还能来跟一个梦较真儿?这话最早还是你跟我讲的呢。”讲得还挺顺畅,可她知道,不知是后脑勺还是胸口,还是哪里,有个小地方,被碾轧得碎若齑粉,无论如何也收拾不起来了。endprint

地铁蜜戳戳她胸口,“别闹了。这就跟大棚黄瓜或催熟西红柿一样,的确不存在所谓真假,可能营养也差不太多,但只要一入口,谁吃不出来?平常咱小老百姓吃吃也就算了,但真正的大人物嘛,还是得特供,得原生态——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地铁蜜突然停下,对着镜子,扒开额前的刘海,挤那里面的一粒红疙瘩,“可终于挤出来了。你想想,随便大马路上拉一个人都还能做梦呢。偏偏你倒还来个假的,这算个什么呀!”

甜晓匆促一笑,心急火燎地拉开一扇便池门,解开裤子蹲了下去。她没有便意,可又觉得憋得要命,很想大大地撒一场腥臭。

10

甜晓和望远镜一起,站在楼盘销售大堂。一个摆拍般的场景:兼具庞大与细节的立体沙盘前,男人女人侧着头彼此商量,边上站着殷勤笑容的黑马甲白衬衫。他们伸长胳膊以及胳膊顶端的食指,视线沿着一致的方向,指点某套户型及其朝向。稍后,被黑马甲白衬衫招呼着坐上电瓶车到样板房去体验。欧式沙发上扔着艺术靠垫。卧室两对毛茸茸的拖鞋。小房间里有玩具火车地球仪。阳台躺椅边上放着杂志与喝到一半的茶。任何一对男女都能在这里热乎乎地过将起来了。

甜晓双腮微红,东摸西摸,显得流连忘返。黑马甲白衬衫很体贴地留他们在样板房里再单独体验一会儿——

餐桌前,他们像一对刚吃过晚饭的小夫妻那样地面对面坐着。餐桌上有水果和裸露出燕麦颗粒的面包。壁灯是烛台形的,灯泡做成火焰状。甜晓凝眼看那假烛台的假火焰,像真的在闪烁摇曳,这让她由衷地生出一种爱的乞怜与寄托。

这会儿,只要望远镜流露出哪怕一丁点儿意思,她就能接下口来,毫无保留地完全应承。她甚至在内心里祈祷:哪怕她就此失去“那个”功能,失去人群中的虚名与热捧,失去一切回馈与好处。哦,不,这祷词是不干净的,她以为那还成立吗,能算个什么吗?倒好意思拿来做交易的?

甜晓嘴里一刻不歇地讲着闲话,评价餐厅里的各样摆设,同时密切观察望远镜。不知是否受了甜晓的影响,后者话也很多,更为努力地讲着若干与装潢家具电器有关的话题,讲得嗓门都有点陌生了。他们像两头拉着沉重货物的牲口,往不同的方向使着蛮劲,最终使得此一时刻的车轮根本无法滚动分毫。

因为言语的过分流畅而愈发显得停滞的气氛中,甜晓揣摩若有所悟,这样的反差,正蕴含着脉脉的情怯吧?他就要表白了,只是还没有把握好,还缺点儿勇气?甜晓都有点替他着急了,更替自己着急。也许,不该坐在餐桌前,该到客厅的大沙发上去?还是索性到卧室?

甜晓揉揉眼睛,做出瞌睡之态,旋即拖着两条腿,拉起望远镜径直就往卧室去,嘴里胡乱打着掩护:“我们来看看飘窗的设计怎么样。对了,还有床的朝向,南北头睡和东西头睡,据说体感程度会大不一样呢。我……我们来试试吧。”

甜晓狠下心来把眼睛一闭,快动作地直着后背就躺了上去,好像这样一来天就真的黑下来了,这卧室就真的成了他们的二人世界,然后望远镜的肢体行动或口头表白就会滑溜溜毫无障碍地到来了——这果真引来了望远镜的跟随动作,也因为甜晓的手一直没有松。二人并肩仰躺,身无间隙。这个场景实在太昭然了,甜晓有点气喘,双颊发烫,感到瞬间的酸软与空虚,瞧这不合时宜的情欲,哪儿跟哪儿啊,望远镜根本就一动不动。

甜晓把眼睛闭得更紧,恨不得当真睡着,同时心里在一个劲儿地往后撤退,其实都不需要望远镜有任何亲昵或表白,他能这样安静地陪她躺着,就说明了一切不是吗?真的,等会儿她就直接拉着他去买下这户样板房,然后就像婚礼上司仪们最爱讲的祝福那样:永结同心,永浴爱河。

甜晓持续地尽力地假寐着,像拉得太长的都不得劲儿了的橡皮筋——她悄悄撑开上半眼睑,从睫毛缝里张望,卧室的灯光有点暗,望远镜或许不会注意到她的睁眼。

望远镜离她很近,肘部斜撑着上半身,正苦闷得几乎带点厌憎地细瞧着她。甜晓心里所千绕百转的深情与战战兢兢的爱欲,在他这里根本是零,是负的,是冰的。她多么希望她没有看到啊,又多么希望他没有发现她看到啊!甜晓索性睁开眼睛,假装是一下醒了。她突然有得了绝症般的预感,害怕接下来要发生的。

“很抱歉,我,我不能看到你这样闭眼躺着,就像睡着了,就像在做梦,并且那些梦……对不起,我心里很不舒服。”望远镜怕冷似的拉起衣服前襟。他一转身弹起,离开床铺。

“没关系的没关系。”甜晓很随意的样子,像只是被不小心踩了一脚,并且这是经常发生的小事情。她也尽量端庄地下了床,一边以将死之人的那种无能力的平静想着。他是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呢?甜晓在脑子里竭力地回想,过去的交往中,是否有过哪些瞬间,泄露出他对她的隔阂与戒备?不,她不打算追问和回想了。没准儿他就是这么说说,其实他并不真的当回事儿。也有这种可能不是吗?

甜晓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售楼处的黑马甲,一连串地鼓动套话。甜晓很高兴他的声音那么刺耳,翻来倒去极为啰唆。挂掉电话,甜晓已经显得若无其事了,好像她一直是在考虑房子,“我们得拿主意了。瞧瞧,马上又有一拨子来看样板房的了!真抢手。”

望远镜没有接她的话。他踮起脚,怕踩破地面似的走到離甜晓更远的地方,“你知道的,从第一次看到你的小眼睛,我就喜欢你。”他环顾四周,“这房子我也很喜欢,因为这是你带我来看的。是你。”

甜晓手里还保持着刚刚接手机的姿势,她不敢动,这会儿就是有一只老虎向她扑来,她也绝不会打断望远镜。

“我是认真的,恨不得马上就想在这里,跟你过起日子来。”他又往四周看看,从他那个位置,可以看到卧室、客厅与餐厅还有儿童房的一部分,“只是,嗯,我不知道,我实在不能确定,你对我,可能并不是,一直都不是……包括今天……”这番吞吐是很折磨人的,他自己也显出点儿不耐烦,咬牙一下吐出来,“就比如今天,从你约我看房子起,从你有意让我俩单独留在样板房起,从你坐在餐厅聊天,然后突然拽着我并排躺到床上——我、我脑子就总转着这个想法:这是不是源于你的某个梦?你的梦在显灵,或者,你在亦步亦趋,为了让你的梦显灵……”endprint

甜晓凄厉地盯着望远镜的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不,痛苦的不是他跟别人一样地知道,而是——在所有婚配对象那里都挺值钱的一个“本事”,在望远镜这里,完全不对了。看看他,这样的恐慌、反感和愤然吧。他被她这个增生的、肿瘤一样的“东西”给折磨坏了!

或者,她应当为此感到欣慰?这说明她没看错人,望远镜要比所有那些“更好”的求婚者强一千倍,他所要的只是她这个人,是她的“真心”。那么就直接告诉他,她那些梦的勾当,并不是那么回事,而是这么回事!

可她,又怎么来证明,她早已失去那份滑稽而特别的能力了呢?再说,真要通过这番艰难的证明,才能获得爱与信任吗?不觉得这样的一番处境,更凄惨更像小丑吗?

不,不,脑子真被这所谓的爱给烧糊了吧,手上可还有个大任务呢,她若否认,就等于否认前面所有,更否认后面所有的生活。现实主义一定比浪漫主义重大和令人臣服。她永远不该做这个推翻,对望远镜也不能例外。甜晓在怔忡之中来回过山车,最终带着报复意味地决定——不是报复任何别人,是自己;还有,报复梦,报复这玩笑一样的生活——不否认也不解释,绝不吐露这难以命名的困境。

她乏味地笑了笑,并讓这乏味看上去有几分神秘。“那么?”她没有所指,又指向一切地问,语调温和亲切。

望远镜显出备受打击的颓丧,出于一种恋爱中的低智商,他大概还含糊地指望着,甜晓会一边哭一边发誓:“没有的事!”在他们的关系上,她可从来没有玩过任何梦的花招……而只要她这么说了,他就会愿意去信。他所颓丧的,不是她没有否认,而是她都没有试图去否认。

甜晓等待着望远镜的回复,一边在样板房里再次巡看,如同告别。

桌上的假面包假水果。真的台布真的碗勺。真的但不通天然气不能喷出火苗的灶具。堆着假柴火没有砌烟道,但如果通了电也会显出火焰模样的壁炉。真的电视但没通有线网因而并不能放出画面,那么这还算电视吗?书架上一排褐色烫金的世界名著但只有牛皮书脊里空空的连一张纸片也无。真的油画这是指材质意义上的真,但画面内容完全复制名画,因此这又可以说是假的画。

甜晓转着身子,带着勘察的态度,好像这是她刚接受到的任务,自己给自己下达的一项工作,一定得替眼前所见都辨出个真假来才算完事儿。她的目光偶尔从望远镜身上滑过,也同样不欺不让地推敲着,在这个房间里,这位像主人一样站着,具备全部消化系统和生殖器官的男人,真的能成为她的爱人吗?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眼光每从他身上滑过一次,她的心里就会要命地疼痛一次。这是真的,非常地真,是这整个样板房里,唯一真实的东西。

在她滑来滑去、显得心不在焉的目光里,长考着的望远镜终于开口了,有点不情愿,像揭开一口连他自己也不想看的大铁锅,看看里头所沸腾的是些什么东西。

“你帮过很多人,这次算帮我一次吧,也跟我讲讲你的梦。我会根据你的梦,来决定我们的事。你看怎样?”他抿着下唇,像在商榷,更带着难以置信,自己怎么竟提出这么一个建议。

甜晓轻飘飘地笑了,实在绝妙,真亏得望远镜这样地不避不让。“那就下周吧。27号。”甜晓的眼睛盯着壁炉上一只电子台历,好像在察看日期——刚才也研究过这只挺精致的万年历了,只是初始日期并没有人去做准确设定。因此那上面所一丝不苟、嘀嘀嗒嗒跳动着的,不知是哪个年份的某月某日某时某分。这算真的还是假的呢?有意思,得想想。

11

现在不同了。

给大人物的特供也好,关乎为梦境的尊严一搏也好,或仅仅是趋利避害也好,甜晓本来都无所谓的。她当时蹲在便坑上,死活撒不出来尿,脑子里却很锋利地决定:才不!就是马上能做出一大卡车三十吨结结实实的真梦,她也偏要这么调皮一下,捣蛋一下,27号照旧编假梦!别问原因,她没有原因。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还搭上了望远镜,搭上了两人所共有的或没有的未来。这样一搭,也真是公平极了,说以毒攻毒也好,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也罢,反正都在一梦之念。

好!

那就得认认真真地做上一场大梦了,哪怕是这辈子所有夜晚的最后一梦,射出去的最后一箭。如果能就此收场倒也不错,运动员还要有个退役呢。她也只干这最后一票了,等这个梦做出来,囫囵捧将出去,交代完大人物与望远镜,不管他们的成败取舍,总之她都要洗手甩膀子,再也不干这梦的营生了,从此泯然于众,跟她原来一样差或更加差,都行。

不过。

真正到着手操作和准备起来,甜晓才发现——她还没有来得及对闺蜜交代出她之所以人工编造,是因为做梦太难,而这个“难”的程度,显然也超出了她自己的估计。

离27号仅有五天了。失眠却比此前略有加重,好在有大同小异的药丸如霓虹灯闪烁。苯二氮卓、唑吡坦、扎来普隆、水合氯醛、阿普唑仑、艾司唑仑、佐匹克隆、地西泮片、三唑沦。她搜罗到各种品种,糖豆一样,轮换着颜色吃,还是能入睡的,也打呼也盗汗也抽筋也流口水,颊上全是枕头印子,但醒来后对着镜子里晃晃肿胀的脑袋,收起支了一夜的湿淋淋的网,还是空的,一尾小梦鱼儿都没有。

甜晓抖抖空网,心里倒也是不太惊讶,哪能这么催命般地索梦?这以药物引诱的熟睡,只能算无籽西瓜与无精勃起,是不配产出神迹般的梦境的。这空空大网,也许正传达着来自脑皮层最深处的某种庄严道义吧。她是服气的,还有点儿古怪的轻松——也不用发狠了,她确已有心无力,如地铁蜜所说,连大街上随便一个路人都不如了。

到27号前一天晚上,地铁蜜打过一次电话来,像临终关怀,先聊了些别的,然后才随意地问起她这几天做梦的情况。甜晓如实以告。

手机里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大嚷起来:“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其中利害啊!我倒不是说这个大人物有多可怕,我是怕他后面所关联的那个事情!搞不好关系到无数的人呢,搞不好就要改写历史噢,搞不好往左与往右都是错。所以人家才要找你啊!所以你一定要讲真的呀,否则的话那肯定通通怪到你身上!”听得出来,地铁蜜是揪心到极点了。endprint

甜晓倒给她的这一番阴谋假想给弄得啼笑皆非,“你也是聪明到糊涂了。既然想要信我的人,能把假的都当成真的听。若这位大人物真要找替罪羊,我就是讲真的梦,他也一样会认定成假的呀。”

“那完了,看来是彻底完了。到最后会一层层怪罪下来,怪到他的部下,部下怪到联络人,联络人怪到总部的大老总,然后是女副总,然后到南京这里的老总,你就想想看吧,多少人要遭殃!别人且不管,你这助理的位子肯定是不保了,白住的公寓没了,再也不会有人巴结你了,追求你的男人全要跑光光了。你就一夜回到解放前去吧!滚回你妈妈家里去,天天灰头土脸地跟着我挤地铁,不,搞不好我们俩连这份工作都会丢了,倒也不用挤地铁了,挤了又往哪儿去呢!”地铁蜜带着恐吓的语气,一口气地描绘着甜晓将要没顶的泥淖。

甜晓面色严峻,如谛听福音书。她相信地铁蜜所说的一切,她将一跌到底,失去一切,包括后者尚不知的,但她唯一在乎的望远镜……地铁蜜含糊地要她今晚再努力一下,然后不等她回话便挂了电话,像急着离开即将爆炸的灾难现场。

看看手机,秒读如计时器,无声地嘀嗒嘀嗒着。

甜晓没有弄晚饭,慢条斯理地去洗了澡,洗了头发也抠了脚趾,吹干了头发,全身都涂抹上了润肤油。换上睡衣,拍拍枕头,关掉手机,挺舒服地躺下。情绪倒不是很坏,反有点好笑,无论如何想不到,竟不会做梦了。这大概就像人失去听觉或性欲之类吧。真挺遗憾的。就算不为爱情,只是作为一个自然人,她还是很想做梦的——眼皮拢上,双腿蜷起,做个小而美的梦,然后一睁眼,刷牙洗脸很快就忘了——那真是蛮好的呀。

算报应吧,她大概已经把一辈子的梦的配额给用光了,都透支了,还不正当压榨,用来谋利了。这样,也是该的。也没什么的,难道还会死人吗?甜晓嘿嘿自嘲,笑声在小屋子里发出空荡的回音,夹带着一股似曾相识的苦涩感,如同遥远的风,裹带着粗粝的沙石,在屋子的各个角落里打旋,散发出轻微腐味,凉丝丝的憋闷如大袍子一样把她给严严实实地围罩了起来。

甜晓抽抽鼻子,心里突然有点惦记。惦记什么呢?她想了好大一会儿。

她翻身起来,在小公寓里走动,脚趾一路碰到凳子和桌脚,同时惊讶地注意到,她的衣柜、鞋架、餐桌、窗台都落灰了,这里竟像是久无人居住似的。这些时日,她到底是怎么过的呀。慢慢地摸到茶几,又摸到左边纸盒子的一堆报纸,终于摸到一本硬硬的。

对,那本书,书名儿叫“相遇”的。抽出来,像第一次那样,她随意地翻,感受纸页间飞起的浮灰,却没能翻到她要找的那一页。她只得從头翻起,逐页地查找,绝无遗漏,却怎么也找不到蚂蟥叮小腿的那一段了。

——突然想起她并没有开灯,可每一页的字竟都看得清清清楚。包括刚才,既是没有灯光,她怎么又能看到家具上的那许多灰?这实在讲不通。甜晓怔了怔,把书重又插回到灰尘与报纸堆里。

重新躺下来,甜晓心里跳得慢了。突然有点恍悟。莫非这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只是一场长梦?她是今天下班路上才拿到的这本书,后来根本没跟同事成为地铁蜜,没有谁送什么林忆莲门票,更没有遇到望远镜……一股软绵绵的麻酥袭身,如攀走在一片无穷尽的山丘之中,反方向地向前不断回溯。甜晓听到亲切的叩门声,浓雾像夜归人的怀抱,露水打湿她的床单,白霜如蕾丝花边装点,流星滴落跳跃,水母通体发光,鲸鱼歌声明媚。

甜晓弹荡着,重回她久违的、贫瘠的孤独原点。红轮倒转,海水上升,她和流星和水母和鲸鱼则反方向下沉。甜晓惬意地往最深处滑翔,像在子宫里那样乖顺,她感觉到肺里最后一口氧气的消散,成群结队的鱼虾扑入她的身体,她的肚子和手脚像气球那样被撑大,她试着呻吟,却发不出声音,更没有了呼吸——这么说,是死了吗?她看看自己的身子,完全没个人样,可不就是死了嘛!瞧,我竟死了!她轻抚那又长又肿的躯干……

甜晓在哽咽中醒来,眼角无泪,喉中倒有咸腥,像被蚂蟥叮到腿上时所嗅闻到的那股味儿。瞧,是个梦!她做了一个真正的梦,哪怕只是个死去的梦,可她做成了呀。

可是,慢着慢着——如果功能照旧,或者说,如果要捍卫她的梦之功能,那她可不就得在明天死去吗。哈,这可太糟了,她明天要是死了,可就负了大人物与望远镜了——等等,他们是谁?万一就跟那本书里翻不到的蚂蟥一样,并不存在呢?

甜晓往窗户方向瞥了一眼,双重窗帘效果很好,一丝光也无。她想打开手机,又害怕知晓日期与时间。突然地,她灵机一动,有如神助:继续睡呗!只要能睡过明天,只要明天一直在梦里待着,大梦不醒,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望远镜、大人物以及次日将死的灵验。多么简单易行啊,早该想到的。

甜晓伸手到床头,挨个儿从各个瓶子中都倒了几颗,尽可能地搭配着颜色,蓝的黄的紫的白的,尽量地凑成一道彩虹。她吞得很快,正好补上晚饭似的。不知怎的,想起了老外婆给她留着的那个焦香焦香的小黑饼子,她稍许有点儿心酸,很短暂,随即就挺舒服地睡过去了。

初稿 30000字 2017年1月1日

二稿 32500字 2017年1月7日

三稿 30000字 2017年1月15日

四稿 29000字 2017年2月8日

五稿 27650字 2017年4月4日

六稿 26500字 2017年5月26日

七稿 25520字 2017年6月3日

八稿 25200字 2017年7月31日

原载《作家》2018年第1期

原刊责编 王小王

本刊责编 黑 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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