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雅
秀华是十一月去看姑姑的。她是第一次去英国。
姑姑住在一个叫作德克福的村子。火车从剑桥再往南开二十分钟能到。
秀华先从伦敦到剑桥,停了一夜。第二天下午才搭车到怀特福德小站。她到时姑姑已经等在门口了,小站有几个人下车,接站的人只有姑姑一个。
姑姑瘦小单薄,脸上皱纹堆积,她七十多岁——秀华一直不自觉地拿她五十岁的样子来代替这二十多年未见的时光。
“姑一”
姑姑伸出双臂似乎是要拥抱的动作,却只抓住了秀华的手,慈爱的疑惑的笑容,带一点儿惊奇。
姑姑的头发露在帽子外面的部分,全是白的。
“路上还好?”
“挺好的……姑你也好?”
姑姑一直看着秀华,还是又高兴又难以相信的神态。
秀华跟着姑姑上了一辆半旧的汽车,司机是个年轻人,叫乔,是瑞典人,软件工程师,娶了个天津姑娘。乔憨厚局促地扭过头打了招呼就发动车子了。车开动时,秀华看了一眼身后的小站,没几分钟工夫,小站门口连个人影都没了。
车是从公路边藏在树丛里的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路口拐进去的,开了五分钟不到就进了德克福村。姑姑住在村口比较新的房子里。秀华看到远处有两个小小的塔楼。
这是联排房子,房子很简单,一进门是客厅、开放式厨房、卫生间和一个很小的储物间,楼下有个地下室,地下室人口藏在储物间后面,楼上有两间卧室和一个卫生间。
姑姑给秀华沏了一杯茶。
秀华确实是需要提神的。她先在伦敦待了一周,一到下午就困,时差加上天阴,又黑得早,总觉得情绪高昂不起来,她尽量不在旅馆多耽搁,尽量在街上走,走着走着天就黑了,天一黑就孤单。她不想给孩子打电话,怕她在学校上课,会分心;她也不想给父母打电话,已经报过平安了;丈夫是巴不得她走得远远的,她打回去只会忍受那冷冰冰的像被逼出来的回答。短短的一个星期,倒像一个月那么长。她不想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姑姑,所以,到剑桥镇上又住了一晚。
姑姑带她看了卧室,让她洗澡,自己下楼去做饭了。
楼梯正对着大门,紧贴着墙壁下去,有些陡,姑姑下去的时候右手一直放在扶手上。
接秀华之前她已经绞好了肉馅、和好了面。她系上围裙,把面团揉了一会儿,分成四块,她拿出一块,其余的盘在面盆里盖上,她把拿出的那一块搓成条,揪成几十个小面笄子,撒些面粉,双手滚了滚,滚成球。她拿出一只小擀面杖,开始擀皮。擀了一会儿,把肉馅从冰箱里拿出来,用工具把两根乳南瓜叉成丝、切碎,切了些生姜末,用橄榄油和酱油先把肉馅拌匀,把切好的南瓜和姜末放进去,又加油和盐拌了一遍。
秀华换好衣服下来,见姑姑已经在包了,赶紧帮着擀皮,秀华的手很快。姑姑擀得快了手疼,她得了腱鞘炎,一直在吃钙片,没有多大用处。
姑姑不时看着钟,过了一会儿门铃响了,乔带着家人一起来了。乔的手里拿着一只大玻璃瓶,他太太叫小吉,婴儿车里是胖胖的女婴。女婴的姥姥在小吉身后问好,说小苹果来看阿姨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姑姑把准备好的冷盘从冰箱里拿出来,牛肉、鸡丝和一个蔬菜沙拉,还拿了一瓶果酒出来。姑姑坐下来,自己没喝,看着大家喝了第一杯酒,就去煮饺子了。
小苹果的姥姥说,这里的苹果树很多,从八九月份开始,直到现在都有果子。秀华把大玻璃瓶子打开,闻着苹果酱,连说谢谢。乔用不熟练的中文说,我会做苹果派!姥姥附和:是是是,他爱做甜食,也爱吃甜食,这个果酱是他做的。然后附在秀华的耳边说,姑爷可简单啦,啥事都能高兴半天,真让人省心呀!
小吉短头发,戴着眼镜,皮肤光滑,静静的,典型的理科女生。她正受着乳腺炎的折磨,晚上睡不好觉。她说话的声音柔和,拿着相机为大家和女儿拍了照片。再过一周,小苹果的姥姥就要回去了。
饺子煮好了,小苹果的姥姥握着姑姑的手:姐姐,您坐吧,下一锅让我煮,您先吃两口。
姑姑就坐下来和大家一起慢慢吃,她怕自己不肯坐下,搞得大家都吃不好。
第二锅是秀华煮的,姑姑就安心吃自己的。
大家都吃得心滿意足,小苹果乖乖坐在童车里咬着奶嘴,哼哼唧唧的,始终没有闹,小吉中间喂了一次奶,让她睡了半个多小时。
小苹果一家回去时已经八点半了,打开门,外面村道上灯光很暗,稍微走出几步就看不清了,乔掏出手电筒,在前面带路。晚上有些阴,没有月光。
秀华洗了碗筷,姑姑坐在客厅的一把藤椅上,在脚下面放了一只小凳子,看着秀华收拾。她听着哗哗的水声,听到碗碟的响动,有些不大真实,这么多年来都是自己做,这半年来,小苹果的姥姥有时会来一起做饭,但碗筷她是不让客人洗的。
秀华从水池上方的窗户向外张望,后面是另一排房子。姑姑没有说话,她也不敢说话,她心紧紧的,像一只鼓,唯恐轻轻一碰就弄出响声来。她从小跟姑姑亲近,学生时代最后一次见姑姑,是大学毕业前的那个暑假,姑姑和姑父一起到家里来,她刚和男朋友约会回来,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呢,心不在焉的,已经很晚了,姑姑只说了几句话就走了,留了两百元钱给她。后来,姑姑也回来过,也不记得什么原因,她们就是错过没见,直到姑姑五十岁那年,只身一人回来,在她父母那里住了一晚,她才和姑姑一起吃了顿饭。
姑姑看着秀华站在水池前低头刷洗,想起秀华上小学时,她到小学门口接她,秀华看到姑姑,兴奋极了,说班上同学怎么怎么她了,说老师怎么怎么厉害过其他班主任了,说自己都会给其他同学补课了,受到表扬,得了多少朵小红花了……晚上,她和秀华去看了一场电影,秀华一直拉着她的手……
秀华擦干了工作台,搓着手转过身来,看到姑姑想站起来,她双手把一只腿扶起来放到地板上,才放下另一只腿,慢慢直起身,这样的动作,和她刚才包饺子时候的利索劲儿简直不像一个人。这就是老人,秀华想,能量就那么多,在一个地方多用点儿,另一个地方就缺一点儿。她看出姑姑是真的累了。
她们一起上了楼。秀华在前,姑姑在后。
秀华坐在床前的靠背椅上,卧室不大,一张床、一个下面带抽屉的衣柜、一张桌子。窗帘是印花布的。她洗完澡换衣服时已经把窗帘放下来了,这时她掀起一角想看看窗外,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了,无声无息。暖气不热,也不冷。
姑姑洗完澡,在外面嘱咐秀华早睡,进了自己的房间。
秀华应着,关了灯,在黑暗里嗅着被子清新的气味,这气味让她对德克福村总算是有了一点具体的印象。
秀华第一次醒来时是半夜三点,她起来坐着,过了半个多小时还是睡不着,就开灯下床,把窗户轻轻打开了。清冷的空气进来,鸣虫偶尔叫两声,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
秀华小心开了门,下了楼,楼梯上的灯开着,她又开了客厅的灯,在姑姑坐过的藤椅上坐下来,茶几下面有个大本子。秀华翻了翻,是姑姑平时记事用的。里面有买菜的单子、有水暖工的电话、有村里人的门牌号和名字,还有伦敦某区的一张简易地图……翻到最后一页,分行记着:“要和乔定好出发的时间;午饭后给秀华装被套。”前一天:“上午把衣柜清出来,放到地下室箱子里,给房间吸尘;给小苹果姥姥打电话,约明天来吃晚饭。”再前一天:“白天开窗,晚上开暖气暖房间;把台灯拿到房间;清理出一个抽屉。”再往前:“清理地下室,吸尘”……一直往前翻,姑姑在秀华来之前十多天都在作准备。
秀华后来是在凌晨四点半左右上楼去的。一个小时之后姑姑就起床了。
姑姑进洗手间拧了个热毛巾擦了脸,刷了牙,涂好面霜,戴着她自己织的帽子和手套,慢慢下了楼。她倒了杯温水,喝了几口,从门口的壁橱那儿拿了一只帆布袋子,卷成卷儿握在手里,出了门。早晨温度低,她不敢走快,她的心脏有早搏的毛病,冬天温度低时,活动一快的话会感到胸口疼。她出门向屋后走,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来到小教堂,教堂里一个人也没有,灯光幽暗,她沿着走廊走到靠边的一个位置,跪下来开始祷告。她的祷告常常是简短的,她怕时间久了腿会麻木,有时,除了一句“主啊”,是没有其他的词语的,只呼唤一声。
出了教堂,再往前,就没有几户人家了。村里人都还没有起床。出了村,是一小片空地,几行白杨树,一片灌木之后又是一片空地,接下来,就是大片的麦田了。路边和田里露水浓重,麦田上方有一层蓝色的薄雾。这时候太阳突然出来了一下,像个红红的火球搁在地平线上方,雾气从远到近越来越稀薄。她已经走热了,人也越来越松快了。远处橡树附近有两个小黑点,那是马丁夫妇,她和他们约好今天来取乳酪。又走了大概一千多米,他们看见她了,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作业车停下来,马丁太太从上面跳下来,踩着田跑过来,泥土刚翻过,她跑不快。她手里托着一个纸包,里面是乳酪。他俩受雇于人,负责麦田以外的这片地,冬天只用翻地施肥,不过两三次,大部分时间闲着。他们住在另一个村,向附近的人推销自己代销的乳酪,也定期往镇上小店送货。她家住老式房子,有个大地窖。马丁太太高高的个子,脸色红扑扑的,她笑盈盈地把乳酪递给姑姑。姑姑拿出十五磅给她。她们聊了一会儿,马丁太太说这是今年最后一次翻地,一个冬天都不会出来田里干活了。他们这么早出来,为的是露水未干,干活省力。大部分人不愿意在八点之前出门。
只要是德克福村或者附近村里人家的,谁家推销什么,姑姑都愿意订一点,省得坐火车到剑桥镇上去买。她特别愿意打电话要附近村民的,有时候是蔬菜,有时候是水果,他们大部分人是没有土地的,只在自己院子种。她自己也编织围巾、帽子和手套,送到镇上的小店寄卖,她相熟的小店都关张得基本不剩一两个了,又在偏僻处,生意不好。她也把帽子当礼物送过村里的老年人,有两个老太太和她一样,独居。她们比她老,老得干不了活了。她偶尔去看她们,一个是没有孩子的,一个有孩子。有孩子的那个叫莉莉娅,对她说,我儿子,自己独居在爱尔兰!……我不死他大概都不会回来,相信我,从下个月开始我不接他的电话!但其实,她从未错过任何一次电话。莉莉娅拖着时间不肯住进老人院,她怕住进老人院,儿子的电话就更少了。
姑姑在秀华起床之前就回来了。她洗了手,喝了杯水,在面包机里放了一片面包,坐在藤椅上歇了一会儿,打开那个纸包,剪开塑封,把乳酪切成四块。乳酪很结实,切起来很费力。她把其中三块用保鲜膜包好,放进一只盒子里,拿起剩下的一块,用刮刀刮了一片下来,她尝了一下,味道很好。吃乳酪补钙,人们都这么说。她不爱喝牛奶,愿意吃乳酪。面包、麥片、乳酪,这三样是她惯常的早餐。有时候,她给自己煮挂面,完全家乡口味的,为此,她要到伦敦的中国城去买醋和花椒粒。做汤圆的米粉、包粽子的糯米和粽叶、酒糟、腐乳、辣椒酱、黄酒、白酒、竹蒸笼……姑姑只能用到其中有限的几样。她到那个超市去,所有的东西都看一遍,有的在手上拿一会儿,让味觉也苏醒一番……
想要的都有。
秀华醒来时八点刚过,下楼见姑姑坐在那里睡着了,面包机里有两片面包,桌上有牛奶,水池里放着要解冻的一袋排骨、洗好了的两个土豆、两棵生菜。
怕那叮的一声响,秀华没有把面包机的开关拉下来,也没有在微波炉里热牛奶。她不习惯冷食,看到麦片,就冲了一碗吃了,暖壶里有开水,姑姑还保持着用暖水瓶的习惯。八点半,姑姑的小闹钟响了。姑姑起来给秀华热了面包,切了乳酪,商量午饭,给秀华看她的双层蒸锅。其实刚才姑姑没睡那么死,她就是眯了一会儿。
姑姑让秀华到村里看看,姑姑说,村子不大,我不陪着你,你尽量往远处走。
秀华是爱走路的,近半年来的习惯。
在这个村子是不会迷路的。前面两排房子,就是姑姑住的这一种,是新的,有十多年的房龄,2000的字样写在房基上,往后旧一些,是五十年代的,再往后,就陆陆续续的是老房子,秀华走过的路正是姑姑今早走过的。那个教堂的两个塔楼,相同的样式不同的颜色,材质不同,大概后来修过的。秀华走到橡树附近的时候才用了半个小时。
秀华习惯快走,这半年来,快走救了她的命,不然,她就要疯了。她每天都要花一个小时走路,走着走着,丈夫在他们之间制造的冷漠就缓解了,她回去就能轻松地洗澡,偶尔还能睡得很沉。他们分房睡。她曾后悔让女儿去住读,但想到女儿不会看不出状况,觉得幸亏女儿不在家里住,她不知道自己如何反应才是一个母亲的样子。她每一天对抗着时间过来。她头顶大部分时间是紧的,手一摸就疼。
一路上,灌木丛外边和田地旁边有苹果树,果然是小苹果,零星的叶子和最后一批果子挂在枝头。树下落果在草丛里戴着露水等着鸟来啄食,姑姑和小苹果的姥姥,还有几个村民会亲近它们。
小苹果的姥姥说,住了三个月,没地儿说闲话,我就跟着你姑姑往田里走,走啊走啊,走走路就好啦,你姑姑腿不好,也不能多弯腰,没我方便,天儿好的时候,那时还不冷,果子可多啦,我捡了好多,还有梨子、李子,反正只要到田里来,就有捡不完的东西,这人就开心啦,不然,得心慌死!多少次想走,心疼女儿,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屋里待一天,为了陪她硬是待下来了……
秀华出门的时候,太阳已经藏起来了。远处地平线上的一排树木,直溜溜的,可能是杨树,这开阔的田野多么宁静啊,宁静得近于死寂,姑姑孤身一人是怎么过来的?她想起小时候爷爷去世三周年的祭日,亲戚都回到老家,一堆人吃饭的时候,她匆匆扒了两口,跟着姑姑出了村子,姑姑的小叔、秀华的七爷,带着他们往村后坡地上走,指点着,这是谁家的田,这是谁家的坟。秀华很小的时候跟着奶奶,姑姑也带过她。走到小山顶上的时候,一片荒地,风声细密,褐色的蒿草瑟瑟抖动,秀华说,怪吓人的,姑姑说,不怕,这是老家!秀华这次来英国之前也回过一次老家,老家的山被彻底炸掉了,为了取石头。刚开始时村里人小打小闹地敲敲打打,用小机器开采,后来外地老板来,用大机械,现在什么都不剩了,人们的田还在山上,但不久之后就会风化、流失。秀华不想把这事说给姑姑,姑姑心里的老家有一座小山,这是肯定的。
回去的路上,秀华走进教堂,里面还是空无一人,光线从侧窗投进来,那两个塔楼从内部看处在教堂祭坛的后方,祭坛前面有个木基督像。这真是个朴素的教堂,除了壁龛里有两尊小雕塑之外,四壁空空。秀华站了会儿,适应了里面的光线,她走到靠前一些,坐了下来。
出门前,姑姑说,秀华,你路过教堂的时候进去祷告一下吧。秀华问,祷告什么?我从来不会祷告。姑姑说,你跪下,你只要跪下就知道怎么祷告了。
在秀华的膝盖触到长木之前,她可没想到自己真会跪下来。她不信神。
一跪下,她觉得十分疲惫,她的双手搭在前排长椅的靠背上,头不由自主地低下去了。她的眼泪不像从眼睛倒像是从嘴里喷发出来,这是一刹那的事。悲从中来,她并没有祷告什么。
没有比哭泣更消耗人的能量的了。当她起身出来的时候,平静多了。
她的平静暂时融化在周围地老天荒的宁静里。如果不是早晨清寒的空气又充满了肺部,秀华也许要睡一觉。她加快了步伐。
午饭后,姑姑上楼午休了。秀华在藤椅上坐了一会儿,翻着姑姑的大本子。秀华看到姑姑过去几个月病过一次:今天可以下床煮粥了。小吉来看过。秀华往前翻,发现上一页的时间是五天前。姑姑一连三天记着中药方,再往前,有一页写着:明泰今天住院。再从“小吉来看过”的那天往后翻,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姑姑都吃粥。第四天,记着:明泰出院了;中午散步半小时;三点做好面包。明泰是谁?秀华没看出来。再往前翻,姑姑还记着秀华父亲的生日,在生日那天,她打了电话。姑姑一年和秀华的父亲通话两次,一次是清明,一次是他的生日,他們之间无话。清明那天,姑姑只说,今天祭父母?秀华的父亲说,你放心。父亲生日那天,姑姑问:你好着呢?父亲说,好着。你也保重!他们之间就是无话。今年,姑姑的一位同学还来过英国,来看儿子,儿子住在伯明翰,姑姑去剑桥镇上和他们见面,姑姑坐最早的一班车去,坐最晚的一班车回来,早晨她是步行走到车站去的。“十点坐了游船,曾霞很高兴,幸亏不是周末。曾霞对旅馆很满意,也喜欢那帽子。”秀华猜测那个旅馆就是姑姑推荐她住的、在剑桥火车站旁边的那一家。
地下室干净得出乎秀华意料。客厅里有点儿烟火人气的凌乱,地下室却有点儿肃静。地下室与客厅同高,一点儿也不觉得压抑。地下室有椅子、小茶几,一个很结实的木架子,还有两只中式的红色箱子,类似的箱子在秀华父母住的那陈旧的楼房走廊里,几乎每层都会扔那么一两个,好一点的是樟木的,差些的至少两侧的板是樟木的。这种箱子早就没人用了。另外,还有爷爷的一张画像!画像用木框装着,就放在书架的中间一层。秀华见过这张画像的照片,在伯父的相册里有,伯父已经退休很多年了,住在乡下老家,冬天就到县城去。伯父说那是爷爷五十多岁时的照片。秀华不知道姑姑什么时候让人画的这张像。
秀华对姑姑来英国之后的经历一无所知。
姑姑先在伦敦的餐馆打工。餐馆老板的姐姐来英国做工艺品生意,从温州老家进货,在这里租了房子,自己加工,做首饰。姑姑被叫来帮忙,当时她和其他两个妇女就住在地下室,老板娘一家住在楼上。别人做了一年就走了,姑姑一直做了三年,她不嫌工资低,那时她刚离婚,她的脑袋是木的,她觉得这比在餐馆强,餐馆太闹,不是呼呼呼火炉的声音,就是人们没完没了地说话,干活的人说,吃饭的人也说。老板娘很快又看不上这小生意了,和丈夫又跑去伦敦新开了家餐馆,把孩子放在这里给姑姑照顾,又过了两年,孩子被接去伦敦上幼儿园,姑姑就在这里继续住下来了。这里的房租便宜,她应付得了。她已经和村里的人认识了,在异国他乡,一个住了五年的地方,不是说离开就能下决心离开的。当老板娘接走孩子的时候,姑姑一再安慰自己:孩子迟早是要走的,那是别人的孩子。但她还是有很长时间不能习惯,有时突然听到婴儿哭声,急忙放下手里的活准备去拿奶瓶,就像她刚离婚的那段时间,在下班的时候,突然听到咔嗒一声开门的响动,以为丈夫回来了,是幻觉。
莉莉娅老太太说,Lucy,你应该养一只狗!莉莉娅那时才七十多岁。姑姑想起来自己在中国的老家,小时候家里的那只细瘦的黄狗,温柔又通人性,它的脾气就像整个村里的人一样驯良,眼神也像村人那样怯怯的。她都不知道那只没有名字的狗是什么时候死的。父母去世以后,她才想起来问自己的大哥,也就是秀华的伯父,大哥说,死了十多年了。当时,她都没空为这只死去的狗难过,她忙忙碌碌的,似乎将来能忙出什么了不得的好名堂。
秀华坐在沙发上,翻着架上的一个相册,她看到了姑姑在这里养的那条狗,它已经老了,懒洋洋地趴在客厅中央,那两只褐色的大耳朵耷拉在脸颊两侧,心安理得又有些忧郁地注视着镜头。
姑姑叫它来福,村里人叫它Lif;一生命。
来福看上去笨笨的,但姑姑了解它是个很靠得住的家伙,人们说它应该只剩三年的寿命了。可它竟然活了五年。姑姑让人把它带走,又取回了它的骨灰,把它埋在远离路边的一株苹果树下面。姑姑没有告诉莉莉娅老太太,可她不知从谁那里听说了,她带着一只木柄的布包,微驼着背一走一歇地来按门铃,她从袋子里拿出一小盒巧克力饼干,姑姑泡了一壶红茶,和她坐在桌边慢慢地吃起来。莉莉娅安慰人的话只有一句:主啊,你都看见了!
莉莉娅满是色斑的手托着干瘪的脸颊,慢慢悠悠地感叹:盖这两排房子的时候,我可没有想到会陆陆续续有这么多外地人来住,更没想到会有个中国女人,在这里住这么久……
姑姑送莉莉娅回去,一路上挽着她的胳膊,到了门口,她喘着气侧脸看着姑姑:Lucy,别怕!
主日,在教堂,莉莉娅叫过邻居老头儿来:史密斯,过来!给Lucy一个拥抱!你知道的,她刚失去她的“生命”。莉莉娅的头发是奶白色的,脸像一枚脱水的苹果,这些在姑姑的眼里都是莉莉娅的荣耀。她把干缩的手放在姑姑的背上,姑姑感到心脏处无限放松。
突然铃声大作,秀华一惊,她看了看四周,找不到声音的源頭,把小茶几上带流苏的桌布掀起来,她看到了一个电话机,哦,也许是姑姑叫,她拿起话筒。“明泰——”她听到姑姑这么叫了一声。
哦,那个明泰终于出现了——秀华想,她想放下听筒,可她还握在手里。
“你睡中午觉呀?”
“没有!早醒来了。什么时候了!”姑姑的声音带着笑。
“不要睡多了。”
“好!不多睡。你咳嗽好些没有呢?”
“轻一点儿啦,不会那么快。”
“少抽烟!你总不听!”
“嗯。少抽多抽都是一样的。肺已经习惯尼古丁了,缺了倒要出事…“这个,你不懂!”
秀华用尽量轻的动作放下了听筒。
还真是有这么一个人!姑姑那么多年在秀华心中未知的生活,一下子变了一个调子,好像灰灰的画面,因为一束光的照耀,突然亮了。秀华想,要是换作她,无论在这偏僻之处,还是伦敦那样的花花世界,无论是劳累还是清闲,一个人的生活都是不可想象的。怪不得姑姑在这样的年纪还不肯回去,人老了,不就是要有个伴儿?伴儿在哪,自己就在哪儿。这下,秀华对姑姑的担心放下了。
晚饭是在小苹果家吃的。她们就住在后面那一排。秀华和姑姑五点去的,小吉在给孩子喂奶,小苹果的姥姥把一切都收拾停当了,正在餐桌前安排碗筷,乔来开了门。乔把姑姑送的杯垫儿翻来覆去地看,一个劲儿说喜欢。姑姑还用着钩针,真是出乎秀华意料,她以为姑姑就是用两根竹签子。姑姑说,围巾、帽子可以用签子,像杯垫儿这样密实的东西就不行。姑姑织一会儿,拍打拍打肩膀,秀华瞧着不算慢。姑姑说,织彩虹杯垫儿,要不停地换线,太慢,她赶不及。她用咖啡色的线,两个小时差不多就织好了。
小苹果的姥姥对坐在身边的姑姑嘀咕:他是真觉得不错,姑爷真让人省心!……你看,他戴着小吉的帽子!他自己有帽子不戴……戴着小吉的帽子楼上楼下跑来跑去的,逗我们开心呢!她一边说,一边把芝麻酱用温水化开,晚上吃火锅,片好的羊肉存在冰箱里。小苹果的姥姥去过瑞典,她更爱这里,她说瑞典人不爱跟人打招呼,不像在德克福村,人家见你就跟你笑眯眯地问个好,也不管认不认识。
乔走路就爱低着头,他也不爱说话。可他是个好脾气的人。
乔和小吉是同学,两年前乔的公司裁员,名单上没有他,侥幸躲过。小吉未雨绸缪,鼓动乔来经济更好的英国,乔找到公司毫不犹豫就来了。他们搬到英国之后,他的父母、亲戚都来看过。他们看到乔突然间当爸爸了,高兴得不得了。
屋里热气腾腾的,墙上有幅油画,是他们住在瑞典时他爷爷送的,小苹果的童车和玩具散布在四周,气球不小心就被乔带起来,让这短暂的时光很有点儿喜庆的意思。
秀华想,也不知那个叫明泰的人,多长时间来看姑姑一次,姑姑一定很认真给他做饭。
秀华哨悄向小吉打听姑姑生病的事。
“说病就病了,”小吉说,“我妈昨晚还嘀咕,这一两年就该劝她回去。不像我们,互相能照顾一下,我妈活蹦乱跳的,稍微头疼脑热了都不行,马上就想家了……”
听小吉的意思,根本不知道有个什么明泰。秀华想这个明泰大概是在伦敦了,姑姑每月都去一次伦敦。
早晨,姑姑把自己用苹果干儿焙过的红茶,加些晒干的蒲公英泡上,她说,你喝了几天了,尝着怎么样啊?秀华没有留意,姑姑一说,她才觉出苹果浓郁的香味。秀华用手抚着桌布,姑姑绣上去的苹果树一点儿都不死板,平平展展的,这得掌握好力度,线不能太紧,紧了一洗就抽起来了,也不能太松,松了就不平整。中间一棵树,四角各一棵小树,树下还有花花草草。
“姑,绣这个真废功夫,你小心眼睛。”
“现在不绣了。是那些年慢慢绣的。现在做些小活儿打发时间,人不能闲着,闲着就胡思乱想,想不出什么名堂的,还把脑子想坏了……你可不能懒,懒了就糟啦……”
年轻时就离开老家那个小山村,久已经疏远了土地的姑姑,来到英国之后,又在德克福村古老的地面上抓住了一点浅浅的浮土,像棵小草似的活下来了,秀华想。
“姑,明泰是谁呀?”
“明泰是多少年的朋友了。”姑姑说,她的眼睛里没有秘密,更没有不好意思,就好像提到秀华的伯父和父亲似的。
“他在哪儿呀?”
“他呀,隔三差五和我通个话。”
“哦——”秀华还想问,姑姑却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秀华!”
“嗯?”
“你,快打起精神吧!自己的事没人好指望的,回去了好好把家料理起来……要是还想过,就过得下去……就是得要时间……你不能硬撑着,总有一天你撑不下去的,你得自己变个想法。”
“姑?你知道了?”
“都在你脸上呢!你不知道你自己變了样子……像给人判了刑,就等着执行呢!你不能这样……你是过度担心了,害怕解决不了,你别怕!你好好地把家收抬起来!嗯?听见了?”
秀华不知道姑姑说的换个想法是怎么一种换法,她确实就像个囚犯,从哪一天起,自己就被关在一个出不来的笼子里了?一个隐形的绝望的委屈的和愤怒的笼子?她一刻也不愿意在那隐形的笼子里待下去了。这么多天来的她和姑姑之间的紧张,这半年来她和丈夫、父母、女儿和外界的一切的紧张……这半年之前的长期的疲惫……在陌生的德克福村,在姑姑这陌生的屋子里,竟然瓦解了。至少此刻,她的心不再像紧绷着的一张鼓皮,就等着现实那冷酷的一击。她的眼睛像被摘掉了一层云翳,这才看清姑姑的脸。姑姑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脆弱啊。她想。
秀华把手放在头上,用手指轻轻往下推,又把手滑向颈后,动了动肩膀……
“姑,我来给你按摩!”
秀华认真地给姑姑按摩了半个小时,她自责这几日的心事重重和心不在焉。
姑姑翻在毛衣外面的领子是平展的,她的肩膀很瘦,背薄薄的,头发又细又脆。
“姑,你回去吧。我明年来接你?”
“好!”
“那个明泰常来看你吧?”
姑姑没有答话,她到地下室取了另一本小相册,翻开给秀华看。
秀华看到了一个瘦瘦的男人,坐在这个餐桌旁,指间夹着烟;站在田里,一手撑腰;走在村道上;在一个院子里……他比较瘦,但肩膀不窄,穿着黑色的衬衣、白色的衬衣、手上搭一件外套,看着镜头。他看上去比较高,但不是很健壮。他的头发黑黑的,看上去只有四十岁左右。青麦穗的麦芒在太阳下闪着光,他的眼睛微微眯着。
“我离婚的头两年,少说话,舌头都快僵了,脑子也笨得不成样子,他不知怎么就跟我说起话来,本来只是点头之交……有个人跟我说话,我真是感激……他跟我说他工作的事,讲讲小时候……他从小自己挣扎,没有母爱……上学、工作,都是挣扎着过来的,一会儿浮上来,一会儿沉下去,凭自己要强,有时顺利,还是碰壁的时候多……也不能说碰壁,就是不称心……称心的有几个呢!他不会照顾人……从小就没人照顾他,这是自然的……”
“那你们……”
“他常打电话来,隔三差五的……”
相册里没有明泰现在的样子。
姑姑催秀华收拾东西。秀华明天走。秀华收下了姑姑给的一条项链。
“夏天穿裙子的时候戴。”姑姑说。
姑姑把一个小包裹放在她的箱子里,使劲儿用手压了压:可以,不占地方。
“姑,什么呀?”
“袜子。我织的。”
第二天,乔下午直接送她和姑姑去了机场。告别时,姑姑拿出一个小本子。她说里面有个地址,让秀华回去后按照地址把包裹寄了。
“什么包裹?”
“那包袜子,我织的。”
“哦——”
秀华拉着姑姑的手,不敢看姑姑的脸,她知道自己必定是吃惊的表情。她低着头说让姑姑小心身体,木木地转身去拉箱子。姑姑在她身后叮嘱了几句,让她留心自己,打起精神。秀华回头重重地点着头。
过关很快,秀华来得早,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报关的。她走到登机口那里坐下来。她把那个小本子从包里掏出来,地址是姑姑来英国之前一直待着的小城。
姑姑来英国五年之后,明泰来看过,待了半个月,看了德克福村以外的其他两三个地方,他对二战史有兴趣,去过考文垂……另外还有托马斯·莫尔的故居,他年轻时读过《乌有之乡》……他们的电话一直没有中断,从姑姑出国前开始。
昊晓雅,作家,现居深圳。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西潘庄札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