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坐车离开后,叶阑站在十字路口,犹豫要不要给姐姐打电话。
在刚刚的两个小时里,阿阑经历了非常不愉快的一段过程。先是母亲带她去看新楼盘,反复讲涨房价。然后是一顿午饭,和母亲的几个老同学吃,席间少不了自我贬低与相互恭维,自我贬低子女和相互恭维子女。阿阑又被母亲说了几次“这孩子没天分,又不知道上进”,然后听了几次“别人家孩子”的故事,不外乎是工作家庭双重稳定。阿阑冷冷地听着,心里一直在数数。1,2,3……45,换了话题。1,2,3……85,又换了话题。
她想着母亲给她计算的数字,2003年如果买一套房子,2007年卖了换大的,2010年再卖了,买个更大的到今年,能涨几十倍,换一个两千多万豪宅,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数字关系。她几乎想以此写一个故事了。
人流从她身边经过,分流向两边走去。仰头看高架桥,对岸的绿灯看上去遥远。城市在灰色的天空下露出森严的内核,玻璃墙俯瞰人间,笔直的线条没有修饰,黑蓝色立方楼体,上端和阴霾的天空融为一体,下端向两侧磅礴延伸。城市之网在头顶悬浮,越压越低。
她掏出手机,找到姐姐的电话,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打。她把手机里自己打印的书稿翻出来看。她想把书稿给姐姐看,求一个评价。只是越到关键时分,越不敢拿出来。人流从她的两侧分开又合拢,她用耳机给自己制造了一个泡泡。
她并不满意,从第二章开始就有些欠妥。主题并不吸引人,有一点平庸,前面显得繁复哕嗦,后面又跳跃得太快。她翻着翻着就有些羞赧,几乎想随手扔在路边,但不知为什么,她不但没有动手,还鬼使神差地拨了姐姐的电话。她看着号码拨出,想挂断,却没有挂断。她是有一点不好意思拿出来,但是更不甘心不拿出来。
“姐姐,你今天下午在家吗?我能去一趟吗?”
“阑阑,是你啊!好啊!”姐姐的声音听起来欢愉,有一点惊讶,有温和笑意从听筒里溢出来,“好久不见了,你来吧。”
公车穿过城市,阿阑坐在窗口。
阿阑想起一年前和母亲第一次斩钉截铁。她那么多年,就勇敢过那么一次。省城嘈杂的购物中心五层,大排档美食中心,她在母亲端来虾仁馄饨和炒面之后尚未坐稳之时,就脱口而出:“我要去北京找姐姐。”美食中心的广播和麻辣烫的气味掩盖住她的胆怯和母亲的错愕。她很后悔自己没有在高三的时候有勇气说出这句话,以至于大学只在省城度过。她在人生的前二十年有太多次想和母亲说:我要——,可是最后总是点点头说:好的,妈妈。
那一天到今天,已经过去快一年了。她到北京安顿,辗转奔波,租房子,去她书里看过的地方转,只是仍然没见到姐姐。
阿阑坐在座位上,想起除夕那天下午她一个人出门坐公车,从五环到二环,只花了不到半个小时,呼啸而过的马路,灰色的天空。室友提早回家了,其他在京的同学朋友也都走了。这个世界仿佛就剩下了她一個人。她春节假期没有回家,留在房间里写小说。那时她经常想起《人性的枷锁》中在巴黎自杀的学画女孩;想起毛姆的另一个短篇,有热情但没才能的在慕尼黑学钢琴的男孩;想起《青春》,在伦敦工作之后写不出一篇小说的男孩;想起库普林写过的故事,很有天赋却堕落得靠乞讨为生的油画学生。
她想起中学的时候坐在操场上,和室友一起读书。她们在跑到边上的铁架子看台上坐着,看细沙跑道上的学生一圈一圈循环。她们读喜欢的书,交换对喜欢的作者的看法。在她们的膝盖上,一直有姐姐的书。狂野、不羁、叛逆的青春和诗歌、曲调、酒精混杂的朋克生活。姐姐的笔调灵动而无章法,年少成名的桀骜不驯和目中无人,那么令人向往。阿阑羡慕姐姐,又有几分自豪。她们是姑表姐妹,很近的表亲,从小一起长大。她也希望像姐姐那样写一本书。
她想起记忆中的金色湖水,想起许愿时的冲动和每每试图放弃时的不甘心。想起大学时日复一日读书,从图书馆出来,绕着操场一圈一圈走,一个方向能被太阳照亮,跑道泛光,另一个方向看到清晰的阴影。冬天下了雪,雪地里只踩出她一个人的脚印,阳光照在雪上,整个世界化为影子。那时候她的心里多么静,抱着雪地一般无人知晓的愿望。
阿阑忍不住从随身包里把打印的书稿拿出来。她一直想找时间修改,却一直都没有头绪。《金色湖水》,打印的黑体字仓皇简陋地印在蓝色封面上。她翻开第一章的某个段落:“她小时候也是喜欢游泳的,在她还小、姐姐已经不那么小的时候。她曾经跟着姐姐和姐姐的朋友们去游泳,因为还小,没有什么可羞涩的。看着姐姐修长的身体,那已经微微蓬勃而有了线条的身体,在燥热的夏日阳光里,在湖边嬉戏。姐姐游得很好,不像这个世界的生物,而是在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自由穿梭的生物,一会儿消失不见,一会儿又出现在任意角落。金色的水面一会儿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一会儿又突然爆破开,只见到一个女孩钻出水面,身体矫捷,线条悠长,饱满湿润,几步攀援,爬到湖边山下的一块大石头上,朝大家挥手笑。有时候打水仗,姐姐还穿着裙子就掉到水里,就穿着裙子接着游。上岸的时候裙子包裹身体,姐姐就躺在石头上吃雪糕等它晒干。她在湖边的角落里看着。姐姐不怕和任何男生打水仗。她和他们对战,有时也拥抱或接吻。六月阳光总是潮湿的,柔亮而潮湿。”
她知道她放不下。微弱的希望像一点光,在风中摇曳,忽明忽灭。
站在姐姐家的门厅,阿阑静静打量着房间。这是她第一次来姐姐家。
房子是联排别墅的三四层,精装修,小区里有大片竹林和小桥流水。
姐姐刚才在电话里跟她笑道,新居很没品,开发商装得千篇一律跟住旅馆似的。阿阑站在门厅看着,觉得很好,并没有姐姐形容的那么糟糕,暗金色电视墙,顶天立地的玻璃隔断,沙发是很厚很软的那种,摆满了胡乱丢的绸布垫子,沙发后有棕色绢花,墙上是抽象画。
阿阑站在脚垫上,彷徨,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一个年轻男人来到客厅。很高,瘦长脸型,头发立着,眼睛不大,横平的眼型,但眼神有光,微带笑意。
年轻男人和人有自来熟的本领,并没有寒喧,直接给阿阑拿了拖鞋,问:“堵车吗?小区还好找吗?”
姐姐在厨房里,瘦了,似乎稍稍黑了一点,看上去健康,穿一件黑色吊带背心和蓝色的长衫,长衫下摆一摇一摇,从身后看去,极显腰身窈窕。姐姐向阿阑粲然一笑。
“皓明今天晚上有事,要早点走,”姐姐说,“给他随便弄点吃的,咱俩慢慢吃。”
这是阿阑第一次见到姐夫,比她想象的干练精明得多。
阿阑进入厨房帮忙。姐姐说姐夫比她大两岁,之前在美国留学,在华尔街工作了两年,从高盛纽约派到英国参加培训,姐姐参加了他们的结业舞会,姐姐弹吉他唱歌,两人由此认识了。之后英美两国之间飞来飞去几次,很快结婚。
两个人说着,姐姐开始切洋葱,一边切,一边讲。阿阑的眼睛被洋葱香刺激出了眼泪。芝士凤尾虾,先融化黄油,再加入奶酪,半融化状态放入虾和洋葱,加白葡萄酒烹煮。上桌之前再加奶酪略微烤一下。剔骨牛排,前一天晚上就用盐与胡椒腌好,煎锅要热,煎的时候要加红酒,洋葱和蘑菇加蜜汁炒成配菜。
餐桌上有细白的瓷餐盘,银色手感很沉的刀叉,雕花的铜烛台,五只长蜡烛,与高脚杯形状很像。姐夫拿来一瓶白葡萄酒,给三个人都斟上。
“皓明、阑阑。阑阑、皓明。”姐姐笑着左右摆手,算是正式做了介绍。
阿阑尝了尝杯子里的液体,不觉得好喝。姐夫却赞了一声,姐姐也点了点头。第一道菜是蟹肉沙拉,配碎面包。阿阑看姐姐先动手盛了,自己才效仿着动手。吃了两块面包还想拿,姐姐却止住她,站起身来,将吃得差不多的沙拉撤掉了,把三个人的刀叉和小盘子也撤去了。很快又摆出了更大的刀叉和餐盘,并把刚才的虾和牛排端来,让阿阑先盛。阿阑小心地盛了蘑菇和洋葱。瓷器看上去陌生而脆弱。
阿阑高三的时候来过北京一次,当时姐姐已经大四了。
阿阑那年参加了姐姐和朋友的读书会。大学的阶梯教室,不大,人也很少。姐姐和朋友轮流读他们选出来的诗,也有人读自己写的诗。有一个男生读了姐姐的作品,姐姐不以为意,但阿阑心里是骄傲的。她坐在教室背后,台上的人说着一些神秘的话。教室的窗口外有遮住阳光的爬山虎叶子。
读书会后,她跟姐姐去看演唱会,在一条铁路边的一个院子,顺着铁路走荒僻的小径。很破旧的宅子,地上摆满装碟的纸箱子,墙壁水泥剥落,裸露着砖头,贴着各种乐队的海报。演出开始之前,吉他和线缠绕着休息,乐手在吃方便面。有的人抽着烟,有的人躺在小沙发上翘脚晃,有人一边喝酒一边聊最近来的新碟真牛逼。阿阑就坐在后面,悄无声息看着。他们不怎么注意到她,烟雾缭绕中,未来在舌头上仿佛触手可及,无限远的未来。
事后过了很多年,阿阑仍能在梦里看到那个地方,看到姐姐在铁道边奔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叫她。她也跟着跑。阳光晕眩地晃在她的眼前,墙边的爬山虎叶子一闪一闪。
铁道、院子、酒瓶、海报。风在耳边缭绕。
再往以前,是高一。
阿阑还能回忆起来姐姐那年夏天给她读书的样子。当时姐姐放暑假,去她家玩。姐姐读的不是她自己的书,而是她们系现代文学林教授的书,那本书很动人,姐姐坐在窗口,声音平稳好听,窗外是深秋散逸浓郁香气的桂花。姐姐常给阿阑讲她们教授的事,讲他们上课的事,讲她读的书。阿阑喜欢听。姐姐还会给她读卡夫卡和福克纳,她说这两个人的书有力量,有相同又相反的力量。哦,班吉明我那苦命的孩子。
姐姐说,好的小说家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
阿阑想留在北京。她从没想过在这里买房子,那是多昂贵的事物。她只想要一个阁楼。姐姐前两年去伦敦留学,她记得姐姐说过,在伦敦,很多人都租阁楼住,城里都是几百年的老建筑,都是人家家族遗产或者整栋楼买下来的,没有人轻易卖,居住者都只能租。姐姐说她英国导师年轻的时候曾在城里租了十多年房子,直到第三个女儿出生,才在郊外买了一套房子。
姐姐说伦敦很好玩,南岸有好多好玩的艺人,伦敦的骨子里有股闷骚,就是suede那种闷骚范儿。泰晤士河雨过天晴的时候最好看,塔桥都是金色的。姐姐在英国搬过好几次家,和中国人住过,也和英国老太太住过。姐姐说她喜欢搬家,她说每一次坐着搬家公司的车,又突突突地开往下一个目的地,她就觉得一种全新的生活在眼前豁然展开了。
姐姐说四海为家,风是唯一的伴侣。
恍然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姐姐一直聊家常,问阿阑家里的事、学校的事,问她是不是恋爱了,是不是考研了?
“姐,”阿阑问,“你现在做什么呢?”
“我啊?在一家投资公司,做文化产业。”姐姐说得干脆利落。
“你去做金融了?”阿阑惊讶道。
“嗨,也不算,就是投投影视剧,看看项目。也没什么正经的,瞎闹。”
“那你现在自己也做电影吗?”
“我?”姐姐笑笑,“我可不做。现在国内做电影的没几个靠谱的,都是一窝蜂。我才不要凑热闹。”
皓明这个时候凑热闹,打趣道:“说得跟自己多清高似的。你不愿意凑热闹,那上个月谈IP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推辞?”
“我那是了解了解行情。”姐姐也不惱,似乎类似的打趣随时随地都在发生,“不了解行情,以后怎么去跟别人谈?上礼拜那公司,明显就不靠谱,大股东就是个钢铁厂的老板,现在有闲钱了,拉出来做个基金,想捧自己手底下那俩姑娘。我能跟他们签吗?”
“那你跟他们谈了多少?”
“没多少,几十万吧。也就一个短篇。”姐姐轻描淡写地说。阿阑注视着姐姐的眉眼,想从中读出情绪,她想知道让自己这么震惊的数字是否对于姐姐真的不值一提。“他们承诺给一些公司股权,我不同意,要影视收益分红,他们说再想想。”
“哎,你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皓明把盘子里剩下的两个虾分给阿阑和姐姐,然后提起了一个网络上的超级红文,“据说那个大IP整体卖了快一个亿?”
姐姐嚼完嘴里的牛排说:“没有一个亿那么夸张,但几千万是有的。也正常。这么大的IP,多少粉丝呢。你看上礼拜,有个网上征文比赛的第一名,一个短篇,也卖了一百万。我看了一下真没什么的。”
说到这里三个人静下来。突然的一个气口,只听得刀叉相碰的叮咚声和刀子划过盘面,于是三个人都更加意识到谈话的中断。姐姐停下来看着阿阑,歪着头想了想,似乎想要重新寻找一个开始的话题。空气有一点凝滞。阿阑感觉自己也有责任。
阿阑小心地开口道:“姐,我前一段时间去你们学校旁听过课。”
“哦?”姐姐显得很有兴趣,“什么课?”
“西方现代文学。你们系林老师讲的。”
“啊,林老师啊,我超级喜欢他。”姐姐放下叉子,看上去很高兴。
“嗯,我知道啊,”阿阑说,“他说话好幽默。他又讲到那句‘就是为你开的了,果然很震撼。”
“什么‘就是为你开的?”
“卡夫卡的《法律》啊,还是你给我讲的呢。”
“哦?是吗?我都忘了。”
皓明笑了,又打趣道:“还想当文艺女青年,露馅了吧。”
“讨厌!谁是文艺女青年!”姐姐轻捶了皓明手臂一下,“你这个二逼男青年少说我。”
阿阑低下头。她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是姐姐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也许什么地方都没有问题,是她觉得有问题这件事有问题。她不说话了,用刀子费力地切一小块牛筋。姐姐和姐夫谈了一会儿影视公司估值,又谈股市,谈新三板融资的可能性。
过了一会儿,皓明不吃了,站起来,从姐姐身后经过,俯身低头,凑近姐姐脸庞,姐姐很自然地抬头,两人轻吻了一下,又相互笑了一下。整个过程流畅自然,简单得像是两个人都只是下意识。阿阑却突然有点脸红。
皓明在门口换鞋,对着穿衣镜正了正领带。姐姐趁这当口对姐夫说:“皓明,你最近闲的时候帮阑阑留意一下工作的事吧,你也不必刻意,就顺便问问,你们公司或者你同学那儿谁要招人,就帮阑阑递个简历,她本科学工商管理,一般财务什么的应该也能做。”
OK。皓明比了个手势。
“就不陪你们了,”皓明出门前笑着说,“你跟你姐好好聊,不行就住这儿,客房还空着。”
他的背影有一种义无反顾的力量。关上的门给房间带来气流的冲击,一时间安静无朋。钟表指针连成一条线,似乎从疯狂的转动中突然停下来,像是给时光画上一条截然的分割。阿阑松了口气,又似乎更僵硬了。有片刻时光,她和姐姐都没有说话。她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然而她似乎必须说些什么,一切似乎都等着她开口。她想谈谈她的小说,可是无从谈起。
“姐,我有些话想说……”
“嗯,你说,”姐姐微微笑笑。
“找工作的事,我想……还是不用麻烦姐夫了。”
姐姐没回答,却反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姐夫说吗?”她伸过手轻轻拍了拍阿阑的手,顿了顿,然后说,“今天你说你来,我就给你妈妈打了电话……”
“我妈?”阿阑放下刀叉。
姐姐没有抬眼睛,继续用平稳的语调说:“你妈妈让我帮你留意一下,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早点定下来,也好谈朋友,还问我有没有合适的男生给你介绍一下,也让我劝劝你,早点安定了,把工作家庭的事情安顿好了,再有什么爱好再发展也不迟。”
阿阑沉默了。母亲的叮咛仿佛一道无形的烟尘竖起来,让距离一瞬间变得无限遥远。
好一会儿,阿阑问:“你说什么?”
“我说好的。”姐姐顿了顿又说,“我确实觉得你妈妈说的有道理。”
姐姐特意笑了笑,她或许希望阿阑也笑笑。但阿阑没有笑。两个人都沉默了。刀叉切在盘子上都有些潦草。余下的菜很快吃完了,阿阑也不记得味道。姐姐撤了刀叉盘子,又端上来焦糖布丁。柔软得像心事一样的布丁,甜得令人不敢碰的焦糖。吃过甜品还有水果。姐姐点了根烟,冲了杯咖啡,问阿阑要不要,阿阑说不要。姐姐抽烟的样子一点都没变,仍然是拿得远远的,就像是拿一支笔或者一根筷子。那个姿势似乎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唯一支点。烟圈轻盈地飘荡到空中,在两个人头上萦绕。有两次姐姐坐直了身子,弹了弹烟灰,似乎想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阿闌开口了:“姐,我最近也写了一本书。”
“哦,是吗?什么书?”
“一本小说。”阿阑借着未消的最后一丝冲动把书稿拿出来,“一个长篇。刚写好。想给你看看,求一些指点。”
“好呀,我看看。”姐姐说,“阑阑也写书了,真不错,我一定好好看看。不过你着急吗?我可能得下个月再看了,过几天出差一圈。”
“不急不急,”阿阑急忙说,“不知道你还有没有认识的出版社编辑……”
“有。我回头给你发几个联系方式。”
又静下来。阿阑觉得一切都似乎很对,又一切都不对。
“姐,你最近写什么呢?”
“我?”姐姐摇摇头,“最近什么都没写。早就不写了。”
“你……太忙了吧?”
“嗯,”姐姐想了想又说,“不过也不是。没什么意思。”
姐姐的话淡淡的,不带强烈的情绪。阿阑低下头。初春暖气已停,气温仍然未升,夜晚越来越冷,仿佛有隆冬的温度。阿阑不自觉地抱紧了双臂,手指轻轻地扣进皮肤。姐姐燃尽一根烟,又点燃一根。阿阑不禁想起姐姐本科时玩乐队,做主唱,在摇滚音乐会结束之后,也总是这样,不说话,一根一根抽烟,眼影会在眼睛周围晕开成黑色的一圈。
姐姐的最后一支烟,细长而没有味道。这是姐姐少年时绝不碰,而且会嘲笑的女士烟,洁白精细,无烟。姐姐轻轻抽了一口,然后将烟交在左手,轻轻用右手抚过阿阑的头发。
“其实呢,”姐姐终于开口了,阿阑不由得有点紧张,“阑阑啊,……”
就在这时,姐姐的手机忽然响了。姐姐歉意地笑了一下,掐了烟,接起来。是姐夫。
“……恩,对……是Chanel,黑的,要黑的。……嗯。多少钱?换算成人民币是一万四?那也不便宜啊。算了,改天我还是自己买吧…“好,没事了。”姐姐刚要挂电话,忽然想起阿阑,“皓明,等一下。你给阑阑买个钱包吧……随便,秀气一点就行。”
电话挂了,屋子里一下安静下来。姐姐少有地微微地红了一下脸,须臾一瞬,阿阑注意到了。她知道姐姐从小就很少脸红。其实没什么吧,阿阑想,这一切都没什么吧。不是吗?但她什么都没说,姐姐也没再说。一种无言的气息笼罩在两个人上空。
收拾完,姐姐要找几件衣服送给阿阑。阿阑推辞,姐姐说自己的衣服买多了,放不下,阿阑和她身材相似,穿了肯定好看。有瘦长的裤子,阿阑觉得合身就收下了。有露背短洋装,阿阑怎么都没要。她试了一条黑色的连衣裙,姐姐连说这件好,让她直接穿回去。
姐姐又说要是再化化妆就更好了。阿阑连声说不要,姐姐说女孩子大了该学学。补水就弄了半天,画眼睛又画了半天。阿阑乖乖地坐着,像一个娃娃,听姐姐的吩咐将眼珠向上转,向下转,嘴张开,嘴闭上。她偶尔用余光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眼角鼻翼弄得很精细,眼眶很黑。镜子里的自己越来越陌生,发光的边框像环绕着另一个世界。
离开的时候,姐姐披上黑色的斗篷,送她到小区门口,叮嘱一番。阿阑一一答应了。她回身朝姐姐挥手,姐姐的身影在昏黄的路灯笼罩下渐渐变成一个黑色剪影。
阿阑走到公车站,心里一片空旷,空旷到怆然。
她从一站坐到另一站,从一个终点站坐到另一个终点站。她坐在座位上,春夜的凉风让额头清凉到麻木。路上空寂的灯光像没有内容的故事。车穿过飞驰的夜,穿过暗夜中沉睡的工地大门,穿过繁华富丽和苍茫困顿。夜晚的苍茫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说不出哪里难过。学校里静默的雪。读书。写作。身体的藤蔓。有这么多不归的车,都在匆匆奔向什么。
她仍然记得姐姐的那些句子。姐姐的书有信马由缰的快意。姐姐说小说要有力,有些人比喻奇妙,但读久了却觉得不够有力。姐姐不喜欢伤春悲秋。只有福克纳是永恒的,她说,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的。八月之光。我弥留之际。喧哗与骚动。
阿阑靠着窗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茫然。马路延伸着像是无尽头的长廊,一辆辆小车闪过,车窗映出阿阑的影子。她像是看到自己穿过这一切丰沛变幻的不属于她的风景。这一切成了夜晚与不安的象征,我觉得好像是躺着既没有睡着也不醒着,我俯瞰着一条半明半暗的灰蒙蒙的长廊在廊上,一切稳固的东西都变得影子似的影影绰绰难以辨清我是谁,不是谁。
路灯的余晖勾勒楼盘的塔吊,光亮的车窗上映出一张面孔,一个不像自己的女孩。近在咫尺,远在天涯。姐姐坐在镜子前,给自己画上眉毛和眼睛,就像给镜子前一个乖巧的娃娃。班吉明那孩子。他老爱坐在镜子的前面。百折不挠的流亡者在他身上冲突受到磨炼沉默下去不再冒头。班吉明我晚年所生的被作为人质带到埃及去的儿子。哦,班吉明。
姐姐说她穿上她的衣服就像她,可是她看不出来。她怎么可能像她?姐姐的身体那么美。而自己这么瘦而平,这么羞涩。姐姐躺在湖边的石头上/她正躺在水里/她的头枕在沙滩上冰没到她的腰腿间/在那里拍动着水里/还有一丝微光/她的裙子一半浸透/随着水波的拍击/在她两侧沉重地掀动着/这水并不通到哪里去/光是自己在那里扑通扑通地拍打着/这水并不通到哪里去。这路也不通到哪里去/光是自己在那里延伸延伸/可是延伸不到哪里去。她以为它能通到哪里去呢/以为她能带她离开这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去/可是最终还不是哪里也到不了/只能和其他人到同一个地方去。
回忆如水从四面冲击,现实交杂在回忆中间,切割阿阑的心。
她意识到自己在姐姐说出不再写作的那一瞬间,她心里升起的复杂情绪。她有那么一瞬觉得愤怒和解脱:你也就是沽名钓誉,最终还不是这么轻易放弃,我还是比你走得远。但是下一瞬间她又意识到自己的悲伤:我走了那么远,就是想和你站在一起啊。
阿阑突然跳下车,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她看到一座正在拆的房子。一座小小的古建筑,在一大片在建的广场之中,在大刀阔斧建设的中央,像洋流湍急环绕的一座孤岛。水流中的孤岛。它的房檐、它的灰墙、它的窗棂。从容、古旧、孤立无朋。
她向它走去,不知为什么,莫名被吸引。危险而又静谧。
她走着,忽然在墙上看到了姐姐。一个清晰的身影。她向那影子跑去,离近了才发现,那是自己映在旁边工地里靠墙放置的大玻璃板里的倒影。路燈将人映得澄亮。黑色的裙子,黑色的鞋,金属的项链,镜子里的脸。
她再仔细看,发现镜子里是姐姐。她看到姐姐的眼睛和笑容。
是你吗?姐姐。
阿阑伸手碰触清楚映照着倒影的大玻璃,玻璃很凉。
是的,是你。我知道是你。她好像松了口气似的笑了。
我知道,你没有离开,你一直都在的。
她看到镜子里的人向她笑了一下。她心里有一种酸涩的释然。她站在大玻璃前面,落满石灰的废墟台阶上,抬起手,轻轻触摸镜子里的人的脸庞。镜子里的人眼神怜爱而忧伤。她的指尖没有触感。背后夜行的汽车呼啸而过,刮起她的头发和衣角。
你一直都在对不对?姐姐。我知道你一直在。
这才是真正的你。你没有走。阿阑的手继续抚摸镜子。
姐姐,你知道吗?我很想你。
突然一瞬间,镜子里的风景变了。玻璃尽头出现高二那年的铁道边,杂草茂盛,头顶是明亮的阳光。姐姐在前面轻捷地跑,头发一甩一甩,阳光照在头发梢上,金棕色发亮,穿着黑色短裙。姐姐就那么跑着,像一头小鹿,背影轻捷,脚步悦动,却并不真的跑远,像是在等她。
阿阑感到天启。她抬起右脚,轻轻跨越镜子的边界,走进去。镜子的波纹悠荡了几下,很快回到平静如湖。她感觉进入了真正的自己,在镜子里奔跑起来,脚下的杂草触感柔软。黑色的短裙在阳光下发亮。她觉得身体充分解放了,心也变得轻盈。她的眼睛被照亮了。她很快乐,从来没有这样快乐。她的脸上充满笑容。她飞了起来。她笑了。她回头看。她知道自己很美。
第二天早上,有人在拆迁的土地庙前,发现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孩。
在她昏倒的地方,身边的玻璃上出现一个漂亮女孩在奔跑。画面印在玻璃上,面容很像前几年出名的一个写作的女孩。人们来往经过,都没有发现奇异,都以为那就是一面原本就印了画的玻璃。
郝景芳,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流浪苍穹》,小说集《去远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