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去哪儿了?

2018-02-28 23:31陈蔚文
天涯 2017年3期
关键词:缺席爸爸孩子

有一本向孩子们介绍图形与空间的数学绘本,叫作《寻找消失的爸爸》,它通过一个“找爸爸”的故事,向孩子们介绍了点线面的概念,引导孩子将这些空间几何概念与日常生活中的事物联系起来。

为什么不是“寻找消失的妈妈”呢?

或许,“消失的爸爸”已是某种社会学常态。“消失”与“爸爸”成为一个约定俗成的词语同构。爸爸去哪儿了?这追问不仅带红了一个收视率超高的节目,还引起了广大共鸣——这个时代,没有父亲,只有一堆男人。爸爸们,到底去哪儿了?

有精神分析师在1970年代的咨询中就发现,父亲缺席已成全球现象,伴随父亲缺席的是解体的家庭与焦虑的母亲。

而在更早的文学史中,“消失的父亲”业已成经典化形象。

布鲁诺·舒尔茨的小说《父亲的最后一次逃走》中,父亲异化成《变形记》中的甲虫一般的形象,文章末尾,“他靠着剩下的精力,拖着他自己到某个地方去,去开始一种没有家的流浪生活。从此以后,我们没有再见到他”。

短篇小说《河的第三条岸》里,巴西作家罗萨也写了位离家的父亲。某天,他异想天开,为自己打造了一条结实的小船,告别家人,走向离家不远一条大河,从此独自驾舟飘荡河上,儿子送来食物(母亲总是把食物放在儿子轻易能偷到的地方),为了这些食物,母亲得叫来她的兄弟帮助做农活和买卖。而父亲,不论酷暑严寒,只一顶旧帽和单薄衣衫的他始终在船上漂着。最终,已白发染鬓的儿子对他隔岸发誓:只要他回来,一定会踏上他的船,顶上他的位置。父亲接受了这提议,挥浆岸边靠近,可儿子却突然害怕“这个像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人”,在恐惧中落荒而逃。父亲再没出现。

霍桑的小說《威克菲尔德》,是我多年前第一次读到出走的男人形象,这是一桩“在人类一切怪行中也堪称了不起的任性举动”。一对住在伦敦的中年夫妇,丈夫借口出门旅行,在离家很近的街上租了房子,一住就是二十年。人人以为他必死无疑,妻子早就听天由命,中年居孀。忽一日,他傍晚不声不响踏进家门,像是才下班回来……

这场以“二十年”为单位的出走,充满冒险。如果他妻子并未孀居,而是另择侣伴,他还有家门可踏入吗?他又为何要离家出走,一个解释都不留下呢?

事实上,威克菲尔德和其他几位父亲的出走一样,正因“不可解释”,才无可通融。

甚至在动画片中也有出走的父亲——迈克尔·度德威特导演的七分钟动画短片《父女情深》中,父亲拥抱女儿后,登上了小船,从此未归。女儿在河边一年年等待,从小女孩到妇人,母亲,老妪,最后,她在父亲离去的小船上躺下,如同与父亲的汇合。

如果带走这位父亲的“远方”不是死亡,那么,又是一个自我放逐的男人。

在这些作品中,父亲的出走原因全是抽象化的、超验的,看上去他们几乎有些心血来潮的劲儿,像为实践“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实际上,当然不是,小说家赋予他们的叙事形象更接近“自我放逐”。从家庭,从现代社会中,义无反顾地逃遁。

他们如此频繁地被书写,似乎使人们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父亲们从家庭的逃离是注定的。他们一旦感到孤独与在生活中的窒息,他们便要去追寻“河的第三条岸”,这一充满理想光环却又虚无得奇怪的遁身地。

逃遁,一直是文学中的经典母题之一,在文学作品中逃遁的父亲又格外多,他们都有着某种同一性:年纪都不轻了,都有着不满现实,程度不一的苦闷忧郁,或隐或显的“零余人”特征。他们逃向的,都是“一个没有落点与终点的过程”。

有分析“爸爸去哪儿了”的原因时说,社会还在继承传统价值观,对父亲角色还是一成不变的期待。然而经过了法国大革命、工业革命和现代民主文明时期,父亲承担家庭责任的“特权”不断受到打击和削弱。“父亲”们找不到自我位置,于是他们更愿意在家庭以外寻找释放与慰藉。

不得不承认,在强大的工业文明席卷中,责任往往带给“父亲”们更大的心理压力。离家对他们也许更像是一次次“越狱”,尽管他们不敢像威克菲尔德先生那么任性,一走二十年之久,他们的逃离方式是:不时还回家打个卡。

在一个广告里,“爸爸”被设计成取款机形象,提供家用,妈妈则负责养育——一有项来自新浪网的调查显示,在1988名参与调查的网友中,有近一半的网友成长过程中主要由母亲承担教育责任,体现出父亲角色缺失的广泛性。另有项调查显示,中国高中生将父亲选作第六倾诉对象,排在朋友、母亲甚至网友的后面。

父亲缺席对一个家庭及孩子的成长影响,早有许多文章论述。它使得孩子自我认知有缺失,“使子女只能进入母性的现实,而母性现实的现实恰恰是有束缚性的”,母性特点的阴柔与粘连性会造成孩子,尤其是男孩的懦弱及严重自恋。甚至还有精神分析家表明,父亲缺席也是造成男同性恋者的重要因素——因为父亲形象的缺失,他们渴望一个具有男性力量的伴侣。对女孩的影响则是可能令她们缺失成长中的男性参照,从而无法判断自己做为女性的价值,成年后易在年长的男人那里寻找“父亲”的感觉,为对方的“成熟”而轻率献身。

放眼当下的学校,几乎一应家长会都是妈妈参加。幼儿园和小学阶段,孩子们的聚会也多是妈妈陪同,若有爸爸同来的,立即会被点赞。活跃在各个家长群的也多是妈妈,她们负责和老师沟通,交换资讯……

曾在等孩子下课时,听见身旁两位女性交谈。一位是戴眼镜的知识女性,另一位看去文化程度不高,两人聊得挺投契,一致抱怨丈夫不管孩子。知识女性说:“我家那位,上班忙工作,下班忙打游戏,最近又在忙张罗同学聚会,还振振有词:你看哪家不是妈妈管孩子?”另一位女人附和:“唉,一样!我家的那个成天不着家,回了家就是看电视,从没给女儿报过听写,检查过作业!高兴了带女儿下下馆子,逛逛超市,平时女儿的事全我包圆了!”

两个女人声气里一样的无奈与抱怨,这一幕,也是许多中国妈妈的缩影。无论她们身处什么阶层,丈夫对孩子的养育态度都高度统一:你看哪家不是妈妈管孩子?这一问,因为有延续千年的“伦理”做靠山,显得格外理直气壮。

在“父亲”缺席的地方,多半还共生着“丈夫缺席”,在孩子们问“爸爸去哪儿”了时,也有许多妻子在焦虑地问“丈夫去哪儿了”?——不是物理空间的去哪儿,而是情感的去哪儿了。他们即使在家,身体未缺席,情感却处于“不在”的状态,他们的关注点总在外部,即他们认为的“意义的顶部”,而与家庭事务有关的,他们认为是一种与女性义务相连的底部。这一观念烙印如此之深,连同男权社会认定的其他女性美德:温顺、纯洁、恭敬、贤惠,以及牺牲。

女性的智力不是用来创造,而是用来甜蜜地服从——在这种“文化”背景下,爸爸去哪儿了变得毫不奇怪,在家庭事务方面,他们很难和女人达成真正平等的对话。他们的观念里有着另一重更高的“意义空间”。对女人承担的家庭事务,那如西西弗推石般重复的具体琐屑,他们不觉得有多大价值,此种不认同导向女性的两种反应,一种在“悠久传统”中培养出的默认现实的配合,另一种反应是妻子的愤怒不满,继而这不满又将“爸爸”们从家庭中推得更远……

如果爸爸哪也不去,就在家待着,和妻子共同担负起养育之职呢?

我加入的一个家长群里,有位专职在家炒股的爸爸(太太在家商场当部门经理)发言较踊跃,女儿的学习也多由他负责。有次开家长会,他有事没来,太太来了,大家一致推举该爸爸任“家委会”会长,太太一口替他坚辞了。她有点不悦的神情透露出一个讯息:一个男人,担任家委会会长是有些丢脸的,这说明他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位太太的不悦并非没有依据。在大家一致推举她先生时,同步响起的小声哗笑表示某种认同:她先生有闲嘛——有闲,也可能是“游手好闲”的代名词。在通常认知里,“在家炒股”算不得一个男人体面的事业。

纠结与悖论也由此产生,当集体追问“爸爸去哪儿”了时,爸爸们的解释是,他们在为一份“体面事业”奋斗,在为这个家辛苦付出;如果爸爸经常有闲(不是富人阶层意义的闲),他就要被质疑庸碌、孱弱。而后者比前者更糟糕,不管前者的“奋斗”是否只是个托辞。

比起一个缺席的爸爸,一个庸碌的爸爸更可能受到耻笑。换言之,在“缺席的父亲”和“体面的父亲”之间,人们更倾向于选择后者。

文学作品中,当然也有女性出走者。最著名的是易卜生笔下的女人娜拉,还有为爱情出走的安娜·卡列尼娜,以及凯特·肖邦小说《觉醒》中为“实现自我”而出走的女主人公埃德娜。她们的出走,比起那些男士的出走,要沉重得多,结局也多悲惨,安娜与埃德娜都选择了自杀,娜拉呢?鲁迅先生分析她走后会怎样时说:“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出走的还有多丽丝·莱辛的小说《去十九号房》中的主妇苏珊。她得体、疲惫,“像只飞蛾冲撞玻璃板,滑落门底,拍着折断的翅膀,然后再撞毁在隐形的障碍物上。不久她就精疲力竭。”这个中产主妇死在一间小旅馆的十九号房,四个孩子也没能挽留住她对人世的一点兴趣。孩子也是虚无的一部分。

苏珊的出走,与文学作品中出走的那几位著名的父亲们颇为近似。没有典型事件催化——比方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袭中,他们任性得简直像心血来潮,但同时,在貌似任性中充弥痛苦的自我煎熬,如锁进箱中般的窒息。一分钟也不愿拖延,他们焦躁地以各自方式逃遁,和世俗生活坚定地划清界线。

离家越近,离自我就越远。离家越远,离自我就越近——这个逃遁理论似乎适用多数原因不明的逃遁者。

逃遁究竟有无出路呢?变成爬虫,登上不再靠岸的船,躲进陌生小旅馆,或像聚斯金德笔下的夏先生,长年在途中奔波,没一天歇过脚,这些,全都是形式的逃逸,像拎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一样,不可能有实质的“离开”。

女人苏珊在十九号房自杀了,夏先生投湖了,其他几位在文学史中出走的著名父亲,作家虽未交待他们的结局,但无疑,他们并未获得真正的拯救。

卡夫卡说:“我们唯一能够逃避的就是逃避本身。”

或许不止在艺术作品里,现实中,选择逃遁的父亲也多过母亲。孩子降生后,他们比母亲进入角色慢,逃离起来却比母亲快得多。大概是因为从在子宫起,母亲与孩子就建立了天然联结,父亲的身份却是逐步在与孩子相处中构建起来的。现实中的母亲们,被庞杂的事务系牢,腾不出多少空来考虑逃遁的可行性,父亲们相对来说却有更多时间用来思考“意义”之类的问题。

母亲的形象是肉身的,父亲的形象却是精神的,象征责任、秩序、力量,他们的缺席对一个家庭起到根本性的动摇。

法国视觉艺术家卡米尔韦创作过一组照片,每张照片上都有一位父亲,但每一位父亲的头像都空缺。父亲们“被消失”了,这些空缺有如无声的讽刺与申诉。

与此同时,另一些影像中定格着另一些父亲。电影《美丽人生》中的父亲,为了不让在纳粹集中营生活的儿子幼小心灵受到伤害,他用各种谎言善意地欺骗儿子,告诉他:“一切只是个游戏,游戏结束后,我们便可以回家。”用心良苦的父爱背后是巨大的死亡压力;《阿郎的故事》中的司机父亲,为了让儿子留在自己身边,拼死参加摩托大赛;《因父之名》中的父亲,陪伴儿子度过漫长的监狱岁月,直至离开人世;《当幸福来敲门》中的单亲父亲,与儿子相依为命,为使儿子有保障,他疲于奔命地穿梭在城市。坐在地鐵站的长椅上无家可归之时,克里斯灵机一动,与儿子玩起了游戏。他们借助“时光机器”回到了远古时代,地铁站的卫生间被当作“洞穴”,成为安身之所。坐在卫生间的地上,怀抱熟睡的儿子,父亲哭了……

那一刻,即使眼泪淌在他脸上,他也像一位真正的英雄!

米兰·昆德拉曾在《笑忘录》中借一位哲学教授之口说:“我们生活的最伟大的冒险在于冒险的不存在。”对此有人评论说:冒险还在,只是它的形式变了,它从行动的历险转为心灵的历险,从绝地转到家庭,从英雄事迹转为日常生活。

驻扎于日常生活的父亲,或许是平庸的,他们没有“第三条岸”可追寻,同时他们又是了不起的,他们将“雄性”上升至“父性”,这“父性”与地位、财富等无关,它承接了古罗马时期的“父亲”角色——被法律确定的责任,包括养育孩子,从精神上托举孩子,成为孩子重要的人生导师。

2016年夏天,在挪威奥斯陆参观“维格兰雕像公园”(世界最大的花岗岩雕塑群公园,园内数百件人物雕塑作品全由挪威艺术家维格兰独立完成),惊诧于有那么多的“父亲”雕像,他们或抱或背孩子,或把孩子举向天空。查资料才知,这是维格兰特地创作的一个主题“父亲与孩子们在一起”。创作背景缘自二十世纪初期西方男人不甘陷入家庭生活,企图挣脱家事纠缠,但生活仍将他们和家缠绕一起……维格兰自己早年丧父,在那些雕像中,或许寄寓着他对父亲的怀念?

“一个世纪前,这一意象会被视为亵渎神明:因为能够被举向天空的唯一的孩子是基督,隐含着主人被举起的意味。这一姿势再次回到我们的社会中,意味着父亲与孩子之间的关系再次受到关注。但是,这一关系是紧张而戏剧化的。”意大利心理分析学会主席鲁格·肇嘉在《父权》一书中说道。书中有一章节就是“举高的消失”,鲁格说,举高与祝福是父性态度的体现,它和成长仪式一样,是给予孩子生命这一需求在法律、神学以及人类学上的表达。

细雨中,注视这些父亲,仿佛铜、铁或花岗岩材质也变得柔软。这些人间的父亲,同时也接近着上帝了——为何把上帝比作属灵的父亲,称作天父呢?与人间父亲一样,他们同样对孩子有着全然的接纳与陪伴。

鲁格还说:“现代的父亲危机,就是因为将父亲责任窄化为了单纯的经济上的角色,举高孩子等仪式消失了。尽管如此,在了解父亲角色和功能的意义之后,自觉改善以(部分)复原父性的努力仍是可能的。”

“父亲”,不仅仅是一种名分,更是身体力行的承担,在合格的“父亲”渐成奢侈品的年代,该如何找回父亲,找回父性呢?面前这些充满父性之爱的雕塑,有如无声呼唤,呼唤“父亲”的归来,也只有父性能使一个男人真正趋向成熟、完整,如希腊史诗中的奥德赛一般——克服英雄、死亡、青春等情结,从自我成长开始,使“父亲”的身份真正坚实起来。

陈蔚文,作家,现居南昌。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随纸航行》《不止是吸引》等。

猜你喜欢
缺席爸爸孩子
你缺席的那些年
骆浩:记录思考从不缺席
我和爸爸