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林
晚夏时移植一棵文竹回来,陶土盆里安下身,小东西的心分外野,没几天功夫就蹿得老高,疯了似的。最初爱它松一般的枝叶,竹一般的骨节,却不似它们那般清高冷寂,养置于书房案几,沐浴书香墨绕摇曳生姿,不失为一景。哪曾料到,它竟生得如此忘我,像一个没规没矩的小丫头初进红楼,只管疯癫打闹嬉笑,丝毫不去顾忌谁的感受。同事瞧见很有经验地指导,这样长下去还是文竹吗?简直成了藤萝,要将它修剪到合适高度才行。朋友也说,修修吧,不然哪还有文竹该有的样子,不如任它野地里肆意去。我蹲在文竹边儿,仔细打量思忖总也下不去手,一棵植物长得如此葱郁翠绿,实在没有勇气去剥夺它旺盛的生命力,虽然与养它的初衷相悖,我还是坚持了自己的认为。
每天清晨打开房门的那一刻,眼睛被绿色涂亮,清新气息涤荡心灵,灵魂经过一夜安睡再邂逅美好,这平淡的一天也变得丰盈奢侈起来。任文竹自然生长不再刻意去修改它的模样,遵从我与它之间的默契,如知己,心与心之间搭起一座桥,就在这钢筋水泥的方寸之地,看它走进我的心里,又看着我欢愉的心长成它的模样,我那从未泯灭的对自由的向往可以毫不掩饰地与它共勉。闲暇洒几滴清水,看水珠在叶子上晶莹闪烁,再慢慢渗进脉络无声无息融入泥土,心也随之荡漾,因生活浮起来的情绪也平息内敛。我想,文竹的眼里大约没有烦恼,它静静地在光阴里以小羊毫绘如意,安宁富足,每长长一寸,每生出一个触角、一片枝叶,都是我安放在枝蔓间的心情。
文竹叶片如云朵轻柔,若片羽层叠,像极了翠竹生在云雾缭绕的山林,又似云海九天里飞斜的横笛。我以为的文竹是个君子,玉树临风着青衫,生在宋词长在唐诗,具有宋时的婉约细腻又身兼唐朝宽阔开明之气,从盛时巅峰归隐晚唐,豪放,淡泊,温润如玉的书卷气透着风骨盎然的气息,入世撑得起风云流年,出世胸怀山岚月色,最完美的眷侣当是文竹了,一起耕田收获粗茶淡饭,灯前磨墨丹青纸宣,雪夜围炉暖酒,雨檐轻嗅杯茗花香,安稳相守有多好。
初秋午后,阳光碎影里文竹藤蔓下生发的一小丛已然亭亭,并不延伸也不攀爬,密密地萌生出一棵棵嫩笋似的枝芽,鹅黄嫩青如一抹春水在心头漾了又漾。从前的我是多么希冀文竹能长成这般模样,知礼节懂进退,姿态疏密有度。几分怅然,几分欣喜,怀着复杂的心情我将它们移居在古香古色的紫砂盆中,摆在案头。心心念念寻了花农才明了,藤萝蔓蔓的文竹实非异类,原就是它本真的模样,那些矮化培育的盆栽也稱云竹,更适合养在室内观赏。原来我一直都不懂文竹,一棵植物的包容有着人心无法衡量的境界,它吸纳吞吐我的悲喜交集,过滤掉那么多负面情绪,还我明媚心情。再与案头文竹相对,忍不住心痛怜惜,将一朵朵悠哉飘逸的云朵,养在竹林间,日复一复地长成孤芳自赏的寂寥植物,该有多么烦恼。
草木本有心,何求美人折。想来并非它辜负了你的美意,说到底是你触犯了它的清净。你有你的世界,它自有它的自然空间,生得出尘姿并非为了愉悦世人,只是随了心意想法,无须人为地为它添加任何色彩。仿如这盆文竹,无论它如何生长都是在遵从自己的生命轨迹,不矫揉造作,缠足束腰,一派天然姿态,彼时自成大家,有挺且直的青松貌;有竹一节复一节的风骨;更添了藤萝的柔韧风情。文竹有故乡,我也有故乡,我随它,或它随我,钉一墙菱洞交错的篱笆,爬上土坯赏朝霞,沐于雨露听风声,憩在窗前嗅墨香,梦里也能畅游如月的清辉。无论何处,我都贪恋它伴我朝夕。
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细数岁月,不觉一片薄凉。我情愿文竹是一个住在诗词里的男子,不去堕入现实的方圆污浊,如若不然,他注定成为落魄书生,失意浪子。生而为人,我们困宥在生活里被规则修剪打磨,如同文竹。只是它,从来默然,仿佛生来文雅,经年永恒,轻柔纯净如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